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昨天晚上,喬青羽又去送桃。
神明大人的住所外，乾乾淨淨，連一片落葉都沒有。
以前不是這樣的。
喬青羽看了好一會兒,將被樹葉包了個嚴嚴實實的桃子放下，一扭頭，就對上一個白色身影。
——是神。
喬青羽慌忙低下腦袋,但是那一小片近乎透明的肌膚還在他的腦海中回蕩，他有些恍惚地意識到,那應該是神明大人的下巴。
“神明大人。”他低低開口。
“我已經不喜歡吃桃了。”
空靈的聲音在喬青羽耳邊響起,再沒有往日的溫和。
“不要再來了。”
一股無形的力量將喬青羽推走,再抬頭時，他已經在自己的房子外麵了。
第一反應,神明大人竟然知道他住在哪。
第二反應,他剛剛，似乎看到了神明的下巴。
喬青羽的腦海中又浮現出那一小塊接近透明的皮膚。
毫無血色,仿佛要融化於空氣中。
他下意識地捂上眼睛。
可是他的眼睛沒有一絲異樣。
一點都不疼。
喬青羽心裡一緊。
接下來的日子裡，喬青羽也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他有些渾渾噩噩的,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對時間沒有概念,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小半年。
這半年裡,沒有人見過神明大人。
而村落裡,起了層白霧，將神明的住所籠罩。
隻要踏入霧中,必定迷路，直至昏迷。
再醒來時，會發現自己回到了住處。
至此,神明與村民之間有了隔閡。
曾經那種親密無間，蕩然無存。
直到——那個曾經質問過喬青羽、後來掌握控製雷的力量被編入第一批神使行列、非常拚命的少年，他要成親了。
和第二批神使中唯一的那位女性。
那個少年對喬青羽道：“老大，你會來觀禮的吧？”
“當然，”喬青羽點頭，勉強忽略掉自己心底的那抹怪異，調侃道，“沒想到你會是我們當中結婚最早的。”
“嘿嘿，”那少年笑笑，伸手撓了撓後腦，似有些羞怯，“我們想早點要個孩子。”
“孩子？”喬青羽下意識地重複道。
“對。”少年笑得燦爛，“我和她都是神使，擁有神明大人賜下的力量，那麼我們的孩子，會不會生來就擁有更強大的力量？”
喬青羽：“！”
竟然是，他從未想過的方向。
“老大，”少年垂下頭，緩緩攤開自己的手，“自從擁有神明大人的賜福之後，我.日日夜夜不敢懈怠，我努力拚命，隻想要強大一點，再強大一點。”
“這樣，當那些該死的妖獸入侵的時候，我才能與它抗衡，我才能保護這裡。”
“這
是我許下的諾言，這是我至今為之努力的方向。”
“但是，”他的聲音裡難掩苦澀，“不夠，還不夠。”
他終於抬起頭。
喬青羽看到他發紅的眼角。
“老大，你應該也能感受到吧？”
“我們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和那些妖獸比起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再努力，再拚命，都突破不了肉身的束縛。”
“我總是做夢，夢到那一天，許多人死在我麵前，我救不了他們，我救不了他們！”
少年的聲音突然高亢起來，他無力地抱著自己的腦袋，抓拽自己的頭發，無助又痛苦。
“可是我有什麼辦法？我隻是個凡人，我什麼都不會，我能保護誰？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我隻能像個畜生一樣去質問你，去質問重傷剛醒的你。”
“我告訴我自己，是你們在浪費神明的祝福，是你們不夠努力不夠拚命，所以才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悲劇發生！”
“我告訴我自己，如果擁有力量的人是我，我一定、一定會保護好這裡，保護好大家！”
“我絕不會讓那些妖獸傷害到大家！”
他的眼裡充滿了絕望，淚水緩緩滾下，他的眼睛紅的厲害，襯得那淚珠仿佛沾了血。
觸目驚心。
“但我真正擁有了力量之後，我才知道，我多麼自大，又多麼可惡。”
“對不起。”
他對喬青羽鞠躬，
為曾經的質問和遷怒。
“可是我依然想要保護這片土地，保護我的家。”
他回頭，目光注視著不遠處的桃樹，風吹起他的衣擺，有一種莫名的壯烈。
“這是我向神明大人發過誓的。”
“不惜一切，保護這片土地。”
“……我想要更多的力量。”
“但是我知道，我沒有機會了。”
“所以——”
他又看向喬青羽，聲音苦澀異常。
“我想要個孩子。”
“他的父母都是神使。”
“他理應擁有更強大的力量。”
“他理應繼承父母的誓言，保護這片土地。”
“我知道我的行為很自私。”
“但是我沒有彆的辦法了。”
喬青羽沒有說話。
風呼呼地吹，這片土地突然變得格外寂靜。
好一會兒，少年問道：“老大，你不想對我說點什麼嗎？”
喬青羽問：“你會改變你的想法嗎？”
少年一愣，搖頭，“不會。”
“那我沒什麼好說的。”喬青羽神情不變，轉身就想要離開。
少年眼底閃過不滿，他大聲喊道：“老大！”
喬青羽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如果、如果能獲得更強大的力量，你願意嗎？”
喬青羽沒有回答
。
“你還記得喬真言和喬紅玉嗎？”
喬青羽還是沒有回答。
“他們救了你兩次。”
一次是在山澗中發現他，一次是在妖獸前護住他。
喬青羽都記得。
但是他什麼都沒說。
喬青羽抬腳走了。
最後的最後，他聽見風送來的，屬於少年那幾近破碎的聲音
——“你知道，神明為我們賜下力量時，讓我們喝下的水，是什麼嗎？”
是什麼？
那種水微甜，泛著清香。
喬青羽停在一棵桃樹下。
桃子又長了出來，個頭還不大，隨著風而輕輕搖晃。
送來一股清香。
喬青慢慢抬頭，藍天白雲，歲月靜好。
……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平靜罷了。
兩位神使要成親的消息很快就在村子裡傳遍了，人人喜不自勝，不約而同地開始幻想他們之後的孩子。
“兩個神使的孩子，算不算是神子？”
“當然算！”
“若是神明殿下能為那個孩子賜福就好了。”
“神明殿下都有大半年沒出現過了，住所也不讓我們靠近，說不定是放棄我們了。”
“……說得也是。”
“雖然這大半年還算平靜，但萬一有妖獸出現可怎麼辦啊？”
“我們有神使呢。”
“可是神使……根本阻止不了妖獸啊……”
“神明大人到底哪裡去了……”
喬青羽腳步聲漸重，那些人見到喬青羽，神情皆有些尷尬。
喬青羽大步走過，本沒想說什麼，卻與曾經住在喬真言隔壁的大娘擦肩而過。
腳步一頓，喬青羽忍不住道：“我記得您曾與我說過，在神明大人來此之前，這裡曾生活著足以遮天蔽日的巨大妖獸。”
她似乎沒想到喬青羽會說這個，愣了會兒才點了點頭。
“神明大人殺了那個妖獸，庇護了生活在這裡的人類，”喬青羽輕輕道，“可這樣的地方，隻有此處嗎？”
明明到處都是神明的印記，那些妖獸還敢闖進來。
那其他地方呢？沒有神明庇護的地方呢？
……真是想都不敢想。
就在兩位神使成親的前一天，神明大人回來了。
他將參與這場成親宴。
整個村子都沸騰了。
*
“黃泉鏡。”
聽到這個聲音，鏡子差點在地上蹦起來。
……太、太歡快了些。
還不是那種因為喜悅開懷而有的歡快，是那種壓抑的、特意擠出來的歡快，用充滿期待的語氣說出，但是殺意早就在字裡行間溢出，以至於這聲音無比的詭譎。
“最精彩的部分來了。”
“一定，”他頓了頓，“不要眨眼哦。”
笑
聲清雅悅耳。
黃泉鏡卻覺得無比的冷。
它看到，他本來涇渭分明的身體，漸漸發生了變化。
——原本透明的那一邊，已經漸漸染上黑色。
喬青羽夢境中的一切還在繼續。
成親宴是村裡的最高規格，人們歡呼雀躍把酒言歡，巨大的篝火與天邊的晚霞交織，殘陽似血。
神明大人被安排在唯一的主座，正拿著一個酒杯把.玩，五指修長，膚色接近於透明，在火光的映襯下，如玉如寶。
雖無人能直視他的容顏，但誰都能感覺到他心情還算不錯。
黃泉鏡有一種非常非常不好的預感。
兩位神使在喜事的加持下更顯熠熠生輝，此時雙雙跪在神明座下，為神明獻上桃酒。
桃子很大，裡麵的果肉都被掏空了，盛滿清澈的酒液。
桃香有酒香交織，分外勾人。
“可惜，”他輕歎著搖頭，“在夢裡死去，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死去。”
“不過，夢境回重來。”
“如此反複，靈魂永遠被困在夢裡。”
“是不是也能稱之為死去呢？”
他像是需要先生解答疑惑的學生，彬彬有禮道：“你說呢，黃泉鏡？”
黃泉鏡沒有理會他，隻看著夢境裡的神明接過那兩個桃，心裡的不安在轉瞬間攀登到頂峰。
它幾乎是脫口而出：“彆喝！”
“哈，小鏡子，你甚至都不在夢境裡，喊得那麼——”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他發現，那個聲音，不僅是黃泉鏡發出的。
喬青羽，那個自從進入夢境就毫無抵抗、仿佛就此沉.淪的人類修士，第一次在夢境中露出屬於他的鋒芒。
他拿著劍——那其實並不能稱之為劍，隻是削尖了的木頭，但隱隱又有他那把長劍的雛形——抵在那少年神使的脖間。
饒是黃泉鏡一直在看著夢境，都沒反應過來喬青羽什麼時候弄的這“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