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臂守節,斷簪明誌。
白其真愣愣看著燭台焰火,恍恍惚惚,想象到了那等場景——
素衣長裙一少女,未經人事卻盤發,不帶絲毫猶豫割傷手臂,任血染素衣,再折斷簪子,奉至監理官跟前,道一聲:“臣婦吳徐氏願為侯爺守節,望達天聽。”
正所謂,夫死另嫁,乃不得已而為之,雖聖人亦不能禁。
若非形勢所逼,徐芳杏何必行此絕路?
白其真噓唏道:“女子嫁人,果真比再世投胎還難。”
又言:“敢趁著侯府無暇、官使在前之際,為自己謀一條出路……她有如此心思烈性,若生在好人家,讓她有處施展,何嘗不是個人物?”
“她已然是個人物。”喬仲常道。
他繼續拋出消息:“監理官回宮複命,將割臂斷簪之事稟報給官家,官家一開始隻感歎‘錦瑟續弦情義在,當賞’,命人撰寫誥書,賜旌表門閭,封二品郡夫人……後聽監理官說,此女子不過二九年華,官家當即猜出了幾分實情,震怒道‘婚姻大事,不求兩廂廝守,而求旦夕之歡,成何體統?’於是又禦賜徐氏一根白玉鳩掌家杖,為其添足了位份。”
喬仲常道:“此事已在朝中傳開,略一打聽便知,九成為真。”
自漢時起,“鳩”便稱不噎之鳥,寓意老人飲食不噎,而得長壽榮貴。
獻鳩敬老,官家賜杖,便是要整個侯府給徐氏表孝心。
如此,亦是震懾其他勳爵人家,叫他們不要為非作歹。
白其真久久不言,終還是忍不住,低聲嘟囔道:“此舉豈是真在幫她……”
喬仲常身為男子,不明其意,詫異道:“這樣的位份與榮貴,夠她在侯府立足了。”
“可她一開始想要的並非位份榮貴,倘若能平順安逸,誰願意勾心鬥角?官家真為其著想,理應細查實情,幫她脫離樊籠之困,免她蹉跎年華……而非拿一女子當‘殺雞儆猴’的手腕。”
夫妻爭論,最終喬仲常敗下陣來。
兩人商討,覺得喬見山好不容易緩過來,此事還是不急著告訴他為好,免得他又亂心境。
白其真叮囑道:“官人往後也該謹慎些了,若是早打探清楚,山兒不至於遭此一劫。”
喬仲常歎氣,懊悔道:“都是我之過錯。”
……
……
古樹指天,黃葉滿地,瀟瀟暮雨催枯荷。
不知是秋愁,還是人愁。
經曆四哥“鬥毆”和三哥送嫁兩件事後,喬時為忽然意識到,這些事並非隻是兄長們的脾性使然,也非偶然,而是前事的延續。
世道一盤棋,棋枰勝負,並非一招幾招可以評判的。
鹽引一案,父親看似打了一場翻身仗,得了戶部賞識,可終究隻是皇城腳下一小官。
上舍試竊用文章之事,以郭富三吊死為了結,如今才過不到一年,便有學子敢當著四哥的麵語出譏諷……那私底下譏諷的有多少?藏匿在心裡、暗中使絆子的又有多少?
三兄弟,六雙拳,如何能應付得過來。
偏巧這一夜,橘子好晚才從外頭回來,毛發沾了泥巴,有些狼狽。
喬時為給橘子梳洗後腿毛發時,橘子身子抽動了一下,仔細一看,才發現毛發下藏著一道傷口,正在滲血。
顧不得糾結發生了什麼,喬時為趕忙取來剪子、烈酒,給橘子剪去汙毛,又以烈酒灼洗傷口。
待處置完畢,喬時為才有空,從橘子的爪子上發現了黑白不同的幾撮毛。
“橘叔,咱商量個事唄……”
橘子目光躲閃,把頭靠向另一邊。
喬時為把橘子頭掰過來,正對著橘子道:“東京城裡惡犬多,打不完,鬥不儘,咱守著附近幾條巷子就夠了,成不成?”
依照往日,橘子理應“汪汪”答應,誰料這回卻成了犟種。
“橘叔,咱年紀也不小了……”
橘子不服,“汪汪”了兩聲,鑽去了柴房那頭。
……
大抵是看出了喬時為的憂鬱,從來都是一個人背著竹簍上山采藥的老爺子,趁著休沐日,破天荒把三兄弟都叫上了。
叫他們換上麻布粗衣,一人給個竹簍子。
徒步不易,爬山更是不易,便是走踏出痕的熟道,仍是艱辛。
打一開始,喬守鶴便問孫兒們:“是上山難,還是下山難?”
下山容易上山難,此乃常識。
老爺子笑笑不解釋,隻言:“隨祖父爬到山頂便知了。”
草露濕鞋袖,斜徑藏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