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午時將至, 巍峨高華的宮城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之中,竟也透出了幾分暖意。
但隻有身處其中的人才真切地知道,此時宮中之肅穆冰冷, 簡直宛若寒冬。
一眾宮人內侍戰戰兢兢地伏在地上, 卻不敢出聲討饒,滿心絕望地等候著自己未知又早已注定的命運——身處權力漩渦的正中心, 想要平安終老, 從來都是奢望。
賀蘭太後語氣淩厲,眼神如刀:“陛下龍體有恙, 禦醫已再三囑咐靜養,你們作為貼身近侍,為何不勸諫君王保重龍體, 反倒坐視陛下上朝勞累?”
“太後明鑒, 奴婢等有攔過陛下, 可陛下執意前往……”
“既是攔不住, 也該及時知會哀家, 為何竟無一人前來奏報, 說陛下不顧龍體,非要上朝?”
“太後息怒……咳。”一旁的容慎勉力直起身來, 語氣虛弱道, “是我惦念著與太傅的師生之誼,這才關心則亂, 讓太後擔憂了, 咳咳……是我的過錯。但這些宮人確實無辜,他們已儘力勸諫, 是我聽不進罷了,還請太後……咳, 勿要責罰他們。”
賀蘭太後眼神一暗,語氣卻愈發溫和:“陛下既是病著,就當好好靜養,珍重自身才是。至於這些個宮人……有陛下親自求情,哀家自然不好駁了陛下的麵子,不然反倒顯得哀家不近人情了。但既是侍奉不周,那還是換一批得用的來才好,這些人也不必再侍奉君側了。陛下覺得呢?”
她以為容慎至少會求情留下一兩個心腹,誰料容慎居然恭謹道:“太後說的是。能免了責罰,這對他們來說已是大恩,他們也自然會記著太後的好。”
宮人們也紛紛叩首道:“謝太後,謝陛下,此等深恩,奴婢等定當銘記於心!”
賀蘭太後定睛打量,隻見容慎麵色蒼白,低眉順眼,一副不中用的傀儡模樣,任她如何試探打量,都沒有露出絲毫破綻來。
她正要再說些什麼,殿外卻進來一個內侍,通報道:“稟太後,太尉求見,已在長樂宮候著了。”
賀蘭太後立刻起身道:“哀家還有政務要處理,就不打擾陛下靜養了。”
容慎垂首道:“太後為朝政殫精竭慮,此乃大齊之幸。”
賀蘭太後又看了他一會兒,最後才淡淡道:“陛下好生保重龍體,哀家得空再來探望。”
出了皇帝寢宮,她的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直到一路回了長樂宮,看見等候在內的賀蘭修,她才稍稍放緩了神情。
賀蘭修一見她便喚道:“姑母。今日之事,是我疏漏——”
賀蘭太後一擺手:“不必自責。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小皇帝天然占據著祖宗禮法的立場,關心老師更是君子之德,名正言順,能奈他何?明知是局,我們也隻能入了。你能識破廷尉等人的奸計,讓賀蘭家躲過這場無妄之災,已經是大功一件。”
賀蘭修垂眸道:“姑母說的是。事已至此,懊惱無用,敵暗我明,本就棘手。前方已然設下重重陷阱,我們與其提心吊膽去排查陷阱,倒不如另辟蹊徑,出其不意。”
賀蘭霜眼神一亮:“你說得沒錯。若一直處於被動,即使我們技高一籌,也終究會疲於應對。倒不如主動出擊,先讓他們亂了陣腳,屆時自身難保,自然也就分不出精力來給我們挖陷阱了。”
“說起來,今日也不全然都是壞事。那一向不偏不倚,不屑於牽涉黨派之爭的大司農段瓔,居然主動站出來為我們說話,言辭還如此犀利,這倒是奇事一樁。”
賀蘭修嗤道:“奇事麼……倒也未必。段氏向來不參與黨派之爭,卻並不是想要遺世獨立,而是在勝負未明之際,不願行險招求富貴,更想自保罷了。如今有心人將他們牽扯進這趟渾水,便是已然將他們視為對頭,他們若再不向我們示忠,隻一味保持清高姿態,又有誰能護住他們?”
賀蘭霜看著他臉上勢在必得的神情,心念急轉道:“莫非昨日那廷尉左監段珵……”
賀蘭修微微笑道:“正是。段軼乃我心腹,大司農段瓔又掌天下錢穀,重要之至,因此這段家,無論於情於理,我都是定要收入囊中的。隻是大司農遲遲下不了決心,我便不得不推他一把。段珵此人,勢利之徒,不堪大任,卻極擅審時度勢,鑒機識變,由他來說服兄長,簡直再合適不過。”
“我原本沒有想這麼早便動手,於是隻將段珵調入了京中,想等到合適的時機再用上這顆棋子,豈料竟有人先一步算計上了他們,那我也隻能順水推舟,令他們倉皇之下,不得不倒向我們了。”
賀蘭霜讚歎道:“這般行事周全,心思縝密,又能因勢利導,莫說族中,就算是在朝中,也沒有幾個人能及得上你。”
賀蘭修謙恭道:“我也隻是想多借幾股力,能為姑母分憂罷了。”
自打那日小皇帝拖著病體在朝會之上露了麵,朝中的形勢就悄然發生了改變。
穆太傅中毒一案最初分明鬨得沸沸揚揚,婦孺皆知,最後卻是悄無聲息地不了了之,半個大人物也沒有折進去。
朝中高官大多對此事三緘其口,反倒是在某些人眼中嫌疑最重的太後和外戚一黨,卻毫不避諱地時而提及,催促廷尉儘快破了此案。
廷尉身為太傅門生,恩師遭人暗害,自己卻無能破案,竟因羞愧上表請辭,說自己無德無能,不配位列九卿。
太後挽留了兩次未果,便貶了他兩級的官,另外提拔了一個以剛正著稱、從不參與黨派之爭的朝臣做廷尉,此事便就此了結了。
穆太傅聽聞此事,不知為何,竟氣急攻心,吐了一回血,好不容易才救回來,卻是從此閉門謝客,再不肯過問朝政之事。
這一連串的事情落在有心人眼中,自然是各有猜疑,不敢深思。
外戚一黨自覺占據了上風,有那沉不住氣的便開始洋洋得意起來,而忠君保皇那一撥人卻是愈發對外戚恨之入骨——折了一個太傅,一個廷尉,卻連中傷外戚的流言都被洗清了大半,實在是得不償失!
但無論暗地裡如何風波湧動,麵上他們都始終保持著一團和氣。
比如現在,眾人就正在興致勃勃地探討著秋獵之事。
小皇帝體弱多病,登基之初朝中事務又多,連太後也忙得分不出身,因此這秋獵就擱置了下來。
但去歲,卻是在沒有皇帝出席的情況下,由太後成功主持了一回秋獵。
因此今年,眾人也沒有異議,默認了會由太後再主持一回。
誰料,鄭王突然出列道,皇帝最近病情似有好轉,若是能出宮去鬆快鬆快,心情轉好了,說不定身體也就大好了。
宗室們一向難纏,但確實身份貴重,連太後也不得不禮讓三分。而這位鄭王乃是先帝的弟弟,今上的皇叔,地位自然不言而喻,即使放在宗室裡麵,也是最為尊崇的那一批。
好在鄭王又道,皇帝隻是隨行散心,秋獵大事還要由太後主持,這才令賀蘭霜麵色稍霽。
於是此事便這樣定了下來——竟是沒有一個人記起要不要問問容慎,他想不想去,要不要去。
正是秋高氣爽之時,容慎掀開馬車的簾子,麵無表情地向外麵望去。
四周分明是宮城之中無法得見的秋日美景,他的眼裡卻蘊起了怒氣。
不遠處,一男一女騎在各自的駿馬之上緩緩前行,不知說起了什麼,那女子臉上竟漾起了十分甜美的笑容。
“福祿,你去打聽打聽,那是誰家的小姐?”
福祿見皇帝臉色不好,連忙應了一聲,一骨碌就鑽出了馬車。
馬上的男人似有所覺,回頭朝容慎的方向望了一眼。
隻一眼,他們的目光就纏在了一處,遲遲沒能分開。
直到那女子又湊過去說了什麼,賀蘭修才若無其事地扭回了頭。
容慎盯著那女子的眼神幾乎要冒出火來,就在這時,福祿終於回來了:“陛下,打聽到了,那位小姐是太尉大人的外甥女,其母早逝,一直跟著戍邊的父親生活,最近許是開始打算議親,這才回京城來了。”
眼見容慎的臉色由陰轉晴,福祿大著膽子道:“太尉一向不近女色的,陛下何必擔憂。”
“他是不近女色,可若是個能給他權勢的……”說到這裡,容慎止住了話頭,轉而對福祿道,“你最近長進不小,打探消息的速度越發快了。”
福祿眯起眼睛笑道:“都是陛下教得好。說起來,若不是上回陛下用計,讓太後把您身邊侍奉的宮人全換了,順勢把咱們安插在新換過去的人裡頭,福祿哪會像今日行事這般方便。”
他打探消息的能耐再大,也要有處施展才行。天子身邊的內侍,行事之便捷,哪裡是宮中的普通太監能比得上的。
福祿原本是想奉承陛下一句,誰知這話反而惹來了對方的愁思:“若不是上回惹惱了他,他豈會如此狠心,連著兩個月都不肯來見我。”
福祿張了張嘴,想勸解一二,終究還是又閉上了。
秋獵共行七日。
前六日裡,容慎一直待在自己的帳內,隻聽福祿傳回些消息來,無非是哪個武將拔了頭籌,哪個文臣賦詩幾首,但終歸是太尉最為勇武,雖說出手不多,但獵得的儘是猛禽。
第七日,太後賜宴,獎賞了一眾文臣武將,明日就要回宮了,眾人也算是儘興而歸。
容慎在帳內踱來踱去,好容易等到福祿回來,忙問:“見到他了沒有?”
福祿苦著臉道:“奴才沒用,重兵把守之下,太尉又在宴上,根本近不得太尉的身。”
“……也罷。”容慎的神色暗下來幾分,“他若是想見我,自然會來。若是從此不願再見我,遞多少消息也是徒勞。”
福祿忙道:“待會宴席散了,福祿再去一回吧?陛下來這趟就是為了見太尉一麵,總不能白費這幾天……”
“誰森*晚*整*理說我是為他來的。”容慎淡淡道,“秋獵何等大事,我若不來,豈不是令朝中人人隻知太後而不知天子。何況這幾日,沒少有朝臣往這邊偷偷遞消息,這一趟可謂收獲頗豐。”
福祿看著他的臉色,暗暗歎氣。既然收獲頗豐,怎麼還愁眉不展呢?
又過了一會兒,容慎正要睡下,突然聽得帳外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陛下可曾安寢?”
他立刻坐起了身。
那道熟悉的聲音微微放低了些:“我在外麵等你。”
月光之下的樹林影影綽綽,隱約有了幾分陰森的模樣,但對於偷歡的鴛鴦來說,這裡滿是情熱纏綿,既隱蔽又刺激,哪裡顧得上什麼陰森聯想。
容慎倚在賀蘭修的懷裡,已經意亂情迷了起來,兩條腿都微微有些發抖。
他原本有很多話想說,但現在根本顧不上要說。而且,在抱住賀蘭修的那一刻,他就意識到了,他沒有說的必要,賀蘭修也未必想聽。
他們之間,本就沒有誤會,隻有心照不宣。畢竟,情愛在權力麵前的分量實在太輕。
這一晌歡愉,才是他們在當下唯一能握得住的東西。
直到他聽見遠處傳來的異動聲。
火光躍動,天子居住的龍帳被重兵團團圍住,刀光劍影映在容慎不可置信的眼裡,冰得他渾身發冷。
“你今晚將我引出來,原來是為了……”
身旁的男人從容地替他理好淩亂的衣服,聲音極為冷靜,而且不容置疑:“逆臣作亂,借口保皇和鏟除外戚,欲挾天子以亂江山。此乃謀逆大罪,人神共誅。幸得天子夜晚失眠外出散心,這才免於被逆臣挾持。”
“陛下,可記清了?”
第62章
時至深秋, 天氣漸漸轉涼了,京中的酒肆茶樓倒是越發熱鬨了起來。
幾個衣著豪奢,一看就非富即貴的公子哥兒前呼後擁地進了門, 抬腳便要往二樓去, 店小二連忙陪著笑臉上前攔住:“幾位公子!幾位公子還請留步,這二樓的雅間……已經坐滿了。”
為首的那個公子哥兒當即臉色一變:“放肆!你可知道我們是何等身份?難道你還想讓我們跟這些庶民一起坐在大堂飲酒作樂不成?”
他這聲音不小, 大堂裡立刻便有人循聲怒視過來, 但看見他身上的錦衣華服,再看看周圍嚴陣以待的家丁護衛, 到底還是忍住了。
小二點頭哈腰道:“小的絕沒有這個意思,隻是怕貴客們上樓白跑一趟,因此特來提醒一聲。公子們若是不嫌棄, 可以移步對麵那座新開的攬月樓。那也是我們老板的產業, 酒水裝潢都不差的, 雅間也更多些, 定然還有富餘。”
一旁另一個紈絝少爺嗤笑一聲:“什麼新開的攬月樓, 聽都沒聽說過, 也配讓小爺捧場?再者說,憑什麼讓我們移步, 撿彆人挑剩下的?樓上坐的又是些什麼貴客, 難道他們就移步不得?”
小二苦著臉道:“公子,您就彆難為小的了, 能訂得起雅間的定然都是貴人, 小的哪裡敢上前衝撞。更何況這是先來後到的事兒,您——哎喲!”
話還沒說完, 他就被人推了一個趔趄,好懸沒有撞到近在咫尺的柱子上。
“你是什麼東西, 還敢來教我先來後到的道理?”
大堂裡終於有人看不過眼,猛地站起了身,正要仗義執言,卻又聽樓梯上傳來一道涼涼的聲音:“你又是什麼東西,竟敢在天子腳下仗勢欺人?”
眾人聞聲抬首,那幾個公子哥兒尚還沒有認出人來,正要嗬斥,被圍在中間那個始終沒有開口的男子卻立刻變了臉色,脫口叫道:“賀蘭太尉?”
一眾紈絝頓時慌了起來。
他們再荒唐,再胡鬨,也都是懂得看人下菜碟的,哪裡衝撞過這樣的大人物!
“鄭王世子。”賀蘭修淡淡地招呼道,“今日倒是好興致。”
鄭王世子沒想到他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揭破自己的身份,有些尷尬地笑道:“今日之事,是我等唐突了。我們這就離開,希望沒有擾了太尉的雅興。”
“雅興倒談不上,不過是趁著休沐,來此跟友人小聚罷了。因著想要個清靜,才選了這處的雅間。世子若是實在不願移步,我便讓世子一回,如何? ”
“不不,太尉大人不必如此客氣。”鄭王世子忙道,“我看那攬月樓也很是不錯,正想過去瞧瞧,不便打擾太尉同友人相聚,這就告辭了。”
賀蘭修頷首道:“改日有機會,再同世子一道。”
“一定,一定。”
一行人昂首闊步地進去,灰頭土臉地出來,各個麵麵相覷,唯有鄭王世子回頭望了望二樓,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在攬月樓坐定之後,一人心有餘悸道:“世子,這賀蘭太尉,不會因為今日之事就記恨上我們吧?”
容玦橫他一眼:“他連你爹的名字都未必聽過,又如何會惦記上你?今日之事,他隻會記住我一個罷了!”
誰讓這滿室的紈絝子弟裡,賀蘭修隻認識他一個!
那紈絝道:“今日這事是我們幾個莽撞,連累了您,實在不該。隻是您父王貴為宗室親王,今上的皇叔,連太後都要敬著他,這太尉隻是太後的侄子而已,難道還敢拿您怎麼樣?”
容玦冷哼一聲:“太後的侄子,而已?難道你沒有聽說,前些日子太後主持秋獵,她這位好侄子率兵捉拿了十幾個朝廷命官,輕則罷黜官職,重則抄家流放,婦孺皆沒入掖庭的事情?”
“此事確有耳聞。那幾日我爹硬是將我拘在家中,連門都不給我出,隻道是京中恐怕要變天了,生怕我在外邊惹下什麼事情,一不留神便會給家族招來禍患。可一直到了今日,也沒見外麵有什麼血雨腥風。現在看來,說不定都是唬人的陣仗罷了。”
“唬人的陣仗?”容玦坐在窗邊,抬手遙遙一指,“你過來看一看,就知道是不是唬人了。”
那夥紈絝連忙一齊湊到窗前去,順著容玦手指的方向一看,隻見鬨市之中正有一排長龍穿行而過,甚是惹眼。定睛一看,原來竟是數十輛被精兵嚴防死守押送的囚車!
京中何曾有過這等奇事,眾人紛紛瞠目結舌道:“論罪流放,悄悄押出京去也就罷了,哪裡有這般大張旗鼓、招搖過市的道理?”
“就是,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為何要將他們押到鬨市中來?這是生怕平民百姓不知道朝廷生變了?”
“荒唐!即便是真犯了錯,那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朝廷官員,怎能將他們形容狼狽地置身於市井之中,供一眾白丁恥笑?”
正說話間,卻見那長龍已經緩緩向著這邊來了。
街邊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還有那愛湊熱鬨的,好奇又新鮮地跟在了囚車的後麵,試圖一探究竟,於是這長龍竟變得越發長了。
直至走到最為繁華的鬨市酒樓附近,為首的囚車裡一名老臣突然聲嘶力竭地喊道:“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看守的將領立刻喝道:“放肆!戴罪之臣,焉敢出言不遜?”
那老臣仰天大笑,聲音中儘是悲愴之意:“事已至此,我這把老骨頭,還有什麼不敢?如今這朝堂之上,謹慎緘默如穆太傅,不照樣被人投毒謀害?正直孤勇如曲禦史,不同樣與我一起身陷囚車,受儘屈辱?奸佞當道之下,我真正的罪名,也不過是沒有投靠他們罷了。”
“太後啊太後,就算你能將朝中忠君之臣儘數換成你的黨羽,就算你能在前朝後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你也終究堵不住天下的悠悠眾口,更改不了青史和後世的評判!”
他聲淚俱下地歎道:“外戚亂政,君權不複,嗚呼哀哉,天要亡我大齊!”
四周的人群都有些為他動容,就連押送囚車的將士都默然不語。這樣不畏死的忠義之士,無論什麼時候都是最受敬重的。
豈料,就在這時,一聲嗤笑突兀地響了起來。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一個年輕的將軍抱臂站在一旁,臉上寫滿了不以為然。
在一些人的怒視之下,他開口譏諷道:“謹慎緘默如穆太傅,卻會自己給自己下毒,刻意栽贓抹黑彆人的名聲。”
“正直孤勇如曲禦史,卻會明知故犯地暗養私兵,持利刃前去龍帳挾持天子。”
“至於您,清廉忠誠的張大人,竟敢在鬨市之中發表對太後大不敬的狂悖之語,為了你口中的忠君大義可以枉顧性命,何等壯烈之舉!可是又有誰知道,你的府邸裡藏著不可計數的金銀珠寶,近乎數倍於國庫。而這些,又全都是你賣官鬻爵所得呢?”
周圍頓時一片嘩然。
“你既然說奸佞當道,那我問你,誰是奸,誰又是佞?”
“太後族中官位最高者,無非便是當朝太尉賀蘭修。除了他,賀蘭一族又有幾個在朝中擔任要職的?”
“可他是什麼時候得封太尉的?是在他平定北境,徹底滅了數百年來一直在侵擾我大齊邊疆、擄掠我大齊子民的胡虜,又打得一眾周邊小國悉數俯首稱臣之後!這樣的不世功績,你若是能先他一步得了,那這太尉之位自然就是你的了。”
“看我,差點忘了,你已經老了。這種禦馬殺敵的事情你自然是做不得,於是隻能倚老賣老地動動嘴皮子,整日裡在朝堂上勾心鬥角地攛掇這個挑撥那個,自以為扯著麵冠冕堂皇的旗子,就可以做儘朝廷法度不能容之事。”
“太後的族親靠戰功得居要職,在你口中是結黨營私,外戚亂政。可你收取錢財舉薦那些庸碌無為的官員,就成了忠心耿耿,一身清高。張大人,你可曾聽過世間竟有這樣的道理?”
張大人一口老血哽在喉間,斥道:“段軼小兒,誰不知你是那賀蘭修的心腹走狗,安敢胡言以欺世人!”
段軼揚眉道:“世人心明眼亮,豈是你我的隻字片語便能欺瞞過去的?今日你有一句話說的倒不錯,功過是非,自有青史和後人評說。”
“我隻知道,賀蘭將軍平定北境,令我北境軍民從此心中無憂,安居樂業,這是一定會被載入史冊的功績。不過呢,張大人您也彆太灰心。賣官鬻爵,收受賄賂,謀逆作亂,汙蔑功臣……說不準,史書上的佞臣傳裡就會有您的一席之地呢。”
他話音剛落,周圍就響起了幾道低低的笑聲,大多數人看著張大人的眼神也變得十分憎惡了。
押送囚車的將領見張大人這回遲遲不語,連忙對段軼道:“段統領,末將還要押送犯人出城。”
段軼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圈,才道:“去吧。”
“不愧是子致,一身武藝配上這張利嘴,無論在戰場還是在官場,都能所向披靡。”二樓雅間,賀蘭修笑著抬手衝段軼敬了一杯酒。“不僅駁斥了他們的栽贓,還趁勢宣揚了我們的威名,今日之事,你當記頭功。”
段軼豪爽地一口乾了,又道:“那也是濯纓料事如神,我才能有這用武之地。當日他們調動兵馬說要押送囚車之時,我也有些警覺,大概猜到他們要當眾鬨事,煽動民憤。可這到底在何時何地,我卻是一籌莫展的。”
“這有何難,盯準背後那位大人物的動靜即可。這樣精彩的場合,又是自己一手安排的計劃,他豈會不到場好好欣賞一番?”
段軼不自覺坐直了些:“皇帝竟在此處?”
“他暫時還沒那個能耐。”
段軼疑惑道:“那背後的大人物是……”
賀蘭修淡淡地吐出兩個字:“鄭王。”
段軼驚詫道:“竟然是他?”
“若不是鄭王世子露了破綻,我恐怕至今都還被蒙在鼓裡。”賀蘭修的神情冷凝下來,“他以為自己整日裡跟一群紈絝混在一起,就能不那麼令人生疑。殊不知越是如此,就越是方便我的人前去接近他。鄭王老謀深算,簡直就是一隻老狐狸,可惜小狐狸終究太年輕,道行還是太淺了。”
“現在想想,先前那幾樁事情,也未必沒有鄭王的手筆。譬如穆太傅中毒一案,其中重要的關節分明都在前朝,而皇帝目前的勢力大部分局限於宮中。若他真能在前朝呼風喚雨,又何至於落到現在這般地步?”
“今日之事尤甚。鄭王急著挑撥皇帝與太後徹底反目,他才好坐收漁翁之利,所以迫不及待地布下了這場忠臣當街痛斥外戚弄權的大戲。”
“此事若成,朝野上下必定對太後一黨滿心怨懟,而結果要麼是太後除掉皇帝,他打著維護皇室正統、為小皇帝報仇的幌子篡位奪權。要麼是皇帝靠著那點名正言順的民心優勢險勝太後,但到底根基不穩,最後還是要仰仗他這個親皇叔。”
“屆時,他無論怎樣攬權,甚至自己登基,勝算都是極大的。”
段軼倒吸了一口涼氣:“此計竟如此毒辣!”
“若我身處他的位置,我大概也會這樣做。”賀蘭修道,“可惜,他沒能沉得住氣。”
“唆使自己曾經的老師服毒栽贓,慫恿一個命不久矣的罪臣豁出命去搏一搏青史留名,這兩件事小皇帝還算能辦得到。可豢養私兵、調動兵馬押送囚車、還有命令一隊押送犯人的將士齊齊縱容犯人當街辱罵太後,這對於一個連早朝都無法出席的傀儡皇帝來說,會不會有些太難了?”
段軼神色憂愁道:“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
局勢驀然變得更加複雜了起來,賀蘭修的心情卻似乎很是不錯:“龍虎相鬥,必有一傷。三足鼎立,卻尚有製衡之道,或能安寧一時。”
更深露重,宮城寂寥。
天子寢宮的燭光明明滅滅,福祿低聲勸道:“陛下,早些安寢吧。”
容慎搖搖頭,隻盯著手裡的書:“我睡不著。”
福祿歎了口氣,道:“從秋獵回來開始,您已經有多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再這樣下去,身子都該熬壞了。”
容慎聽見“秋獵”二字,手指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福祿說的道理,他又豈會不明白?
可他現在一閉上眼,眼前就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晚的場景。
上一刻還在同他耳鬢廝磨的男人,下一刻就瞬間換了張麵孔。
沒有過渡,也無需抽離,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他的想象而已。
到底是賀蘭修太擅長掌控情緒,還是他從來都沒有、一刻也沒有,像他一般,沉溺其中?
在那之後發生的事情,更是令容慎夜不能寐。
他明明是天子,是皇帝,是君王,可忠於他的臣子卻因隻忠於他而獲罪,這是何等荒謬的笑話。
而更荒謬的是,他不僅沒有能力護住他們,居然還在偷偷惦記著令他們獲罪的罪魁禍首。
容慎呆坐了一會兒,輕聲問道:“福祿,我是不是腦袋壞掉了?”
“我摸摸。”
一隻手掌突然覆在了他的頭頂,容慎一驚,連忙轉過身去,看清來人之後,卻又隨即一怔。
賀蘭修來來回回摸了幾遍,才給出了結論:“摸起來沒壞。不過陛下要是再這樣看著我,我就要懷疑它是不是真的壞了。”
容慎很不可置信似的:“你怎麼會來?”
“我不能來嗎?”
“不……我的意思是,你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來?”
以往賀蘭修都是白天進宮之後,晚上順便留下來。今天他明明沒有進宮,難道是特地來找他的?容慎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
賀蘭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說:“秋獵的事情,我已經探明幕後之人了。”
容慎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
直到聽賀蘭修講完,他臉上都還有一絲警惕。
賀蘭修不用猜就知道他在想什麼:“擔心我是在騙你,意欲離間你和鄭王?
容慎眨眨眼睛,語氣十分無辜:“怎麼會。”
“即使拋開黨派之爭,那些人也不是什麼良臣,不過是投機取巧,想搏一個從龍之功罷了。你若想培植心腹近臣,絕不能選擇這樣的臣子。楊泊安、鄭睢這一類純臣,倒是可以用上一用。”
容慎一怔。
賀蘭修這是在做什麼?教他培植自己的前朝勢力?
他難道就不怕,有朝一日自己羽翼豐滿,第一個開刀的就是他?
還是……他想借著給自己推薦臣子的名義,往自己身邊塞眼線?
賀蘭修不知道他心裡一團亂麻,繼續道:“前朝各大世家勢力交錯,除了彼此之間血脈相連的,還有姻親、師生、同門、故友甚至同鄉,牽一發而動全身,因此收攏人手時定要考慮周全。但若想離間,也可以從這方麵入手。”
“最倚重的心腹,最好不要有任何根基,唯一的倚靠就是你,這樣才能全身心地忠誠於你,隻為你一個人效力。”
“貪婪者不用,無義者不用,過於看重感情者,亦不能用。”
“為君者,要懂得禦下製衡之術,也要懂得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
“等等。”容慎見他還要接著說下去,連忙打斷了他,心裡半是忐忑,半是壓抑的興奮,“你為什麼……為什麼要教我這些?”
他一直當一個無權無能的傀儡皇帝,難道不是更方便賀蘭修掌控嗎?
賀蘭修低頭看著他,語氣似玩笑,目光卻極認真:“若我哪一天折在了鄭王手裡,你總要給我報仇吧?”
第63章
“好個段軼, 竟敢壞了我們的好事!”容玦在屋子裡轉來轉去,氣急敗壞道,“怎麼偏偏就讓他撞上了我們的計劃?要不是他突然出現, 此刻朝野上下, 必然已經是怒氣沸騰了!”
一旁的鄭王閉著眼睛,始終沉默不語, 良久才睜開雙眼, 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不是偶然路過的。”
容玦瞪大了眼睛:“什麼?那莫非,他是有備而來?”
“你好好想想, 賀蘭修如今是什麼身份?段軼是什麼身份?他們二人,又是什麼關係?”
容玦還是摸不著頭腦,隻能老老實實地回答鄭王的問題:“賀蘭修是太尉, 段軼是宮中禁軍統領, 段軼一向唯賀蘭修馬首是瞻, 是他的心腹親信。”
“這就對了!他們兩個都位高權重, 關係又極為熟稔, 那為什麼非要跑到人多眼雜的酒樓去招搖過市?在自己的府上豈不是更為自在, 還不用擔心被旁人偷聽了去?”
容玦訥訥道:“或許是想去熱鬨的地方玩樂……”
鄭王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神情:“你何曾見過這兩個人耽於玩樂?如果是為了設宴待客,那倒也勉強能說得通, 可偏偏隻有他們二人相聚!偏偏這地方又如此巧合!”
容玦震驚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既然如此, 那賀蘭修為何還要出麵見我?他就不怕我生出疑心?”
“按你所言,當時酒樓往來之人甚多, 你身邊又圍著些紈絝, 說了些混賬話,他仗義執言, 自然是為收買人心。你若是不喊出他的身份,那倒也罷了, 畢竟在場隻有你一人識得他,他總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吆喝出自己的身份。可偏偏,你又為他的名聲做了嫁衣……”
容玦慚愧地垂下了頭:“是兒子考慮不周,還被他揭破身份,傷了父王的聲名。”
鄭王見他自責,語氣倒也溫和了些許:“不過幾個紈絝爭執而已,算不得什麼大事。但你以後也不必再故意跟他們混在一處了,若我所料不錯,賀蘭修大概已經猜出了這是我們父子的手筆。”
“可兒子還是想不通,究竟是何處露了破綻。先前他明明是一直死盯著保皇一黨的,怎麼會突然懷疑到我們頭上?”
鄭王歎了口氣,道:“因為我們動到了他最為熟悉的地方,軍營。”
“秋獵之事,我便苦思冥想了許久,卻怎麼也想不出,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分明是精心豢養的私兵,武器衣甲也全是精心仿製,足能以假亂真,最後又是分散著混入了禁軍,甚至還有軍士裡應外合,怎麼居然會一個不落,就連我們埋的眼線也悉數被揪了出來?”
“這次借用兵馬押送囚車,收買將領計劃此事,竟又被他提前安排了應對之策,我這才明白,京中兵馬一舉一動都在他掌控之中,所以隻要稍有異動,他就能順藤摸瓜,找到我們頭上來!”
“賀蘭修畢竟年輕,入朝時日不久,前朝根基也不深,保皇一黨又對他深惡痛絕,所以他想在朝中翻雲覆雨,沒那麼容易。但軍營,卻是他自年少時就開始經營之處,北境大軍和宮中禁軍都是他的掌中之物,現在又領了太尉之職,總攬天下兵馬,我們豈能在他的眼皮底下瞞天過海?”
容玦聽完,卻是驚出了一身冷汗:“這麼一看,太後一黨手握重兵,即便我們占儘人心,也足以憑武力壓製我們,我們哪裡還有勝算?”
“那可未必。”鄭王冷笑一聲,“如今手握重兵的是賀蘭修,而非賀蘭太後。親族又如何,姑侄又如何,自古為了爭權奪利,連父子兄弟都能自相殘殺,誰又能保證,他會永遠屬於太後一黨?”
長樂宮中,茶香嫋嫋,氤氳繚繞。
一道纖細的身影跪坐在席上,抬手時露出兩截素白的手腕,行雲流水般優雅矜貴地分茶入盞,雖是垂眉斂目,令人難以窺見全貌,眼睫卻不時輕顫,自有一股惹人憐惜的風情。
直到捧起茶盞,她這才微微昂首,終於露出了一張清雅俏麗,眉目如畫的臉龐,聲音與動作一樣不急不緩,沁人心脾:“請太後、太尉用茶。”
賀蘭太後接過茶盞,隻輕輕抿了一口,便立刻愜意地眯起了眼睛,讚道:“烹茶一道,技藝高超者有之,賞心悅目者有之,可若要二者相結合,哀家覺得,莫說這京中貴女,隻怕放眼整個大齊,也少有人能與阿芷相比啊。”
名喚阿芷的女子抿出一個清淺的笑容,恭敬道:“太後盛讚,民女如何敢當。不過雕蟲小技罷了,能搏太後一笑,已是民女之幸。”
賀蘭霜笑道:“聽聽,這張巧嘴,可真是會說話呢。”
她身後的女官也跟著打趣道:“太後平日裡一直嫌奴婢們笨嘴拙舌,說是隻有太尉大人這個侄兒說的話還算中聽。如今這阿芷姑娘一來,豈不是連太尉大人都要被比下去了?”
阿芷的臉驀地紅了幾分,悄悄抬眼看了看太尉俊美如神祇,此刻還掛著幾分笑意的麵孔,輕聲道:“民女豈敢與太尉大人相比。”
話題自然地轉到了賀蘭修身上,他也不退不避,隻笑道:“姑母身邊能多幾個合心意的人自是好的,等我出宮去挑選一些能說會道又多才多藝的,送進宮來侍奉在姑母身側,也好給您解解悶兒。”
賀蘭霜道:“你先彆急著為我操心,宮中的宮人不計其數,我要挑人解悶,難道還會挑不著可心的?倒是你,分明已經老大不小了,身邊竟連個通房侍妾都沒有,說出去也不怕惹人笑話。既沒有個知冷知熱的照顧你,又沒人能為你妥帖打理後宅,你讓姑母如何能放心得下?”
賀蘭修的目光饒有興致地往阿芷臉上一轉,她的頭頓時埋了下去,頗有些羞澀道:“太後恕罪,宮門即將落鎖,民女不得不先行告退了。”
“也好。改日你再進宮來,多陪哀家說說話。”
“是。”
目送著那道嫋嫋娜娜的背影跟著女官出了門,賀蘭霜才道:“這孩子的母親是我的手帕交,早些年不幸病逝了,繼母又哪裡肯儘心替繼女操辦婚事呢,這才耽擱到了十九歲還沒有定親。”
“不過這孩子,品貌都是極好的,年齡大一點也不妨事,倒正與你相配,又加之性子沉穩,不是那等撒嬌賣癡,悍妒吃醋的攪家精,既不用你費心思安撫,又能幫你穩定後宅。”
“她出身高門大族,門戶也同你般配,雖然父親官職低了些,但我們日後提拔提拔,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你若想有個更得力的嶽家,那就將她納為側室,另娶個賢惠大度的正妻也就是了。”
賀蘭修臉上的笑意沒變:“姑母替我考慮得再周全不過,侄兒實在感佩於心。”
賀蘭霜眼睛一亮:“你這是,答應了?”
賀蘭修卻道:“姑母也知道,這麼多年以來,侄兒始終不願輕易娶妻納妾,一是我眼光挑剔些,二來則是,我想與心意相通之人攜手一生,所以不大情願與誰將就。”
賀蘭霜第一反應便是他實在天真,男子漢大丈夫,豈能耽於那虛無縹緲的情情愛愛?
可看著他明亮的雙眸,再想想曾經年輕時也是這樣憧憬真情的自己,她那句湧到嘴邊的“天真”到底還是咽了回去。
“這位姑娘既然能得了姑母的青眼,那侄兒自然是無可挑剔的。可這心意相通,卻不是驚鴻一瞥就能定下的,還請姑母給我些時間,讓我再同這位姑娘接觸幾回。畢竟終身大事難以更改,一旦行差就錯,屆時湊成一對怨偶,那實在是辜負了姑母的一番心意。”
他這番話說得真摯誠懇,賀蘭霜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也好。”
賀蘭修起身離去之後,她語氣欣慰地對女官道:“這孩子到底沒有同我離心。我真是昏了頭了,聽了幾句挑撥之語,居然就開始懷疑起自己看著長大的親侄子來。”
女官笑道:“太尉乃是至情至性之人,連對那還沒有出現的心意相通之人都能如此忠貞,又怎麼會背棄既有親緣又有感情的姑母呢?”
賀蘭霜點點頭:“何況,他也實在沒有理由背棄哀家。無論是皇帝,還是鄭王,彆人能給他的,哀家都能給,彆人不能給他的,哀家照樣能給。”
女官道:“太尉身居高位,又手握重兵,即使沒有這些,他的領兵才能也不可小覷。太後若真中了他人的離間之計,那豈止是自斷臂膀,更是給他人送去了一大助力。”
賀蘭霜的臉色漸漸肅然起來:“你說得對。這幾日傳入哀家耳中的風言風語,定是有奸人在其中作祟!”
聽完775轉述的這句話,賀蘭修終於對在長樂宮門口玩耍的容恪道了彆。
在容恪依依不舍的目光中,他大步邁了出去,剛出宮門,臉色就沉了下來。
“飛羽,去查今日那女子的來曆。還有,太後最近都接觸了什麼人,是誰在她耳邊嚼的舌根。”
幸好今日太後隻是拿婚事來試探他,也幸好,目前來看,太後對他的信任還算深厚。
但他心裡如明鏡一般,隻要他手裡還握著兵權,那就沒有誰能夠永永遠遠、完完全全地信任著他。
而以他在軍中的威望,即使他甘願交出全部的兵權,也沒有任何一個上位者會放他全身而退。
他早就踏上了一條無法回頭,更無法改道的不歸路。
祁飛羽領了命令,還沒離去,就見一個小太監遠遠地跑過來,小聲奏道:“太尉大人,陛下病了。”
天子寢宮,含章殿。
賀蘭修一踏入殿內,就聞見了比往常更為濃鬱的藥味。
幾個宮人太監進進出出,顯得有些忙亂,但作為一座皇帝居住的宮殿來說,這裡還是太冷清了些。
賀蘭修微微加快了腳步,直到接近龍榻,看清容慎潮紅的臉色,才皺眉道:“怎麼病得這麼厲害?”
容慎聞聲睜開眼望向他,大概是因為生著病,眼睛竟變得有些濕漉漉的,看起來十足的可憐。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倒像是受了委屈的家寵。
福祿躬身替皇帝回道:“禦醫來看過了,說是風寒入體,大約是著了涼。”
正值秋冬換季之際,溫度驟降,著涼感上風寒確實也常見。
“你們是怎麼侍奉的?昨日明明還好好的,今天怎麼就突然——”
話還沒說完,賀蘭修自己先反應了過來。
昨夜他跟容慎廝混了許久,中間還在窗邊胡搞了一通,他自己身強體健倒是沒什麼,可容慎的體質,哪裡經得起這般亂來?
見他沉默不語,容慎微微支起身子,聲音虛弱道:“我沒事,你不要擔心,喝幾副藥就好了。”
恰好一個宮人捧著托盤進來,輕聲道:“陛下,禦醫開的湯藥煎好了。”
福祿接過托盤,命他們都退下,然後捧著玉碗躬身道:“陛下,來,喝藥了。”
容慎隻輕輕抿了一口,就抱怨道:“好苦。”
明明在怪湯藥苦,可他既不看藥,森*晚*整*理也不看喂他喝藥的福祿,眼睛時不時就往賀蘭修臉上瞟。
賀蘭修歎了口氣,對福祿道:“我來吧。”
福祿大概就等著他這句話呢,高高興興地把藥碗往他手上一放,頭也不回就退了出去。
殿內的人都退出去了,容慎倚在賀蘭修的懷裡,一口接著一口地喝,也不覺得藥苦了。
全都喝下去之後,賀蘭修又喂了他一顆碟子裡備好的果脯,這才扶著他躺下。
就在賀蘭修轉身去放藥碗的時候,腰間卻突然纏上來一雙手臂,背後響起了悶悶的聲音:“你要走嗎?”
賀蘭修解釋道:“我不走,把碗放過去就回來。”
“那你要娶親了嗎?”
“娶哪家的小姐?”腰間的手臂一點點纏緊了,明明還是個病人,力道卻大得像是想把他勒死一樣,“漂亮嗎?溫柔嗎?你喜歡嗎?”
賀蘭修答道:“漂亮,溫柔,不喜歡。”
“那彆娶她了,娶我吧。娶誰,能給你帶來比我更大的助力呢?”
賀蘭修感受著背後灼熱的體溫,聽到這,總算確信這個人真是燒糊塗了,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可不知怎的,他居然也順著這糊塗話接了下去:“你放著皇位不坐,卻想來做我的太尉夫人?”
“太尉夫人?不。我要……要你做我的皇後。”
聞言,賀蘭修輕笑了一聲。
容慎似乎對他的笑聲很不滿,嘟囔著埋怨道:“你笑什麼?我這麼喜歡你,喜歡到想讓你做我的皇後,你居然還嘲笑我。”
“喜歡我?”賀蘭修漫不經心道,“那你做我的皇後吧。”
他背後的身體突然僵住了,抱著他的手臂也下意識鬆了幾分力道。
賀蘭修眼中劃過了然,挪開了自己腰間的手臂,語氣輕快道:“我開玩笑的。是不是嚇了一跳?”
容慎輕輕“嗯”了一聲,倒也不再纏著他胡言亂語了。
夜裡,聽著容慎因為生病比平日裡更加粗重一些的呼吸,賀蘭修又握住了懷裡那塊刻著容慎名字的玉墜。
喜歡麼?
也許是有的吧。
他怎麼會委屈自己去跟一個全然不喜歡的人做儘世間親密之事?
但這份喜歡的程度,也就僅限於此了。
足以偶爾突發奇想,也許某一天可以讓對方做自己的皇後,卻不足以讓自己在皇位麵前甘居人後。
他是這樣,容慎亦是如此。
賀蘭修鬆開玉墜,輕輕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他突然聽見了一聲囈語。
這聲音很輕,很小,卻像是咬著牙擠出來似的。
“你敢娶……我殺了你們兩個……”
可能這夢境太過逼真,容慎居然渾身都顫抖了起來,不斷地重複道:“不許你娶彆人,不許,不許……”
賀蘭修隻好擁住他,輕輕地拍著他道:“我不娶彆人,不娶。”
這一碰,他才發現容慎身上的溫度高得出奇,竟是又發起了熱來。
他連忙翻身下床命人去喊禦醫,而後又是一夜的兵荒馬亂,直至天明,容慎才將將退了熱。
“主子,您還要去上朝,不能再耽擱下去了!”祁飛羽急道,“若是上朝遲了被有心人探究蹤跡,那您昨晚宿在這兒的事情可就遮不住了。”
福祿也幫著勸道:“太尉大人,您就先去上朝吧,奴才會好生守著陛下的。”
可再勸也不頂用,賀蘭修鐵了心要陪在床邊等容慎醒過來,誰還敢硬生生將他拉走不成?
好在這時,容慎終於轉醒了過來。
看見賀蘭修坐在一旁,他眼裡先是綻出了幾分驚喜的光芒,而後又流露出明顯的依賴來。
“你去上朝吧,我……我沒事。”
賀蘭修看著他比前一日更加憔悴的臉色,握了握他的手:“我很快就回來。”
容慎衝他擠出來一個虛弱的微笑,而後道:“你昨晚,答應了不娶彆人,我聽到了。”
“太尉大人……要說話算話啊。”
賀蘭修凝神看了他片刻,直看得他心慌起來,才終於應道:“好。”
“撒嬌賣癡,悍妒吃醋”,賀蘭修總算是明白了,太後口中的“攪家精”到底是什麼路子。
可對上這雙濕漉漉的眼睛,他竟然說不出半個不字來。
“我說話算話。”
他起身離開之後,容慎捂著自己亂跳的心,衝福祿露出一個笑臉來:“成了。”
福祿苦著臉道:“哎喲我的陛下,您這又是何苦呢!折騰自己的龍體來賭一個不知能不能信守的承諾,值嗎?”
“承諾當然不值。”容慎笑得高興,“但他的心值。”
第64章
容慎這一次生的病來得快, 去得也快,好生將養了幾日之後,麵色竟然比生病之前還要更紅潤些。
隻是, 那夜他高熱不退的凶險情形不知怎的被傳了出去, 又惹得前朝大臣們人心惶惶了好些日子。
賀蘭修進入殿內的時候,容慎正坐在桌後, 翻看著一本冊子。
一聽見腳步聲, 他下意識就將那冊子掩在了滿桌的書卷之下,十分不自然地抬頭招呼道:“你、你來了。”
賀蘭修的目光在桌上停了停, 容慎的心頓時就提了起來,連坐姿也變得僵硬不少。
好在賀蘭修什麼也沒說,仿佛不曾察覺他的異樣:“今日的藥喝了嗎?”
容慎點點頭, 一副極為乖巧的樣子:“每天都按時喝的。”
賀蘭修往前邁了兩步, 看著他緊張地繃直了身子, 卻還要強裝鎮定的模樣, 沒忍住彎了彎唇角。
“這麼晚了, 看書費眼睛, 臣服侍陛下安寢吧?”
容慎連忙起身,滿心隻想快些將他從書房哄走:“你陪我睡。”
他計劃著今夜一定要施展手段, 把賀蘭修迷得神魂顛倒, 好讓這人趁早忘記書房之事,沒想到鏖戰半晌, 不知今夕何夕的那個人反倒變成了他, 昏沉迷蒙之間,什麼書房, 什麼冊子,更是早已被他忘在了腦後。
事畢, 他氣息未勻地伏在賀蘭修的臂彎裡,聽著賀蘭修給他講前朝的事情。
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容慎卻聽得津津有味。
因為賀蘭修以前從來不會對他提起這些。
容慎很清楚,那不是出於對一個立場相左的政敵的忌憚,而是覺得跟一個傀儡皇帝談論這些,簡直就是在浪費時間。
他一直覺得,他在賀蘭修眼裡,大概隻是一個投懷送抱來尋求庇護的玩意兒,隻不過身份較旁人更尊貴些,這才讓賀蘭修破了例。如果沒有這天子的虛名,他可能根本入不了賀蘭修的眼。
從前每次見麵,除了抵死纏綿,他們幾乎都無話可說,更無事可做。
可像賀蘭修這樣的男人,又豈是那靠床笫之歡就能征服的好色之徒?
每一次他們親密無間地貼在一處時,容慎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們之間的距離何止千裡。
但現在……似乎有什麼悄然發生了改變。
苦肉計麼,確有奇效,但用一次已經足夠,太多就該惹人厭煩了。容慎想。不過沒關係,他還有的是招數可以施展。
翌日清晨,容慎一起床,就看見福祿鬼鬼祟祟地近前來道:“陛下,昨夜在書房……”
糟了,書房!
容慎猛地坐起來,又忍不住“嘶”了一聲,顧不上痛楚,便急忙道:“東西你收好了沒有?”
“收好了,收好了的。”福祿躬身道,“可太尉大人去上朝之前,跟奴才吩咐了一句話,奴才不敢隱瞞。太尉大人說……”
“他說了什麼?”
“太尉大人說,‘昨夜他在書房看的那東西,既然他想看,那就讓他看個儘興。不過,太獵奇的就不必拿來汙他的眼了,多選些值得賞玩的。’”
容慎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他、他怎麼知道我昨夜看的是……”
賀蘭修固然不是那等靠床笫之歡就能征服的好色之徒,但既然能在這方麵有所進益,容慎自然也不會放過。畢竟,就連大字不識的白丁都懂得“床頭吵架床尾和”的道理。
“奴才也納悶兒呢。”福祿思索道,“所以這才特地來問問陛下,會不會是咱們身邊的人裡,混入了……”
容慎臉上的熱意慢慢退卻,就連嘴裡都覺著有些發苦了。
是啊,賀蘭修怎麼會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昨夜他分明已經藏好了,福祿也很快就收好了,可賀蘭修居然無需查驗,就直接點明了……
好半晌,容慎才艱難地張口道:“……查查吧。”
另一邊,威嚴肅穆、容不得任何人放肆的朝堂之上,卻有一個光團再放肆不過地在一眾朝臣頭頂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地對宿主道:【這是個大貪官,家仆欺負過好多平民百姓!快,抄了他的家!】
【還有這個,家裡的青磚下麵,牆壁的夾層中間,藏著的全是金子!】
【這個更可惡,居然在靠著嶽家發跡之後,毒殺了自己的結發妻子,霸占了她所有嫁妝!快,把這個天怒人怨的渣男拉出去砍了!】
賀蘭修一個沒忍住,悄悄往斜後方瞟了一眼,想看看到底是誰這麼喪心病狂,豈料這點小動作落在殿上的太後眼中,簡直再明顯不過:“太尉,你可是有話要說?”
賀蘭修立刻回過神來,答道:“稟太後,臣確有一事要奏。”
賀蘭霜本就為這些朝臣爭論不休的雞毛蒜皮般的小事頭疼不已,聞言立刻道:“講。”
“臣昨日閱覽北境傳來的軍報,道是今年沒有了胡虜不時侵擾擄掠,邊疆安寧,百姓和樂,此乃太後與陛下的恩德,北境軍民都感佩於心。”
賀蘭霜臉上浮現了一絲笑意,幾個忠直的老臣卻不禁皺起了眉頭。
他們方才還在爭論陛下冠禮的儀製,這賀蘭修卻突然站出來說了一通毫不相乾的歌功頌德之語,歌的還是自己的功,頌的還是自家姑母的德,誰會看不出他意欲擾亂陛下加冠的彆有用心?
“然則——”賀蘭修話鋒一轉,“軍報上所提及的一處,臣頗覺有異。雖隻有寥寥數語,卻不敢不放在心上細細思量,還請太後與諸位大人拿個主意。”
賀蘭霜的臉色嚴肅了些許:“究竟是什麼事?”
“今年北境的雪下得早,往年此時才該降下初雪,可臣收到軍報時,北境已下過兩三場雪了,天氣也比往年要更冷一些。”
一個老臣揚眉道:“瑞雪兆豐年,固然是好事。可此刻在朝堂之上,還有正事未能商議出結果,太尉大人這些話,不妨先放一放再說吧?”
賀蘭修轉身問道:“我一個武將,不懂朝政。敢問老大人一句,在這朝堂之上,什麼是正事,什麼又不是?”
那老臣冷哼一聲,道:“天子行冠禮,世人矚目,萬民景仰,這自然是正事。”
“那雪災降臨,百姓流離失所,輕則毀田失畜,重則饑寒而死,這就不是正事了?”
朝堂之上突然炸開了鍋:“什麼!雪災?”
“這……這怎麼可能呢?”
“賀蘭太尉,這話可不是輕易說得的,你如何能斷定這會是雪災?”
一片嘈雜之中,賀蘭修隻望向殿上太後訝然的雙眼:“還請太後聽臣一言。”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卻自有一種令人不由自主想要信服的沉穩:“臣亦無法斷定,隻是先前在北境征戰之時,遇到過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對臣講述了他年少時遭遇的雪災,臣這才了解了一二。今日朝堂之上,恐怕沒有一人經曆過那樣的情形,因此質疑也是情理之中。”
“隻是災情不等人,臣希望朝廷能夠儘快有所應對,如若北境今年安然無恙,那自然是幸事一樁。可萬一真有了雪災,那就能將損失降低到最小,北境軍民亦會對朝廷感恩戴德。”
賀蘭霜擰眉不語,一旁卻有人斥道:“太尉說得未免也太輕巧了些!朝廷提早應對?那是要如何應對?無非就是修築房屋、救濟賑糧、發放禦寒之物等。這些舉措,哪一項不需要錢財?哪一項不需要人力、物力?”
“如今為了一件尚未發生的事情,去動用朝廷的人力物力財力,將國庫洗劫一空,結果今年卻沒有那勞什子的雪災,你又當如何?北境自然是安然無恙了,可天子的冠禮也沒錢風風光光地辦了!”
“太尉若有阻撓天子加冠之心,直說便是,何須扯上北境的軍民,打著家國大義的旗號。隻怕外麵的三歲小兒都知曉,這些東西一旦進了北境,大概就再也回不到國庫了!”
這是個骨頭最硬,平日裡最敢直言的老臣,賀蘭修也不跟他硬來,隻道:“我雖為武將,卻也知文臣,特彆是地方上的官員,是身負教化和庇護百姓之職的。朝廷提早應對,莫非隻有錢糧可用?”
“命各地父母官張榜告示,去鄉裡通知百姓,今歲氣候異常,恐有雪災之患,令各家各戶早些做些準備,加固房屋,保護家畜農田,趕製禦寒衣物,並抑製黑心商戶趁機囤糧斂財,這難道需要掏空國庫才做得到?”
“按照老大人的意思,必須要等到災難來臨才肯前去賑災,那興修水利預防水患又是為何?修築工事以防敵襲又是為何?反正都是還沒有發生的事,竟白白浪費了這許多財力物力人力。倒不如將這些金銀永永遠遠地留在國庫,以作傳世之寶。”
這番話說完,他周圍的嗡嗡聲倒是小了許多,隻是那些個老臣,還是一臉懷疑而戒備地看著他。
賀蘭修又道:“諸位,請捫心自問,立於這朝堂之上,為的是君?是民?還是自己代表的利益?我私以為,如果這朝堂之上任何一件事,無論為君為民,最終都會被牽扯進個人利益之爭,為了一己私欲而置天下百姓於不顧,那這朝堂之上,大約也該換一批人站了!”
“你們可以懷疑我欲借雪災之名挪用國庫之資,借以阻撓天子加冠,但我絕不會坐視北境軍民活活凍死、餓死,經曆家破人亡之苦。”
“稟太後,臣願獻出府中全部家資,並即日前往北境處置此事。既然天子冠禮重要,國庫動用不得,那臣便分文不用。但還請太後施恩,準臣在民間自行募集錢財。當然,若是諸位還不放心,大可以派欽差同行,監管一切錢物動向。”
眾人齊齊啞然。
獻出府中全部家資,還不動用國庫?
莫非,是他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猜錯了這位太尉大人的用意?
他當真是心係北境軍民,而北境也當真很可能會有這麼一場雪災?
就連賀蘭霜也不可置信地看向賀蘭修,但見他表情堅定,目光懇切,似乎是真心實意想這樣做的。
她躊躇著開口道:“此事……”
“此事不可!”一道焦急的聲音突然傳入殿內,打斷了她的話。
賀蘭霜定睛一看,居然又是不請自來的小皇帝!
“太後三思,此事萬萬不可。”容慎行色匆匆,剛走向龍椅,還沒來得及坐下,就連忙開口道,“若此事由太尉自己出資募資,那百姓聽聞,該對朝廷有多寒心?更何況太尉一心為民,朝廷自該鼎力支持的,又怎麼能讓他自己扛下這麼重的擔子?”
這話自然也是賀蘭霜正想說的,可她看向容慎,神色探究:“可朝堂上諸位大人說得也沒錯,此事畢竟沒有定論,僅憑揣測,就大動乾戈,似乎確實唐突了些。更何況,陛下冠禮在即,國庫本就吃緊,又哪裡能分出錢財來辦這許多事呢?”
容慎深吸了一口氣:“正是因為我……朕的冠禮在即,所以更不能如此行事。屆時天下人一看,朕奢靡無度操辦冠禮,太尉這等愛民護民的忠臣卻散儘家財,那朕成什麼了?天下萬民,悠悠青史,又該如何評價朕呢?”
眾臣紛紛恍然大悟,就連賀蘭霜也立刻反應過來,給了賀蘭修一個讚許的眼神。
“那陛下的意思是,為了這一場未必會出現的雪災,這冠禮就……”
天子的冠禮,豈能跟普通男子的冠禮意義相當?
容慎一旦加冠,就意味著他從此在真正意義上可以大婚親政了。
賀蘭霜絕不相信,容慎會甘願放棄這場冠禮。
哪怕如期舉行,隻是儀式從簡,那也都是在對天下人明晃晃地昭示著:這位名不副實的天子,不僅沒能親政,還是一個連冠禮都不能辦得風光體麵的傀儡。
這樣的屈辱,又有哪個身居皇位的人可以忍受呢?
容慎看了一眼階下立著的賀蘭修,沉默了片刻才道:“太尉方才說,如果朝堂上的諸位大人為了一己私欲而置天下百姓於不顧,那這朝堂之上,就該換一批人站了。於朕而言,如果為一己私欲就置北境軍民於不顧,那這皇位,朕也坐得不安心,恐怕也坐不長久。”
“諸位忠君,而君忠民。”
“民若不安,君亦不穩。”
聽見這兩句話,賀蘭修驀地抬起了頭。
視線交錯之間,他又聽見龍椅上的天子道:“而且,朕相信太尉的判斷。”
“太尉之心憂,亦是朕之心憂。”
若要以天下萬民的性命作陪,那麼這高位,這權勢,要來又有何意義?
第65章
自那日的朝堂之爭後, 不過旬月之間,北境竟真的傳來了災情的奏報。
五州之中,居然有三州都遭遇了雪災, 其受災範圍之廣、嚴重程度之深, 簡直可謂百年一遇,單單是那折子上的文字表述都堪稱駭人聽聞, 更何況那些正艱難地直麵著天災的平民百姓?
早朝散去之後, 先前那冷聲喝問賀蘭修的老臣竟當著眾多大臣的麵攔住了他,又在所有人驚詫的目光中俯首對他深深一揖:“先前老夫誤解了太尉的拳拳之心, 竟百般阻撓大人勸諫朝廷提早應對,險些誤了百萬黎民的性命。幸得此事未成,否則老夫恐怕要成了這大齊的罪人, 天下的罪人!”
“大人那日在朝堂所言, 字字誅心, 令老夫回家之後輾轉反側, 幾乎夜不能寐。此前種種, 誤會也好, 偏見也罷,可單論這一件事, 老夫誤將忠賢錯認為奸佞, 實在應當向大人鄭重地賠個不是,還請大人原諒。”
賀蘭修連忙攙扶道:“老大人忠君愛民, 此事天下皆知, 我又怎會不明白呢?此次雪災尚未發生之時,我便大膽妄言推斷, 在諸位大人眼中,這原是我一己之見, 無憑無據,又恰逢天子冠禮儀製之爭,因此諸位對我的用意心存疑慮也實屬情理之中。”
“幸得太後聖明決斷,又有陛下鼎力相助,否則,我恐怕也無法輕易地說服諸位。”
“如今朝廷應對得當,各州府皆提前做了準備,因此災情雖然嚴重,但民眾的損失卻降到了人力所能及的最小,這是天佑大齊的福分,是太後和陛下的恩德,亦是文武百官同心協力的結果。”
他所說的,雖然聽起來很像是禮貌客套的場麵話,但其中倒也頗有幾分真心實意。
這名老臣正是他曾經向容慎舉薦的純臣之一,鄭睢。
太後看他極其不順眼,就連賀蘭修自己也沒少遭他的罵,外戚一黨更是各個對他恨之入骨。
然而,這位鄭大人雖說剛在朝堂之上駁斥了他提前應對雪災的建議,但在此事敲定之後,還是夜以繼日地忙活了起來,幫了大司農段瓔不少的忙。
此次災情傳回京中,鄭睢更是日夜憂心,隔一會就要過問一次,北境是否有新的奏報傳來,暴雪是否還在繼續下,各州府賑災進度如何,民眾傷亡又是幾何,需要增添人力援助否,還竭力促成了朝廷官員捐款捐物賑災一事。要不是年事已高,恐怕他此刻已經親自到了北境。
對於這樣的忠直之臣,賀蘭修固然沒辦法也沒打算將其收為己用,但他還是打心底裡敬重對方的。
“至於那日,我在朝堂上問諸位,是否要為立場和利益之爭置百姓於不顧,也不是為了誅什麼人的心,而是希望勸誡如老大人這般真正的忠臣良臣,在這朝堂之上為官,眼睛不要隻盯著上麵,身陷爭鬥傾軋的漩渦不能自拔,多看看下麵還有多少黎民百姓,他們同樣需要,甚至更為需要我等手握權柄之人的關注。”
“正如陛下所言,諸位忠君,而君忠民。民不寧,則君亦不穩。各位既然是忠君的臣子,將陛下的冠禮視為頭等大事自然是應當應分的。可若是因此忘記了入仕的本心,忽視了江山的根基,那豈非是得不償失,亦會令君王煩憂?”
鄭睢聽完他這一席話,麵露羞慚,一時竟有些說不出話來。
爭鬥傾軋,黨派之爭,這分明是史書上的佞臣所為。他一向自詡忠君愛國,清廉忠直,如今竟也不自覺地深陷其中了麼?
眼見跟鄭睢相似的朝臣們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旁邊又一道聲音響起:“太尉所言,字字珠璣,句句在理,本王聽著也十分動容啊。”
賀蘭修微微側過身去:“鄭王謬讚了。”
鄭王眯起眼睛,卻是話鋒一轉,又道:“隻是本王有一事不明,還請太尉不吝賜教。”
“鄭王請講。”
“太尉方才勸諸位臣工,‘眼睛不要隻盯著上麵,身陷爭鬥傾軋的漩渦不能自拔’,這話便是說,這爭鬥傾軋的漩渦已然存在,並且令諸位不能自拔了。那依太尉之高見,該如何擺脫,乃至於移走這個漩渦呢?”
周圍頓時肅靜了下來,就連諸位朝臣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這個漩渦”,指的自然是阻撓天子親政的太後及外戚一黨了!賀蘭修身為太後的侄子,這話可是輕易答不得的。
“然後呢?”聽到這裡,容慎頓時直起了身子,“他是怎麼回答的?”
福祿抿了下講得有點乾渴的嘴巴,接著學道:“太尉大人回答說,‘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天地之間,自有正道長存。但正邪一向難辨,且時常相依相存。正所謂日久見人心,諸位大人,又何必急於一時呢。’聽太尉說完,鄭王竟隻是冷笑了一聲,就立刻拂袖而去了。太尉也道有公務在身,眾位大臣們就都散了。”
“他倒是圓滑,也夠謹慎。”容慎微微笑起來,“也是,他一向是這樣行事的,任誰也彆想輕易捏住他的把柄。不過,對太後而言,這樣的圓滑謹慎,可未必會合了她的心意吧?更何況他還認同了朕當日在眾臣麵前所說的話。”
福祿低聲道:“是,陛下冠禮的日子愈發近了,太後那邊看起來也愈發急了。太尉此言,對諸位朝臣來說,固然尋不出什麼差錯來,可在太後那裡,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交代了。”
“朕這位好皇叔也是夠精明的,若不是太尉同朕通過氣,恐怕就連朕聽見他的這番問話,都會為他的忠義感佩不已,又遑論今日在場的那些臣子呢?”
福祿見他的話中竟有些氣惱的情緒,猶豫著道:“陛下,奴才本不該多嘴的。但有一句話,奴才覺著,即便可能會惹惱陛下,可為了陛下的江山大計,也還是得大著膽子諫言一回。”
容慎頗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直說便是。”
“鄭王心懷不軌,多有挑撥這事,畢竟是太尉一人所言,您也不能儘信的,還是要多多查證才好。何況,即便真的驗證了他彆有用心,現在看來,他的計劃也是先打著保皇的旗號,打壓太後及外戚一黨。您大可以暫且先利用著他,平衡二者的勢力,待到除了外戚,再誅鄭王也不遲啊。”
容慎怪道:“此事朕自然知曉,否則以朕一己之力,要對抗外戚一黨,豈非難如登天?必要借著前朝的勢力才好行事。隻是你為何這般吞吞吐吐,這話又有什麼值得我惱的?”
福祿竟然更加吞吞吐吐了:“奴才……奴才是看,陛下最近與太尉越發情好了,怕這私情迷惑了陛下的心智,從而乾擾陛下的判斷。”
譬如此事,若換作從前,陛下的第一反應定然是如何從中謀劃,豈會先擔憂上太尉好不好在太後麵前交差?
更彆說鄭王謀逆並無實證,隻是太尉一家之言,就算這事是板上釘釘的事實,鄭王現在的首要目標大概也是扳倒外戚從而獲得聲望權勢。隻要他還須打著正統的旗號,就總需要留著陛下的,可外戚卻非如此。
陛下大可以借刀殺人,又有什麼必要跟太尉所在的外戚一黨同仇敵愾呢?
容慎沉默一瞬,才道:“情好麼……朕倒不覺得是因為這個。”
“賀蘭修手握重兵,又一向頗有主見,不是太後可以隨意操控的傀儡。現在太後尚且能用親情和恩義綁著他,可日後呢?誰能保證他會永遠歸屬於外戚一黨?”
“這次雪災之事,他更是美名遠揚,再加上此前的戰功,如今他豈止在北境威望漸重,就連在整個大齊民間都是越發受人尊崇。太後一向多疑,又豈會坐視他的羽翼日漸豐滿,最終脫離自己的控製?”
福祿微微睜大了眼睛:“陛下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