兄弟倆同枕相依。
昏昏燈光,喬見山抬起右手,修長的手影映在牆上。
喬見山憂愁說道:“近來寫文章愈發覺得不順手了,空執筆,不落字……”話中摻雜著自疚的情緒。
喬時為同看著三哥的手,執筆的指節處,處處生繭——明明兄長是那樣勤奮、虛心的人,但凡是真心珍惜三哥才華的人,斷不會故意令他陷於懷疑、自餒的沼澤當中。
況且,三哥不過十四歲。
十四歲……喬時為不禁倒吸一口寒氣。
十四歲的小官之子,滿腹才華,性情溫順,無人可依,豈非“稚子懷玉行於街”?
喬時為知曉兄長和家人花了多少心血,才換得睡在國子監的齋房裡,他不得不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郭富三的用意。
而要打造一把趁手的利器,第一步便是“淬火”,冷熱反複。
喬時為問道:“郭齋諭要求你們日日都學到如此夜深嗎?”
“並無。”
喬見山搖搖頭,他繼續道:“諸位師兄領頭留在課室裡習文,人人都在琢磨自己的文章,都希望自己能得齋諭的肯定,儘早被推薦入內舍……我豈能落下呢?”
他說起前幾日的一件小事。
“那日,兩位同年入監的同門趴在案上小憩,被郭齋諭見到了,齋諭沒斥責他們,隻是領我們去了渡口外。”
“那裡有很多腳夫,他們哄搶著攬生意,替商船扛包卸貨以換取幾個錢,個個黝黑駝背。”
“齋諭說,這還不是世間最苦累的地方,‘讀書與磨劍,旦夕但忘疲’,還說我們安然坐在課室裡讀書習文,哪有什麼資格喊苦喊累呢?”
這件極易混淆視聽的小事,愈發證實了喬時為的推斷。
“三哥,不是的。”喬時為往前拱了拱,枕在兄長的手臂上,語氣認真,“人累了就應當去休息,而不是拿他人的苦難來換自己的心安……看彆人更累,自己身上的困頓就會消失嗎?”
弟弟的話,令喬見山心間咯噔一下。
喬時為繼續道:“多少年了,誰見了三哥不誇一句勤奮、有天分呢?祖父若是知曉你日日熬神、消瘦體損,定會勸你把手頭的事慢下來,祖父的話難道會有假?祖父常說,慮事不趨一時輕重,當思其久遠,三哥,這才一個月,咱們讀書的路還長著呢。”
又言:“讀書一道,少不了勤與苦,這本是沒錯的。我年歲尚小,不懂世事,卻也明白讀書是為了破除百姓苦難,而非笑話他們的苦難……郭齋諭此舉,實在匪夷所思,哪有用他人之困苦來激發學子苦讀的道理?他想教的是學者,還是富者呢?”
聽了弟弟的一番話,喬見山頓時困意全無,他重新端詳自己的手,喃喃自語道:“是呀,我豈能不相信的自己的手,自己的文章呢?”
當局者迷,弟弟的話點醒了他。
牆上正巧有隻小螞蟻在兜轉,喬時為也學兄長抬起手,小手掌的影子蓋住了螞蟻。
小小螞蟻四處“碰壁”,逃不出影子。
兄弟倆相視一笑,喬見山扯下了弟弟的手,私心放走了那隻無辜的小螞蟻。
喬見山往邊上靠了靠,讓弟弟睡得寬鬆一些,起身吹熄燈火,道:“夜深了,睡罷,三哥省得怎麼做了。”
……
道理懂了,卻不能擺在明麵上,與郭齋諭去論對錯。
畢竟喬見山隻是一尋常太學生。
喬見山照舊認真聽課,接受郭齋諭的指點,卻不甚在意他對自己文章如何評價了。
過於在意齋諭的評價,隻會被捂住雙眼,瞧不見光而原地打轉。
既然郭齋諭從未明文要求過學子必須苦學到何時,喬見山每夜見時辰差不多了,便起身收拾書卷回齋舍歇息,養足氣力。
如此一來,反倒作出了幾篇好文章來。
隻不過,不少太學生對喬見山的行止頗有微詞。
……
這日夜裡,喬見山早早掇拾妥當,在齋舍裡閒翻一詩集。
李良青自監書庫當值歸來——他每隔幾日便要去一趟,以換些日用錢,有時校書任務重,可能需要忙上一整夜。
兩人同吃同住,相處甚好,時常交心、商討學問。
許是累了,李良青臉有些疲倦,今日話不多。他收拾好衣物,準備去洗沐,剛出了門又折返回來。
帶上門扣後,李良青端端坐下,道:“山弟,你且放一放書卷,我有些實誠話想同你說。”
喬見山不明就裡,合上了詩集,轉過身:“青兄請講。”
“你可知……近來外頭有些你的閒話?”
“我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