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當寧奚轉身離開的時候,他也沒有跟寧奚道彆。
聽完他的話,寧奚半晌都沒能說出話來。
原來,那天他的依依不舍,他的欲言又止,他的故作輕鬆,溫書言全都看在眼裡。
所以他的反應才會那樣激烈,好像寧奚再也不會回來了似的。
不過,如果溫書言沒有破天荒地勇敢一回溜出來找他,他們可能就真的要被暫時拆散,很久都不能見麵了。
想到這裡,寧奚既心酸,又欣慰。
“以後我不會再離開你了,我保證。”他柔聲說,“無論去哪裡都帶上你,不會再丟下你一個人。”
溫書言咬著牛奶杯,用眼角的餘光偷偷觀察著他臉上的表情,借以確認他的話是否可信。
雖然最終也沒有觀察出什麼結論來,不過溫書言認為,這不重要了。
畢竟,他已經學會了打電話、向陌生人求助、付費搭車以及刷卡消費。
想要跟上寧奚的步伐,跟隨寧奚到任何一個地方去,簡直就是易如反掌。
吃過早飯,寧奚陪溫書言在小區裡散了會兒步,散完步又送他回到小房子裡去上課,然後才趕去了公司上班。
剛到公司,他就又被明玉成喊到了辦公室去。
董事長出院之前,他是集團裡說一不二的總經理,呼風喚雨,好不威風。
結果董事長一回來,他就變成了董事長隨叫隨到的跟班兒,無論什麼場合都得矮人家一頭,這落差不可謂不大。
有那彆有用心的前來試探,雖然沒那個膽子明說,可話裡話外的意思全是:沒掌過權的愣頭青也就罷了,寧總您可是貨真價實掌過權的,心裡就沒半點想法?
董事長他歲數大了,身體也不好,連曾經精明又獨到的商業頭腦現在都未必清醒了,也是時候該放手給年輕人了。
當初您臨危受命,大家都以為董事長是欽定您來當接班人了,集團裡誰看您不眼紅?
活您也乾了,苦您也吃了,這仇恨也全都給拉到您身上了,結果他這一回來,就什麼都給收回去了,連對您的態度都一落千丈,更彆提什麼接班的大餅了,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嗎?
寧奚一直耐著性子聽他說完,直到這人越說聲音越小,自己都心虛上了,才似笑非笑道:“這口才,不去乾營銷真是可惜了。”
說完,他也不理會人家為這一句話生出多少猜想來,徑直就邁步往董事長辦公室去了。
要是放在從前,哪怕他心裡記著明玉成的提攜,聽見這話也多多少少會生出些想法。
倒不是急著篡位,隻是替自己的付出覺得憋屈。
可現在……
把人家的寶貝兒子都搞了,他也就彆叫屈了吧。
進了辦公室,明玉成本來臉色還行,結果定睛打量了他一眼,臉就又拉下來了。
寧奚有點莫名其妙,又聽他道:“書言的身份,大概是藏不住了。”
“董事長的意思是,打算對外公布書言的存在?”
寧奚並不感到意外。
之前就不知怎的走漏了風聲,被明家的一乾親戚知道了溫書言的存在。
隻是出於自身利益的考慮,再加上明玉成雖然人在醫院,但畢竟餘威尚存,又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回來了,所以他們才一直緘默不言。
可昨天他和明玉成一起出現在公司樓下,親自等了許久才接到人,這一幕被許多人看在了眼裡,即使明麵上不說,私下也肯定免不了議論揣測。
明玉成道:“我仔細想了想,書言的身份遲早都是要公布的,隻是早一些晚一些的區彆罷了。他是我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又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私生子,沒有必要一直藏著掖著。 ”
“董事長說的是。隻是書言不喜歡跟人打交道,如果公布之後卻沒法保護好他,恐怕會對他造成不必要的傷害。”
明玉成覷他一眼:“我老了,護不了他一輩子。隻有交給你來,才能保護好他,才能不讓他遭受不必要的傷害,是吧?”
寧奚微微一笑:“我並沒有這個意思,但董事長如果願意將這個任務交給我,我一定竭儘全力,鞠躬儘瘁,為董事長分憂。”
明玉成輕哼了一聲,卻沒再說什麼:“這件事就是知會你一聲,具體的事宜我會來安排,你……總之,好好對他。”
這是終於鬆口的意思了。
寧奚看著他比車禍之前衰疲了些許的麵態,點頭應道:“我會的。”
明玉成沒再說起把他發配邊疆的話來,寧奚自然也就識趣地不再提起,兩個人權當這件事根本沒有發生過。
說完正事,寧奚正準備離開,卻突然又聽明玉成道:“看你那臉色……昨晚沒睡好?”
老板關懷,寧奚自然要回應:“謝謝董事長關心。確實沒睡太久,不過還好。”
明玉成又斜了他一眼:“書言年紀還小,你彆總折騰他。”
寧奚:“……”
老板突然變身嶽父,在某些方麵來說,還真是令人有些難以適應。
幾個月後,明氏集團董事長明玉成舉辦生日宴,當眾宣布了自己和前妻育有一子,並已經接回了身邊的事實。
一直存在於八卦傳聞中的繼承人終於過了明路,正當眾人紛紛想打探、想結識的時候,這位小公子卻跟著明董事長最倚重的下屬登上了他的私人飛機。
曾經那些他隻能在電視上看見,也隻能在心裡想象的奇觀美景,寧奚都陪著他一一親眼去看。
溫書言依舊不喜歡跟人類接觸,但他對這個有寧奚存在的世界生出了一些探索的熱情。
有人計算他能繼承多少家產,有人揣測明玉成一直隱瞞他存在的原因,還有人質疑寧奚突然請了長假,是否就是出於對這位突然冒出頭的繼承人的芥蒂。
流言紛飛之際,處於話題中心的主角卻對此一無所知。
他正驚奇而滿足地透過寧奚為他準備的天文望遠鏡,仰望著浩瀚璀璨的宇宙。
周圍的一切似乎都靜止了。
溫書言認真地凝望著神秘的天體,寧奚則立在一旁,安靜地凝視著他。
一片靜謐之中,775緩緩飛了出來。
【宿主,我要走啦。】
寧奚一愣:“為什麼?”
他甚至至今都不知道,這個奇怪的係統綁定他到底是為了什麼。
【因為位麵主角已經明白了自己心裡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今後他的人生隻會是一路坦途,所以我的任務已經完成啦。】
雖然這個位麵的宿主跟上一任宿主同樣沒有選擇背叛,但是位麵主角依然成功收獲了成長和幸福。
這是不是說明,以後它執行任務的時候,思路可以放開一點,不必拘泥於主係統的限製?
寧奚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架天文望遠鏡:“你的意思是,他的人生方向是探索宇宙?”
【還有你呀。】
775語重心長地叮囑道:【未來你可能還會遇到很多很多的誘惑,但隻要你意誌堅定,心思清明,就一定能幸福美滿地過完這一生。】
寧奚沉思了片刻,才微笑道:“謝謝你的提醒。”
這時,溫書言似乎看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呼喚道:“寧奚,快看,星雲。”
寧奚立刻便湊了過去。
看著這一對頭挨著頭、肩並著肩的親昵愛侶,775仰頭看了眼繁星閃爍的夜空,輕聲道:【再見啦,祝你們幸福。】
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奇跡的誕生。
有的星星循規蹈矩,順利安穩地循著軌道旋轉,也有的星星特立獨行,不受束縛,卻也不被接納,自由而孤獨地沉浸在極寒與黑暗之中。
然而此刻,宇宙裡無儘漫遊的流浪行星,終於被他命中注定的恒星捕獲,邂逅了獨屬於他的熱烈與溫柔。
第57章
01.
上午九點整, 小林腳步匆匆地從側門進入天文館,準備開始他新一天的工作。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小林就對太空和宇宙十分感興趣, 也一直有在研究這些知識, 所以雖然大學時沒有學習相關專業,但憑借他豐富的知識儲備, 他還是順利地得到了一份天文館講解員的工作。
距他第一天上班至今, 已經兩周過去了。
到目前為止,對於這份工作, 小林大致感到滿意。
這座天文館是由大名鼎鼎的明氏集團出資籌建的,另外還有同樣財大氣粗的合作方萬晟集團鼎力支持,因此資金上從無短缺, 不僅絕無可能拖欠工資, 更是集齊了全球最先進、最高端的相關設備, 對於小林這樣的天文愛好者來說, 這裡簡直就是天堂。
即使對高深的專業知識不感興趣, 來到這裡也能獲得不錯的參觀體驗——科技感與藝術感結合得恰到好處的精妙建築, 集齊了國內外優秀深空攝影師的珍稀圖像展覽,運用了業內最新技術的沉浸式交互空間, 甚至還有許多頂級藝術家的星空作品在此陳列。
總之, 能在這樣的環境裡麵工作,小林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幸運了。
但是, 近幾天來, 一個小小的發現,卻令他生出了一丟丟不滿的情緒來。
那就是, 在這樣專業的、聖潔的、容不得半分玷汙的、需要經過層層篩選才能進來工作的天堂裡麵,居然存在著一個關係戶!
02.
至於為什麼說人家是關係戶, 小林自然是經過了謹慎觀察,並且掌握了充足證據的。
天文館每天上午九點半準時開始接待觀眾,因此要求工作人員提前半個小時到崗進行準備工作。
雖然館裡沒有嚴格的打卡機製,遲到個幾分鐘不算什麼,但每天都遲到的話,那就是工作態度的問題了。
同事們都很珍惜這份工作,也沒有什麼偷懶耍滑的人,所以大家即使遲到也是偶爾幾次,不巧碰上主管的話,更是會麵帶歉意地解釋幾句,給出路上堵車之類的理由。
隻有這個關係戶,每次都是在九點十五到九點二十五之間從員工通道進入天文館,恰好介於職員到崗和觀眾入場之間,完美避開所有人的注意。
有一次小林跟主管一起去取設備,九點二十三分,在員工通道出口遇見這位關係戶,他居然麵不改色、一言不發,十分坦然地從兩個人麵前走了過去,甚至沒有投過來一個眼神!
更神奇的是,主管不僅沒有半點脾氣,還笑眯眯地說了一句:“又年輕又好看,可真是養眼呢。”
要知道,這位可是他們館裡最嚴厲的主管!
難道長得好看的作用就那麼大嗎?
他明明也是個年輕的小帥哥來著。
當然,如果僅僅隻是這一件事,也不足以佐證對方關係戶的身份。
然而後麵,小林又發現,館裡每次組織培訓,或者是給員工開會,那位關係戶都從不參與。
寒假伊始,學生們放假了,帶著孩子前來參觀的家長和遊學團隊激增。因此,館裡所有工作人員,無論平時負責什麼崗位,除了因工作需要不能離崗的,全都被借調了過來,臨時負責接待講解。
就在人力這樣緊張的時刻,那名關係戶,居然乾脆不來上班了!
而幾位領導都仿佛忘記了這個人存在似的,在人手最緊缺的時候,也沒有想起要把他喊回來幫忙。
直到過了些天,客流量漸漸趨於平穩,他才又施施然地回來了。
小林想,這麼囂張,領導還如此遷就,一定是關係戶沒錯了。
03.
這天,小林有事情要辦,因此申請了提前兩個小時下班。
本以為這個時間,地下停車場應該沒有人的,誰知他剛轉了個彎,就聽見旁邊傳來了一陣奇怪的聲音。
“唔……”
小林下意識頓住腳步,扭頭去找聲音的來源。
不找不知道,一找嚇一跳。
小林下意識瞪大了眼睛,無比震撼地看著關係戶雙手環在一個男人的後頸上,對方則攬著他的腰,兩個人十分激.烈地吻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終於分開了。
小林看到那張從來都沒什麼表情的臉上已經泛起了紅暈,連聲音也是旁人無法想象的軟,像抱怨,也似撒嬌:“你怎麼才回來啊。”
他身旁的男人看起來俊美又矜貴,聞言抱了他一下,說:“去的時候沒想到會這麼久,早知道就派彆人去了。想我了嗎?我也很想書言。”
原來關係戶叫書言。
小林覺得這個名字似乎有點耳熟,但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自己到底在哪裡聽過。
關係戶沒再說話,隻把腦袋埋進男人懷裡,緊緊地抱住了對方。
男人拍了拍他的背,用哄孩子似的語氣道:“好了,書言乖,我們先回去。”
關係戶提出要求:“回我們家。”
男人跟他商量著:“先回家去陪你爸爸吃頓飯,然後再回我們自己的家,好不好?”
“……好吧。那快一點吃,快一點回。”
“急著回家,是想跟我做壞事嗎?”
“嗯,要做。”關係戶用十分坦蕩的語氣說著引人遐想的話,又糾正道,“不是壞事。”
男人忍不住笑道:“好,那我們快一點吃飯,然後快一點回家做好事。”
關係戶沒回應他的調笑,又安靜地抱了他一會兒,突然抬起頭來,用很認真的語氣說:“寧奚,我想你。”
兩個人已經驅車離開了,小林還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真傻,真的。
他分明在天文館官網上看到過好幾次寧奚的照片,怎麼方才還是沒有一眼就認出來呢?
要不是關係戶突然喊了對方的名字,他可能這輩子都不知道,他居然無意之間撞破了頂頂頂頂頭上司和同事之間的戀情。
原來關係戶真的是關係戶,還是來頭很大、背景很硬的關係戶。
早知如此,他剛剛就不會冒著被發現被辭退的風險在那裡偷看了!
04.
自從發現了關係戶的隱藏身份之後,小林就對他更多了幾分關注。
寧總之前大概是出差去了,自從他回來,關係戶就開始隔三差五地曠工。
經過認真觀察,小林發現他臉上還是很少會有表情,跟在寧總麵前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不過,最近這段時間,小林覺得他周身的氣息柔軟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樣,總是散發著一種仿佛與全世界隔絕的孤寂了。
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他知曉了一些內幕之後,自帶濾鏡腦補出來的。
小林還是不太喜歡關係戶,倒不是對這個人有意見,而是他覺得,像他們這樣同時具備教育意義和研究意義的職位,一定要通過嚴格公正的選拔才行,不然就可能會誤人子弟,甚至進而影響整個行業的發展。
但是,鑒於關係戶幾乎沒有參與過任何工作,也沒有擠占掉彆人的機會,隻是安安靜靜、毫無存在感地上個班,小林又覺得勉強還行。
畢竟他有那樣一個男朋友,安排自己的另一半在自家的產業做一點清閒又體麵的工作,哪怕隻是掛名的吉祥物,彆人也沒法說什麼。
小林覺得他還是不要多管閒事了,專注自身的工作就好,畢竟他想管也管不了。
難道要他衝到寧總麵前去說:“喂,把你的小男朋友辭退,不要再送來天文館當吉祥物了?”
他是瘋了才會那樣做。
然而沒過多久,小林就發現,他錯了。
大錯特錯,錯得離譜。
05.
這段時間發生了三件事,一件比一件令小林大跌眼鏡,大為震撼。
其一,是天文館最近舉辦的攝影展上,一位在業內十分知名的女性深空攝影師親自到場,並且配合他們完成了一係列的宣傳活動。
這位可是很難請得動的,因為她平時不是在拍攝深空,就是在前往拍攝深空的路上,沒時間,又不缺錢,所以很難請。
那天她來了之後,居然特地去找站在人群之外的關係戶說了幾句話。兩人看起來並不很熟,但起碼是認識的。
而等她離開之後,負責宣傳的領導也走到關係戶麵前,說了句:“多虧小溫幫忙聯係,這件事要謝謝你。”
關係戶卻說:“不是我。我隻跟寧奚提了一下,是寧奚去聯係他朋友的。”
小林大吃一驚,他居然就這麼直白地把他和寧總的關係說出來了?他不怕彆人都知道嗎?
然而周圍沒有一個人露出驚訝的神情,領導還是笑眯眯道:“那也要多虧你跟寧總提起來,不然我們跟寧總可是說不上話的。”
關係戶似乎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應對,轉了幾下眼睛,說:“……不客氣。”
然後就連忙走掉了。
小林實在按捺不住,問身邊的同事:“他怎麼會認識寧總,你們都不好奇嗎?”
同事用一種關愛傻子的眼神看向他:“你不知道嗎?書言是寧總的男朋友啊。”
小林:“……”
什麼!
他自以為拿捏的獨家秘密,居然是大家都知道的公開事實嗎!
06.
至於另外一件事,就更令小林驚詫不已了。
那就是國內頂尖的天文學教授藺德清到訪,居然不用館內工作人員接待,點名說隻要書言陪他逛逛就好。
小林遠遠地在一旁看著,心中擔憂不已。
教授難道是跟寧總有什麼交情,所以像那位女攝影師一樣,看在寧總的麵子上,跟關係戶打打交道?
可是作為一個吉祥物,他怎麼可能答得上教授提出來的問題呢?
要是他一問三不知,導致教授對他們天文館的印象跌落穀底,那可怎麼辦?
沒想到,藺教授足足在對方的陪同下逛到了他們閉館下班,走的時候還和顏悅色,沒有半分不虞的神情。
小林這次吸取了先前的經驗教訓,不再自己胡思亂想了,而是選擇去問同事。
還是上次那位同事,還是那種關愛傻子的眼神,甚至連語氣都一模一樣:“你不知道嗎?書言是藺教授的學生啊。而且我們觀測到的圖像和數據都是他分析研究後總結成報告的,他比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更了解天文館。”
小林:“……”
什麼!
他以為的吉森*晚*整*理祥物不僅不是吉祥物,而且不需要每天按時打卡上班的原因居然不是隨意曠工,而是在從事專業且高深的分析研究工作嗎?
以及,他終於記起來了。
他覺得“書言”這個名字耳熟,是因為他所在的展館裡,就展出著署有對方姓名的作品!
07.
這兩件事加在一起,對小林的打擊不可謂不大。
不過嘛,凡事有利也有弊。
小林覺得,他現在是見過大世麵,並且心境也經曆過大起大伏的人了,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產生過分驚訝的情緒。
……就連收到溫書言遞過來的請柬時也一樣。
溫書言不像彆人一樣會說什麼客套的場麵話,把請柬交到他手上,一句話也沒說,就趕緊溜走了。
淡定。小林對自己說。不就是結個婚嗎?不就是結婚對象是寧總嗎?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戀愛談久了就結個婚,多麼正常,一點都不值得驚訝。
嗯,就是這樣。
直到他聽見同事們的議論:“明董事長還真是舍得,這麼大手筆都送出去當新婚賀禮了,看來是真疼書言這個兒子。”
小林一臉懵逼地問道:“什麼明董事長,什麼兒子?”
這下子,所有同事一齊向他投來了關愛傻子的目光:“你不知道嗎?書言是明董事長的兒子啊。”
小林頓時兩眼一黑。
為什麼!
為什麼這個天文館裡,永遠隻有他一個人什麼都不知道!
第58章
羅綺昭陽殿, 芬芳玳瑁筵。
昭陽殿內觥籌交錯,歌姬舞女嫋嫋婷婷,絲竹管弦不絕於耳, 正是一番熱鬨景象。
坐在上首的是一位身著華服、頭戴鳳冠的宮裝美人, 周身氣度雍容華貴,既有傾國之姿, 又不失威嚴之儀, 正是當朝太後,賀蘭霜。
她手邊空著的那把龍椅, 則是屬於當今天子容慎的位置。
眾人皆知小皇帝體弱多病,連朝會都甚少出席,更何況這樣的宴飲場合, 不見皇帝隻見太後, 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酒過三巡, 賀蘭太後一個眼色, 便有朝臣會意地起身出列, 朗聲道:“啟稟太後, 賀蘭將軍此番平定北境,立下不世之功, 依臣所見, 朝廷必定要厚厚封賞才是。”
賀蘭太後微微勾唇,還未答話, 賀蘭修便起身推辭道:“衛國禦敵乃是為將者職責所在, 先前朝廷遣使前往北境犒賞三軍,這已是皇恩浩蕩, 臣不敢再居功請賞。”
一位年事已高的宗室老親王撫著胡須笑道:“瞧瞧,不愧是他們賀蘭家的好男兒, 不隻仗打得漂亮,這話也說得漂亮。”
眾臣紛紛知趣地跟著笑了起來,又有人打趣道:“何止這兩樣漂亮?賀蘭一族美人輩出,無論男女,那都生得宛若仙人下凡一般。當年跟隨高祖皇帝打天下的那位賀蘭將軍,不正是有著‘桃花麵,閻□□’的美譽嗎?臣瞧著,咱們的賀蘭將軍,可頗具先祖遺風呢!”
此話一出,眾人都下意識望向了站在大殿中央的賀蘭修,果然見他鬢若刀裁,眉如墨畫,與賀蘭太後是一係相承的形貌昳麗。
但沒有誰會因為這張過分美貌的麵孔,就誤以為他是什麼尋常富貴人家的嬌兒——那一身在沙場上練就的悍勇之氣,加之身姿英挺,氣度昂然,讓他隻需靜靜地站在那處,便令人恍若得見天神。
這是賀蘭一族的榮耀,太後自然欣慰:“李卿所言不錯。此一役,我大齊將士威猛如虎,不僅鏟除了北境的禍患,更令我大齊威名遠揚,震懾天下,此乃社稷之大功,千秋之大功。賀蘭將軍既為主帥,更應好生封賞,否則不僅會令將士們寒心,更會被天下人恥笑。”
眾臣齊聲道:“太後聖明。”
“來人,擬旨。驃騎將軍賀蘭修,文武兼備,功勳卓著,授太尉之職,賜金印紫綬,總攬朝中一切軍政要務。眾卿,可有異議?”
殿內一片靜默。
賀蘭太後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既無異議,那便如此安排下去吧。”
賀蘭修拱手道:“臣賀蘭修,謝太後恩典。”
他謝過恩,才有那機靈的朝臣對他道賀,又忙道太後聖明。
可在座的大多數朝臣,特彆是大齊的宗室們,卻都是眉頭微皺,一聲不吭。
宮宴結束後,大臣們三三兩兩地結伴出了宮門。
平時他們或多或少都會閒聊上幾句,可今日不知為何,全都緘默不言,隻顧著低頭走路。
一名老臣看著門生放下了車帷,才顫巍巍地歎道:“風雨欲來啊……”
門生勸道:“外戚一黨勢大,我們隻能暫避鋒芒。老師不必為沒能出言勸阻而自責,太後擺明了是想要扶持自家人,我們阻攔不得,硬拚也隻有死路一條。我知道您不畏死,可朝中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已經不剩幾位了,我們若不想方設法保全自身,那才是拱手將這江山讓給了賀蘭家。隻要留得青山在,總會有東山再起之日。”
老臣擺擺手,道:“你不必再拿這話寬慰我,我心中有數。皇帝及冠在即,太後卻全無還政的打算,還把自己的親侄子送到這麼高的位置上……”
門生臉上浮現出憤憤的神情:“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賀蘭一黨已然權傾朝野,再這樣下去,恐怕連皇位都要換人坐了。”
“皇帝爭不了,也不願爭,我們這幫老骨頭,再著急又能做什麼?”老臣一雙閱儘世事的渾濁眼眸微闔,“隻求他們莫要為一己之私,把大齊江山折騰塌了,陷黎民百姓於水火之中,唉。”
大齊江山還沒有被賀蘭一族折騰塌,大齊天子寢宮的龍床倒是快要被折騰塌了。
傳聞中的病弱天子伏在新晉重臣的身下,龍袍寢衣都被扔到了地上,一身常年不見天日因此稍顯蒼白的皮肉展露無遺,隨著身上男人的動作,正發出急.促的喘.息聲。
賀蘭修握著小皇帝愈發單薄的肩,說:“陛下似乎又消瘦了些,是侍奉的人沒儘心麼?”
容慎無力地趴在床上,聞言苦笑一聲,聲音還有些啞:“沙場危險,刀劍無眼,你一去就是大半年,又沒有隻言片語傳信回來,我豈能安心在宮中好吃好喝?”
“那倒是怪臣侍君不力了。”賀蘭修俯身用唇碰了碰他白皙的後頸,頓時激得他渾身一顫,“臣這便給陛下賠罪,定然令陛下儘興。”
容慎掙紮著轉過身來:“我想看著你。”
等如願翻進了賀蘭修懷裡,他邊用目光貪婪地描摹著賀蘭修的臉龐,邊小聲地抱怨道:“你明知我想看著你,還每次都讓我轉過去。”
賀蘭修沒解釋,直接就著這個姿勢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撻伐。
床幔搖曳,滿室春光,世間身份最為高貴、地位最為尊崇的天子在他懷中悶哼討饒,極大地滿足了他的征服心理。
自懂事之時起,賀蘭修就知道,他想得到,也配得到這世上一切最好的東西。
騎馬時,他要挑選脾性最烈、最難馴服的異域寶馬。
打仗時,他要將目標定在最危險、最難平定的北境。
輪到挑選枕邊人,他自然也要這世上最尊貴的美人。
所以當初,小皇帝在最如履薄冰的時候對他投懷送抱以求庇護,他也沒有多少糾結,很快就收下了這份大禮。
哪怕在此之前,他從未覺得自己會對男子生出興趣。
在賀蘭修眼裡,權力和地位,才是最有效力的春.藥。
雨歇雲收,容慎像隻貓兒似的臥在賀蘭修懷裡,溫熱的鼻息噴灑在他胸口:“還沒來得及恭喜太尉大人,年紀輕輕便位列三公,前途無量。”
賀蘭修卻道:“前途尚未可知,成了旁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倒是真的。”
容慎無意識地摩挲著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眼神晦暗不明,語氣卻十分天真:“太後會護著你的,你怕什麼?”
“我自然是怕……”賀蘭修突然收緊手臂,猛地攬緊了他的腰,耳畔頓時響起一聲驚呼來,“陛下一朝得勢,我,姑母,還有賀蘭全族,儘皆要被清算,屆時恐怕留個全屍都是妄想。”
容慎一驚,連忙道:“我絕不會那樣對你。不,我也沒可能得勢。我這副不爭氣的身子……”
“陛下的龍體爭氣與否,恐怕沒有誰能比臣更明白了。”賀蘭修似笑非笑道,“每次都乾柴烈火恨不能往死裡折騰,若真是個命不久矣的病秧子,恐怕也熬不到現在。”
分明是調情的話語,容慎的臉色卻更白了。
沉默良久,他才試圖為自己辯解:“我確實沒有病弱到外麵傳言的那種程度,但這是不想令太後誤會我有意親政,也不想讓朝臣生出為了保皇而對抗太後的心思。隻是自保的手段罷了,絕無欺瞞利用你的意圖。”
見賀蘭修不語,容慎又道:“不管你信或是不信,我當初跟你……的確是想求個安穩庇護沒錯,可如果處在這個位置上的人不是你賀蘭修,換成除你以外的任何人,我都絕不會生出這種念頭來。”
他抓著賀蘭修的手,環住自己的腰,用一種緊密貼合的姿勢抱緊了對方:“濯纓,我……我是你的。從人到心,都是你的。”
說出這句話之後,容慎的耳根都隱隱發燙了起來。
他還是第一次在賀蘭修麵前說這種話。
然而,賀蘭修不僅沒有任何回應,反而絕情地道:“我要走了。”
容慎不可置信地鬆開手,看著他的表情仿佛在看什麼世間罕見的負心漢。
賀蘭修絲毫不為所動,在容慎震驚委屈控訴的眼神中,將散落了一地的衣裳一件一件撿起來穿好。
最後,已經穿戴整齊的賀蘭修又回到了床前。
他從容自若地取出枕下的匕首,扔到臉色驟變的容慎麵前,說:“臣第一次冒犯陛下,陛下沒有想要殺我。臣在陛下的龍床上最為放肆之時,陛下也沒有想要殺我。如今大半年不見,陛下依舊是陛下,隻是我成了總攬軍政大權的太尉,陛下便想要殺我了。”
“朕沒有,朕隻是……”
聽見這兩聲“朕”,賀蘭修笑了起來:“陛下已經不再是當年弱小無依的陛下,臣也不再是當年能時時看顧著陛下的宮中禁軍統領了。陛下想要的是眼線,想要的是庇護,但絕不是能用兵權威脅到皇權的太尉,是不是?”
容慎垂著頭,說不出彆的話來,隻能蒼白無力地重複道:“不是,不是,不是……”
“臣明白陛下的為難與苦衷,卻也不願舍棄這在屍山血海裡掙來的太尉之位,更不願以身犯險,用身家性命試探枕邊人的心意。”賀蘭修語氣平常,卻不難聽出其中堅定,“陛下好生珍重,臣告退。”
直到聽見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殿外,容慎才握緊了拳頭,一拳捶在了龍床之上。
賀蘭修自幼習武,在整個大齊都難尋對手,又加之久經沙場,素來警覺,連睡夢中都會保持戒備。他若是真的想殺對方,又怎麼會蠢到用匕首刺殺的方式,更何況還是在兩人共枕的枕下藏匕首,簡直可笑!
可他卻無法辯駁。
因為在太後封他為太尉的消息傳來之後,容慎心中……真的起了殺意。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殺意究竟是對著誰的。
對外戚一黨,對賀蘭太後,對賀蘭太後的親子,還是……對賀蘭修。
可賀蘭修看出來了。
所以,儘管他根本沒有將那把匕首放在眼裡,也不覺得容慎打算憑這把匕首刺殺他,他還是將它取了出來,拋在了容慎的麵前,將一切都赤裸裸地攤開:既然已經徹底離了心,就不必再繼續了。
好狠的心,連同他虛與委蛇地演一場戲都不願意。容慎難以克製地生出一絲怨恨的情緒來,卻又旋即抱緊了賀蘭修方才蓋過的錦被,心想,如果賀蘭修不是太後的侄子,那該有多好啊。
深夜,賀蘭修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最後歎息一聲,從懷裡摸出了一塊白玉墜子來。
上麵刻著一個“慎”字,正是當今天子之名。
窗外月光如水,透過窗戶映在這冰冷的玉墜上,越發襯得它光華瑩潤。
他率軍出征之時,小皇帝捏著這塊玉墜交給他,還死死地攥著不願鬆手,說:“這是父皇還在世時賜給我的,我自幼就戴在身上。有高僧開過光的,定能保你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歸來。”
最後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戀戀不舍地放到他手上,還要抿著嘴囑咐一句:“你可千萬不要弄丟了。”
可憐巴巴的,全無半點天子該有的威儀。
雖然賀蘭修明知道他是裝的,就像他也很清楚,賀蘭修野心勃勃,絕不會甘願止步於眼前一樣。
從容慎假裝不小心跌進他懷裡,而他下意識接住對方那一刻開始,他們就心照不宣地進行了一場豪賭。
賭對方能被自己駕馭,成為自己奪權路上鋒利的劍,更賭有朝一日圖窮匕見,自己才會是最後的贏家。
775在他頭頂飄著,稍顯激動地扭了扭圓滾滾的身子。
這個夠壞,野心夠大,肯定不會那麼叛逆!
而且不用它苦心積慮策劃偶遇和親密事件,已經靠自己成功搭上位麵主角了。
再加上始終存著篡位稱帝的心思,甚至不需要它拱火,就有充足的黑化意願。
除了現在疑似跟位麵主角劃清界限,需要緊急補救一下,簡直沒有任何瑕疵。
多麼完美的人選!
就他了!
775向主係統位麵發送了一條綁定申請,沒一會兒,就收到了來自主係統的批準回複。
【嘀,主係統提示——當前位麵已成功綁定宿主,請儘快完成任務目標。】
下一秒,興奮得一閃一閃的光團就落在了新任宿主的麵前。
【親,聽說你想當皇帝?】-
次日,直到日上三竿,賀蘭修才從房裡推門出來。
儘職儘責守在門口的祁飛羽立刻迎了上來:“主子,可是昨夜沒睡好?”
賀蘭修平日裡再勤奮不過,早起練武是每天雷打不動的日程。
今天一直沒等到他起床,祁飛羽還擔憂地進去看了好幾回,看見他好好地睡在床上才鬆了口氣。
不過,祁飛羽大概知道主子起晚的原因。
昨晚他在門外守夜,突然聽見賀蘭修呼喊,連忙闖進去保護主子,卻見他莫名其妙地舉著劍對著虛空揮來揮去,見他進來,還問他有沒有瞧見什麼。
飛羽以為進了刺客,仔細探查了一番,一無所獲,主子這才擺了擺手,讓他出去。
大概是夢裡魘著了吧。
聽他這麼一問,賀蘭修的表情都有點發木:“……”
昨天夜裡,他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稀奇古怪的東西,不僅會發光,居然還會亂飛,最可怕的是,它甚至會口吐人言。
驚得他當場就拔劍而起,一通猛刺,這東西卻毫發無傷。
這也就罷了,它還問自己是不是想當皇帝,說它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賀蘭修隻當這是什麼術士的戲法,定然是有心人派來試探或陷害他的。
然而好一通折騰之後,甚至把門外的祁飛羽都驚動了,他也沒尋到這東西的破綻。
直到天色大亮,他終於放棄了掙紮,這才堪堪睡下,然而夢裡也是一陣兵荒馬亂,根本睡不清淨。
出了房門,775趴在他的頭上,得意道:【現在你相信了吧?賀蘭府裡來來往往這麼多人,沒一個能看得見我。隻有你,天選之子,天命之人,才能看得見我,還能跟我講話。這是多大的榮幸,你可要好好珍惜。】
賀蘭修麵無表情:“我真的不想當皇帝,你去找彆人吧。”
【騙我可以,可彆把你自己也騙了。全天下就屬你最想當皇帝,我不找你還能找誰?】
【隻要你聽我指揮,就肯定能當上皇帝!】
至於能當一天還是一個時辰,它可就沒法保證了。
賀蘭修眯了眯眼:“你要指揮我做什麼?”
775見他鬆了口,立馬給出指導性意見:【你都已經跟小皇帝搞上了,近水樓台的,怎麼就跟他鬨上彆扭了呢?快去把他哄回來,隻要能把他哄得神魂顛倒……將來,他的不就是你的了嗎?】
賀蘭修隻覺得它天真:“至親至疏夫妻,何況是帝王家?曆代哪個皇帝,肯將皇權平分給皇後?同正兒八經的發妻皇後共享江山,尚且難以做到,更遑論男寵幸臣之流。”
775一想也是,於是又換了個方向忽悠:【他要是不肯把皇位讓給你,那你用美人計獲得他的信任,讓你當個攝政王什麼的,不也更方便你篡位嘛。】
賀蘭修更覺得這東西愚蠢了:“皇帝自登基起便受太後和外戚壓製,吃儘了旁人攝政奪權的苦頭,若是一朝得勢,定然會瘋狂鞏固皇權,拚命將權力握在自己手中,又怎麼可能設置攝政王之流,再同自己分權?”
775:【……】
怎麼好人宿主它哄騙不來,壞人宿主它也忽悠不來!
下午,冊封太尉的懿旨與金印紫綬一同到了賀蘭府。
新官上任事情繁多,他整整忙了好幾日,才堪堪理順手頭的事務,若不是楚王生辰到了,賀蘭修恐怕還是不會進宮。
楚王容恪,乃是賀蘭太後的親生子,先帝的遺腹子,也是賀蘭修的親表弟。
若非先帝駕崩之時他還在太後腹中,是皇子還是公主、能不能平安生下來都未可知,這皇位也未必會落到容慎頭上。
畢竟容恪是先帝唯一的嫡子,再加上賀蘭太後的受寵程度,哪怕身在繈褓,先帝也很可能會將位置傳給他。
賀蘭太後嘴上不曾說過什麼,可賀蘭修心中清楚,她必然為此事耿耿於懷,至今恐怕也沒有釋懷。
年歲太小的孩子,宮中怕養不活,生辰不會大辦,因此容恪這四歲生辰,隻是在宮中辦了個家宴,出席的隻有幾位宗室的王爺,再加上賀蘭家的親戚罷了。
賀蘭太後十分疼愛自己唯一的孩子,也是怕他遭人暗算,不許他太過活潑跑動,隻有在賀蘭修這個武藝高強又可以信任的表哥在側時,才準許他撒一會兒歡,所以容恪十分親近這個表哥。
旁人送的名貴珍寶他一一謝過收下,卻並不見有多歡喜,賀蘭修隻送了一把普普通通的小木劍,容恪卻愛不釋手地抱在懷裡反複把玩。
賀蘭霜眼含慈愛地看了一會兒,對賀蘭修道:“恪兒是真喜歡你這個表哥。”
容恪立刻大聲附和道:“恪兒最喜歡修表哥啦!將來恪兒要跟修表哥一樣習武,當用兵如神的大將軍!”
賀蘭霜唇邊的笑意微不可察地滯了一下。
賀蘭修卻一把抱起了容恪,朗聲道:“好恪兒,這麼小就知道自己將來想乾什麼,果然是鳳子龍孫,自幼便有誌向!不過想用兵如神,光習武可不夠,有勇無謀,則為莽夫。智勇雙全,方為良將。”
容恪想了想,道:“那恪兒不僅要跟修表哥一樣努力習武,還要跟修表哥一樣好好讀書!”
賀蘭修立刻讚道:“恪兒果然聰明,一點就透。”
容恪挨了誇,立刻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賀蘭霜這才真心實意地揚起了嘴角,又看了眼賀蘭修。
賀蘭家這麼多的後輩裡麵,就屬她這個侄子最為爭氣。她有意讓恪兒與他多多親近,也是想讓他日後能多加輔佐恪兒,既要做一對友愛的表兄弟,更要做一對可以互相信任的君臣。
想到這裡,她柔聲道:“恪兒既然這麼喜歡跟你玩,你日後也多多進宮來陪陪你這個表弟。他日日在宮中悶著,哀家看著也心疼。”
賀蘭修笑著應道:“臣遵旨。恪兒與臣血脈相連,臣自然要好好愛護表弟。”
賀蘭霜欣慰道:“彆君君臣臣的了,今兒是家宴,不講那些禮節客套。來,開宴。”
既是家宴,賀蘭修也不拘束,不知不覺便多喝了幾杯。
容恪時不時就扭頭看他,這會兒奇道:“修表哥,你臉紅啦。”
眾人聽見,也連忙轉頭去看,果然見賀蘭修兩頰浮上一點紅暈,似有醉態。
賀蘭霜關心道:“以往不見你嗜酒,這是怎的了,可有什麼心事?”
賀蘭修搖搖頭,笑道:“北境苦寒,在冰天雪地之中行軍打仗,唯有烈酒可以暖身,因此變得有些貪杯,讓大家見笑了。”
他意識十分清醒,隻是酒意容易浮於麵上,不過這一點就不足為外人道了:“今日家宴,恪兒又長大了一歲,我心中高興,這才多喝了些,不妨事的。”
賀蘭霜點點頭:“想喝就喝,若真是醉了,那便留在宮中歇息一夜,也不是什麼大事,儘興就好。”
“謝姑母。”
聽見這聲“姑母”,賀蘭霜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見賀蘭修手中的酒杯又空了,一旁的宮人連忙舉著玉壺上前來替他斟酒。誰料一個手抖,竟是失手將壺中的酒儘數灑到了賀蘭修身上。
眼見他衣袍浸濕,那宮人臉色慘白,當即跪地叩首求饒道:“奴婢該死,請太尉大人恕罪!”
賀蘭修卻隻擺手道:“無礙,我去換一身衣裳就是了。”
太後身旁的女官立即斥道:“笨手笨腳的,還不快帶著太尉大人去更衣?”
那宮人戰戰兢兢,見賀蘭修不曾動怒,這才鬆了口氣,起身道:“請大人隨奴婢來。”
到了偏殿,宮人垂首恭敬道:“大人請進。”
進入殿內,果然已經備好了幾身嶄新的衣裳,還有幾名宮人在一旁等待侍奉更衣。
賀蘭修在軍中待久了,不習慣女子近身服侍,隻讓她們出去,自己挑了身長袍換上。
然而,還沒等他把衣衫整理完畢,殿內的門突然“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
賀蘭修三兩下攏好衣裳,警覺斥道:“誰!”
一道尖細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聽聞太尉大人不欲宮女近身,公公特遣奴才前來侍奉。”
隔著屏風,賀蘭修隻見外麵立著兩道人影,看服飾確是內侍無疑。
然而一個垂首躬身,另一個卻挺立在原地,絲毫沒有下人的姿態。
他心中有了猜測,將剛剛束好的衣帶散開,準道:“進來。”
兩人一同進來,果然,其中一人烏發雪膚,風姿明秀,容貌倒是上乘。然而身形纖瘦,神情膽怯,嘴唇微微泛白,看起來十分孱弱。不是當今天子容慎,又能是誰?
容慎盯著賀蘭修因紅暈更顯冶麗的臉龐,目光竟顯得有些癡了。
賀蘭修察覺到他的視線,卻借著酒意閉上眼躲開了,不耐地對那真太監道:“不是來侍奉我更衣的?愣著做什麼?”
既已經一刀兩斷了,為何還要湊上前來?
容慎不語,那小太監也沒有接話,隻安靜地上前幫他穿衣。
然而態度雖然順從,動作卻很是生疏,竟像是從未伺候過人一般。
賀蘭修心中煩躁,正要訓斥,卻突然嗅到了他身上頗為明顯的藥味,還有一絲似有似無的……龍涎香。
他驀地睜開眼,果然見容慎正垂著眼眸,神情溫馴地替他束衣帶。
賀蘭修心中頓時猛地一動,但終究也沒有出言阻止。
許久之後,容慎終於替他整理好了。
堂堂天子,替人更衣,甚至還要麵帶歉意,伏低做小道:“我不太會這些,太尉大人不要生我的氣。”
賀蘭修神情複雜:“陛下何必如此。”
容慎充耳不聞,自顧自道:“如果一定要生我的氣,那我就隻能拿自己來賠罪了。”
就著給賀蘭修更衣的姿勢,容慎埋進他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畢竟我什麼都沒有。外人都道我是無上天子,富有天下,但你知道的,其實我一無所有。”
“我虛居高位,日夜惶恐,明知匕首隻能充當一個慰藉,派不上任何用場,但我還是放在了枕下。因為你不在宮中,再沒人能護著我,我隻能學著自保。”
“你說你要愛護表弟,會好好對容恪。”
“可太後是我的嫡母,論起來,我也是你的表弟啊——”
“修哥哥。”
第59章
“太後, 太尉大人方才遣人來報,說是不勝酒力,想留在宮中借宿一晚, 又恐不合禮數, 是以特來向太後請個恩典。”
賀蘭霜問道:“遣的什麼人來傳話?可是平日裡寸步不離跟在他身邊的那個侍衛?”
宮人答道:“回太後,不是祁侍衛, 是一個臉生的小太監。”
賀蘭霜眉頭微蹙:“一無憑證, 二無親信,你們如何就認準是太尉遣人來報的?”
“這……”
“你親自帶人過去看一看, 就說是哀家不放心太尉醉酒,因此特地派人前去服侍。若有異常之處,立刻來報。”
宮人領命而去, 太後身邊的女官才道:“太尉方才離席時確實有了醉態, 此事應當無誤。”
賀蘭霜揉了揉眉心:“皇帝及冠在即, 前朝蠢蠢欲動, 修兒又剛得了高位, 正是最招人恨的時候。這段時日, 必有大事發生,不可不防。”
女官道:“太尉大人武藝高強, 等閒人近不得身的, 智謀更是不輸那些個朝臣,定然不會著了他們的道, 太後還請寬心, 莫要思慮過重了。”
“這倒也是。”賀蘭霜臉上的神情鬆快了些,“修兒文武兼備, 行事也端穩,最難得的就是這份心境, 居高位而不驕矜,握重權而不恣肆。若非如此,我又哪裡敢將這般重要的位置交予他手上?”
她哪裡知道,此刻她口中“行事端穩”的賀蘭修,卻正極為放肆地冒犯著當今天子。
偏偏這天子一向怯懦軟弱,遭此禍事,不僅不敢嗬斥這膽大包天、蔑視君威的賊子,竟然還十分主動地環住了對方勁瘦的腰背,邊眼神迷離地念著“喜歡”,邊氣喘微微地求著那逆臣再輕一些。
就在他最為沉溺之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響動,賀蘭修驀然停下動作,警覺地望了過去。
他素來耳力過人,輕鬆便能聽見祁飛羽正冷冰冰道:“主子已經歇下,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另一道女聲不慌不忙地說:“大人既是醉酒,更應儘心服侍,我等都是在宮中侍奉慣了的,隻要放輕手腳,必不會驚擾了太尉大人歇息。”
祁飛羽微微抬高了聲音,道:“主子不慣女子近身服侍,若有所需,自會喚我。”
那宮人道:“可太後憂心大人醉酒,必要我等瞧上一瞧才肯放心。祁侍衛今日若執意不肯放我進去,那可是駁了太後的麵子。太尉大人乃太後親侄,素與太後一心,若是聽聞今夜之事,說不定也會怪罪祁侍衛。”
祁飛羽依舊不近人情地守著門:“明日主子醒來,我自會稟報此事。若有怪罪,我認打認罰。隻是此刻,沒有主子的允準,哪怕是太後和皇上親自駕臨,我也不會放行。”
那宮人簡直拿這木頭樁子毫無辦法:“你……”
正僵持著,卻聽門內突然響起了賀蘭修的聲音:“飛羽,既是太後的關懷,便放她們進來吧。”
祁飛羽得了令,果斷閃身讓出了路:“請。”
幾名宮人果然輕手輕腳,連聲音也放得極輕極柔:“打擾太尉大人歇息,奴婢等實在該死。隻是太後不放心大人醉酒,一定要奴婢等前來侍奉著大人才能安心。”
賀蘭修語氣慵懶,果然比平時多了些醉意:“貪杯令姑母掛懷,這是我的過失。不過侍奉就不必了,飛羽說得不錯,我不習慣女子近身服侍。去回稟太後,就說我隻是有些昏沉欲睡,但並無大礙,還請姑母放心。”
那宮人聽他雖有醉態,但神思清明,的確沒有異常之處,便準備回去複命。
豈料就在此時,帳內忽然響起一聲不大不小的驚呼。
為首的宮人立刻警惕地上前幾步:“太尉大人?”
“無事。”賀蘭修的聲音比方才粗重了些許,“出去。”
“……奴婢告退。”
那宮人猶豫著行了禮,低下頭往門口後退了兩步,卻在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之際,猛地衝上前去,一把拉開了床上的帳幔。
隻往裡麵瞧了一眼,她就大驚失色地跪地請罪道:“奴婢該死,因擔心太尉被賊人挾持,這才衝動之下冒犯了太尉,請太尉饒恕!”
方才她拉開床幔,入目便是一張瘦削雪白的脊背,上頭烏發散落,腰間還印著星星點點的紅痕,一看就是剛同男人顛鸞倒鳳過的模樣。
此刻她雖然正跪地求饒,一雙眼卻隱蔽地向上窺探,隻見那影影綽綽的羅帳之後,那人正因受了驚,瑟瑟發抖地伏在太尉懷中,約摸著就是這副楚楚動人的模樣惹了太尉憐惜,才讓向來傳聞不近美色的太尉大人破了例。
“出去。”賀蘭修語氣冷硬,“需要我說第三遍嗎?”
“太尉大人息怒,奴婢這就告退。”
房門被森*晚*整*理掩上,賀蘭修這才鬆開了遮擋容慎麵龐的手,不陰不陽道:“陛下可真是膽量過人。今日若被人發現了你的身份,你我恐怕都要留名於史冊了。”
容慎神情無辜:“分明是你突然……我才沒有控製住聲音的。”
“那難道不是你挑逗在先?”
“……好吧,是我。”容慎小聲嘟囔道,“我就是見不得你那副冷靜自持,淡定自若的樣子,總想看你為我慌亂一回,冒險一回。”
說著,他就將臉頰貼在了賀蘭修的掌心,愛寵一般蹭來蹭去:“太尉大人彆生氣,我任你處置就是了。”
“既然如此。”賀蘭修輕輕捏住他的臉頰,十分冷酷道,“那陛下這便回寢宮去吧。”
容慎動作一僵:“你趕我走?”
“不是說任我處置?莫非是誆我的?”
容慎:“……”
他說的“處置”又不是這種處置!
賀蘭修欣賞夠了他臉上變幻莫測的表情,才說:“那宮人去回稟了太後,太後必然會派人前來探查,究竟是什麼人爬上了我的床,又會不會是哪一方勢力有所圖謀,為此特地設下的陷阱。陛下若現在不走,之後可就沒那麼容易脫身了。”
容慎不甘道:“那我這豈不是,豈不是偷雞不著反蝕把米?”
賀蘭修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直把他看得臉色漲紅:“我走了。你……你記得多進宮來陪陪我。”
“臣遵旨。”
容慎見他神情鬆弛,便知上次之事算是揭過去了,不由暗自鬆了口氣,這才重新穿上內侍的衣服,靜悄悄地離開了這裡。
翌日,太後果然將賀蘭修喚去,似是不經意間提及了此事。
賀蘭修露出懊惱的神情:“昨夜侄兒喝多了些,見那侍奉更衣的小太監有幾分可憐可愛,一個沒忍住,就犯了宮規,還請姑母治罪。”
賀蘭太後隱去臉上的驚詫,嗔道:“你這孩子,哪裡都好,就是太守規矩了些。莫說如今這宮中是咱們賀蘭家說了算,即便不是,難道姑母這個當太後的,還能護不住自家的子侄?不過一個小太監而已,能入了你的眼,那是他的福分。”
嘴上如此說著,她心中卻是鬆了一口氣。
若真是有心人安排的,那也隻會安排貌美的宮女,不會安排一個小太監來,畢竟賀蘭修從未有過好南風的傳聞。再加上他昨夜醉酒留宿宮中也是偶然,外人無從提前計劃安排,看來真是巧合罷了。
隻不過……
“若非昨夜巧合,姑母竟未能想起,你也早到了該成婚的年紀。先前同你提起,你隻推說要待到建功立業才好娶親。如今你已官至太尉,位列三公,這功業已成,正該成家了。”
賀蘭修頓了一下,才道:“姑母,此事不急。”
賀蘭霜的眼神變得探究起來:“怎麼,這回你又有什麼借口?”
“我——”
賀蘭修正要答話,外頭卻突然跑進來一個內侍,慌慌張張道:“太後,不好了,出大事了!”
太後身旁的女官斥道:“何事如此慌張,連禮節都忘了!”
那內侍從小跑轉為疾步,又近前來行了禮,才儘力鎮定道:“穆太傅昨夜在府上突然昏厥,請了大夫去看,竟是中毒,至今尚未轉醒。現在宮外頭都已經傳開了,說……”
賀蘭修目光一凝:“說什麼?”
“說穆太傅中毒是太後及賀蘭家在鏟除異己,阻撓皇帝及冠親政,還說穆太傅此事隻是個開始,若不及時投靠外戚一黨,隻怕……隻怕朝中人人都會是下一個穆太傅!”
傳完這大不敬的話,內侍便戰戰兢兢地伏在地上,等待著太後與太尉的暴怒。
誰料,太後隻是語氣淡淡道:“終究還是來了。”
太尉起身道:“姑母,此事便交由侄兒去查吧?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要從宮中延請禦醫前去給穆太傅診治。比起外頭的大夫,還是禦醫的醫術和口風更為可靠。”
太後點點頭:“此事你去辦,哀家放心。隻是你要記得一點,我賀蘭家絕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刻,寧可攬下暴虐之名,也絕不能給自己留下後患。”
“侄兒明白。”
出了宮門,賀蘭修便對身後的祁飛羽道:“去查一下,昨夜皇帝回了寢宮之後,都有什麼動靜。還有,穆太傅的家眷、親友、門生、下人,最近都在跟什麼人往來,特彆是有無跟宮中聯絡。凡有異動者,悉數上報。”
祁飛羽領命,又問:“主子懷疑,這是小皇帝設的局?”
“這毒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我被他絆住了腳步的昨夜來。”賀蘭修閉了閉眼,“若事發時我不在宮中,又豈會坐視流言傳遍京中。”
祁飛羽在心中歎了口氣。
分明勢不兩立,偏要糾纏不清。何苦呢?
第60章
太傅府外, 廷尉左監已經率人將穆府層層圍住,沒有宮中詔令,不許任何人進出。
一個仆役打扮的小子在門口大聲嚷道:“左監這是何意!我家太傅是中了毒, 不是犯了罪!”
“太傅中毒此等大事, 本官自然要入府查案。若投毒之人趁亂逃離府中,爾等豈能擔此重責?還不速速讓路, 否則莫怪本官失禮強闖!”
“左監大人氣勢洶洶率官差前來, 隻怕查案是假,借機拿人是真。恕小的不敢從命, 否則隻怕我家太傅剛出虎穴,又入狼窩!”
“豎子無禮!”廷尉左監怒斥道,“安敢如此詆毀朝廷命官?來人, 拿下!”
差役們正要領命而上, 那仆役身後的一眾家丁卻按刀上前, 喝道:“太傅府前, 誰敢放肆!”
“我家大人乃是三朝元老, 擔任過丞相之職, 教導過當今天子,就算是皇親貴胄們, 平日裡都對我家大人以禮相待, 何況你一個小小的廷尉左監,莫非想在我太傅府前撒野不成?”
廷尉左監冷哼一聲:“果然是狗仗人勢。太傅大人為我大齊殫精竭慮, 難道就是為了讓你們這等小人借勢耀武揚威的?一介家仆罷了, 身份何等低微,竟也敢對朝廷命官出言不遜?”
“我等知禮, 待的是客,卻不是官。大人若是懂得登門做客的禮節, 我等自然好生招待。可若想要逞官威,那隻怕是來錯了地方!”
雙方已然劍拔弩張,正要一觸即發之際,卻聽近處突然響起了一陣馬蹄聲。
眾人一齊循聲望去,隻見十幾匹駿馬飛馳而來,馬上之人各個披甲執銳,身姿筆挺,看著便十分英武。
為首的那個更是彆有風姿,俊美無儔的臉上一雙星目灼灼,白袍銀甲,身後玄色披風獵獵,好不威風。
一路疾馳到了太傅府門前,還未下馬,來人便朗聲道:“奉太後懿旨,延請宮中禦醫前來為太傅診治,同時監督有司查辦太傅中毒一案,任何人不得無故阻攔。違令者,斬。”
廷尉左監頓時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眉開眼笑地對太傅府的家仆斥道:“太後懿旨在此,爾等還敢抗旨不成?”
那些個家仆互相看了看,最終還是不情不願地讓開了路。
“太尉大人來了,下官這顆心可就放回肚子裡了。”廷尉左監躬身跟在賀蘭修身後,語氣稍顯諂媚,“您不知道,方才那夥粗魯無禮的家仆何等猖狂,竟——”
賀蘭修腳步未停,大步向府中邁去,隻隨口問道:“你叫什麼?”
廷尉左監臉上的笑容一僵,立刻答道:“下官段珵。”
“姓段?段軼是你什麼人?”
段珵臉上笑意更深:“稟大人,下官乃是段軼堂叔。”
“原來是子致的堂叔。”賀蘭修作恍然狀,“子致與我自幼相識相交,平日交從甚密,倒是不曾聽聞過他有一位任職廷尉左監的堂叔,莫非是不常往來的遠親?”
“不不,我們兩家還是經常走動的。隻不過下官先前在地方任職,最近才得以調入京中任廷尉左監,太尉不知也是情理之中。”
“最近才調入京中……最近是多久?”
“回太尉,剛滿半月。”
“剛滿半月,這大概是你上任以來接手的第一件要案吧?” 賀蘭修臉上浮現一絲嘲諷的笑意,不待段珵答話,便轉頭對祁飛羽道:“派人去傳令給廷尉,太傅中毒此等大事,怎麼能交由一個剛剛上任,又不熟悉朝中事務的左監來查辦?命他速速帶上得力的屬官前來,親自督辦,不得貽誤。”
祁飛羽領命而去,那剛剛走馬上任的廷尉左監段珵卻是變了臉色:“太尉大人這是何意?”
他那侄兒不是與太尉關係十分親近嗎?太尉不看在侄兒的麵上提攜他也就罷了,怎麼還要攪了他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差事?
“下官若有哪裡做得不夠妥當,還請太尉指教!”
賀蘭修冷哼一聲:“不怕大人做得不妥當,隻怕大人做得太妥當。等廷尉來了,你且看著吧。”
說完,他竟也不急著進去探望太傅,隻遣了禦醫進去診治。
穆太傅的幾個兒子迎了出來請他進去,他也拒絕了,隻說他不通查案,更不願打攪禦醫為太傅診治,還是在這裡等廷尉前來為好。
待到廷尉帶著屬官們姍姍來遲,賀蘭修才起身跟著他們轉了一圈。
但查案細節他一概不問,即便廷尉問他的意見,他也對此不置一詞,隻讓廷尉秉公處置。
果然不出他所料,廷尉帶著人,沒費多少功夫,就輕而易舉地拿住了一個舉止可疑、滿臉心虛的下人。
這人一見事發,怕得渾身發抖,還沒等用上真手段,就立刻交代了,說是家中老父不知被何人所誘,近日竟莫名其妙地沾上了賭,將家中銀錢悉數輸光了還不算完,甚至欠下了巨額的賭債。為此,家中妻兒老母都惶惶不可終日,生怕哪日便成了喪家之犬。
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卻突然有人找上了他,說是隻要幫對方做成一件事,就可以替他老父還清賭債,不僅如此,還會給他一大筆銀錢,足以讓他從此做個富家翁,再不必辛苦替人做工了。
聽到這裡,在場的眾人都是一凜,唯獨賀蘭修神情淡然,心中隻覺得可笑。
廷尉連忙追問道:“是何人與你聯絡的?年歲,口音,相貌如何?又是在何處與你碰麵?”
疑犯一一交代了,廷尉便又命人去探。
然而這一去便是一天,直到天色將暗,穆太傅都醒了過來,差役們才滿頭大汗地趕回來,道是一無所獲,連蛛絲馬跡都不曾尋到。
想來如果不是那供詞有假,便是幕後主使之人提前做足了準備,早在事發之時,就及時抹平了痕跡。
賀蘭修探過太傅出來,便對上了廷尉十分自責的臉色:“太尉大人,此事……”
賀蘭修一擺手:“廷尉不必同我多說,此事上奏之後,自有太後及眾朝臣定奪。隻是今日之事,在場諸位都是看在眼裡的,明日朝會之上,還請廷尉替我做個見證,我隻是協助廷尉查案,不曾有任何插手乾涉。”
廷尉一愣,旋即拱手道:“這是自然,太尉放心。”
彆過廷尉之後,賀蘭修才注意到不遠處神情忿忿的段珵:“左監可還在為今日之事怪我?”
段珵撇過臉去,嘴上卻道:“下官不敢。茲事體大,下官無法擔責,唯有交由上官處置方才妥當,大人此舉是為下官考慮,下官不敢不領大人的好意。”
賀蘭修笑道:“不愧是子致的堂叔,就連這一口伶牙俐齒都是一脈相承。今日之事,段大人若有疑慮,不妨回去問問子致。若是有所參悟,日後能有大造化也未可知。”
段珵正要追問,卻見他已經翻身上馬,不多時就看不到背影了。
段珵站在原地呆了一會兒,最後咬了咬牙,徑直去了大司農府。
大司農段瓔正在府上,見他急匆匆而來,問道:“何故如此慌張?”
“兄長,我有事要問軼兒。”
“他今日在宮中當值,你找他有什麼事情,我可以代為轉達。”
段珵便猶豫著將今日之事說了。
段瓔一聽他說到“太傅”,神情便肅然起來,待他說完,更是臉色鐵青:“豈有此理!”
段珵唬了一跳,本以為他是在說那太尉賀蘭修,誰料緊接著就聽他道:“這些彆有用心之人,分明是想借你之手栽贓給太後,栽贓給賀蘭家!”
段珵大驚:“這如何說?”
“照你所說,太尉今日是聽了你與軼兒的關係才要另調他人查案,這本隻能說明他有避嫌之心,不願旁人以為你有所偏袒。可再聽你仔細講來,這般要案,經辦得簡直跟兒戲一般,罪魁禍首輕易投網,投毒理由意有所指,幕後之人蹤跡全無。如今想來,這才是好一樁縝密的栽贓。”
“若真是由你全權查辦了此案,這般結果,斷然不能服眾,隻會以為是你從中作梗,掩蓋了案情真相。而誰有如此大的能耐,能買通一個廷尉左監?自然是權傾朝野的外戚一黨,既有動機,又有勢力。再加之你與段軼、段軼與太尉的關係,真凶是誰,在他們眼中簡直昭然若揭,不言自明!”
段珵瞠目結舌:“好毒的計策……若真讓他們得逞,我就算長了八百張嘴,也洗脫不清這身冤屈!今日這事本就沒有凶手,自然也尋不到凶手。自導自演設下的局,又豈會留下蛛絲馬跡?我能查到的,都是人家想讓我查到的。我覺得存疑的,自然也是人家想讓眾人都疑慮的。可這般下來,到底沒有證據,隻是私下揣測罷了。”
段瓔冷笑一聲:“自古以來,流言殺人,還需證據?恐怕背後之人本也不指望能靠這件事除掉哪個大人物,隻要能令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對外戚心生懼恨便已足夠了。再徐徐謀劃上幾年,總有一日能令對手人心儘失。”
“可惜這殺人不見血的死局,卻被太尉一眼識破,到底沒有入局。”段珵後怕道,“難怪他一聽我姓氏,又知我剛剛調任過來,便立刻變了臉色。現在想來,我這突如其來的調令,恐怕也是有心人早就挖好的坑。虧我還為高升沾沾自喜……唉,京中的富貴果然不是那麼容易得的。”
段瓔沉吟道:“好在太尉洞若觀火,這才沒有將你牽扯進去。否則他們這些重臣神仙打架,反倒是你這小鬼遭殃。隻是這幕後之人,究竟為何會選中你?我段家素來不參與黨派之爭,雖說軼兒與那太尉關係頗近,但那到底是小輩之間的交誼,與族中無關……”
“兄長,你聰明一世,竟在愛子之事上糊塗一時。”段珵歎道,“軼兒無論多大,在你眼中都是不懂事的小輩。可出了咱們段家的門,他也是堂堂重臣,更是眾所周知的太尉心腹。旁人眼中,段家早已投入了太尉門下,又豈能獨善其身?今日之事,便是佐證!”
太尉臨彆之時留給他的那句“大造化”,不正是暗指此事嗎?
段瓔聽完這話,半晌不語,許久才道:“……也罷。木已成舟,那便順其自然。明日朝會,我自會審時度勢。”
果然,第二日朝會之上,廷尉剛奏報了太傅中毒一案的查辦結果,便立刻有人出列,慷慨激昂地痛斥奸人。一句未提外戚之名,字裡行間卻全是意味深長。
雖說沒有查出切實的結果來,可朝堂之上沒有傻子,誰會不覺得此事蹊蹺?定然是有人在暗中回護,阻撓辦案。
本以為外戚一黨會心虛不語,誰料大司農段瓔突然出列問道:“聽大人之語,似是比廷尉更為了解,幕後主使究竟是何人。”
那人臉色一僵:“大司農此言何意?”
“隻是聽不慣有人含沙射影,無憑無據便在朝堂之上汙蔑他人,攻訐異己,此誠非君子所為。”
那人辯道:“此案本就有蹊蹺。”
“既覺得有蹊蹺,那便去討一道旨意,或親自去查,或協助辦案,總會有大人的用武之地。廷尉乃是太傅門生,他昨日帶去府上查案的屬官裡也有太傅的族親,難道他會偏袒旁人,暗害尊師?”
加害師長可是大罪,廷尉立刻臉色大變道:“太後明鑒!臣秉公查案,絕無偏私!昨日太尉也率兵在場督查,一旁還有許多屬官,都可為臣做證!”
賀蘭修適時插話道:“臣隻是擔憂有賊子趁亂加害太傅,所以率兵護衛了一日。然而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因此廷尉查案時,臣未置一詞,隻希望自己這番好意,不要引火燒身了才好。”
廷尉左監段珵立刻高聲道:“正是!太尉恪守本職,半分沒有乾涉廷尉,就連廷尉主動問起,太尉也有意避嫌,隻推說自己不懂查案。我大齊有此等清廉忠直之重臣,實在是百姓之幸,江山之幸!”
朝上一片靜默,顯然是被這意料之外的形勢打得措手不及。
他們不是在陰陽外戚謀害忠臣嗎?怎麼外戚自己先搖身一變,成了絕世忠臣?偏偏這個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提拔上來的廷尉左監,看起來句句動容,字字懇切,好像是真心實意這樣覺得似的!
賀蘭霜看著階下眾人變幻莫測的臉色,簡直克製不住地想要笑出聲來:“太尉此事辦得好,眾卿都好好學著些。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等應恪儘職守,不要整日惦記著不該自己惦記的事情,更不要對自己職責以外的事情指手畫腳。若是為此耽擱了本職,又影響了他人,那可就成了大齊的罪人。”
“……臣等謹遵太後教誨。”
賀蘭霜難得遇上這樣痛快的場麵,正欲多說幾句,卻突然聽見一聲尖細的聲音響起:“聖駕到——”
她臉上的笑意頓時凝住了。
除外戚一黨之外的朝臣們,卻是又驚又喜。距離上次小皇帝出席朝會,可是過去半年有餘了!
賀蘭修站在階下,麵無表情地看著容慎步伐虛弱地走向龍椅,輕咳了一陣才道:“聽說太傅出了事……咳,朕實在心焦不已……咳咳,便想來問問,可有查出是何人所為?太後打算如何處置?”
他坐在龍椅之上,居高臨下,很容易便能看到,大多數朝臣都因為他的到來,臉上綻出了欣喜的神情。
……除了他最想看見的那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