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阿梨,彆怕,我這就來陪你了
常衡渾身一僵,脖頸猶如生鏽的機械發條,慢慢轉了過去,隱隱發出嘎登嘎登的骨節脆響聲。
他最不願意見的人,最不願意麵對的事,再一次出現在他的麵前。
有那麼一刻,常衡想揮刀把人殺了,大卸八塊,遠遠丟進沼澤裡,讓染血的屍塊被烏黑腥臭的淤泥慢慢包裹著,拖入黑暗的地下,連同他與這些屍塊曾經發生過的齷|齪之事,一同埋葬。
被拖入淤泥中的肉塊,慢慢就會腐爛成泥,一點一點化作比沼澤裡的淤泥更混濁,更腥臭的肉糜,最後……誰還分得清,這到底是肉塊,還是淤泥?
就讓那些屍塊與罪孽,永無天日。
如此,阿梨就不會知道了,阿梨永遠永遠也不會知道。
這個念頭才一冒出來,常衡就已經閃現至葉簌簌麵前,還不受控製地衝她揮刀,雪亮的刀鋒冷冽異常,同他臉上冷峻的神情一般無二。
“道士哥哥!你竟然還活著!”葉簌簌噗通一聲跪下,話一出口,眼淚就簌簌往下掉,哽咽至極地道,“對不起,道士哥哥,對不起……是我回來晚了!”
“要是我回來的再早一點,你和孟梨或許都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
那一刀並不是因為她突然的曲膝下跪,而沒有砍到她身上,隻是因為她說出了“孟梨”二字。
對了,阿梨就是孟梨,孟梨就是阿梨。
常衡的眼睛一瞬間就亮了起來,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驚問:“你知道阿梨在哪兒?”
葉簌簌點了點頭,更多的眼淚湧了出來。
“好,我不殺你,你帶我去找他!”常衡趕緊收了刀,又去小河邊反複清理,在確定自己真的洗得乾乾淨淨之後,才有一點點滿意。他想用最好的樣子,來和孟梨重逢。
可葉簌簌卻讓他帶自己,一起去那天晚上的孤山,她還說,孟梨就在那裡,他一直都沒有離開。
常衡滿臉疑惑:“怎麼會呢?阿梨怎麼可能還在那?”
他明明已經掘地三尺,幾乎把整座山都翻了個遍,還是沒有找到阿梨啊。
距離阿梨消失,已過半月之久,阿梨怎麼可能還待在那裡呢?
不可能的。
“就在那裡,他一直在那裡等,道士哥哥,我們快回去找他吧!”
兩人又回到了那座孤山,當時人間已至年末,天氣逐漸回溫,不久前的大雪早已融化,不管是上山還是下山,都比大雪封山時容易太多。
常衡的唇角一直帶笑,即將久彆重逢的喜悅,壓都壓不住,腳下步伐輕快,與葉簌簌一前一後在山間小道兒上行走,身後布滿道道殘影。
“阿梨究竟在哪兒?”他又偏頭問了一句,這已經是他問的不知道第多少遍了。他隻想快點見到阿梨。
可葉簌簌也不知道孟梨的準確方位,她隻是偷聽到家族中的門生談話,說孟梨居然就是狐妖,還不知被誰弄死了,就死在孤山上的雪地裡。
還說,她的小叔叔看上了狐狸皮毛,直接讓人剝了,那張皮毛已經洗刷好了,給她家冰封多年的長公子,製作成了一張狐皮褥子。
得了菩提心後,長公子終於有了生命跡象,但不知為何,遲遲沒有醒來。葉簌簌就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長公子身上,偷拿了家裡的招魂幡,還有鎖魂玉跑了出來。
雖然距離孟梨的死,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
但,或許鎖魂玉和招魂幡有用呢?
這兩樣寶貝是葉家從天道院求來的,當初就是靠著這兩件寶貝,才將長公子離體的魂魄重新招了回來,鎖回身體,再將人冰封起來。如今才得以起死回生。
“道士哥哥,你放心,我一定會讓孟梨平平安安的回來!”她抹了一把眼淚,語氣堅定。
下一刻,她就看見草叢後麵,依稀藏著什麼,走近一瞧,頓時嚇得發出一聲驚叫,人也往後一倒,跌坐在地,臉上的血色唰得一下,褪得一乾二淨。
眼睛大睜,久久難以回神。
“阿梨到底在哪兒?”常衡隻是瞥了一眼草叢裡腐爛不堪的狐狸屍首,語氣越發不耐,他的耐心幾乎要消耗殆儘了。再不見到阿梨,他真的會忍不住把葉簌簌也殺掉。
葉簌簌沒有說話,抬手死死捂住嘴,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很快就爬滿了臉,嗓子裡發出了悲痛難忍的哭聲,破碎又悲慟萬分。
“你哭什麼?我問你,阿梨到底在哪兒?”常衡的耐心徹底消磨殆儘,一刀抵在葉簌簌脖頸上,冷冷道,“說話!”
可葉簌簌卻猛然向那具腐爛的屍首撲了過去,刀子劃破了她的脖頸,也渾然不顧。
手忙腳亂地取出鎖魂玉,往狐狸嘴裡塞,又慌慌張張地取出招魂幡,往地上一紮,邊哭邊喃喃自語:“不會有事的,不會的!我,我一定會救你的,孟梨,我一定會救你的!”
“你說什麼?”常衡怔愣,突然衝上前來,一把抓住葉簌簌的手臂,將人拖拽起來,厲聲道,“孟梨在哪兒?你快告訴我!”
“放手!我要把孟梨的魂魄招回來!”葉簌簌掙紮著大哭,“我一定能把他的魂魄招回來!你放開我!”
常衡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地上那灘爛肉,神情錯愕良久,手下力度更大,幾乎要將人的胳膊生生捏碎,語氣更冷:“我最後問你一遍,阿梨到底在哪兒?!”
“他就在你麵前啊,你難道還不明白嗎?”葉簌簌哭道,“狐妖就是孟梨,孟梨就是那隻狐妖啊!”
“……”
“你放開我,讓我救他,我可以救他!”
“不可能!阿梨才不是狐妖!他才不是!”常衡瞬間暴怒,瞳孔都燒成了血紅色,“我不許你侮|辱阿梨,他才不是狐妖!!”
“他是,他真的是狐妖,道士哥哥,我沒有騙你,他真的是狐妖!你幫幫我,你幫我一起救他,好不好?道士哥哥,你幫幫我,救救孟梨吧,救救他!”葉簌簌哭得更慘,“我求求你,放開我,讓我救他!”
常衡怔怔愣愣,手一鬆,葉簌簌就再度撲了回去,兩手飛快結印,驅動著招魂幡。
漆黑的幡麵上,隱隱有血色光芒流竄,葉簌簌用發簪劃破自己的手腕,將鮮血注入招魂幡,伴隨著幡麵上的符文,逐漸被鮮血點亮,周圍驟然刮起一陣狂風,卷雜著滿地枯黃的落葉,在三人周身飛速旋轉。
可隻是頃刻之間,就風息葉止。
“不,不可能,不可能!”葉簌簌哭著大喊,再度招魂,可是無論她怎麼努力,還是沒辦法將孟梨的魂魄招回來。
其實她心裡也清楚,孟梨死得太久了,肉身都腐爛了,魂魄無處可去,隻怕早早就入了地府。
如今再施法招魂,又有什麼用呢?
反而因為失血過多,倒在一旁,葉簌簌看著無動於衷,猶如一座冰山般屹立在麵前的男人,終於忍不住發出質問:“常衡!你到底愛不愛孟梨?是狐狸,還是人,又有什麼分彆?難道孟梨是狐狸,你就不再喜歡他了嗎?”
“……”
“就算他是狐狸,他也從來沒有傷害過你啊,他一直,一直喜歡著你,難道你真的看不出來嗎?”
“他,他一直喜歡我?他喜歡的一直是我……?”
“這還不夠明顯嗎?他喜歡你,從很早之前,他就喜歡你,他喜歡你喜歡到,看見你跟我說話,他都會吃醋嫉妒,哪怕是瞎子也看得出來吧?”葉簌簌苦笑,可笑她一直以來,也在偷偷喜歡著孟梨,可是孟梨的眼裡,始終隻有常衡!
孟梨嫉妒她和常衡說話,那她又何嘗不嫉妒孟梨和常衡說話呢?
“狐狸,阿梨……阿梨是狐狸,狐狸就是,阿梨?”常衡喃喃自語,忽然從懷裡掏出了那顆珠子。他蹲下身來,剛要伸手,葉簌簌就忙攔他:“你不要傷害孟梨!”
“滾開!”常衡將人推開,而後將那顆珠子小心翼翼掛回狐狸的脖子上,而後,那狐狸的樣子就變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長也變大了。
逐漸變成了人的模樣。
可又完全不像個人,因為——屍體高度腐爛,從頭到腳的皮也被人剝得乾乾淨淨,臉上滿是發黑的淤血和爛肉,幾乎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可還是能從臉型和五官的分布,隱約看出,這就是孟梨。
不會有錯,這就是孟梨。
常衡望著麵前的屍體,愣了好久好久,才終於有了點反應。俯身就要同往常孟梨賴床般,小心翼翼地伸手抄過腿彎,想將人抱起來,可手臂才剛剛環過他的後背,腐爛不堪的屍首,就如同朽木一般,從他的手間瓦解,連骨帶肉分崩離析。
一瞬間,瘦小細窄的肩背,就如同受了腰斬,瞬間從中間剝裂,連最後一根支撐全身的脊椎,也卡擦一聲,斷了兩截,稀爛的肉糜鮮紅如血,淋了他滿手。
葉簌簌連哭都哭不出來了,所有的哽咽都堵在了喉嚨處,跌倒在地,望著眼前殘忍至極的畫麵,此生都無法再忘記。
“……阿梨,我找到你了,原來,你真的還在這裡,我找到你了。”他捧著狐狸的頭,親膩地往自己臉上貼,緊接著,兩行眼淚唰得一下淌了出來,“我不會讓你孤單的,我這就來陪你……”
葉簌簌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常衡手起刀落,一刀狠狠從自己的胸口,捅了進去,力道之大,完全貫穿了整個胸膛。她甚至都聽見刀子斬斷肋骨,發出的卡擦聲,大片鮮血很快就氤氳開來,染紅了雪白的袍子。
可是很快,鮮血又逐漸收了回去,鏘的一聲,短刀從胸口倒飛出來,掉落在地。
葉簌簌望著眼前的一幕,嚇得幾乎失語了,不由自主地手腳並用往後挪。
卻看見常衡又抓起短刀,麵無表情地又往胸口狠狠連捅三刀,每一刀都銼斷肋骨,將大片的血肉拖拽而出,絞得滿地鮮血。可是過不了多久,又會恢複如初。
“怎麼死不了呢?我想死啊……”他喃喃自語,無論他是捅穿胸膛,還是割腕抹脖子,結果都是一樣。徒勞無功。
在玉衡碎片的力量附著之下,連死都是一種奢求。
恍惚間,又想起當初,孟梨抓著他的手,給他看手相,信誓旦旦地說他命長。
那時常衡還不以為然,如今才知當時錯,
如果死不了的話,那等待他的,將是無窮無儘的孤獨和折磨。
“招魂幡和鎖魂玉本是天道院的法寶,多年之前,被葉家求走。”常衡的語氣平淡,可眼裡卻布滿了森然的殺意,“葉家,葉簌簌?”
“我問你,你腹中的孩子呢?”
葉簌簌瞳孔劇顫,想解釋,卻又不知該如何解釋,她眼睜睜看著常衡拖起狐狸的腦袋,提刀緩步向她走來,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她,沉聲道:“我想,你最起碼有三句話要說。”
“道士哥哥,之前的葉簌簌,並不是我,我與你從未有過肌膚之親,也沒有孩子!”
常衡麵無表情,輕輕吐出一字:“一。”
“道士哥哥,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常衡:“二。”
葉簌簌徹底慌了,一邊哭,一邊搖頭,懇求道:“你殺了我,放過,放過葉家吧,求求你了,道士哥哥,放過葉家吧!”
“簌簌,你怕什麼?我們不是朋友嗎?”常衡輕輕一笑,“既然是朋友,我又怎麼會殺你呢?”
“道,道士哥哥……”
“我要讓你親眼看著,你口中心心念念保護的葉家,是如何血流成河的。”既然他死不了,那麼,誰都彆想活。
第72章 借屍還魂到女主哥哥身上
【阿梨,醒醒,不要睡了。】
【阿梨,快醒醒……】
孟梨迷迷糊糊的,聽見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小係統,他想回應,可是一點力氣都沒有。
他記得,自己被常衡一刀捅死了,死後靈魂化作一縷青煙,越飄越高,耳邊儘是嗚嗚的風聲,最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可是周圍很快就沉寂下來,久久都聽不到小係統的聲音。孟梨有點急,數次想開口喊一喊,可他的嘴皮子似有千斤重,無論如何,也張不開嘴。
隨後,他感覺自己好像在飛速下降,耳邊儘是呼呼呼的風聲。突然,嘭的一聲,落地了。
就徹底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孟梨才逐漸清醒,身下在晃蕩,似乎是坐在快速行駛的馬車上。他還是沒勁兒,連眼皮子都睜不開。
耳邊傳來男人的怒斥聲:“快!再快一些!我就不信了,那個瘋道士敢追到天道院!”
聲音很熟悉,好似在哪裡聽過。
但隔著什麼厚重的東西,又被車軲轆旋轉的聲音壓著,聽不太真切。
隨後又聽刷拉一聲,厚重的車簾被人從外麵掀開,寒風簌簌往車廂裡灌,孟梨覺得有些冷,不受控製地顫了一下。很快裹挾著一身清寒的人影,就逼近過來,瞬間將他整個籠罩住了。
他被抱住了,孟梨很清晰地嗅到了濃鬱的血腥氣,當即蹙了蹙眉,有些想嘔。
“阿離,莫怕,很快就到天道院了,小叔叔與天道院的宋遠山有些私交,他一定會收留我們的,你再忍忍……”邊說,邊扯開褥子,往孟梨手心裡塞了什麼東西,冰冰涼涼的,好像是塊玉佩。
孟梨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右手被冰冷的手指包裹起來,漸漸攥緊了。
“……阿離,你睡了那麼久,該醒了。”
聲音更近了,也更為清晰。
孟梨這才聽出,此人居然是葉家主!
可是,葉家主為什麼要這麼親密地喊他“阿梨”呢,又為什麼要千裡迢迢帶著他去天道院,找什麼宋遠山?
還有啊,他和葉家主的關係沒有好到葉家主可以自稱叔叔的地步。
他不理解。
外麵又傳來人聲,聽起來無比驚慌:“不,不好了,家主!那個瘋道士追上來了……啊!”
慘叫聲瞬間響起,緊接著就是重物落地聲,馬兒受驚發出嘶鳴,撒腿繼續狂奔。
孟梨聽得出來,應該是趕車的人被殺了,剛剛還落了馬,可是,是誰殺的呢?
瘋道士……常衡?
不可能,常衡隻會殺妖,才不會殺人呢。更何況,常衡不好好跟葉簌簌雙宿雙棲,跑這追什麼馬車?
……哦,葉簌簌也在馬車上。
孟梨瞬間就如死人一般安詳。
“可惡!”葉家主破口大罵,“那個瘋子!到底要追到什麼時候?!”唰的一聲,再度掀開車簾,隨即一柄染血的長劍瞬間飛掠而來,葉家主手疾眼快,提劍擋開。一手執劍,一手拽過馬韁繩。
原本隨行的十多個騎馬的門生,此刻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怕都已慘遭毒手。
再這麼下去不是辦法,葉家三日前,被瘋道士闖入,當天夜裡,葉家滿門橫屍遍地,血流成河!
那個道士真是瘋了,殺紅了眼,不管有仇沒仇,揮手就是一刀斃命,除了留下老弱病殘幼,以及女人,其餘人揮刀就殺,半點情麵也不講!
若不是他抱著尚未蘇醒的葉長離,帶領十幾個門生走了暗道逃離葉家,隻怕三天前,就已經慘死在瘋道士刀下了。
饒是如此,瘋道士還是追了過來,葉家主遠遠就聽見後麵傳來颯颯聲,神情越發凝重。
快了,快了,就差一點點,就能抵達天道院了!
隻要藏身天道院,諒他也不敢在天道院的眼皮子底下殺人!
夜色深沉,一輛不顯眼的烏頂馬車,在崎嶇不平的山道上疾行。
忽聽嘭的一聲,馬車後軲轆不知被什麼東西擊碎,車身瞬間發生傾斜,葉家主好不容易穩住馬車,忙用劍挑開車簾,急急往車廂裡望。
就見被厚實的褥子包裹住的人,依舊昏睡不醒,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根本看不出是個活人。此刻安安靜靜地躺著,因為剛剛車身晃蕩,身體也發生了傾斜,向上揚起的玉頸瑩白如冷玉,光滑透亮。
葉家主剛要鬆口氣,忽聽頭頂傳來轟隆一聲,一把染血的刀,瞬間從上而下,劈開了半個轎子頂,他仰頭望去,雪色的衣袍迎風飄搖,瘋道士就站在另一半馬車頂上,衝著眼前麵色煞白的葉家主,微微一笑:
“我說過,你們跑不掉。”
鏘——刀劍相接的聲音,在耳邊驟響。孟梨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冷冽的勁風刮在臉上,生疼生疼的。
但他依舊很安詳,老老實實扮演一個死人。動都不動一下。
他聽得出這是常衡的聲音,雖然不明白常衡明明都跟葉姑娘在一起了,怎麼還敢追殺葉家主?
不看僧麵看佛麵,都是一家人。
不過,孟梨此刻完全不想思考問題,他就隻想安安靜靜地躺著,當一個老實的死人。
不玩了,太累了。
既然回不了家,那從今往後大路朝天,他和常衡各走一邊。
再也不要有半點牽扯。
耳邊持續傳來打鬥聲,刀劍相接的聲音不絕於耳,時不時還伴隨著法術攻擊,原本就被劈了半個頂的馬車越發搖搖欲墜,最終轟的一聲,徹底炸開。馬兒受驚失控,撒腿就往林深處狂奔。
葉家主本來就不是常衡的對手,更莫說如今的常衡失心之後,修為大增,幾個回合就慘然落敗,還被一掌打下了馬車,翻滾了十多圈,才堪堪停下,一大口血狂噴而出。
見常衡竟提刀俯身,欲探被褥裡藏著的人,葉家主看得目眥儘裂,忽然一揮手,一捆綴滿黃符的繩索,猛然拋了過去,剛好套住了常衡。
常衡眉頭一蹙,一刀狠狠紮透了腳下的木板,才不至於被葉家主拽下馬車。葉家主又不肯鬆手,如此一來,隻能被狂奔的馬兒拖拽。
這山道本來就崎嶇不平,馬兒受驚之後,某足了勁兒地瞎跑,葉家主身上所穿的衣服,很快就被碎石磨得稀爛,直至鮮血直流,血肉模糊還不肯鬆手。甚至還試圖再度翻身上馬車。
常衡冷冷一笑,一手抓過繩索,手腕一掙,直接反捆住葉家主的雙臂,如此一來,他縱然想鬆手也不能了。甚至無法飛身翻上馬車——因為常衡的刀,就在馬車上等著他。
血肉和骨頭被磨碎的聲音,在淩亂的車軲轆聲中並不明顯,可葉家主的慘叫,卻響徹雲霄。
連一直安詳裝死的孟梨,都忍不住瑟瑟顫抖起來,下意識想往厚褥子裡縮,可褥子剛好被刀紮通,根本也掙不動。他甚至因為車身晃動得太過厲害,而像個皮球一樣,從褥子裡翻了出來,眼瞅著就要滾下馬車。
幸好被一截橫木攔住,才不至於掉下去。
孟梨依舊安詳——實則確實動彈不得。
過了好長時間,失控的馬車才終於停下。彼時,葉家主的慘叫聲,已經弱不可聞了。
常衡跳下馬車,走到葉家主麵前,道:“你還有什麼遺言麼?”
“簌簌是,是無辜的,她是被我逼迫的。”聲音斷斷續續,有氣無力,聽著是快不行了,葉家主用最後的力氣道,“求,求你,放了簌簌,還有……”他染血的手指,掙紮著抬了起來,指了指馬車上躺著的人。
而後,就徹底沒了氣息。
手起刀落,斬下了葉家主的頭,常衡彎腰抓著頭發,將血淋淋的腦袋提了起來,而後,他又跳上了馬車,注視著從方才開始,就一動不動,猶如死人的人。
他沒見過這個人。
但他知道,這個人就是葉簌簌口中的長兄,多年前,因去秘境曆練,被仇家偷襲,生剖心臟,慘死後,葉家千方百計向天道院求取了招魂幡和鎖魂玉兩件法器,這才將魂招回,此後冰封多年,就為了有朝一日能找到合適的心臟換上,讓他得以死而複生。
而常衡的菩提心,就是最適合他的心臟。
“不過看來,你根本無福消受我的菩提心啊。”
常衡的聲音低不可聞,將葉家主的腦袋,放在一旁,而後一手抓住此人的頭發,將人半提起來。剛把刀子橫上去,就見此人眉頭蹙了蹙,似乎是要醒了。
事實上,孟梨確實是要醒了,頭皮被扯得生疼,他以前怎麼不知道,常衡會扯人頭發呢。
還有就是,就算他們之間感情破裂了,常衡最終選擇了葉簌簌,但總該顧念點舊情,把他放了吧?
一見麵就扯頭發,他到底做錯了什麼,要被人這麼對待……常衡現在真有出息,都學會扯頭發了。
他頭皮疼,嘗試著動動眼皮子,居然睜開了。
眼睛睜開的一瞬,迎麵就被雪亮的刀鋒晃了一下,孟梨下意識眯了眯眼,透過如鏡的刀麵,依稀看見一副陌生的容貌。
這,這並不是他原來的臉!
他之前的臉看起來稚氣未脫,原本生了雙丹鳳眼,後來被常衡日夜操|乾,不知怎的,漸漸就成了含情脈脈的桃花眼,動情時麵若桃花,香腮凝雪,猶如牡丹般嬌豔欲滴,煞是妖嬈動人。
而如今的臉,褪去了稚氣,可能是皮膚過於慘白的緣故,顯得有些病態,甚至還多了幾分冷清,連瞳孔都淡如琉璃,好一張性|冷淡臉!
被人抓著頭發提了起來,半死不活的像條擱淺的魚。
這是誰?
是他嗎?
孟梨神情恍惚,腦海中又閃現過那天雪夜,常衡將他死死按在雪地裡,毫不留情一刀狠狠捅進了他喉嚨的畫麵。
他甚至連一聲慘叫都發不出來,就痛苦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死亡的恐懼,如幽深的海水,迅速覆蓋至他全身,求生的本能驅使他再一次選擇逃離。
“不,不要殺我,不要……”
他不受控製地瑟瑟發抖,逐漸能掌控現在的身體了,抬臂擋在臉前,驚懼之下,縮得像個鵪鶉,連聲音都很陌生。
“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招惹你了。”
現在的聲音,沒有以前的稚氣,但可能是很多年沒有說過話,語調有些怪異,再加上他很害怕,聲線一直在抖,聽起來就更可憐了。
就說這幾句,常衡鬆了手,孟梨把自己縮成了球。這具身體很難控製,雙腿格外難,他廢了好大的勁兒,才把腿抱在胸前。
常衡怔愣,萬分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陌生的少年,他敢確定,今夜是他們初見,可不知為何,此人一開口,就說這種古怪的話。
這話,這語氣,這可憐樣,分明,分明和孟梨如出一轍!
可眼前人,乃葉家長房公子,又怎麼可能是孟梨呢?
或許是因為,自己的菩提心在他身上,所以,才會突然產生一種詭異的憐惜感。
一定是這樣,隻要把菩提心挖出來,這種憐惜感就會消失。
常衡麵無表情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人拽了過來。觸不及防之下,一張布滿了驚恐和淚痕的慘白俊臉,驀然撞入了眼簾。
他盯著眼前這張陌生的臉,越發神情恍惚,竟鬼使神差想摸摸此人的臉。
看見他閉著眼睛,流著淚縮起了脖子,分明就是怕到了極致。他越是害怕,常衡越是覺得熟悉,抬手輕輕撥開此人臉上的碎發,冰冷地命令他睜開眼睛。
可那雙琉璃色的眸子,不僅不肯睜開,反而閉得更緊了,到了最後,再一次暈厥過去。
一枚玉佩從他的掌心處滾落。
常衡拿起一瞧,上麵刻著一個名字,喃喃念著:“葉長離。”然後,又偏頭看了看那張陌生的慘白人臉,油然生出一種詭異大膽的念頭。
第73章 糟糠之妻爆改大舅哥
常衡還是沒有放過他,孟梨醒來時,正躺在床上,身下鋪著很厚實的褥子。如今人間雖已立春,但倒春寒還是冷的。
他逐漸能控製住現在的身體了,隻是雙腿還不太聽他的使喚,死了半截似的,在他腰底下掛著。
屋裡光線昏暗,沒什麼家具,空蕩得很,外麵風挺大,吹得樹梢搖晃,分叉的影子落在紙糊的窗柩上,像無數隻纏綿的鬼手。
孟梨才剛要起身,忽覺手腕一緊,緊接著黑暗中就傳來清脆的鈴聲。尚未反應過來,房門就從外推開了,一條細細的銀線被拉了起來,上麵綴著隻精巧的鈴鐺。屋裡瞬間亮如白晝。孟梨還有些不適應地眯了眯眼。
常衡從門口就開始卷線,一直卷到了床邊,隨手將銀線掛在了床簾上。臉上沒什麼表情,定定地看了孟梨片刻,似乎在等孟梨先開口。
可等了良久,也沒等到。常衡道:“你想不想見見你妹妹?”
妹妹?
孟梨很懵,他沒有妹妹啊。
“你忘了葉簌簌了麼?”常衡低聲道,“她就是你妹妹,現在也在我手裡。”頓了頓,他強調,“尚活。”
“……”
“我的心,你用著如何?”常衡又道,“你就沒什麼話,要同我說麼?”
孟梨:“……”
昏厥之前的記憶,瞬間如海浪般湧了上來,稍微梳理了一番,就大致明白自己現在啥處境了。
第一反應就是覺得可笑——葉家心心念念想得到菩提心救人,結果到頭來,還是便宜了孟梨。
他又借屍還魂了。
第二反應才是可悲,兜兜轉轉,自己還是沒有逃出夾在男女主之間的怪圈。
開局小係統就跟他講過,葉家長公子與女主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毫不客氣地說,女主就是葉家為他準備的女人。
而在原文裡,女主得手之後,還跑回去和他成親了呢,隻不過最後被男主給截胡了。
很好,真狗血,糟糠之妻爆改大舅哥。
常衡要是發現了,隻怕會惱死吧。
孟梨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此刻不想見常衡,更不想見到葉簌簌。索性就閉上了眼。
“我知道,你不是個啞巴。或許,你希望我換一種方式問話。”常衡取出短刀,用刀背輕輕抵著他的脖子,迫他揚起玉頸,“睜開眼睛,好好看看,你……認得這把刀嗎?”
這是孟梨曾經送他的定情信物,又曾經刺穿過孟梨的喉嚨,如果此人真的是孟梨,那麼……
一定會有反應。常衡在試探。
可他卻不肯睜開眼睛,清瘦的肩膀,止不住地顫了起來,他一顫,常衡就立馬把刀挪開了,一把背到了身後——若不是孟梨倒也罷了,但倘若真是孟梨,他拿殺孟梨的刀試探孟梨,這本事就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
刀子一移開,剛剛還緊繃的神經,瞬間就鬆泛了些,孟梨緩緩呼出口氣,試圖往床裡麵挪挪,可雙腿卻不肯聽他使喚。
他狐疑是常衡對他的腿做了什麼,睜開眼,伸手摸了摸,還是沒什麼感覺,像是個殘廢。
殘廢。
他愣了愣,隨後下意識抬眸望向常衡。琉璃眸裡滿是怨恨和迷茫。
“不是我做的。”常衡掀開被褥,隔著衣服,曲指從小腿劃到大腿處,方停了下來,“你被冰封了太多年,寒氣儘數彙集於腿。”
“不過,隻要你安分守己,我就為你治腿。”
孟梨不知道常衡到底幾個意思。
他在腦子裡大致把那天晚上發生在常衡身上的事,完整過了一遍:
常衡先是被葉簌簌引走,兩人舊情複燃,私定終身,之後,常衡就回來和他劃清界限,又去尋了葉簌簌,本以為能和她雙宿雙棲,結果人家就是故意過來騙菩提心的。
倒黴蛋常衡失心不死,但陷入瘋魔,一心一意要找葉簌簌報仇,結果可不巧了,瘋瘋癲癲時,正好遇見了一隻狐妖,當即就把狐妖殺了泄憤。
但這當然遠遠不夠,被騙了心的常衡對葉簌簌又愛又恨,把人抓來囚|禁,恨到一氣之下,血洗葉家,殺了人家叔叔,還把人家哥哥也綁了來。
大致和原文走向差不多,隻不過,提前了那麼一點。
孟梨很清楚自己現在是什麼定位——就是男主虐女主的工具人。
女主得知家族被滅,肯定要尋死覓活,要不然對不起族人。可男主對她又愛又恨,哪裡忍心讓她死?隻能抓個籌碼,威脅女主“你要是敢死,我就怎麼怎麼樣”,然後一直虐到女主終於受不了,什麼都不顧,絕望下身死,男主才追悔莫及,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女主死,而無能為力。最後抱著女主的屍體,滿臉灰敗地說一句:是我輸了,我確實左右不了你的生死。
這種狗血戲碼,孟梨生前在電視劇裡看過。
被當成葉家長公子還能暫時保命,要是被常衡發現,他就是自己玩膩了之後,無情丟棄的糟糠之妻。為了不被又愛又恨的葉姑娘發現,自己曾經玩弄過男人,那還不得把他殺了,以絕後患?
說得多錯得多,孟梨拒絕交流,再度躺平,安詳得如同一個死人。
常衡眉頭一緊,剛要再開口,忽聽隔間傳來“嘭”的一聲,隨即是重物落地聲。頓時神情驟變,忙起身要走,隨即又想到什麼,將先前的銀線係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之後才步履匆匆地離開。
等人一走,孟梨就起了身,他才不要當什麼工具人,哪怕是爬,也要爬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
可這銀線看著細,實則跟魚線似的,非常結實,係的手法也很特殊,無論是解,還是咬,都不行,反而還震得鈴鐺亂響。孟梨麵色一白,呼吸頓時就緊了。
可很快他就發現,自己不動之後,鈴鐺依舊在響,定是另一邊的常衡動作過於劇烈。
想來剛剛那動靜,應該是有人撞牆了。像是為了驗證他的猜想,下一刻就聽見隔間傳來葉簌簌淒厲的哭聲:
“你為什麼要救我?你殺了我葉家那麼多人,還砍下了我小叔叔的頭!”
“你讓我怎麼辦?”
“你為什麼不殺了我!為什麼!!”
孟梨撇了撇嘴,為什麼?雖然恨你騙了他的心,但實際上還是愛你唄。這還有什麼不好理解的?
他沒興趣聽男女主之間的愛恨糾葛,實在解不開繩子,索性就捂著耳朵,蒙頭繼續睡。
常衡從始至終都沒開過口,隻是係著兩人的銀線顫得非常厲害,鈴鐺也響個不停,感覺那頭動作挺激烈的,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葉簌簌的哭聲更大,反複說著“不要,不要”,然後就是尖叫。
最後又化作嗚咽聲,似乎被堵住了嘴,漸漸的,聲音就弱到聽不見了。
孟梨捂耳朵的手,並沒有因為哭聲消散,而鬆半點,反而越捂越緊,因為他不想聽見常衡強迫葉簌簌的過程。
他覺得惡心,但凡聽見一點點,都會讓他立馬嘔出來。
那銀線越拉越緊,也代表著常衡離他越來越遠,也不知道到底要到哪裡去,興許隻是不想分享活春宮,哪怕隻是聲音。
就在孟梨以為,自己要被銀線拖下床時,銀線突然鬆了,還越來越鬆,很快外麵就傳來腳步聲。
常衡推門進來,手裡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麵。
從常衡離開,到常衡回來,最多也就一炷香時間,應該乾不成那事吧?
畢竟,孟梨很清楚他的能耐,一炷香隻是一個簡單的吻而已。
“剛剛是你妹妹在哭,你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常衡走近,把碗放在了床邊的小桌上,然後連桌子抬到了床上。
孟梨:“……”
他沒有看常衡,也沒有看那碗熱氣騰騰的麵,隻是冷漠地把臉轉回麵壁。
甚至還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但沒拉動,被桌角壓住了。
“看來,你是真的把你妹妹給忘了,但她還沒有忘記你,甚至為了救你,而處心積慮接近我。”常衡沉沉望了過去,眼裡滿是試探的意味,“葉長離,你妹妹方才自尋短見,撞得頭破血流,你想不想看看她?”
孟梨還是沒有反應,甚至把眼睛閉上了。可下一瞬,有什麼冰冰涼涼的東西,從他耳邊劃過,冷得他一激靈。但還是沒睜眼,那冰冷的觸感,很快就從耳邊一直往喉結處遊走,最後,又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耳邊還能聽見常衡輕輕的笑,他不明白常衡這是在做什麼,戲弄大舅哥有意思?
還是欺負殘廢很好玩?
“這條蛇是不是很涼?”
孟梨瞬間慌了,對蛇的恐懼深入骨髓,幾乎完全沒有思考的餘地,就下意識發出尖叫,忙往角落裡躲閃。
“原來,你怕蛇。”阿梨也怕蛇,但常衡已經從葉簌簌口中得知,葉長離生前的喜好,以及厭惡,畏懼的東西了。
葉長離是不怕蛇的,甚至還會吃蛇肉羹。
手指一鬆,一枚玉佩掉了下來,正好晃在孟梨眼前。
常衡意味深長地道:“這隻是你的玉佩。”
孟梨這才暗鬆口氣,隨即又勃然大怒,剛張了張嘴,就看見常衡用探究的眼神,向他逼近。
一瞬間醍醐蓋頂——試探,赤|裸|裸的試探!
常衡是在試探他!
難道,常衡已經發現了?
不可能!
如果常衡已經發現了,就不可能把他綁回來,定會遠遠把他丟了,省得他在葉簌簌麵前胡說八道。
常衡遲遲等不到熟悉的罵聲,心裡不免有些失落。但很快,他又道:“吃罷。”他在這碗麵裡,既加了孟梨喜歡吃的肉糜,也加了他特彆討厭吃的薑絲。
葉簌簌說,葉長離小時候,喜食薑香梅子,如此,定不會抗魚沿.拒薑絲。
葉簌簌還說,葉長離喜食素,不喜葷,正好和孟梨的口味相反。
孟梨就愛吃肉,很討厭吃青菜胡蘿卜。
見對方遲遲不動,常衡慢悠悠地道:“葉公子,你是想讓你妹妹親自過來伺候你用飯麼?”
讓葉簌簌過來親眼看著自己怎麼被常衡綁在床上羞辱的,那比殺了孟梨還難受!
不就是一碗麵?
他吃不就行了!
等等……這絕對不是一碗普通的麵,常衡哪有那麼好心拿麵給大舅哥吃,隻怕就是在麵裡下了什麼東西,好以此來威脅葉簌簌就範!
一定是這樣!
卑鄙!!!
孟梨拿筷子的手在抖,啪嗒一聲,筷子掉在了被褥上,趁常衡的注意力落在了筷子上,反手就將桌子推翻。本以為弄翻了麵,就可以不用吃了。
可並不能如他所願。
“調皮一次就足夠了。”常衡按著桌麵,斂眸道,“我的耐心有限,沒空陪你玩下去。”
孟梨到底還是把麵吃了,裡麵都是薑絲,他不愛吃,但又不敢讓常衡發現端倪,他故意埋頭苦吃,嚼都不敢嚼,直接往嗓子裡吞,結果就是,吃得太急,居然吐了出來。
還好巧不巧吐在了常衡的衣服上。
他覺得自己要完,邊咳嗽,邊嚇得往牆角縮,下意識抬手擋臉,“彆,彆打我,我不是故意的!”
可常衡卻出乎意料地沒有發火,反而看著吐出來的薑絲,開心地笑了起來。他什麼也沒說,隻是默默收拾乾淨。之後又將早就準備好的點心,拿出來給他吃。
這點心有兩種,一種是葉長離不吃的奶糕,一種是孟梨喜歡的花生酥。
葉簌簌說,葉長離不吃奶糕,哪怕沾一點點,都會腹痛如絞,常衡在裡麵加了止疼藥。
也就是說,真正的葉長離肯定不會選奶糕,而真正的阿梨,為了和他賭氣,故意裝不認識,肯定會放棄花生酥,而去抓奶糕。
事實上,也正同他猜想的一樣,孟梨為了不被懷疑,果斷挑了奶糕,並且毫不知情地直接吃了下去。
吃完後,他還惡狠狠地瞪著常衡,可當常衡一有什麼動作,哪怕隻是抬抬手,或者是站起來,孟梨都會應激地立馬蜷縮起來,抬手擋臉。
常衡見他這麼怕自己,根本一點都不敢和孟梨相認。
以前多麼希望,孟梨能對他心生畏懼,從而乖乖聽話,現如今就有多麼悔恨。
是他一手把孟梨身上的尖刺拔了下來,如今卻又希望孟梨變回從前的樣子。
葉簌簌說的對,是人是狐狸,又有什麼關係?不管孟梨變成什麼樣子,都依舊是孟梨。
當天晚上,孟梨就喜提了常衡的按腿服務——先是用艾草水洗乾淨雙腿,然後就以靈力為其疏通淤血堵塞的筋絡。忙到子時,常衡才停手。又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抱了床被子,自顧自在地上鋪好。然後就吹熄了燭火。
孟梨:“……”
看樣子是愛屋及烏,因為愛葉姑娘,所以對大舅哥也好。
來他房裡睡,隻怕是不想強迫葉姑娘。
孟梨拽過被子,蒙頭就睡。
正睡得迷迷糊糊之時,忽聽鈴聲,被銀線係住的右手腕猛然一顫,感覺腕上的脈搏,被一股力道壓了一下。像是在試探他的脈搏是否有力。
他沒在意,繼續睡。
可沒睡多久,脈搏又被銀線壓了一下,一晚上反反複複,一直到天亮時,隔間又傳來動靜。
“常衡!我哥哥是無辜的,他什麼都不知道!你放了他,要殺要剮,你衝我一個人來,你放過他!”
“孟梨如果還活著,肯定不希望你變成現在這樣!他那麼善良,定不會計較你失手殺他之過!”
之後,聲音斷了,像是又被堵了嘴。
孟梨怔愣,下意識攥緊了拳頭。
原來,他們已經知道了。
但葉姑娘說錯了,他會計較的,新婚之夜慘遭拋棄,還被無情殺害。
他得多善良,才會不計較?
他們暫且住在一處荒僻的宅子裡,孟梨的雙腿有知覺,但一直不太好控製,連抬一抬都費勁。
常衡每日大多時間,都耗費在他的這雙死人腿上,各種搗騰藥浴,為他疏通腿上的筋絡,然而孟梨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臉色又過於蒼白,一點血色也沒有,連呼吸都孱弱,一陣風吹來,就會急促咳嗽,像是隨時都可能悄然無聲地死去。
他的每一聲咳嗽,都令常衡牽腸掛肚,徹夜徹夜,輾轉難眠,一次次地用銀線查探孟梨的脈搏,生怕他悄悄咽氣。可孟梨越來越頻繁的暈厥,讓常衡幾度瀕臨崩潰。
常衡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從前自己的毫無節製,讓身為狐妖的孟梨,妖力潰散,精元虛弱。
自己每一次穿著道袍,壓著孟梨行事,本身就是對狐妖的莫大傷害。
他還自以為是對孟梨好,逼著孟梨碰桃木劍,碰拂塵,甚至是碰黃符,殊不知那些東西,都是殺妖的利器。可他卻隻當孟梨過於頑劣任性,動輒就凶他,甚至是打他。
或許,這所有的委屈加起來,讓孟梨本身對“生”不再抱有希望。
常衡小心翼翼地嗬護著這個瓷娃娃,生怕一著不慎,瓷娃娃就碎了。
孟梨一看見常衡就閉眼,仿佛他是什麼臟東西。等人走了,才會睜開眼睛,往窗戶外望去。
原本窗外挺空的,隻能看見半壁土牆,也不知道土牆哪裡招惹到常衡了,就被他推倒了,之後移植了一棵桃樹。
如今正值桃花盛開的時節,隻要孟梨一往窗外瞥,就能看見豔麗燦爛的滿樹桃花。
因為他不能走路,隻能癱坐在床上,常衡就給他親手做了個輪椅,天氣好的時候,就將他抱到輪椅上,然後推著他到院子裡吹吹風,曬曬太陽。
雖然同住在一個院子裡,但孟梨實則根本沒有和葉簌簌碰過麵。
葉簌簌撞了一回牆之後,就一直被關在房間裡,不怎麼出聲,葉家主的頭顱被常衡帶了回來,就懸掛在走廊的儘頭,有一回孟梨意外瞥見,還嚇了一跳,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腿,到底還有沒有救。但他不想一輩子都窩在輪椅上,被囚困在此,每天每夜和常衡抬頭不見低頭見。
所以,孟梨還是想要逃離。
可他拖著一雙不聽使喚的死人腿,又能往哪裡逃呢。
葉簌簌撞了一回牆,沒死,傷還沒好利索,就趁著常衡不注意,梅開二度,這回是打碎了碗,用瓷片抹了手腕。
孟梨雖沒親眼看見,但他嗅到了很濃鬱的血腥氣。聽著隔間傳來的動靜,在黑暗中靜靜躺了很久。
再這麼耗下去,葉簌簌油儘燈枯是早晚的事。
當天夜裡,孟梨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並且在第二天就趁著常衡給他準備藥浴時,搖動著輪椅,打開了隔間的門。
手心裡攥著一塊石頭,被他反複打磨,已經很鋒利了。
第74章 隻求你不要趕我走
葉簌簌被推門聲驚醒,猛然揚起一張慘白的臉。
額頭上還纏著白布,右手腕上也是如此,但手腕上是新傷,隱隱可以看見血色。
衣服和被褥上,還殘留著斑斑血跡,可地麵已經清理乾淨了。
繩索避開了她的傷處,從手臂的位置,將她綁在了床上,雖不至於連翻身都難,但以這種情況來看,自戕的可能性極低。她的嘴也被一張黃符貼上,沒辦法自己取下,臉上還殘留著淚痕,一雙漂亮的眼眸,此刻已經腫成了核桃,豔|糜至極,瞧著十分可憐。
在驚見來人後,葉簌簌的眼睛瞬間就睜大了些,臉上也滿是驚愕,甚至掙紮著起身,發出嗚嗚嗚的聲音。眼神還一直往外飄,示意對方趕緊離開。
輪椅逐漸向她逼近,因為是背對著光的緣故,葉簌簌甚至看不清對方的臉。
一直到輪椅的輪子,嘭的一聲撞在了床沿上,才堪堪停住。她也趁此機會,掙紮著仰頭望去,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個清楚。
可她又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
眼前的人和記憶中的那張臉逐漸重疊。
因為葉長離死後,就被冰封的緣故,相當於“保鮮”,不管是容貌,還是身形,都保持著臨死前的樣子,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而當初那個隻到葉長離腰的小女孩兒,一眨眼已經長這麼大了。葉簌簌一眼認出了他,卻不知道對方能不能認出自己。
她努力想擺脫束縛,揭開嘴上的黃符,告訴他,自己就是當初總跟在他身後轉悠的小簌簌。
可是她除了發出嗚嗚嗚的聲音之外,再吐不出彆的字。
孟梨靜靜看著她在床上艱難掙紮,像是脫水的魚,無力地撲騰。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片刻後,他舉起了右手,手心裡赫然攥著一塊被打磨得極其鋒利尖銳的石頭。
隻要對著葉簌簌的喉嚨,狠狠來這麼一下,那麼,她立馬就會血濺當場了。
與其被常衡囚|禁於此,隔三差五尋死,卻又一次次被救回來,最終被折磨得油儘燈枯,不如孟梨給她一個痛快。
就算兩人還深深愛著彼此,可中間隔著葉家的血仇,除非葉簌簌腦子壞掉了,否則怎麼可能放下仇恨,心無旁騖地和常衡破鏡重圓呢?
等待兩人的,隻會是抵死糾纏,互相把對方折磨至死。
孟梨昨晚徹夜未眠,才做出了這個大膽的決定,看在他們曾經是朋友,還共患難的情分上。
親手送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二的好朋友葉簌簌上西天。
可真當他把殺人的利器,對準葉簌簌的喉嚨舉起來時,卻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
他長這麼大,受到的所有教育,都不允許他做違反亂紀的事情,尤其是殺人,他連虐待動物都不敢,又怎麼敢去殺人呢。
葉簌簌有什麼錯呢,她隻是得到了常衡的偏愛而已啊。
如果孟梨要因為這個,而心生怨恨,對葉簌簌痛下毒手,那麼,他就是個心胸狹隘,被嫉妒衝昏了頭腦,還試圖給自己找理由編借口的殺人犯。
為了一個男人,他就把自己變成雙手沾滿鮮血的殺人犯,這真的值得麼?
如果爸爸媽媽知道,他為了一個男人,就嫉妒成這樣,肯定會對他很失望吧?
沒有哪個學校,哪個老師,專門培養出社會的毒瘤。
更沒有哪家父母辛辛苦苦十七年,就為了培養出一個殘殺未成年少女的殺人犯。
冤有頭債有主,殺他的人是常衡,他應該去找常衡報仇才對啊,怎麼能偏激到去殺葉簌簌呢。
這不是落井下石,趁人之危,欺軟怕硬,又是什麼?
葉簌簌眼裡滿是驚愕,愣愣地看著,有錯愕,有驚訝,也有些迷茫,但唯獨沒有驚恐。
從潛意識裡覺得,和自己從小認識,還很偏愛自己的長兄,若乾年後從冰封中蘇醒,絕不會二話不說就動手傷她。
最終,孟梨隻是割斷了繩索,然後轉動著輪椅,背對著葉簌簌,冷漠無比地道:“你走吧。”
“我們一起走!”葉簌簌已經撕開了嘴上的黃符,從床上下來時,還有些暈厥,伸手就要去推動輪椅。
可卻被躲開了。
孟梨扭動著輪椅,往旁邊躲閃,背對著她,語氣更冷:“你也看見了,我不能走路了,你帶著我,隻會是個累贅。”
“可是……”葉簌簌的眼淚都冒出來了。
“沒什麼可是!”孟梨打斷她的話,“再囉嗦下去,等他回來了,一個都跑不了!”
“但我不能丟下哥哥不管!”葉簌簌撲到輪椅前麵,抓著一截衣袖,仰頭哭道,“葉家現在就隻剩你我兄妹了,縱然要死,也得死在一起!”
“你以為你是什麼身份?居然敢跟我稱兄道妹?”孟梨把衣袖抽了回來,嗤笑一聲,“不過就是一個父母早亡,跟著祖母長大的孤女,和葉家八竿子都打不著的旁係。要不是見你可憐,葉家豈會收留你?”
“哥,哥哥……”葉簌簌神情愣怔,完全沒想到,一直很偏愛自己的溫柔兄長,時隔多年,居然要對她說這麼絕情的話。
本以為,這樣就足夠傷人了,可接下來還有更傷的。
“一個卑微的孤女,也配和我死在一起?”孟梨上下嘴唇一碰,輕輕吐出一句,“你代表不了葉家,所以,滾罷。”
走的越遠越好,千萬彆再被常衡抓住了,否則,等待她的,隻怕是更嚴酷的囚|禁。
隻要常衡抓不住葉簌簌一天,自己這個大舅哥就不會死,常衡肯定得留著他,逼葉簌簌回來。
或許,接下來會受一些苦,但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也不會受太久的罪,常衡就算不動他,他都難活。真要是動他了,孟梨鐵定撐不了多久。
氣走了葉簌簌之後,孟梨就把輪椅往院子裡搖,他想再透透氣,曬曬太陽,看看外庭的石牆上的那隻天天過來睡覺的貓。
再不看的話,以後隻怕就沒什麼機會了,常衡應該會把他當狗一樣,鎖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地牢裡吧。
可平日裡都是常衡幫他推輪椅,孟梨還不太熟悉,穿過走廊時,沒有控製好,竟讓輪子絆到了台階,因為慣性,他整個人往眼前的地麵摔去。
摔了,但沒有完全摔。
一條銀線橫過他的胸膛,將他穩穩拉了回去。
孟梨低頭愣愣地看著銀線,忽覺身後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瞬間如芒在背。
他竟一點都沒察覺到,常衡是何時回來的。
甚至都不知常衡什麼時候站在了他的背後。
感覺輪椅在動,常衡已經推著輪椅,將他帶到了外庭的石牆下,那隻貓果然趴在牆頭睡覺,舒坦的貓爪都伸出了牆。
“你把人放走了,自己卻留了下來。”常衡的語氣很平淡,緩步走至正前麵,將一方軟毯蓋在了孟梨的腿上,蹲下身來,同他平視,“你是打算把自己賠給我麼?”
孟梨沒想到他居然是這個反應。
原本都做好了要迎接狂風暴雨的準備,甚至都打算好,這是最後一次曬太陽了。
臉上不由浮現出了迷茫。
按理說,常衡不該去追麼?怎麼還閒庭信步,推他出來曬太陽?
甚至,還飛身上牆,將熟睡中的貓抱了下來,輕輕放在了他的腿上。
孟梨不明白他,真的一點都看不透他了。
“你喜歡貓,那我就給你找個籠子來,這樣你就能養它了。”
孟梨嗤笑,把貓推下了地,看著貓兒伸了個懶腰,幾步躥到了草叢裡,才語氣冷漠地道:“我確實喜歡貓,但就是因為我是真心喜歡,才不會用鐵籠子關著它。那種自以為是對它好的做法,實則就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傷害,所謂的喜歡或者是愛,也無非就是占有欲和不甘心作祟。”
常衡沉默了許久:“你說的對,是我的想法過於狹隘了。”
順勢走到孟梨背後,取出一把梳子,輕輕給他梳理有些淩亂的頭發,然後用嘴叼著梳子,動作不太嫻熟地分出幾縷頭發,編起了小辮。辮尾係著新買的發繩,這是人間最新時興的漂亮飾品,各種各樣的都有。
他買了好些,有玉葫蘆,銅錢,水滴,紅玉珠,還有小鈴鐺,東西不值錢,但勝在新奇精巧,攤主說了,都是年輕人喜歡的玩意兒。
既然彆的年輕人會喜歡,那麼,阿梨或許也會喜歡亮晶晶的東西。
常衡很用心給他編好了頭發,確保沒有一根頭發打結,或者不順,才將他抱去泡了藥浴。他又換了一種藥方,都是很名貴的藥材,對活血化瘀有奇效。原本可以針灸的,但常衡考慮到,針灸會疼。
所以還是選擇藥浴這種溫和的理療,隻希望孟梨能早點站起來,像個正常人一樣走在陽光底下。
藥浴之後,常衡依舊沒有出去抓葉簌簌,給孟梨擦拭乾淨身上的水,還給他換了身新衣服,顏色嬌豔,外層是喜慶的大紅色,裡麵是白底的裡衣。做工很精致,款式也好看。
最主要的是意外地合身。
孟梨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量了自己的尺寸。
“餓壞了吧?我從外麵給你買了好吃的。”常衡夾起一筷子清蒸鱸魚,蘸了湯汁,用手拖著底,小心翼翼送到孟梨唇邊。
孟梨偏頭躲開了。
“怎麼,不愛吃魚?”常衡又去夾紅燒肉。
“我不明白。”孟梨直接開門見山地問,“你明明知道,是我把她放走了,為何還要……”話到此處,他抿住了嘴。
“為何還要治你的腿,還要小心翼翼嗬護你麼?”常衡抬眸瞧他,溫聲細語地道,“你那麼聰明,早晚會明白的。”
“……你就不怕我,殺了你?”孟梨又道,手已經摸到了筷子,在地上緩緩摩|擦了幾下,把頂端磨尖。常衡隻是瞥了一眼,就繼續往他嘴裡喂了塊肉,見他實在不肯吃,才放了下來。
將飯菜往旁邊推了推,保證一會兒的血濺不上去,才揚起了修長的玉頸。
“那你試試看,能不能殺了我。”
孟梨攥緊筷子,一言不發,微微垂著眼睫,眼底昏暗不明。忽然,手被一把握住,刺啦一聲,那根筷子就穿進了常衡的喉嚨裡。
滾燙的血瞬間就濺了出來,孟梨愣住,茫然無措地看了看捅進常衡喉嚨裡的筷子,跟觸電似的,立馬甩開了手。
“不要緊。”
常衡將筷子拔了出來,聲音聽起來很沙啞,像是被戳壞了聲帶。就說這話的空兒,傷口已經愈合了。孟梨看著漸漸結痂的傷,更加茫然了。
“很神奇,對不對?任何傷落在我身上,都能很快愈合。所以,你殺不死我。”他把染血的筷子,遠遠丟開,抓過孟梨的手,用手帕輕輕擦拭掌心指間的殘血,“你可以把殺我當成一種遊戲,或者可以供你排除苦悶的一種方式。不止是筷子,隻要你喜歡啊,你也可以用碎瓷片,刀劍,斧頭弓箭,鞭子也行,隨便你高興,隻是彆傷著自己了。”
話到此處,孟梨手上的血,已經被擦得乾乾淨淨。常衡仰頭衝他笑了笑:“但你身體太孱弱了,隻怕拿不起刀劍,多吃點飯,好有力氣狠狠折磨我。”
“……”孟梨把臉扭了過去,好半晌兒才低聲道,“我不明白你,你的心思太難懂了,我好累,我不想猜了。”
“那就不要懂,有仇報仇,有氣撒氣,累了就好好休息,不想猜就不要猜。”
“……”孟梨又沉默了好久,“你還會去抓她回來麼?”
常衡搖了搖頭:“不抓了,就算你不放她走,我也打算等她傷好之後,就放她離開。”他緩緩道,“我從來沒有打算和她在一起,我也從來都沒有喜歡過她。”
“我一直喜歡的人,後來和我成親了,隻是我……是我太蠢,我把他弄丟了。”
“我現在隻想等他回來,不管多久,我都要等。”
孟梨冷冷一笑,事到如今,才跟他說這種話,既然不喜歡葉姑娘,那他倒是要問問常衡,你的菩提心是怎麼丟的?
還不是為了葉簌簌才丟的?
可話到嘴邊,又突然覺得,答案已經不重要了。就算有天大的難言之隱,也不是常衡新婚之夜拋棄他,還殺了他的理由。
他不可能再跟常衡破鏡重圓,哪怕常衡現在終究做出了最後的選擇,也隻是退而求其次而已,孟梨從未被他堅定的選擇過,一次都沒有。
哪怕葉簌簌把他的心都騙走了,也隻是暫且將人關起來,好吃好喝伺候著,還生怕人死了。
常衡口口聲聲說不喜歡葉姑娘,可每次麵臨選擇,選的都是葉姑娘,他對葉姑娘處處偏袒,以禮相待,哪怕是瞎子也看得出來吧。
可常衡卻對“喜歡”的孟梨,百般拒絕,千般疏遠,時常因為一些小事,而諸多苛責。
孟梨一直以來都戰戰兢兢,患得患失,生怕自己哪裡做得不好,惹常衡生氣了,就會再次被丟掉。
是因為愧疚罷?
被斷尾,被舍棄,被驅趕,被拋棄,最後被殺。這是小狐狸一路以來的經曆,他已經在攻略男主的路上走得筋疲力竭了。
如今坐在輪椅上,再也撲騰不動了,變得麵目全非,常衡卻突然說喜歡他,一直以來都喜歡他。
多麼可笑!
燭火搖曳,照在孟梨蒼白如冷玉的臉上,他垂著的睫毛倒映出兩扇陰影,眼底再沒有昔日的半點朝氣和鮮活了,麵對常衡近乎卑微的求愛,也隻是冷冰冰吐出一句:“我恨你。”
這本就在常衡的意料之中,常衡道:“恨我也好。”隻要心裡有恨,就能生出求生欲。隻要孟梨好好活著,就算是恨他一輩子也好。
孟梨恨他不要緊,他愛孟梨就足夠了。
“……陽春三月下揚州,我帶你去揚州玩,好不好?買你喜歡吃的糖人,糖糕,冰糖葫蘆,蜜餞果子……”常衡輕輕攥著他的衣袖,衝著他微笑,可眼圈通紅如血,小心翼翼地哀求,“往後,你想去哪裡,我都陪著你。隻要你開心,想怎麼樣都行。”
“我隻求你不要趕我走,讓我留下來照顧你,伺候你,給你出氣解悶,行麼?”
孟梨闔眸,並不看他,語氣依舊冷漠:“堂堂離國的太子殿下,居然說得出這種話。”
“我不是什麼太子殿下。”常衡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將臉貼在孟梨的手背上,清澈的眼淚,從眼眶中緩緩滴落下來,他怕弄臟了孟梨的手,趕緊用自己的袖子擦了去,語氣更加卑微,“求求你…”
第75章 得到和失去,從不由我
從此地往揚州去,有很長一段距離。
走官道不行,孟梨腿腳不便,隻能躺著或者坐著,時間長了腰酸背疼。
走水路更不行,他暈船。如果要常衡背著他走,隻怕真到了揚州,桃李都該敗完了。
常衡安慰他:“你放心,去之前我一定幫你把腿先治好,到時候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我聽說那邊的酒肆賣的酒水好喝,但不知道和阿寧上回請我們喝的梨花醉比,到底哪個更好喝。”他又在弄藥浴,往木桶裡加了許多磨碎又煮過的藥材,各種顏色的湯湯水水混合在一起。
滿屋裡都是蒸騰的熱氣,還有藥材的清澀味,此刻蹲在木桶邊,用白色的襻膊將寬袖挽起,露出的小臂纖細,曲線流暢,卻不似完好無缺的玉石,上麵覆著許多深淺不一的傷痕,早已經結痂落疤。尤其雙手腕處,疤痕更明顯。
那是割腕留下的疤。尋常有寬袖遮掩,倒也看不出來。
孟梨今日沒有閉眼,半死不活倚靠在輪椅上,手裡攥著兩塊渾圓的玉石把玩。這是常衡送給他的,說是常在手裡盤,能鍛煉手指的靈活度。
通體碧綠,質地上乘,沒有過多的雕琢,隻是打磨得非常光滑。孟梨有嘗試過,能不能把玉石吞進嘴裡,學古人吞金自儘。
但這玉石剛好,隻夠他在手心裡把玩,還剛好比他現在的嘴要略大一圈。縱是把他下巴卸了,也斷然吞不進去。又因為此玉質地堅硬,縱是如何摔砸,也依舊完好如初。實在不能用作傷人殺人的利器。
常衡把筷子,碗都盯得很緊,連院子裡的石頭,都清理得一乾二淨。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還會檢查他身上有沒有偷藏石塊。甚至每隔半個時辰,就悄悄起身探他鼻息,反反複複確定他還有沒有氣。
好像以為這樣,就能防止孟梨像葉簌簌一樣想不開自戕。
“阿梨,我摸著水溫正好,但如果你泡進去覺得冷了,或者熱了,一定要跟我說啊。”
常衡把藥浴弄好之後,才起身擦乾淨手,很嫻熟地幫孟梨脫衣服,再將他抱起來,小心翼翼放進浴桶裡。等人坐穩了,也不閒著,把臟衣服放進盆裡,一邊盯著孟梨泡藥浴,一邊洗衣服。
等孟梨泡好之後,他不僅把衣服洗好曬好,還順便蹲在門口,煮好了粥,全程都不會讓孟梨離開自己的視線。
確保自己隻要一抬眼,就能完完全全看清楚孟梨。
他在粥裡加了許多補血益氣的食材,還能把所有食材燉得粘糯,糖放得也剛剛好,不至於太甜,也不至於寡淡無味。
他還學會了燉湯,雞湯,魚湯,排骨湯,雖然算不得好喝,但總歸不至於喝著讓人想吐。
他還會把魚刺一根根仔細細細地挑出來,生怕孟梨誤食,會卡傷喉嚨,手巧到一整條魚的魚刺全部都挑出來,魚肉都是完整的。
饒是百般精心照顧,可孟梨始終沒能站起來。那雙腿的肌肉已經萎縮了,又白又細,常衡隻用一隻手,就能完全攥住他的小腿。
經過多方打聽,帶他一起尋了一位當地有名的大夫。那大夫先是檢查了孟梨的雙腿,隨後又問最近用了什麼藥,而後就示意常衡去隔間說。
隔著屏風,大夫直接開門見山道:“依我看,那小郎君的腿隻怕沒救了。”
常衡道:“大夫,無論多名貴的藥,我都可以取來,隻要能治好,我什麼事都可以答應!”
大夫歎了口氣,搖頭道:“是老夫醫術不精,煩你另請高明吧!”剛要離開,卻被常衡攔住,大夫驚愕,“你,你這是……”
“我並不想傷人,隻不過,勞煩你出去,同內子說,他的腿還有得治,隻要好生休養調息,早晚有一日能站起來。”常衡單手扣在大夫的喉嚨上,低聲道,“有勞了!”
大夫無法,隻好按他說的辦,還開了一堆名貴藥材,都有補血益氣之效。
回去的路上,孟梨都挺平靜的。
雖然不知大夫去隔間跟常衡說了什麼,但見大夫前後兩副麵孔,也明白了幾分。
看來,這雙腿確實救不回來了,以後真要坐一輩子輪椅了。
現如今,他跟廢人有什麼區分呢。
吃喝拉撒睡,全在床上。就連自己爬上輪椅都難,還得常衡抱著他,才能上去。連洗澡穿衣服這麼簡單的事,都得常衡伺候著。
這樣殘廢至此的葉公子,哪還有救活的必要?
他以前是那麼健康,能蹦能跳,徒手連翻十個跟頭都不在話下,現如今卻借屍還魂到一個殘廢身上。讓他怎麼忍受得了?
“沒用!沒用了!我再也站不起來了!我成殘廢了!”孟梨突然失控,掄起拳頭往腿上猛砸。還將掛在輪椅上的藥包扯下來,撕拉一聲,散落了一地。
常衡被他冷不丁的暴躁嚇了一跳,趕緊繞到他麵前,蹲下身,攥著他的手臂,急忙安慰,“怎麼會沒用呢,那大夫不是說了嗎,肯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你彆急。”
“你不要再騙我了,這雙腿不會好的,永遠都好不了!我再也站不起來了,我真的成殘廢了!……你現在開心了,對不對?你開心了!”孟梨掙開雙手,攥緊的拳頭胡亂往常衡身上猛捶,大喊大叫起來,“你開心了!你終於如願了!”
“我,我開心什麼了?”常衡不躲不擋,任由他發泄。
“你怎麼不開心?當初我和葉簌簌都受傷了,她傷到了腿,我傷到了腳踝,你可憐她年紀輕輕,怕她腿上落了殘疾,為什麼就不可憐我年紀輕輕,就不擔心我腳上落了殘疾?”孟梨恨聲道,“你為什麼扶她不扶我?為什麼?!明明我也受傷了,你卻先去給她療傷,她是姑娘家,我忍了……可為什麼,你給她療完傷,就去給其他人看傷勢!”
“那時……”
“對!”孟梨雙手捂住耳朵,“你那時被人群包圍住了!我知道你要說這個!”
“……”
“可那隻是你的借口!如果你真的在意我,區區幾個手無寸鐵的凡人,怎麼可能擋得住你?事分輕重緩急,人分親疏遠近,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怎麼會不懂?”
孟梨不想看常衡的臉,索性把眼睛也閉上了,“為什麼隻帶她去采野果子,都不帶我?為什麼我生病躺在床上時,你們卻要在房頂看月亮?為什麼,你明明知道,我和葉姑娘關係不和,卻偏偏要帶我們兩個,一起回師門?”
“你明明知道,我不會害人,你明明就知道!卻要在那天晚上,質問我葉姑娘的下落?”他的聲線顫得厲害,語氣狠厲,但也委屈萬分,“你分明就是篤定我害她,你分明從來都不相信我!”
“為什麼……我和她都快死了,你卻救她不救我?你還把我一個人丟在林子裡,到最後才回頭找我……”
“……那是我的尾巴,你用我的尾巴去換錢,可換來的錢,卻去救了你喜歡的葉姑娘!”孟梨又道,“明明時間來得及……明明你可以先救我,再去救她的,你明明可以兩個都救…可你卻拿著錢先去救她!”
“你隻在乎她,都不管我落到壞人手裡,會不會,會不會被打斷胳膊,打斷腿,你就隻在意她!!”
孟梨大力捶他,推搡他,聲音淒厲:“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常衡有點糊塗,前麵的事雖然有誤會,但他都清楚,可最後一件,他不明白。將孟梨的手往下拽,急切地問:“什麼時間來得及?什麼兩個都能救?你說清楚!”
“事到如今,你還要裝?”孟梨冷眼看他,“我被壞人綁走了,需要五十萬酬金!正好就是賣我尾巴的錢!你明明可以先救我,再帶著我一起去救她,可你卻……”
“我不知道此事,我不知!!”常衡是真不知道這事,那天晚上,孟梨突然從房裡消失,他都找瘋了,後來,是葉簌簌自己回來的,也不是他拿贖金去救的!
他抓著孟梨的胳膊,語氣更急,“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了,我一定……”
“你不知道?你敢摸著你的良心,以你在天之靈的亡母起誓,你真的沒有看見過那道血書?你不知道我被壞人綁走,需要贖金?”
常衡立馬跪地,豎指對天起誓:“我當真不知!也從未看過什麼血書!若有半字虛言,就讓,讓我母親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孟梨聞聽此言,愣了愣。他知道,常衡或許會說謊,但絕對不會拿亡母起誓撒謊,絕對不會。
可就算這一次是誤會,那彆的呢?
還能次次都是誤會嗎?
“是你自己誤中媚|藥,我為了救你,才獻了身,可你不僅不肯對我負責,還,還非得設計,讓我當眾承認你是我師父!”話到此處,連孟梨自己都覺得好可笑,“你那麼躲我,防我,屢次拒絕,百般避嫌,可我卻一次次主動往你身上貼,你肯定覺得我不知廉恥,我特彆廉價,對吧?”
“廉價到,你想玩就玩,想碰就碰,玩膩了就可以沒有任何顧慮地一腳踹開。反正,我舉目無親,沒人會替我做主,也沒有人肯相信我說的話……哪怕我被你綁起來,強行帶走,路過的人也隻會覺得我是個壞東西!”
常衡放下手臂,搖頭喃喃道:“不是這樣的,不是……”
“不是?你敢說不是?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我,但你卻不敢對我負責!我隻是去向你求一個答案,可你怎麼做的呢?”孟梨問他,“需要我幫你回憶嗎?”
不需要幫忙回憶,常衡記得清清楚楚。他那天晚上沒控製好情緒,失控之下打了孟梨。
事後,他萬分悔恨,下定決心再也不動孟梨一根手指。可沒過多久,又一次對孟梨動手。那次,他看見孟梨伸手去摸燒紅的爐子。
也不知怎麼搞的,又驚又恐之下,怒火攻心,拿起熬了個通宵做給孟梨的竹笛,就往他手上打。當時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想讓孟梨,乖順一些,好好珍惜自己,不要自輕自賤,可到頭來才發現,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錯的。
事後,他就更後悔了,惱恨得一夜夜地睡不著,去看望孟梨,還屢次吃閉門羹。那時孟梨一看見他,就嚇得直躲,他的心都要疼碎了。
“你不敢說話,是因為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你無法抵賴!”孟梨冷笑,“我喜歡你的時候,你對我忽冷忽熱,我現在不喜歡你了,你卻要對我死纏爛打,你說,你是不是賤?”
“阿梨,此前種種都是我的錯,是我讓你受委屈了,你可以打回來,翻倍,十倍,百倍千倍,隻要你能消氣。”常衡語氣急切地道,“可,可那天晚上,我真的不知道是你,我也是在你死……”話到此處,話音戛然而止。
“怎麼不說下去了?哦,是你殺了我呢。你不說的話,我都忘了。”孟梨揚起脖子,指了指自己的喉嚨,“你用刀子,插進了我這裡!”
“……”
“想要我原諒你,是吧?那你怎麼不去死呢?”孟梨質問他,“你與其跪在我麵前,祈求原諒,怎麼不想方設法,找到可以讓你死的法子呢?”
“……”常衡沉默半晌,才問,“是不是隻要我死了,你就能原諒我?”
孟梨沒有正麵回答他,隻是往輪椅靠背倚去,合上了雙眸,“常衡,你總是有那麼多的理由。”
“說到底了,你隻是不夠愛我,如果你足夠愛我,那天晚上……我,我應該就不會死了。”
如果常衡足夠愛他,那麼,早就應該從諸多事上,發現他是個狐妖。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
“我殘廢了,也不會讓你好過。”
“常衡,你母親九泉之下,不會安息的,因為她有一個不負責任,殘殺無辜的兒子。”
“你師父在天之靈,也不會原諒你的,他辛辛苦苦教出的徒弟,不僅沒有繼承道觀,還跟一個男人私奔了。”
“你是師門之恥!”
……
“姬洵,既然,你都無法接受和原諒你父親遲來的道歉和關心,那你就該明白,現在的我,就是當初的你。”
孟梨一字一頓地道:“你怎麼能為難曾經的自己呢。”
等回去時,外麵的天色都暗了。
孟梨疲倦地倒在輪椅上,眯著眼睛半睡半醒。任由常衡把他抱起來,脫掉鞋子,安置在床上。然後熟練地絞了濕帕子,給他擦臉擦手,等做完這些之後,才坐在了床邊,靜靜地看了他很久很久。
反複思考孟梨白天的話,一夜未眠,第二日常衡就收拾好了東西,帶著孟梨一起回到了離國。
時隔十四年,他終於打算放下那段過往,接受生父的道歉,並回到故土,與病入膏肓的老人再見一麵。
可卻在半途中,就聞聽從皇室中傳出的喪訊——皇帝駕崩了。
那一瞬間如同五雷轟頂,讓他整個人震在當場,心緒久久難以平複——他此生最恨自己的父親,可他也像極了父親。
當年,他的父親受狐妖迷惑,一時喪失理智,錯殺發妻,從此後,失去畢生所愛和膝下愛子,此後餘生都活在悔恨之中,靠著殘留的那點回憶,守著心裡的裂痕勉強度日。
一直到死,也沒能等來兒子的原諒。
而常衡也在十四年後,步了他的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