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寂靜無聲,後山雜林中,野鴉噪鳴。
喬見山後背冷汗津津,這一瞬對“尊師重道”產生了懷疑。
郭富三哄喬見山道:“聽他們說,你的齋舍很是靠裡,平日潮暗無光,這樣罷,為師同監正大人說一聲,給你換一間敞亮的……”
喬見山一邊搖頭,一邊退步,他不想當活在陰影之下的螞蟻。
對他而言,文章才是長伴自己一生的,若是文章不為己用,再敞亮的齋舍又有何用?
“我寫文章,信奉的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所以為的同門,是‘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話說出口,喬見山愈發堅定心中所守,他道,“我不想當甚麼大師兄,我隻想要回自己的文章。”
“為師說過了,那是師門的文章。”方才佯裝的溫煦,此刻化作冷冰冰,郭富三豐腴泛光的厚唇咧開,冷笑道,“喬見山,入我門下,遵吾規矩……這不單是我的規矩,亦是國子監、朝廷的規矩。”
看見喬見山一直筆挺挺地站著,如鬆如竹,郭富三收回目光,道:“為師要教你的,不單是學問……單是有學問是無法立足的,皇城之下,最不缺的就是金子。”
“你回去好好想想罷,若是不服,儘管折騰。”一個小官之子,他還不放在眼裡。
郭富三將喬見山遣了出去。
……
行至課室外,喬見山正好撞見馬師兄走出來——馬師兄出身農家,是外舍裡年歲最大的一位師兄,為人溫和,待人友善。
馬師兄穿著幾經縫補的襴衫,藍黑的緣邊已洗得發白。
他揉揉眼,哈欠連連,顯然一夜未眠,趕了一宿的文章。
馬師兄未察覺喬見山有何不妥,擦身而過時,隻笑笑打了個招呼,正打算回齋舍補一覺。
“馬師兄。”
“小山,怎麼了?”
一個回身,狹長的簷廊下,兩人對視。
“馬師兄為何不去試試九經科呢?”喬見山冷不丁地建議道,“馬師兄是我遇到的,最是熟識九經經義的人……縱是詩賦差了一些又何妨?”
這位姓馬的學子,原想應一句“我會考慮的”,可見到喬見山“少年負膽氣”這般模樣,臨時改了決定,他作揖道:“謝喬師弟,我會的。”琴聲贈知音,縈梁尤貫耳,喬見山的話何嘗不是說給自己聽呢?
和馬師兄不同的是,得益於弟弟的提醒,喬見山沒有因為自己的“不完美” 而陷入到無限的自我懷疑中。
縱使國子監待不下去了,出去再戰科考又如何。
……
喬時為從廣文館急趕去齋舍找三哥,奈何腿腳太短,步子太小,沒能攔到三哥。
便又趕到課室尋三哥。
正巧聽了三哥提醒馬師兄的一番話。
喬時為抹了一把汗水,走至三哥跟前,問道:“兄長已經找過齋諭了?”
喬見山點了點頭。兄弟求學在外,理應在弟弟麵前撐起兄長擔當的,這一回,喬見山沒能忍住,竟泛紅了眼眶。
明明方才善意提醒馬師兄,還那樣鎮靜。
“三哥做的是對的。”喬時為牽起兄長的手,領他往齋舍的方向走,邊言道,“千裡馬就需有千裡馬的脾性,真正的千裡馬斷不會安逸讓人當驢拉磨。”
回到齋舍,兄長仍處於一種憤怒卻無計可施的情緒中。
正如郭富三囂張的那般,他無法證實文章是他的,也無法證實同門貪天之功。
喬時為如小大人般,先給兄長倒了盞溫水,又拿書案上的硯台、毛筆打比方,勸說道:“三哥既已見識到郭富三的無恥,知曉師門‘推舉’人才的野路子,眼下隻需清醒執好手中的筆,莫給他人當硯台就是。”
“可那是我辛苦寫出來的文章。”喬見山忿然道。
“你我剛入國子監數月,正當無權無勢之時,即便想要反擊,也隻能借力打力,而非貿然行事。”喬時為輕拍兄長的後背,道,“而時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等來的。”
莫不然,單憑他們兩個半大小子,哪裡敵得過根深葉茂的學閥。
“三哥先平和平和心緒罷,明後日該休沐歸家了……娘親盼了你半個月,在家裡備了許多好吃的,莫叫她察覺了,免得娘親在家裡日日替我們擔憂。”
三哥聽進去了,起身開始收拾屋子,忙出了一身汗。
愁緒也排解了許多。
喬見山坐在床上,長舒了一口氣,道:“小安你說得對,理該等待時機……我就不信,他能掩住我眼前的光,還能一樣掩住上舍試考官的眼睛不成?”
茲事體大,上舍試考官是官家欽點的。
……
天賜其便,兄弟倆沒有等太久。
休沐歸來沒幾日,掌管國子監一應事務的祭酒大人,主動找了喬時為。
那日,喬時為從崇文院藏書閣出來,仍沉浸在方才讀的幾篇古文中,拐個彎便到齋舍了,不巧卻撞了個人。
一抬首,嚇了一跳,不自禁低聲喃喃:“黑臉老兒?”
那趙祭酒是個耳尖的,湊到喬時為跟前,挑了挑眉問:“小子,你方才喊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