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豈還能如此氣定神閒地翻詩書呢?”李良青情緒有些憤憤然,似乎怒其不長進,說道,“你我非親非故,這些話我本不該說的……你可知,愈是清貧之家、無權無勢的學子,分到的齋舍愈是靠裡,這間齋舍我已整整住了四個年頭。”
他問喬見山:“十年難得一機會,時者難得而易失,機者可遇不可求,拜師郭齋諭門下,多少寒門太學生求而不得……山弟有才華,初入太學便得此機會,不應倍加珍惜才是嗎?你想在這裡一直住下去嗎?”
喬見山明白舍友好意,所以起身作了一揖。
他道:“謝青兄關懷,我自然是珍惜讀書機會的。”
有些話兄弟間可以說,但不能同他人說。
“山弟是覺得跟著郭齋諭太累太苦了?”
喬見山不答。
“比起年年門檻外打轉,寸步不前,辛苦幾年又算得上甚麼呢?”李良青起身,愈說愈激動,“李某十七歲考入太學,在我們那小地方也算是雲裡敲金鐘,有些名聲在……可入了太學,才曉得自己不過如此,勤學三四年依舊徘徊內舍之外,齋諭授課按部就班,苦於無人指點迷津久矣。”
所以李良青見不得喬見山如此看淡機緣。
他繼續勸道:“誰都曉得在郭齋諭那兒是辛苦些,可在彆的齋諭名下,難道就不辛苦?至少郭齋諭那裡,看得見明明白白的好處,內舍、上舍不乏師兄記在他的名下,朝中各路官職,亦有他教出的學生……若能得郭齋諭賞識,吃些苦頭難道不應該嗎?”
人心不同,各如其麵。
喬見山不想把話說得太明白,於是道:“青兄莫聽外頭的謠言,隻不過,我之讀書習慣與他人不同而已……讀書在於‘讀’,而不在‘哪讀’,回齋舍讀書同樣是用功。”
李良青歎氣,搭了搭手:“言儘於此。”
此後好些日子,李良青的話少了許多。
……
……
國子監太學生待遇頗優,外舍生每月八百五十錢,內舍生一千又九十錢,上舍生一千三百錢。
上舍生一百人,是太學生的優中之優,朝廷每隔兩年,便會委派禮部官員至國子監考核上舍生,遴選上等者釋謁授官。
稱為“上舍試”。
今年正巧又逢上舍試。
在上舍試開始之前, 國子監諸位官員會考核上舍生的“行”與“藝”,評分張榜。
行,即品行;藝,即藝業,多指詩賦文章。
上舍生若想名列前茅,先人一步,平日裡須多積攢好文章。
……
這日,廣文館前貼滿文章,引得不少內舍生、外舍生搬來板凳,就地謄抄。
儘是上舍生們推敲出來的好文好詩,值得參考。
喬時為路過,停住了腳步。雖不至於謄抄,但略讀一讀,取取經總是好的。
讀到一篇賦時,喬時為頓住了,愕然之後,反複確認了兩遍,作者記了他人之名,而非三哥。
這篇賦是他們兄弟仨遊玩靜心湖後,三哥有感而發的,喬時為甚至能背出來。
怎改了開頭結尾,換了幾個韻腳,就成了他人文章呢?
再一問,此人乃郭富三名下的上舍生。
千人推,萬人扛,換得幾個“驕子”上高梁,郭富三學閥的路子愈發清晰起來。
……
另一邊,喬見山年少氣盛,已不管不顧衝入了郭齋諭的學房。
“見山,發生了何事?”郭齋諭依舊麵帶溫煦,和氣團團,他叫喬見山坐下,笑著教育道,“讀書人講究舉止清雅,不興冒冒失失的。”
喬見山儘量壓著怒氣,問道:“齋諭,為何學生的兩篇賦、一首詩,會記成範師兄的文章?”
“竟會有這等事?”郭齋諭佯裝詫異,問,“是哪兩篇賦?哪一首詩?”
喬見山脫口將自己的文章背出來。
“為師理解你此時的心情,你且坐下喝些茶水,血氣之怒不可有,莫叫怒火燎原亂了心神。”郭齋諭先穩了穩喬見山的情緒,又道,“為師記得,這幾篇文章,乃是為師與幾位師兄替你斟酌修改的,那便是師門所出,不能隻算作你一人的作品,此乃其一。”
“其二,‘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同門之間,更應待人以情,相互幫協。”郭齋諭飽含至情說道,“見山,你應當曉得,上舍試將至,正是你範大師兄急用文章之際,同門師兄弟若是不幫他一把,他便會落人下乘……你且去問問,哪個齋諭師門不是這般安排的。他日,待你大師兄得了功名,再反哺師弟,難道不是一樁好事嗎?”
“可是……”喬見山的道理裡,並無弄虛作假這一條。
他正是至真至純的年歲。
“為師希望你明白師門的苦心。”郭齋諭打斷了他的話,繼續說道,“三舍一步步,單靠一人是極困難的,以你的天分天資,必也有稱為師門大師兄的一日,待你麵臨上舍試之際,同門的師弟一樣會成為你的後盾……見山呀,文章隻是一時的,師門是能助你一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