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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與他遲早必有分歧,或在政見,或在黨爭,或在各有算計,不肯和盤托出。即使是現在,我看他也未必有多忠於太後,不然又怎麼會同我暗通款曲?總之,他既然能為太後效力,又為何沒有可能為我所用?”

福祿問道:“可太後畢竟是他的姑母,兩個人天生就比旁人更近一層。您又是他的……您怎麼能保證他能夠拋棄太後,轉而效忠於您呢?”

容慎卻聽出了他的未竟之語:“……是啊,我又是他的什麼人呢。”

福祿深感失言,連忙告罪道:“奴才多嘴,奴才失言,陛下恕罪。”

“不,你沒有說錯。”容慎的眼中燃起了異樣的光芒,“他這樣的人,既不吃軟,更不吃硬。所以想靠身份壓製他,那絕無可能。而若想成為他的什麼人,單單靠關係和情誼就能永永遠遠地綁住他,那也是妄想。”

“所以我需要努力的方向,不是成為他的什麼人,而是和他站在一致的立場,給他足夠的地位、權柄和自由來施展他的雄韜偉略,這樣才能令他覺得,世上除了我,再沒有第二個人值得他輔佐!”

福祿戰戰兢兢地問道:“給他足夠的地位、權柄和自由?可,可陛下難道就不怕他功高蓋主,起了不臣之心嗎?”

“自然是怕的。”

福祿聽著似乎還有下文,猜測陛下大概有應對之策,於是忍住沒有說話,耐心等了下去。

豈料容慎默然良久,居然接著道:“但如果命數已定,無論我如何努力,這皇位終究還是會落到他人手裡,那我寧願這皇位是歸了他。”

“無論是為天下蒼生著想,還是……為了我自己的私心。”

福祿最害怕聽見的話終於還是出現了,他立刻苦口婆心地勸道:“陛下!大局為重,千萬莫要耽於私情啊!”

“你放心,我心中有數。私情再重,又豈能重得過江山和祖宗基業?”

福祿半信半疑地看著他。

容慎繼續道:“而且,如果說我隻是同他虛與委蛇,半點真心沒有動過,那是假話,你也不會信的。但我心裡清楚得很,當初我能同他往來,就是因著我的身份。如果我沒了皇位,那他恐怕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即便隻是為了這個,我也一定要將這皇位坐到底的。”

聽到這話,福祿心中信了七分,終於鬆了口氣:“陛下聖明。”

誰料話音剛落,一個宮人便進來通傳道:“陛下,方才有宮人來報,太尉似乎正往這邊來呢。”

眼睜睜看著容慎麵露喜色,迫不及待站起身的福祿:“……”

陛下!這就是您方才信誓旦旦的“心中有數”嗎?

第66章

賀蘭修確實是朝著含章殿來了。

隻不過容慎一看見他, 麵上的神情就立刻轉為了淡漠。

因為賀蘭修身後,竟還跟著一位太後身邊的心腹女官。

容慎麵露不虞道:“太尉,曲女史, 你們今日怎麼有空來朕的含章殿?”

賀蘭修沒有答話, 倒是曲女史笑著行了一禮,而後道:“回陛下, 是太後有些事情想同陛下商議, 但近來竟微感風寒,擔憂親自過來會過了病氣給陛下, 左思右想,到底覺得過來不妥。因此特地請太尉大人代為轉達,奴婢也隻是前來聽上一聽, 稍後再將陛下和太尉商議的結果報與太後聽。”

容慎心中一跳, 麵上卻不動聲色道:“究竟是什麼事, 要勞煩兩位這般大動森*晚*整*理乾戈, 撥冗前來?”

曲女史的目光在殿內的宮人身上轉了一圈, 卻無一人會意地退下, 隻好挑明道:“此事重大,還請陛下屏退閒雜人等, 與太尉大人私下商議。”

容慎身後的福祿立刻投來了警惕的眼神, 容慎也猶豫道:“曲女史也知道,朕的身體一向……時不時就犯些小毛病, 身邊離不得人的。”

曲女史還要再說些什麼, 賀蘭修就不耐煩道:“臣還有公務在身,此事還是儘快議定的好。既然陛下離不得人服侍, 那留個小太監就是了。”

曲女史眸光一閃,應道:“太尉大人說的是。”

說著便指向福祿:“你留下吧, 其他人都先下去,去門邊守著,未經宣詔,不許任何人進來打擾。”

直到除福祿以外的所有宮人都退下了,賀蘭修才直入主題道:“陛下,太後想同您協商的事情,乃是陛下的冠禮,以及之後親政的一應事宜。”

這下,任容慎再如何強作鎮定,也忍不住猛地仰起了臉。

親政!

是他瘋了,還是太後瘋了?

這個詞,自他即位以來,堪稱日思夜想,心心念念。

可太後又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地讓出權柄?又怎麼可能坐視他順利親政,從此絕了讓楚王繼承大統的心思?

曲女史卻笑意盈盈地在一旁聽著,沒有絲毫異議的樣子。

容慎心知此事沒那麼簡單,謹慎道:“太後的意思是什麼呢?”

賀蘭修麵無表情地轉述道:“太後的意思是,天子加冠,自然是天大的喜事。而若能喜上加喜,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容慎茫然地重複了一遍:“喜上加喜?”

賀蘭修深吸了一口氣,才道:“臣有一外甥女,與陛下年紀相當,才貌也可堪充為天子嬪禦。陛下若能在舉行冠禮的同時大婚立後,太後自然會欣慰至極。此後陛下親政,太後也儘可以放心了。”

容慎心中一凜:“大……大婚?”

見賀蘭修沉默不語,曲女史連忙笑道:“陛下既然要親政,那後宮便必是要有人主持的。皇後乃一國之母,若是中宮後位一直空缺,亦會令陛下的威望有損。”

“太後的這位侄孫女,陛下大約也曾見過,上次秋獵之時,她還跟隨太尉一起出遊了的。這位小姐出身望族,又在邊關長大,既有高門貴女的知禮,又有將門虎女的威儀,再加之容貌傾城,實在是與陛下再相配不過的。”

容慎愣了愣,見賀蘭修臉上的表情愈發冷寒若冰,立刻道:“多謝太後厚愛。隻是朕這副不爭氣的身子,實在不好耽擱了太後疼愛的晚輩。”

曲女史臉上的笑容淡了些:“陛下莫不是覺得,太後的侄孫女不配後位?”

容慎心思急轉,好容易找出一條理由來:“為了賑濟雪災一事,國庫本就吃緊,冠禮都辦得艱難,哪裡還有銀錢主持大婚?”

“此事倒也好辦,太後已想過了。太後是想給侄孫女尋個好歸宿,也是想給陛下選一位賢妻。既然是為陛下排憂解難的,那自然不能令陛下為難。先將其冊為貴妃,待到日後國庫充盈,再晉升為皇後也不遲。”

容慎苦笑一聲:“太後思慮得倒是周全。”

“那陛下的意思是,答應了?”

容慎搖搖頭:“請太後恕我不能答應。”

“陛下可是想清楚了?”這回說話的竟是賀蘭修,“左右此處沒有旁人,臣就不跟陛下拐彎抹角了。陛下若不立後,太後便不會輕易還政於陛下。自古以來,皇帝親政之後,卻依然有太後聽政甚至攝政的,似乎也並非沒有先例。”

“……朕想清楚了。”

賀蘭修當即轉頭看向曲女史:“女史聽清了?回去還請稟報太後,說臣已經儘力勸過,陛下卻執意不從,因此這並非是臣不肯儘心的緣故。事已至此,臣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這便先行告退了。”

說完,他也不顧曲女史驟變的臉色,直接轉身揚長而去,任誰都能看出,他此刻的心情極為憤怒。

“太尉大人!”

曲女史下意識邁出幾步,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匆匆向容慎行了一禮,道了聲告退,就又急匆匆地追了出去:“太尉大人,還請留步!”

福祿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又聽容慎道:“還愣著乾什麼,快去打探打探,太後和太尉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賀蘭修臉上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咬著牙關回答了段軼的問題,“我的好姑母,拿親政之事要挾小皇帝,準備將我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脈,送進深宮去當皇後!”

段軼先是一怔,旋即道:“此事說來倒也不奇怪,太後想在皇帝後宮安插自己的親族,的確有利於繼續掌權。而一旦有了皇嗣,立為太子,那之後的皇儲身上也會流著賀蘭家的血脈。隻是……那可是你姐姐拚了命才留下的血脈。”

“這皇後的位置固然尊貴,可如果她在天有靈,也定然不會想要看見自己的女兒淪為皇帝與太後博弈的棋子。”

若最終是皇帝勝了,他豈能容下外戚一黨的餘孽繼續做自己的皇後?

而若是太後勝了,那廢帝的皇後又能落得個什麼好下場?即便僥幸得以善終,也注定要孤苦守寡半生了。

濯纓這個當舅舅的,自然不會願意將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脈推進這樣的火炕。

像他們這樣的人家,輕輕鬆鬆就能保證家中的女孩兒幸福無憂地度過一生,又何須讓她去做那勞什子的皇後,在政治鬥爭之後憂懼終身呢?

“無妨,濯纓。隻要太後的懿旨沒下,此事就還有轉圜的餘地。就算真的下了旨意,以你的地位權勢,難道還會護不住表小姐嗎?屆時隻推說她生了病,或是悄悄地送往彆處,實在不行,再讓她去道觀住上兩年,隻說是為亡母祈福,想必太後和皇帝也無法拿你怎麼樣。”

“這倒不必。”賀蘭修道,“皇帝已經拒絕了。”

段軼狠狠一驚:“什麼?皇帝竟然寧可不親政,也不願立太後的族親為後?”

賀蘭修緩緩搖頭,歎了口氣:“皇帝親政已成定局,太後此舉,也不過是病急亂投醫罷了。如果她還有把握繼續把持朝政,你以為她會惦記著一個皇後的位置?”

段軼一頭霧水道:“此言何解?小皇帝明明直到現在都還摸不到半本奏折,怎麼親政就已成定局了?”

“以往每次有人上奏請求太後還政,太後都以皇帝尚未及冠為由推阻回去,儘管所有人都明知這是推脫之辭,但皇帝的冠禮,確實已經成為保皇一黨心中最後的底線了。若到了這一日,太後還是不肯放權,那他們就算魚死網破,也定要跟太後及外戚徹底翻臉。”

“先帝駕崩之後,太後剛剛臨朝之時,改賦稅,清吏治,整軍紀,決策何等英明,手腕何等強硬,因此雖然招來了不少外戚弄權的非議,可民間一片感恩戴德,就連朝堂眾人也看在眼中。即便那些最為迂腐的老臣,嘴上不屑女主監國,可心底都是暗自佩服的。”

“然而近兩年來,皇帝冠禮愈近,太後心中越慌。慌不擇路,忙中出錯,隻顧著打壓異己,提拔心腹,卻不再用心於民生富國之事,對待朝中政務也越發敷衍。若她沒有這般行事,朝中那些原本中立的大臣,也不會紛紛倒向保皇一黨了。”

段軼默然片刻,才道:“但宮中禁軍、京畿大營還有北境大軍都在你的手中,隻要你堅決不肯鬆口,那些文臣,難道又敢跟刀槍硬碰硬嗎?”

“太後當初破格封我為太尉的時候,便是這樣想的。”賀蘭修淡淡道,“而我初封太尉之時,也是這樣想的。”

“……那,現在呢?”

“現在麼。”賀蘭修閉了閉眼睛,“前次雪災之事,今日朝會殿前,已經足以令太後開始懷疑我的用心了。而且,我猜她可能知道了什麼,譬如我時常夜訪宮中,潛入含章殿的事情,這才徹底確定了自己的猜疑。”

“否則,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讓她寧可跟我撕破臉皮,也要將我姐姐唯一的女兒拿去做跟皇帝交換的籌碼,還要我親自前去跟皇帝商議。隻要進了後宮,哪怕是做皇後,難道還不是捏在她這個太後的手裡?”

段軼恍然道:“原來如此!”

他就說,太後為何明知賀蘭修有多重視這個外甥女,卻還是要如此行事。一個後位固然重要,可賀蘭修這個侄子和他手裡的兵權不是更重要?

原來是覺得,既然賀蘭修已經不能倚靠,而她注定要讓出權柄,那便做一場最後的利益交換,並順勢將賀蘭修的軟肋捏在掌心!

此計未必有多高明,可確實算儘了人心。

隻是,大概她也無法料到,含章殿的那位,寧可不要她放權,也不願迎娶賀蘭修的外甥女為後吧?

含章殿裡,福祿躬身回報道:“陛下,看樣子,太尉大人確實跟太後起了齟齬,而且正是為著賀蘭府的表小姐入宮為後一事。”

容慎拿著書的手一頓:“知道了。”

“太後與太尉離心,外戚一黨的勢力可就大大地削弱了,這是好事才對,陛下為何卻悶悶不樂呢?”

容慎垂眸道:“太後畢竟是他的親生姑母,還是看著他長大的,比一般的感情更加深厚。這樣的親人,罔顧自己的意願,為了爭權奪利,不擇手段地利用自己看重的人,此種感受,應當比被敵人算計更加痛苦吧。”

“陛下這是,心疼了?”

“不,我是在想一件事。”容慎放下手中的書,無意識地敲擊著麵前的桌子,沉吟道,“此事若換成鄭王,他絕不會動怒至此。那他先前那般惱怒我算計他,是不是也能說明,他心裡有我?”

福祿:“……”

第67章

入夜, 萬籟俱寂,高大厚重的宮牆被皚皚白雪所覆蓋,更添了幾分冷清與深幽。

兩隊巡邏的禁軍迎麵相迎而來, 大約是怕驚擾了這皇城之中的貴人們, 隻看著同僚熟悉的麵孔輕輕點了一下頭,彼此示意之後, 就又擦肩而過了。

在他們離開之後, “咯吱”一聲,一道通向冷宮的小門被緩緩推開, 而後閃出了兩道身影來,輕巧地踩在了柔軟的雪地之上,而後消失在深深的夜色之中。

轉眼之間, 兩排淺淺的腳印就又被紛紛揚揚的大雪覆蓋, 沒有留下半點蹤跡。

進了冷宮, 關上殿門, 福祿顧不上抖自己身上的雪, 先連忙往容慎身上加了件鬥篷, 低聲勸道:“陛下,快披上。這麼冷的天, 您還穿得這麼單薄, 萬一又著了涼生了病,那可如何是好?”

容慎輕輕打了個寒戰, 又搓了搓險些凍僵的手:“不然還有什麼辦法, 萬一被禁軍發現了,穿著內侍的衣服尚且還能應對, 要是再加一件鬥篷,誰還能看不出我是個假太監?”

“唉。”福祿歎了口氣, “但願太尉能記著您的這份心,領了您這份情。”

堂堂一朝天子,想見一個臣子,居然還得自己冒著大雪,深更半夜溜出去偷偷見麵,這要是傳出去,還不得驚掉天下人的大牙?

“彆說那些有的沒的了,快,把這個破床移開。”

福祿隻好上前去挪開了床,扭動機關,少頃,一條黑漆漆的暗道便露了出來。

小半個時辰之後,太尉府。

祁飛羽推門進去,隻見賀蘭修坐在寬大的檀木書桌後麵,麵色沉鬱,不知是在出神地思考什麼。

他上前稟報道:“主子,皇帝來了,人在正廳。”

賀蘭修下意識愣了一愣,頗有些意外,但很快就反應過來,起身往外走去:“隨行幾人?是否有人護衛?”

“隻有一人,就是那個名喚福祿的內侍。”

“……胡鬨。”

一看見容慎,他便蹙眉道:“陛下深夜駕臨,所為何事?為何不帶侍衛隨行?皇城內外何等危險,朝中局勢何等詭譎——”

“我想你了。”

猝不及防的一句回答,竟讓賀蘭修連後麵原打算說什麼都忘了。

祁飛羽和福祿默默地退了出去,一左一右地守在門外。

容慎攏了攏身上的鬥篷,已然凍僵的手指還沒有緩過來,隻能略顯僵硬地握進手心:“那日含章殿一彆,你就再也沒有進宮去見我。我原以為你是為立後一事惱了我,可再一探聽你上朝時的情形,我這才知道,你是傷了心了。”

他的聲音放輕了一些,又道:“我知道,你的意誌遠非常人能及,就連當初在戰場上中了暗箭,都還能佯裝無事,咬著牙指揮到底。直到收兵回營,控製不住栽下馬去,才被人發現你竟然中了箭受了傷。若不是傷勢嚴重無法掩藏,恐怕你為了穩定軍心,至今也不會讓旁人發現此事吧?”

賀蘭修避開他的視線,淡然道:“主帥一旦傷重,軍心必然渙散,即便換作是其他老成的將領,他們大約也會如此行事。”

容慎微微笑起來道:“太尉大人不但有萬夫莫敵之勇,更是有算無遺策之謀,這樣的文韜武略,世上哪會有敵手可言呢?能打敗太尉大人的,恐怕也隻有太尉大人自己了。”

賀蘭修抬起眼來,卻不曾言語。

容慎繼續道:“我前日閒來無事,翻了翻習鑿齒的《襄陽耆舊記》,其中有一句話,令我印象頗深。這話是,‘夫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太尉大人既然深諳用兵之道,想必也對心戰之法頗有體會,不如給我講講其中的深意吧?”

談及兵法,賀蘭修下意識接道:“心戰之法,自古有之,曆代名將,無不用之。雖然戰場形勢各不相同,應用的手段看起來也大相徑庭,但要總結起來,無非就是利用人性之弱點,或威懾,或誘導,或欺騙,刺激其精神,擊潰其鬥誌。即便是威猛強大的百萬雄師,一旦沒了鬥誌,亦會成為敵人的囊中之……”

說到這裡,他驀地頓住了。

容慎凍僵的手終於恢複了正常的體溫,這才上前去握他的:“既然你什麼都知道,那麼你更該知道,你一人之才能,足以傾覆天下,又何止百萬雄師呢?敵人隻要用計令你失去鬥誌,那北境大軍、京畿大營和宮中禁軍即便加在一起,又能算得上什麼?朝中如果沒有你坐鎮,那這皇位,這江山,不也就成了對方的囊中之物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

雖然不知道容慎為什麼會突然同他說一些,但對方話中的提醒和鼓舞之意顯而易見,賀蘭修自然不會誤解了這番好心。

他輕輕回握了一下容慎的手,分明是還帶著寒意的一雙手,卻讓他的心變暖了些許。

在從書房邁向正廳的路上,關於容慎深夜到訪的來意,賀蘭修想到了很多種可能。

可能是聽說了他和太後的嫌隙,容慎想要趁勢說服他轉投明主,將他收為己用。也可能是發生了什麼情勢緊急的大事,令容慎不得不冒著偌大的風險親自前來請求自己的幫助。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容慎費了這麼大一番功夫,竟隻是為了這樣一個……對上位者來說幼稚到有些荒謬的目的。

“其實,若隻有與太後反目這一件事,還不足以令我喪失鬥誌。”賀蘭修也放下了幾分戒備,難得坦誠道,“這件事,我早有預料,因此雖說來得突然,但我也不是不能接受。這些日子,我也並非意誌消沉,而是在知曉了一些事情之後,不得不開始思考日後之事。”

容慎茫然道:“什麼?”

“當初北境那場雪災,你可知我為何那般篤定,寧願得罪群臣,也堅持要朝廷出麵?”

“當時……不是因為你曾經出征北境,遇見過親曆雪災的老者,因此懂得了根據氣候預判災害嗎?”

“那是我為了說服群臣找的借口。”賀蘭修糾結道,“事實是我當時遇見了一個奇怪的……道士。”

“此人隨身攜帶有一神物,能道儘前事,亦能卜算將來。”

“我百般試探之後,確認此物確實靈通,這道士所說之話亦無不應驗。因此,在他預言北境將有雪災之時,我才深信不疑,迫不及待奏請朝廷出麵應對。至於結果,你也看到了。就連當初揪出鄭王這個深藏不露的老狐狸,其中也有這神物的一臂之力。”

容慎驚訝不已:“世間竟有這樣的神物?可……這跟此事,又有什麼關係?”

“那日太後起了要將笙兒送進宮給你做皇後的念頭之後,我心煩意亂之下,便請道士用神物幫我卜一卦,告訴我笙兒日後會經曆什麼,人生際遇如何,我又該怎麼替她打算。”

“誰料他竟然告訴我,笙兒會滿懷恨意刺殺於我,然後當場觸牆而死。”

容慎倒吸了一口涼氣,又聽他道:“我不願相信,又追問了許多。”

“然後得知,我身邊倚重之人,竟沒有一個得以善終。”

容慎不可置信道:“那……你問你自己了嗎?”

賀蘭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答道:“沒有。”

怎麼可能沒有?

那奇怪的東西早就告訴他,他有帝王之相,也一定會登基稱帝,成為天下之主。不過這話就不能也不必對容慎交代了。

賀蘭修左思右想,也想不出為什麼自己明明能夠心願得遂,身邊人卻各個都落得如此下場。

究竟是他選錯了路,犯了眾怒,牽連所有親近之人不得不為他陪葬,還是他心願得償之後日漸變了心性,變得刻薄寡恩,忘卻了舊日的情誼,這才最終落得個眾叛親離的結局?

無論究竟是哪一種,都絕不是賀蘭修想要的。

容慎抿了抿唇,又問:“我呢?”

我們日後,難道也會刀兵相見,不死不休嗎?

賀蘭修頓了一頓,才道:“我忘記問了。”

容慎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試圖從中找到幾分最真實的情緒來:“是忘記問,還是不屑問,還是……不敢問?”

“你怕我落得跟你身邊眾人一樣的下場,敗得一塌糊塗,甚至最終死無葬身之地。又更怕我日後太風光,怕我成為了真正的明君聖主,因為那意味著你的結局絕不可能太好,是不是?”

賀蘭修:“……不是。”

“就是!”容慎篤定道,“你就是這樣想的,所以太後跟你翻臉之後,你不僅開始躲避太後,甚至還開始躲避我。你覺得我跟太後一樣,隻能做一時的盟友,甚至跟我連盟友都做不成,因為我們從一開始就是敵對的立場。”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從未將太後和你混為一談,更從未將你歸為外戚一黨?”

“你的抱負,你的宏圖大誌,並非隻有借太後才能實現。可你的野心,你的功高蓋主,卻隻有我能夠容得下!”

晦暗不明的燭光之中,容慎的眼睛卻在閃閃發亮。

他一字一頓道:“賀蘭修,今日的我,不是在借你的權勢,更不是在求你的庇護。”

“我是在告訴你,我才是你最好的選擇。”

“無論你想選君主,選盟友,還是選退路,我都是最合適的那一個。”

“作為君主,我同你有一樣的誌向,想要富國強民,想要海晏河清,想要一統天下。”

“作為盟友,我不會過河拆橋,不會卸磨殺驢,更不會背後捅你一刀。”

“作為退路……我永遠,對你懷有私心。”

第68章

“主子。”眼見容慎帶著福祿悄無聲息地出了門, 祁飛羽問道,“是否有事發生?”

“暫時還沒有,但大約很快就會有了。”賀蘭修想了想, 問道, “飛羽,你覺得, 帝王之愛重, 值得相信嗎?”

祁飛羽不假思索地答道:“飛羽私以為,不值得。”

“為何?”

“太後是您的姑母, 感情最好的時候,說是把您當親生兒子對待都不為過。可一旦涉及朝政之事,涉及爭權奪利, 就什麼都拋到了腦後。太後尚且如此, 又何況彆人?”

“皇帝如今勢弱, 需要倚仗您的權勢和能力, 當然願意在您身上費心思。可男子在情愛一事之上的許諾本就不足信, 花言巧語也好, 山盟海誓也罷,即便確實出自真心, 也隻是一時情好之語, 誰又知日後會如何呢?當個消遣也就罷了,若是為此賭上前途性命, 那就……”

“那就是十足的蠢人了。”賀蘭修笑道, “是不是?”

祁飛羽連忙低頭告罪:“屬下豈敢如此冒犯主子,失言之罪, 還請主子寬恕。”

“你既未失言,又何來罪過。我一直都知曉, 你隻是看起來不善言辭,實則心明眼亮,卻懶得同旁人多費口舌罷了。先前問你什麼,你都是三兩句話便回答了事,今日卻一反常態,說了這許多話,看來此事已經在你心裡憋了許久了吧?”

“您的事情,屬下不敢妄議。”

賀蘭修了然道:“那就是心裡確實有異議了。既然如此,那為什麼從來沒有對我說過?”

“……屬下確實始終對皇帝懷著戒心。可,凡是主子想做的事,屬下都隻會竭力相助,而不會橫加阻攔。當初若沒有主子,屬下全家恐怕都會死在胡虜的刀下。彆說您隻是想同小皇帝來往,就算哪一日,您決定冒天下之大不韙,與天下人為敵,屬下也會心甘情願地誓死追隨。”

心中最隱秘的心思突然被點明,賀蘭修第一反應是驚,第二反應卻是恐了。

775說過的話驀地浮現在他耳畔,他下意識問道:“即使明知道我是在赴死?”

“……是。”祁飛羽咬著牙道。

“這又是為什麼?”

“屬下當然不願意主子置身險境,可屬下十分清楚,主子心中自有成算。何事冒險,何時危險,您都已經心知肚明,卻還是偏要去做,那就一定是有不得不去做這件事的理由。”

“您從來都不是貪生怕死之人,而這世上又總有一些事,是需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隻有您才有這樣的膽量,這樣的氣魄,將生死置之度外,不計代價地去追求自己心中所想。既然如此,屬下又有什麼資格,打著保護主子的旗號,行違逆主子之舉?”

賀蘭修渾身一震。

將生死置之度外,不計代價地去追求自己心中所想嗎?祁飛羽竟然是這麼想的。

可他似乎把自己想得太偉大了。

賀蘭修固然設想過自己一旦身敗的結局,卻也從未料想到自己會落得那樣一個淒慘孤獨的下場。

他想過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卻絕沒有想過要拖著身邊人一起下水,讓他們為自己錯誤的選擇而陪葬。

祁飛羽越是這樣信任他,他就越打心底地懷疑起自己來。

他心中所想真的是正確的選擇嗎?

他自以為對正義和公道的追求,對太平盛世的追求,又真的有這麼無私嗎?

如果他隻是想要給百姓一個太平的江山,在青史上留下一段佳話,那謀權篡位,又豈會是他唯一的選擇呢。

時至今日,他想,也許是時候該放下自己的一些執著了-

除夕當日,巍峨莊嚴的皇宮內城張燈結彩,一派喜慶的年節氣息。

太後與皇帝不僅在宮內宴請百官,在京中也設了宴席賜食於百姓,以昭皇恩浩蕩。

宮宴之上,佳肴美酒琳琅滿目,曲樂悠揚,舞姿動人,然而在座的朝臣們卻沒幾個能專注於宴飲作樂。

原因自然是上首並肩坐著的那兩位。

一向言笑晏晏的賀蘭太後神情肅穆,席間幾乎一言不發,這已經夠惹人揣測了。

更奇怪的是,一直體弱多病,總令人覺得會命不久矣的小皇帝,今天竟然麵色紅潤,儀態從容,乍一看去,霍然已經有了幾分天子的威儀。

聯想到最近朝堂之上的諸多風波,眾人紛紛故作認真地埋頭吃菜,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時刻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偌大的殿內,大約隻有偷偷溜過來視察自己工作成果的禦膳房總管,心中是真的盈滿了慶祝過年的喜悅之情。

好在此時,又一排舞者翩翩而來,嬌妍的麵孔和曼妙的身姿將大殿的沉悶滌蕩一空。

鶯歌燕舞之間,終於有朝臣起身祝酒,其他人也紛紛跟上,一時間,倒是真有了幾分過年的氣氛。

輪到賀蘭修,他剛剛站起身,甚至還未開口,賀蘭太後就突然道:“哀家乏了,先行回去休息,皇帝與諸位臣工慢慢享受這宴席吧。”

說罷,還沒待眾人反應過來,她就利落地起身離席,步履之匆匆,像是一刻都不願意在這裡忍受下去了。

眾人下意識去看賀蘭修,卻見他筆挺地站在原地,臉上掛著從容得體的微笑,絲毫沒有被太後當眾下了麵子的覺悟,不慌不忙地說完了祝酒詞,然後又施施然坐下了。

身為太後的親侄,卻被太後當眾如此冷待,而且還是在這樣重要的場合,這樣敏感的時刻,這顯然傳達出了一個清晰的訊號——堅不可摧的外戚一黨,終於出現了分崩離析的趨勢。

“唉。”

宮宴散去之後,一名老臣回首望了一眼高大幽深的宮門,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門生攙扶著他上了馬車,才問道:“老師何故歎氣?”

“何故歎氣?你難道沒有看見,今日宮宴之上,太後與太尉的情形?”

“學生自然是看見了的。可他們兩人的不和,近日早有端倪。朝堂之上風波陣陣,這不也是老師早就料想到的事情嗎?而且,外戚勢弱,這對我們來說,明明是天大的好事才對,老師為何卻如此愁悶呢?”

“你可曾見過誌得意滿之人,能下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決心?你可曾見過春風得意之人,能有斷腕求生,拚死一搏的膽魄?”

門生思索片刻,驀地反應過來:“老師的意思是,太後她!”

“從前太後勢大之時,賀蘭修手握重兵,又同她甚為親近,所以太後心中有底氣,自然可以徐徐圖之,謀定而後動。可如今,賀蘭修同她翻了臉,她已經失去了她最大的倚仗。你猜,她是會識時務地讓出手中的權柄,從此做一個不理世事的深宮太後,放任楚王前往封地,永遠不得回京,讓她們母子淪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還是會拚死一搏,為楚王搏一個舉世無雙的前程?”

“可她難道不怕,一旦失敗,楚王也要受牽連,連當一個封地上的安穩王爺都是妄想?”

老臣搖搖頭道:“望子成龍,才是為人父母之常態,就連天家也不能免俗。在這位嘗過權力滋味,掌過一國朝政的太後眼中,為謀大事而身死,恐怕遠比庸庸碌碌地度過一生要快意得多。讓她看著楚王龜縮封地以自保,去賭皇帝對楚王的仁慈寬容,大概還不如賭自己技高一籌,能從已經長成的皇帝手中奪回權柄。”

“從前雙方麵上勢同水火,可實際上卻還沒到彼此不能共存的地步,因為誰也沒有被逼到最後的懸崖邊,所以萬事都還能留有餘地。可如今,太後已經退無可退,她除了動手,已經彆無選擇了。”

“老師的意思是……宮中會生變?!”門生立刻變了臉色,“那我們豈不是該速速去奏與陛下,提醒陛下早些做好應對之策?”

老臣捋了捋胡子,不慌不忙道:“你以為,陛下需要咱們的提醒?”

“這些日子,前朝的種種變故,你難道還沒有看清楚?陛下雖然年輕,可在朝政之事上,是半點也不糊塗。你我能想到之事,陛下大概也早就想明白了。否則,他又豈會在這個時候去拉攏賀蘭修?”

門生糊塗道:“學生愚鈍,不懂這其中關竅,還請老師指教。陛下會拉攏賀蘭修,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麼?賀蘭修手握重兵,加之前有北境戰功,後有雪災之功,在朝野上下的威望日甚一日,任何人想成事,都不可避免地想要拉攏他吧?”

“你確實愚鈍。”老臣不輕不重地斥了一句,才道,“賀蘭修和太後是什麼關係?親生的姑侄,比旁人的關係近了不知有多少層。若換成是你,你可敢在情勢不明的情況下貿然拉攏於他?你不怕他將此事捅給太後?不怕他表麵答應,實則是做太後的眼線,前來替太後打探敵情?”

“這……自然是怕的。”

“怕就對了!咱們隻是想一想此事,森*晚*整*理都會心生懼意,何況是必須要將此事計劃周全才敢行事的天子呢?陛下竟敢如此行事,說明他心中有底,知道太後一黨氣數已儘,即使拉攏賀蘭修之事不成,其後果也在陛下的預料和承受範圍之內。他定然是做了萬全的準備,否則絕不會貿然對賀蘭修行拉攏之事。”

門生突發奇想道:“有沒有可能……陛下心中也沒底,隻是想試一下能不能成,沒想到卻歪打正著了呢?”

“怎麼可能!”老臣瞪了瞪眼,“陛下這些日子在朝堂之上的舉動,你難道沒有看到?陛下絕非行事草率之人,思慮十分仔細,先前韜光養晦,半點鋒芒未露,也足以見其心性堅忍,行事謹慎小心,這樣的人,怎麼可能行事這般不周全?”

“可先前雪災之事……”門生大著膽子反駁道,“先前雪災之事,無論怎麼看,陛下和太尉應該都是早有交集的。否則彼時太尉之言,朝野震驚,人人都質疑其真假,就連當時同太尉關係甚好的太後都沒有輕信,怎麼當時還在韜光養晦的陛下,居然冒著頂撞太後的風險,站出來力挺太尉呢?”

老臣輕輕“嘶”了一聲,後知後覺道:“也並非全無道理。雪災一事,至今想來,我還是覺著蹊蹺。陛下當時連朝會都甚少出席,可那日匆匆而來,豈止頂撞了太後,更是暴露了自己在前朝有人通風報信的事實。”

“當然,此事現在看來,是事關重大,為國為民的好事。可誰也沒有預知之能,怎麼陛下當時就能篤定,太尉的一家之言必會成真呢?這雪災若沒有發生,那可是連陛下的冠禮都……”

門生提醒道:“學生記得,陛下當時說,他相信太尉的判斷。學生當時就覺得,他們二人暗中大概早有來往,隻是外人都不知情罷了。”

“說起來,太尉和太後的嫌隙,似乎也是從雪災之時開始的。”

“原來如此!”老臣一拍大腿,突然醒悟道,“原來他們不是旦夕之間才聯絡上的,他們必然早已有所牽扯,隻是一直不曾顯露於人前。這也是太後如此決然的原因,否則就憑賀蘭修手中的兵權,她至少也要跟賀蘭修保持麵上的和睦。”

話音剛落,馬車突然猛地停住了,老臣身形一晃,腦袋險些撞在車廂上,門生連忙一把扶住了他,厲聲朝外麵喝道:“出了何事!”

答話的卻不是車夫,而是一道低沉的聲音:“楊大人,太尉邀您一見。”

“太尉若要見老夫,為何不提前下帖,為何不明言邀約,卻要在此攔路?此非君子之行,而是盜賊之舉。若要私下相見,還請他日另行下帖吧!”

片刻的安靜之後,響起的卻是賀蘭修的聲音:“楊老大人,貿然相請,確是我的不是,我自當親自向老大人賠罪。隻是今日也確實有正事要與老大人相談,事發突然,亦耽擱不得,還請老大人委屈一回。”

門生低聲道:“老師,此事必有蹊蹺,不可輕信啊。”

楊泊安閉了閉眼,又歎息了一聲:“我如何能不知曉?可人都已經堵在這兒了,這位太尉大人近日看起來又頗有投效陛下之意,我若是推拒太過,會不會壞了陛下的大事?”

“自古宮變,都有挾持重臣的先例!老師就不怕……”

“怕。可我已經是一把老骨頭了,就算陛下真的遇險,我也無法再四處奔走,唯一的用處,也隻能是入宮與陛下共患難罷了。更何況重兵在前,他若鐵了心要拿我,我難道還有反抗的餘地?”

楊泊安再睜開眼時,眸中已經是一片決然。

“走吧!”

“老大人深明高義,忠君之心,真是令人動容。”賀蘭修的聲音又傳了進來,“不過不必勞煩老大人親自動身,隻需命車夫隨行就好。來人,帶路。”

聽見這話,楊泊安微微鬆了一口氣,而後稍稍緩過神來,便立刻低聲對門生道:“可有筆紙?”

門生茫然搖頭:“沒有。”

楊泊安四下打量,最後一咬牙,從裡衣的衣袖上猛地撕了一塊布料下來,又咬破指尖,在門生的驚呼聲中將滲血的指尖按在了布帛之上,顫巍巍地寫下了兩行字。

他將血書塞進門生的懷裡,聲音蒼老,語氣中卻還有著年輕時的熱忱與堅定:“想辦法將此信傳回府中,不成的話,那便將它藏好,絕不能被任何人發現。若我有難,定要將此事宣揚出去,號令天下,保衛王駕!”

門生含淚接過血書,低聲保證道:“學生定然不辱使命!”

楊泊安想了想,又咬牙道:“若是有朝一日,就連王駕也……你要記得,誅除逆黨固然重要,但更要緊的,是天下萬民的安穩。絕不能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就置天下百姓於不顧!”

門生正要答應下來,卻又突然想起,這話似乎十分耳熟。

“賀蘭修其人,當世之英豪也。若生在亂世,他必為梟雄。可生在此時,他卻未必能當個良臣。好在他心中還存著對黎民的憐惜,對江山的敬畏,因此不至於禍亂天下。”

“不至於禍亂天下?那他為何還會如此行事!”

“此事尚未有定論,不要聲張。你待會機靈著些,多看少說,見機行事。”

“……是。”

不過半個時辰,馬車便又悠悠地停了下來。

楊泊安被門生攙扶著下了馬車,剛一下車,就看見賀蘭修似笑非笑地望向他的衣袖處,似乎對他方才的所作所為心知肚明。

楊泊安心中一緊,連忙道:“太尉大人!這是何處?你又為何引我至此?”

“這是我太尉府的後門。事涉機密,委屈老大人了。”賀蘭修一揮袖,“楊大人,請。”

楊泊安帶著門生,一路提著心穿過了偌大的太尉府,直到行至內院,看見一個燈光下侯著的身影,他突然大驚失色,腰已經下意識彎了下去:“臣楊泊安,參見陛下!”

容慎已經快步走上前來,攙扶道:“楊老大人,快快請起。”

“是朕想同老大人私下相談,不欲驚擾旁人,這才請太尉悄悄地將老大人請過來。令老大人受驚了,還請老大人莫怪。”

“太尉先前曾對我說過,滿朝之中,隻有楊老大人這樣的忠義純臣可以重用。如今一看,果然太尉之言分毫不差。”

楊泊安已經被感動得幾乎熱淚盈眶,他的門生卻謹記著他的吩咐,始終悄悄關注著皇帝和太尉的動靜。

隻見太尉姿態隨意,神情閒適地與皇帝並肩而立,意興之至,還會相視一笑。

這不太似君臣之間的相處之道,倒更像是……

更像是什麼,門生卻形容不出來了。

第69章

大殿之內一片肅靜, 幾乎連眾人的呼吸之聲都清晰可聞,躬身上奏的臣子宛若磐石一般堅韌地立在原地,即使周圍已然彌漫著四起的殺意, 他也依然不退不避, 視死如歸。

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背上的冷汗越來越多, 已經快要浸透了厚厚的裡衣。

“大司農。”威嚴的聲音終於自上方響起, 很輕,很慢, 卻毫不掩飾其中的威脅之意,“哀家剛剛似乎聽見了一些荒謬之語,想來是上了年紀, 耳力不佳, 一時竟聽岔了。有勞段大人, 重奏一遍罷。”

段瓔握著朝笏的手不由自主地輕輕一顫。

可他心中清楚, 從他方才出列的那一刻起, 他就注定站到了太後的對立麵, 從此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這不僅是他和整個段家對皇帝獻出的投名狀,更是段軼身後的賀蘭修, 向天下人昭告改換陣營、與太後及外戚一黨割席的告知書。

想到賀蘭修, 還有他親自送過來的皇帝手書,段瓔不著痕跡地望了一眼位列群臣之首的那道背影, 終於心神一定, 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壯著膽子開口道:“啟稟太後, 臣方才所言,乃是稅法改革之事。”

他一字一頓的聲音在殿內回蕩起來:“太後先前定下輕徭薄賦之策, 減免農戶田租,此乃厚恩大德,百姓無不感激涕零,深念太後之恩。然則,田稅雖輕,丁稅和兵役的負擔卻日漸沉重,此乃戰爭之故,本是戰時應急之舉。可如今北境已定,胡虜已平,若仍按如今之稅法行事,恐怕會招致國之禍亂。”

賀蘭霜的臉色陰沉下來:“如此說來,哀家當初為保障大軍後方的安定嘔心瀝血,轉頭卻成了這天下的罪人了?”

段瓔連忙告罪:“微臣不敢,太後息怒!”

“息怒?你讓哀家如何息怒?”賀蘭霜冷笑一聲,“當初胡虜屢屢來犯,不征兵役,如何戍邊禦敵?不征丁稅,如何保證大軍後勤供給?兵器,糧草,衣物,軍餉,哪一項不需要巨額的錢財供養?沒有丁稅兵役,爾等如今能安安穩穩地站在這朝堂之上高談闊論,明裡暗裡地責罵哀家橫征暴斂?”

“太後明鑒,大司農絕無此意。”眼見段瓔有些抵擋不住,一旁的楊泊安出列替他分辯道,“昔日戰時,太後之策確實英明無匹,即使換作古時的聖人,大概也沒有更好的法子。可如今戰事已然平定,大戰之後,又有雪災,百姓正需要休養生息,若再加之沉重的丁稅兵役,恐怕會得不償失啊。”

“楊大人此言差矣。”外戚一黨的臣子駁斥道,“國庫本就不甚充裕,若減免丁稅,那就隻能再加田稅,這豈不更是倒行逆施?再說兵役,如今北境倒是平穩了,然而西邊和南邊可都還有異族虎視眈眈呢!若是一朝戰事又起,楊大人去哪裡調兵來?難不成,要讓田地裡從來都未經操練的農戶扛起鋤頭去禦敵嗎?”

“丁稅和兵役越重,藏匿人口,成為流民黑戶之事就會越多!如今已經有農戶紛紛躲入富戶府中尋求庇護,若再放任下去,令豪強越發地強,朝廷越發地弱,屆時若真的再起了戰事,恐怕你想照著戶籍冊去征兵,都不知道戶籍冊上的人丁都跑到哪去了!”

“羅大人此言甚是。人丁和土地都是一國之本,無論哪一個有所損缺,都會妨礙國之根本啊。減免田稅,受益的隻有農戶。可人丁之稅過於嚴苛,受損的可是所有百姓。平民之小家,尚且期望人丁興旺,何況一國之大家,又豈能因稅收而令百姓不敢繁衍?”

“不收稅,那國庫的錢從哪來?官僚的俸祿誰來發?偌大的國家又該如何運轉?”

“民富則國富,民強則國強。若一味弱民而強國,恐怕此國之強,亦不能久矣!”

一眾官員熱火朝天地爭論起來,本該肅穆莊嚴的朝堂又亂成了一鍋粥,誰也不肯先退讓半分。

喧鬨之中,容慎饒有興致的目光落在了賀蘭修的臉上,語氣聽起來十分好奇:“太尉,你在笑什麼?”

他這一開口,眾人便下意識安靜了下來。

這些日子,他們也看清了,這位看起來和和氣氣,甚至沒什麼上位者架子的皇帝,若真的發作起來,可未必比太後容易對付。

更何況,他此刻發問的對象,身份又是這般敏感……

賀蘭修施施然答道:“啟稟陛下,臣隻是在笑一件有趣的事情。”

“哦?既然這般有趣,不妨說來聽聽,讓朕和太後也一同笑笑。”

“諸位大人熟讀經史,深諳政事,在朝堂之上爭執起來,卻無一人記起三歲小兒都懂得的道理,這難道不是趣事一樁?”

容慎配合著露出願聞其詳的表情:“是什麼道理?”

“過猶不及,物極必反。”

“愛卿的意思是?”

“臣未曾經手過稅收之事,可隻聽各位的爭論,卻好像是兩個饑腸轆轆的人站在滿桌盛宴之前,吃多了怕撐著,吃少了怕餓著,於是一個寧願撐死也不想餓死,一個寧願餓死也不想撐死。可難道在撐死和餓死之間,就沒有半點折中之法,既能飽腹,又不至於難受嗎?”

容慎微微笑道:“稅法乃是國家之大事,民生之根本,諸位大人思慮周全,也是儘職儘責的體現。不過太尉之言甚為有理,諸位既然都是一心為國,總能想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不如先各自回去好好想想,待想到了穩妥的主意,再遞折子上來,同大家一起商議。反正此等要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輕易定下的。”

眾臣一齊躬身行禮:“陛下聖明!”

“好了,今日的朝會就先到這裡吧。朕看太後氣色不佳,還是早些回去休息為好。”

說罷,容慎便站起身來,待到賀蘭霜拂袖而去,他才麵不改色地從另一側離開了。

百官總算送走了這兩尊大佛,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就見皇帝身邊的福祿公公笑眯眯地邁下階來,當著眾人的麵道:“太尉大人還請留步。陛下有詔,請您前去一起研討軍務。”

賀蘭修略一點頭,便跟著福祿往內宮去了。

眾人麵麵相覷,可到底什麼也沒敢議論,隻交換了幾個心知肚明的眼神,就都沉默著散了朝。

賀蘭修一進內宮,就不斷有宮人內侍上前來見禮,許多都是他頗為眼熟的,甚至還有一兩個,他都能叫得上名字來。

進了含章殿,就更像是回府了一樣。

一路長驅直入,不用通報,便能直抵天子書房,進去之後容慎不在,宮人給他上茶請他稍候,用的茶葉還是他平時最喜歡的顧渚紫筍。

賀蘭修在禦案之前站定,隨手拿起一本奏折來看,發現是一本普普通通的請安折子,隻是字跡看起來十分扭曲,容慎的批複是讓人家多練練字。

他忍俊不禁地把折子放回去,又拿起另一本來看。

這本看起來更加言之有物,對民生之事多有詳述,容慎的批複也很認真,嘉獎了對方的政績,還提出了不少疑問。

他正要把奏折放下,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嗬斥:“大膽賀蘭修,竟敢趁朕不在,私自翻閱奏折,真是放肆!”

賀蘭修轉過身去,十分坦然地挑了挑眉:“臣還能更放肆一些,陛下想試試麼?”

容慎已經換掉了方才威嚴的朝服,此刻穿著一身輕便的常服,聞言麵色微微泛紅,不像是一位剛剛在世人麵前展露鋒芒的少年天子,倒像是哪家偷偷跑出去與情郎私會的公子哥兒。

“試試就試試。”他嘴上這樣說著,身體也不自覺地偎進了賀蘭修的懷裡。

剛要再說些什麼,卻突然看清了賀蘭修手中拿著的奏折,“這個定襄郡守,最近上的幾道折子都頗有見解,對民生政事也深諳於心。我正想問問你,要不要把他提拔到京中來。朝中缺人,缺忠臣,更缺能臣,我看他就是個不錯的人選。定襄郡隸屬北境,你先前有沒有同他打過交道?”

賀蘭修沉吟道:“陛下想提拔他,也不是不可以。”

容慎一聽這語氣,就知道不對:“這個人有問題?”

“此人才能平平,但為官清正,也算得上愛民如子。做一方父母官足矣,可若要高居廟堂,整日同那些老臣們唇槍舌戰,恐怕就有些難為他了。”

容慎皺眉道:“這折子,怎麼會是才能平平之人寫得出來的?”

瞧見賀蘭修但笑不語,他恍然道:“你是說,這是他人代筆!”

“不錯。不僅如此,就連他平時施政,背後也少不了這位能人的指點。”

“這……這不是冒名頂替的欺君之罪嗎?既然如此,方才我說要提拔他,你為何又沒有反對?”

“因為陛下想要的隻是這份才能,隻要這份才能可以為陛下所用,那麼它究竟出自何人,又有什麼要緊?提拔他一個,可比改變整個選官製度,要容易得多。”

“你的意思是——”

“陛下先前問我,朝廷無人可用,究竟有沒有辦法可以解決。我如今回答陛下,有。”

“朝廷無人,可天下有人。高官府中的幕僚,不乏身負驚世才華之人,卻因出身無法入朝,此乃世家大族壟斷選官之故,更是朝廷製度腐朽落後之故。”

“可這些一輩子不能擁有名姓的幕僚,放在平民之中,也已經是極幸運之人了。還有更多的人,任他如何天賦異稟,任他如何一心報國,卻因為從未碰過書,從未識過字,從未得到過一個機會,便就此埋沒在芸芸眾生之中,到死也沒能做出什麼大事來。”

“陛下,朝廷選官已經死死把持在世家手中。有朝一日,他們若是聯起手來,其後果恐怕不堪設想。還請陛下明鑒,早下斷腕之決心。”

容慎與他對視良久,終於堅定地吐出了一個字來:“……好!”

“我還在為稅法之事躊躇不前,猶疑不決,你卻已經想得這般長遠了。我想的是如何借稅法扳倒太後一黨,你想的卻是如何改稅利國利民。無論是理政的才能,還是治國的胸懷,我都及不上你。”

賀蘭修剛要說些什麼,卻被他攥緊了手,又聽他道:“但是沒關係,我們已經是一體的了。你聰明,就是我聰明,你厲害,就是我厲害。隻要你我同心,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會是我們做不到的?”

容慎的眼睛很亮,攥著他的手也很用力。

賀蘭修垂眸望著這雙獨屬於少年君主的眼睛,漂亮,堅定,野心勃勃,突然不合時宜地憶起了這雙眼睛在龍榻之上微微泛紅,目光迷離的風情。

他的聲音低沉了些許,像讚許,也似暗示:“陛下英明。”

隻這一聲,容慎就幾乎要醉倒在他懷裡了。

第70章

春寒料峭, 福祿生怕兩位金尊玉貴的主子著了涼,一下朝回來就忙忙地指揮著底下的人關緊了門窗,又在含章殿四處都點起了炭盆, 這才讓殿內的冷氣散去了不少。

忙完這一圈, 他猶嫌不足,總覺著自己忘了點什麼。

左思右想之後, 福祿一拍腦門兒, 才記起派人去取兩件厚厚的裘衣來。

待裘衣取過來,他捧著就往內殿去, 卻見當今天子沒骨頭似的倚在心愛重臣的懷裡,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彆的什麼。

福祿猶豫片刻, 到底還是對聖上龍體安康的關懷占了上風, 捧著裘衣上前道:“陛下……”

容慎聞言扭過頭來, 看見他手上的東西, 輕輕地瞪了他一眼。

賀蘭修卻立刻道:“穿上這個足以禦寒了。起來, 批折子去。”

福祿這才知道自己壞了主子的好事, 心道不妙,可麵上卻不敢露出什麼來, 隻能恭謹地站在一旁。

容慎不情不願地坐直了身子, 看了眼裘衣,挑刺道:“怎麼是虎裘?去把太尉送朕的那件狐白裘拿來。”

福祿為難道:“陛下是否忘了?那件狐白裘先前略有破損, 命人送去織室修補了, 如今尚未送回來呢。”

容慎神色一僵,為自己找補道:“這麼久還沒送回來, 可見是織室的人沒有儘心。再說,這般金貴的東西, 怎麼會這樣容易破損?看來他們織造的時候,也沒有能做到結實耐用,得讓他們好生練練技藝了。”

福祿不敢頂嘴,心中卻暗道,再結實耐用的衣裳,也禁不住您一收到就當成寶貝似的,恨不得天天穿在身上。

更何況,織室的人製衣,首要考慮的豈會是結實耐用?就算是做工最為精細的龍袍,也沒有哪個皇帝會經常穿同一件的。

“好了。”賀蘭修打斷道,“下次再給你多獵幾張狐皮就是。彆找茬了,安生看折子去。”

這語氣作為臣子而言,簡直堪稱大逆不道,儘管已經親耳聽過很多次,福祿還是忍不住眼皮一跳。

然而容慎自己不僅沒有覺得被冒犯,反而期待地微微睜大了眼睛:“一言為定?”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容慎這下滿意了,也不再計較什麼狐裘虎裘,高高興興地披上就坐到了禦案邊,開始翻起折子來。

賀蘭修則在一旁勾勾畫畫,不知在忙些什麼。

福祿大著膽子瞄了一眼,卻像是一張布防圖。

他心中一凜,頓時垂首躬身,不敢再窺探了。

這兩個人都是一忙起來就廢寢忘食的主兒,辦起正事來也都是聚精會神,神情嚴肅,可並肩坐在一處,即使沒有交流,也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和諧。

福祿默默想道,如果這二位能一直這樣和睦相處下去,倒也是一樁好事。陛下自己高興,又能籠絡住太尉這樣的重臣,軍國大事也有人一起商議。

隻是……前朝錯綜複雜的局勢之下,這樣的親密無間,真的可以始終維持不變嗎?

似是為了印證他心中的想法,下一刻,殿門就驀地被人推開,一個年輕的宮人步履匆匆地進來奏道:“陛下,長樂宮傳來消息,太後那邊似有異動!”

容慎當即放下了手中的奏折,一旁的賀蘭修也抬起了頭。

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眸中都明明白白地寫著四個字:終於來了-

朝廷還沒有就稅法改革一事商量出個結果,一封八百裡加急的軍報就先傳入了京中。

當初一役,賀蘭修領兵直搗胡虜王城,王族或被殺,或被俘,土地皆被納入大齊版圖,又設下府衙,派遣官吏,前去對平民安撫教化。按道理來說,北境分明已經全然安定,再無後患了才對。

可如今,不知又從哪裡冒出來一路兵馬,借道西域陳兵北境邊關,自稱是胡虜舊部,當初為保存火種敗走他國,如今反攻回來,勢要報仇複國。

北境本就有不少被收服的胡人還不認同自己大齊子民的身份,此事一出,竟是紛紛雲集響應,不惜舍棄妻子逃出邊關,前去投奔從軍。

邊關傳來消息之時,這批大軍還隻是陳兵,並未犯邊。

可北境軍民飽經戰亂之苦,對戰事無比警覺,哪裡敢心生懈怠,當即就傳了加急軍報回來,請朝廷速速發兵禦敵。

消息一出,朝野震動。

平日裡如何內鬥,那都是關起門來自家打架。如今事涉邊關安危,對手還是侵擾了大齊北境數百年的胡虜殘部,氣勢洶洶,一呼百應,哪裡還有人會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因而早朝一開始,就不斷有大臣出列,請求太尉率兵前往北境迎敵。

原因倒也不言自明。

太尉身為武將之首,總領天下兵馬調度之權,當初又是因為平定北境的功勳才得授的官職,現今北境有難,太尉若能親自前往,那不僅能讓北境軍民安心,更能令他從前的手下敗將們聞風喪膽,憑他們是什麼殘部,聚攏了多少兵馬,氣勢上就先矮了一截。

隻是不知為何,賀蘭修一直沒有表態,天子也始終不置可否,仿佛並不想讓賀蘭修出兵一般。

殿上有那等細心的,就不免揣度起來,聖上不欲令太尉親自出兵,莫非是忌憚他的威望和兵權,生怕他再次大勝歸來,功高蓋主?

還是太尉留在京中,對聖上來說另有他用?畢竟如今太後與聖上之間的局勢一觸即發,太尉若此時離京,京中就少了最大的變數。

還沒等他們想出個一二三來,一向明牌保皇的楊泊安竟然也鏗鏘有力地奏道:“請陛下儘早決斷,請太尉出兵禦敵!”

保皇一黨多以他為首,此刻他已然表態了,其他人自然也紛紛跟上,齊齊學道:“請陛下儘早決斷,請太尉出兵禦敵!”

容慎麵色不虞,轉頭看向了賀蘭霜:“太後的意思呢?”

賀蘭霜漫不經心地答道:“陛下心中已有定論,又何必多此一問。若果真舍不得太尉離京,那換一位將軍出征就是了。莫非我泱泱大國,除了太尉一人,就沒有良將可用了不成?”

容慎微微笑起來道:“朕隻是體恤太尉辛勞,再者說,不過是幾個亡國敗將罷了,哪裡用得上太尉親自出馬呢?不若給其他的小將一些機會,也好提拔幾個良將出來。”

“陛下,這可不妥。”鄭王駁道,“雖說是亡國敗將,可胡虜凶殘,眾人皆知,更何況他們如今一心想要複仇,此等心誌,此等殺意,定然遠勝從前。陛下想磨煉新人是好事,可輕敵卻是兵家大忌。如今來看,太尉確實是不二之選啊。”

容慎尚在猶疑,賀蘭修先主動道:“陛下,臣願往。”

他這一出聲,此事便已成定局,眾目睽睽之下,再沒有變更的道理了。

散朝之時,容慎冷著臉,又派福祿將賀蘭修召進去議事了。眾人隻顧著賀蘭修這邊的動靜,卻沒有人注意到,太後起身之前,不動聲色地同鄭王交換了一個眼神。

“太後和鄭王……他們好大的膽子!”

一進含章殿,容慎就驀地換了一張麵孔,猛地將桌上堆成山的奏折摜到了地上,胸口急促地起伏著,顯然是被氣得狠了。

“為了爭權奪利,不惜引狼入室,勾結外寇,這就是朕的好皇叔,還有先帝的好皇後!”

陛下向來是極溫和的,即使近些日子君威漸重,那也是不怒自威的,宮人內侍們哪裡見過他這樣厲聲厲色的火氣,一時間紛紛戰戰兢兢地跪了下去,就連福祿都有些心驚膽戰,垂著頭不敢多言半句,生怕自己犯了什麼忌諱。

隻有隨後跟了進來的賀蘭修不怕他,彎下腰撿了幾本奏折,才不疾不徐道:“陛下好大的威風。底下人好不容易分門彆類撿出來的折子,這下又要理上大半日了。”

容慎沒想到他來得這樣快,一時間竟有些無措,臉上的神情變了又變,氣勢也弱了許多:“我,我一時沒控製住……”

“你們把這些收拾了。陛下同我有話要說,午膳之前,任何人不得入內打擾。”

囑咐完宮人們,賀蘭修才將折子放回桌上,攬住容慎的肩,往內殿去了:“走,進去慢慢發脾氣。”

宮人們領命之後,抬首望向那兩道極親昵的背影,都在心中暗自鬆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太尉大人在陛下這裡,簡直就是一劑包治百病的良藥。

進了內殿,容慎卻沒有再發脾氣,而是抓緊了賀蘭修的手:“你先前揣測此事,我還當你是思慮過重,料想他們一個身為宗親,一個身為太後,再如何野心勃勃,也不會拿一國之安危開玩笑的。更何況他們先前還勢同水火,怎麼會突然就攪到了一起去……”

“世上之事,本就如此。為權為利,就連家國之仇都能暫且放下,又何況是一時的政鬥呢?先前我同太後站在一起,鄭王自然就要幫你對付太後一黨,否則外戚一家獨大,他就無法從中獲利。而今我又同你混作了一處,他們二人若是再不聯手,放任你我日漸勢大,那可就隻能坐以待斃了。”

“那你難道真的要去北境?你分明知道此間陰謀,分明知道他們一定設下了埋伏圈套,隻待你上鉤,你還要去自尋死路?”

賀蘭修回握住他的手,輕歎了一聲:“這不是我們已經商量好的事情?你怎麼突然就反悔了?”

先前察覺長樂宮異動,察覺太後有意與鄭王聯手,察覺北境邊關有所動靜,賀蘭修就已經猜出了一二,並跟容慎約定好將計就計。今日楊泊安等人力薦他出征,也是因為得了宮中的授意。

容慎在朝上試圖否決,賀蘭修還當他是不想答應得太快,令太後和鄭王起了疑心。沒成想,容慎是真的改了主意,不想讓他走了。

聽見這話,容慎沉默良久,才道:“我不想讓你以身犯險。我知道你智勇雙全,又早已洞悉他們的陰謀,事先做了準備,自然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可……可萬一呢?”

身為君主,他當然知道,優柔寡斷之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可這是他心愛的人,他唯一的枕邊人,他又怎麼可能沉著冷靜地坐視對方深入虎穴,心中卻沒有一絲觸動?

先前同意,是為國。如今反悔,卻是為了他自己。

他隻想做一個明君,可沒有想要做一個沒有七情六欲的聖人!

賀蘭修頓了頓,才答道:“我承認,若是對手技高一籌,我的確有回不來的可能。”

“但時局至今,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這一路兵馬,是鄭王的私兵也好,是西域的援兵也罷,從它出現在邊關那一刻起森*晚*整*理,就已經對北境的百姓造成了威脅和恐慌。唯有徹底鏟除,北境才能重歸安穩,那些尚未歸心的胡人也才能徹底死心,從此身心歸附,真正地成為我大齊子民。”

容慎一愣:“鄭王私兵?西域援兵?那不是胡虜殘部嗎?”

“鄭王越是想偽造得儘善儘美,就越是容易露出馬腳。所謂的胡虜殘部,他以為打出那兩位將軍的旗號就可信了。可惜他大概不知道,他借名的這兩位將軍,都是由我親眼看著他們下葬的。”

“可……當初的戰報上,確實沒有這兩個胡將的名字。”

“其中一個,是還沒與我碰麵,就在行軍途中因老邁病逝了的。未曾交手,便不算戰功,我自然不會貪功虛報。可惜他的部下被我打得七零八落,倉皇逃離之間,將他的遺體落下了。我當時打理戰場,便順便命人將他下葬了。到底也算一代名將,總不好坐視他曝屍荒野。”

“另外一個,雖然不是什麼名將,卻也是一個小部落的首領。當時他率部下護送部落婦孺逃離,被我伏擊,他自行上前喊話,道是願意自儘以保部落婦孺,請我高抬貴手,不要殺他部落婦孺。我告訴他不必自儘,歸降便可,他便真的降了。”

容慎半是好奇,半是驚訝:“既然已經歸降,那怎麼又死了?”

“後來我帶著俘虜回營,他也安安分分地待了好幾日。大概終於確認了我不會難為他們,他才來謝我不殺婦孺之恩,回去之後,他便自儘而亡了。他死之後,我才知道,他們部落向來隻許戰不許降。那幾日苟活,他已經滿心羞慚。”

“我想,他應該也不願出現在俘虜名冊上,於是便將他的名字劃掉,並命人將他好生安葬了。”

容慎聽完,卻是怔怔地感慨道:“他是真漢子,你是真君子。”

“真君子?”賀蘭修笑了笑,倒是沒有否認。

在朝堂之上,他未必贏得光明,可在戰場之上,他向來勝得磊落。

“如此說來,太後和鄭王並沒有勾結敵寇,也沒有引來胡虜殘部。他們在北境自導自演,搞出這麼大動靜,隻是為了引你出京?”

“不,你忘了,還有他們借道的西域。鄭王私兵不多,如今能令北境人人自危,大概從西域借來的兵也不少。”賀蘭修淡淡道,“聽說鄭王世子近來甚是喜愛西域舞女,府上有不少買賣胡姬的西域商人往來呢。”

容慎憤憤道:“蕞爾小國,竟然也敢妄圖亂我大齊國政!”

賀蘭修隨手按了按他的背:“若我所料不錯,他們會在通往北境的必經之路上伏擊於我。待我戰敗,或被殺,或被俘,他們都可以煽動北境軍民,借為我報仇之名,倒逼朝廷。京中他們動不了,因為他們在京中無兵也無名,隻能從我入手,逼你退位。”

“你本就沒有親政,在朝野威望不足,太後又是我的姑母,她若出麵說你害我,那你隻能百口莫辯。屆時,邊境的私兵,西域的援兵,再加上北境大軍,足可以長驅直下,直逼京城。再有一班朝臣,勸你以天下黎民為重,以江山穩定為重,退位以免內亂戰火,生靈塗炭,你又當如何?”

容慎越想越覺得後怕:“……既然明知如此危險,你為何還執意要去北境!”

賀蘭修如果真的身陷北境,他難道還有什麼辦法能在宮中獨活?就算是做一對殉情的鴛鴦,恐怕都埋不到一處去!

“我隻說我會領兵出征,誰說我打算去北境?”賀蘭修卻全然不知他的忐忑,成竹在胸地笑了起來,“我會直接出兵西域,趁其不備,滅了此國,然後與北境大軍兩麵夾擊,剿滅全部逆黨私兵。”

“放心,隻要北境沒有傳回我出事的消息,京中就沒有任何人能夠動你。保皇一黨日漸勢大,楊泊安和鄭睢都不是吃素的,禁軍也都握在段軼手中,太後連一個小卒都調動不了,不然她豈會出此下策,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引我去北境。”

容慎先是一喜,心道這確實是出其不意的奇謀,有誰能夠料到,本該領兵去北境禦敵的賀蘭修,會毫不猶豫地直奔西域而去?那些在路上埋伏好的逆黨,隻怕等到天荒地老也見不到賀蘭修的影子。

可轉念一想,他又忍不住生出了憂慮來:“你在西域人生地不熟,行軍打仗會不會有危險?”

“你以為,我先前研究的那些地勢布防圖,是哪裡的?”

“我當時問你,你明明還故作神秘地不告訴我。”容慎不滿地嘟囔了一句,可隨即又恍然地睜大了眼睛,“你是說……你居然那麼早就開始研究西域的地勢和布防了!”

賀蘭修看他一驚一乍的樣子實在可愛,沒忍住捏了捏他好不容易長出一點肉來的臉頰:“不錯。”

“西域阻我大齊商路久矣,我們遲早是要收入囊中的。此時他們自投羅網,倒是正中我下懷。”

“不過此戰確實不宜拖延。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才能將我軍的損失降到最小。”

容慎心知此言有理,也不再反駁,隻抬手去摸他的胸口,摸到那塊硬硬的玉墜,隔著衣裳摩挲了幾下:“那這一次,還是讓它替我陪你去,護佑你平安歸來。你記著,無論到了什麼時候,你自己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若再像上次那般,受了重傷還要強裝無事地咬著牙硬撐,那我就……”

賀蘭修頗感興趣地問道:“那你就怎樣?”

容慎咬著牙,很有氣勢地凶道:“那我就把你鎖在宮裡,再也不許你出去見人了!”

賀蘭修聽完,卻一直沒有接話,隻是深深地望向了他。

容慎被他看得心慌,以為他不高興了,連忙辯解道:“我隻是說說而已,怎麼會真的——唔。”

話沒說完,他就被堵住了唇。

很輕的一個親吻,甚至隻是覆上來而已,沒有任何進一步的動作,容慎卻當場就愣在了原地,半晌都沒有回神。

他們還從來沒有過……

因為那過於輕佻又充滿了利益糾葛的開始,他曾經以為,他永遠都不會得到這樣一個簡簡單單,不帶情.欲,卻又包含著親昵愛惜的吻。

可是現在,賀蘭修突然給他了。

莫名其妙,沒有緣由,就是給他了。

容慎有點想琢磨一下這到底是為什麼,可賀蘭修完全沒有留給他思考的餘地,隻確認了他並不排斥之後,就自顧自地開始了更激烈的掠奪。

唇舌糾纏之間,容慎隻覺得自己已經快要溺死在這致命的甜蜜之中。不知為什麼,這竟然比赤誠相對的交合,更令他感到羞恥和愉悅。

不知過了多久,他甚至已經有些喘不上氣來了,賀蘭修才終於放開了他。

他尚還不依不饒不知羞地湊過去,討親要抱,賀蘭修也如了他的願,而後附在他耳邊道:“天子冠禮之時,我以一國為聘,討天子過門,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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