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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白塔的人已經見識過餘悸的廝殺能力與指揮能力, 對於這位已經通過考察期指揮官,即使他的臉上總帶著看似親和的笑,也無人再敢直視。

丹鬱跟在餘悸的身後, 一起走進白塔, 走進指揮處。一路上,似乎是提前感知到了來自Alpha向導的威壓, 遠遠的,其他人就會自動低頭, 退離。

沒有人敢窺視這位指揮官一眼。

這就是餘悸會帶丹鬱來白塔的原因。丹鬱路過那些人時,轉頭看了他們一眼,然後在進到電梯後,問餘悸:“如果你牽著我的手,他們是不是也不會知道?”

是出於好奇,所以這樣問了一下,問完後丹鬱才意識到這話問得奇怪。

好像他很想試試看一樣。

好在餘悸並沒有理他, 把他帶到訓練室就自行離開了, 留他一個人在裡麵。丹鬱看著這個久未碰過的操控屏幕,在上麵隨手點了幾下後, 開始向四周張望起來。

最終, 視線定格在身後閃著紅色光點的微型小孔上,透過那裡, 他似乎看到了些什麼,然後笑了起來,露出標準的好看微笑,還招了招手。

緊接著, 紅色光點停止了閃耀。

丹鬱聳了聳肩,回頭繼續點起了操控屏。

餘悸隨手關掉監控畫麵, 指尖在桌上有頻率地輕敲著。

他的四周飛速浮動著信息流,麵前的投影裡跳出兩條消息。

一條由指揮處群發出來,是他軍銜晉升的公示。

另一條是遏蘭衡發過來,告知他原沐生的情況。

原沐生重新分化成功了,不僅成了S級向導,還是偏支援係的。是Omega向導這個群體相對完美的分化者。

遏蘭衡的意思是,以後不太好動伊氏家族了。

很快,原沐生會破格提前畢業,進入軍部,隻要多支援解決幾場危機,軍銜往上升一升,那以後對於如何處理陷入危機的人類基地,原沐生就有了一定的自主權。

換句話說,如果某個人類基地有伊氏家族的基業,當那個基地遭受危機,原沐生可以第一時間趕過去,就算他無法解決,他也有本事爭取到更多的時間,一直拖到指揮官到來。

可憐的白月光,就這麼成為了伊氏家族的工具。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原沐生也確實成為了伊氏家族的希望,看來那群老頑固要承認原沐生這個旁得不能再旁係的繼承人了。

這可不是個好消息,白月光怕是已經開始不待見他了。

聯姻這種餿主意到底是誰想出來的?

那群老頑固恨遏蘭家族恨得都快入土了,絕對不可能同意這種荒唐的提議,那又是誰在那裡搬弄是非?

餘悸停下指尖輕敲的動作。

他想到了一個人。

伊棠。

點開通訊器,“遏蘭衡,伊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

對麵沉默了一下,隻說道:“不用在意她。”

餘悸奇怪地看了通訊器一眼,“為什麼?”

“試劑的成功率不高,她以為原沐生會分化失敗,”遏蘭衡的語氣裡似有一抹無奈,“但有關試劑的賭注,她好像總是輸得慘不忍睹。”

餘悸隨手劃過麵前的投影,監控畫麵重新打開,畫麵裡是丹鬱單薄的背影。眉眼下壓,出聲:“彆打啞謎。”

遏蘭衡想了想,說:“那我從頭跟你解釋。她的父母原本是伊氏家族的掌權人,而且都隸屬軍部,但是後來旁支出了個Alpha向導,正是那個臭名昭著的罪犯,那人提出要當伊氏家族掌權者,結果當然是遭到了拒絕。再後來,他違背指令,讓軍方損失了一半的哨向士兵,死去的人裡,就有伊棠的父母。但這件事情,最後在伊氏家族那群老頑固看來,完全是她父母的錯,他們認為,如果當時同意了,就不會是這樣了。她想過要拿回家族的掌控權,可依靠禁閉區提供的分化試劑,她隻分化成了一個最低等級的向導。於是她賭了一把,可她賭輸了。”

“就因為這樣嗎?”

“當然不止,”遏蘭衡繼續說道:“她有個愛人,是個Beta,那個人因為身體素質符合禁閉區的挑選,於是重新進行了ABO分化,最終分化成了Alpha。為了她,那個人使用了不合規的試劑,最終死掉了。”

“……”

“輸了兩次了。”餘悸的指尖在畫麵中的丹鬱身上描摹,“她的賭運很差。”

“算是吧,原沐生是她輸的第三次,她最近有點頹廢了。總的來說,她對如今的伊氏家族是不忠誠的。”

餘悸笑了一笑:“你倒是挺關注她。”

“不是關注,是她捏著我的把柄。”

“什麼把柄?”

“對了,有句話我想還給你,”遏蘭衡的聲音突然變得嚴肅了許多,“那就是,我勸你少管我的事。”

餘悸笑了,隨手關掉通訊器,其實他也懶得管。

一通交談下來,他都快忘了打通訊過去問遏蘭衡到底是為了什麼,他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因為伊棠礙了他的事。

不過問題也不大。

終於回過神來,看到眼前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他重新打開的監控,以及這隻撫在虛幻身影上的手,他臉上的表情就黯淡了下來。

移開目光,看向落地窗外,墨藍色的眼睛逐漸失去焦距,流動的信息流映在眼睛裡星光點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時間來到幾個小時之後。

處於使用狀態的訓練室驟然開啟,丹鬱被迫中止訓練,他收回精神力,看到餘悸站在門口,臉上沒有帶著慣有的微笑,表情有些冷。丹鬱問:“你來乾什麼?”

餘悸看著他,似乎在打量,片刻後才開口,語氣索然:“帶你去吃飯。”

午餐被送到了指揮室,丹鬱埋著頭吃飯,碗裡的肉還沒吃完,新的肉又被放了進來。

他不知道為什麼餘悸總執著於跟他玩這樣的投喂遊戲,但他知道他現在不用忍了,他抬起臉,凶巴巴地盯著餘悸看,然後也開始往餘悸的碗裡夾菜夾肉,放得滿滿當當。

餘悸垂下眼,後知後覺,漫不經心。

“有點多。”

丹鬱冷哼一聲:“沒你給我的多。”

兩個人都覺得十分索然的一頓午飯,卻耗費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下午丹鬱準備繼續去訓練室,餘悸卻說:“指揮室都來了,總不能白來。”

丹鬱還沒懂他什麼意思,就被拉到了信息屏中間的座椅上,兩人各坐一半,結結實實地擠在一起。餘悸身體前傾,抬手放在桌上,單手撐臉,側著身體看他:“待辦有點多,辛苦你了。”

丹鬱惱羞成怒,可他也知道,如果不幫餘悸做點事,餘悸是不會讓他去訓練室繼續訓練的,於是還是當起了苦力。

可他越想越覺得煩躁,停下手,剛準備說點什麼,就看見餘悸閉著眼睛,呼吸均勻平穩,似乎已經睡著了。

他注視著這張陷入沉睡的臉,眼裡有一瞬的茫然,慢慢的,茫然淡化,變成了某種決心。

餘悸隻睡了不到半小時就睜開了眼睛,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丹鬱處理的待辦和發送記錄。他看起來一副很謹慎的樣子,可看著像是在檢查,其實漫不經心,劃動屏幕時,大部分時候眼睛都是望著窗外的。

等到大致看完了,又讓丹鬱接著處理。

一整天下來,除了上午讓丹鬱去了訓練室,其他時間丹鬱都被迫陪他待在了指揮室,最後摸著夜色,很晚才回到彆墅。

對久未出門的丹鬱而言,這一天應該還是挺累人的。可餘悸泡完澡出來,卻沒有在床上看見丹鬱的身影,他走下樓梯,看到丹鬱站在他平時站的位置,正取出一個酒杯,然後彆過臉去看旁邊屏幕上投放著的“淡季”調配表。

餘悸走過去,隨意地坐在高腳椅上,單手撐臉,看他調弄。

這段時間以來,但凡丹鬱是醒著的,都很少在他麵前像這樣的心平氣和,丹鬱偽裝,掩飾,封閉自己,他偶爾再像以前那樣玩點小把戲,也無法從丹鬱眼中捕捉到情緒的起伏了。

本該如此,也早該如此,他其實也沒有太大的感覺,隻是突然覺得,有點無趣了。

他心不在焉,又漫不經心,後來好像在想些什麼,又好像沒想些什麼。

一杯調製好的雞尾酒拉回了他飄散的思緒。

淡藍色,香味清冽,跟那天遏蘭衡送過來的酒很像。

不知道為什麼,餘悸想起那天自己說那杯酒有毒,不過他隻是隨口一說。

“你是怎麼調出來的?”

丹鬱很奇怪地看了眼他:“照著那張表調不就行了?”

餘悸想,那為什麼他調不出來呢?

他莫名笑了一下,端起這杯酒,湊到嘴邊,像是打算嘗一口,又像是會一飲而儘。

丹鬱沒有看他,可是餘光裡全是他。

餘光裡的餘悸端起酒杯,把酒送入嘴邊,丹鬱的視線落在調配表上,安靜地、很輕地、不經意地,咽了下喉嚨。

但是餘悸沒有繼續。

那杯酒就一直停在嘴邊,餘悸挑起眼皮,看向丹鬱,緩緩勾起嘴角。

兩人一動不動地僵持好幾十秒後,餘悸終於動了,他放下酒杯,把它輕輕推到了丹鬱的麵前。

“你以後再也沒機會出去了。”

聲音很輕,餘悸這樣說道。

第 42 章

丹鬱不知道餘悸是怎麼發現酒有問題的。

他確信他沒有露出任何的破綻, 可是在餘悸麵前,他仿佛完全透明,什麼都瞞不過, 還總是輕易就被拿捏把控。而餘悸呢?

或許是餘悸太善於隱藏了, 又或許是餘悸表露出來的樣子構不成萬分之一的本相,才讓餘悸整個人看上去就恍如一堵沒有裂縫的高牆, 深不可測,無從窺探。

他從未看清過餘悸。

到了現在, 他甚至不知道究竟該怎麼做,才能找到一條……好好走下去的路。

燈光黯淡,空氣沉悶,餘悸的聲音消散之後,便帶來了長久的沉寂。丹鬱始終站在原地,視線一直保持著垂落在調配表的方向,沒有任何的動作。

兩人就這樣無聲僵持著。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 丹鬱終於動了一下, 把頭往邊上側了側,似乎連餘光裡都不願意再有餘悸身影的出現了。

他的側臉無聲劃下一滴淚, 順著臉頰落下, 滴在地麵上。

酒裡不是什麼喝了就會死的毒藥,隻不過是強效安眠藥, 他隻是,想讓餘悸陷入完全的沉睡,等餘悸醒過來,他就消失了。

他隻是想離開這裡。

他隻是……太痛苦了。

他不知道繼續這樣過下去的意義是什麼, 他成了個在床上被用來泄欲的玩物,不被在意, 沒有自由,沒有期待,離了餘悸的信息素就活不下去……

這樣的,附庸一般的人生,到底……有什麼值得活下去的必要?

“行了,”餘悸隨手把酒倒掉,站起身,“過來,跟我走。”

語氣還是那樣的無所謂。

但丹鬱當然不可能聽他的話,讓過來就過來。餘悸等了一會兒,看丹鬱沒反應,就走過去,握住丹鬱的手腕拉著他走。

丹鬱開始掙脫,聲音低啞:“你放開我。”

掙脫從來無效,每一次都是如此,丹鬱真的受不了了,直到餘悸拉著他走出彆墅,站在廣袤的夜空下,他才停止了掙紮。

餘悸把他帶去了星船,星船很快開始上升,他不知道餘悸要帶他去哪裡,但他知道一定不會是什麼好地方。

他意識到自己可能又惹到餘悸了。

因為餘悸剛說完他再也沒機會離開那座囚籠,現在就把他帶了出去,那就隻能是帶他去一個真正的囚籠了,一個真正的、再也沒有機會離開的囚籠。

他這次真的要被關起來了。

可即便意識到了這點,他心裡也沒有太大的起伏。左不過是更糟糕,右不過是最糟糕,跟現在相比……也沒什麼區彆。

半個多小時後,星船降落在停靠區,已經是深夜,丹鬱有點認不太出來這裡是哪裡,隻覺得好像有點眼熟。

而一下星船,餘悸就再次握住了他的手。

在他後來的印象中,餘悸的手似乎總在發燙,滾燙而熱烈,撫摸在他身上的觸感也都是滾燙的,可現在卻不是的,很冰冷,觸感很不舒服。

他想把餘悸的手甩開,可他甩不掉,每當他用力,餘悸就會用更大的力量將他牢牢握住。丹鬱皺起眉,指尖發力,掐進餘悸的肉裡,力道越發加重。

他聽見餘悸似乎歎了口氣。

“有點痛,”聲音淡淡的,“輕點。”

丹鬱再度使力。

餘悸沒再說什麼,任由丹鬱的指甲刺進他的皮膚,就這樣牽著他走進了沉入夜色的建築。而一到裡麵,丹鬱就認出來了這裡是哪裡,是禁閉區。

幾乎是下意識的,丹鬱立刻張望起來。

餘悸說:“彆抱些沒用的幻想,博士不在,其他人也都不在,這裡隻有我們兩個人。”

丹鬱手上的力道停了一下,腦子也淩亂了許多。

“其實我還挺好奇的,”餘悸邊走邊說,“禁閉區這麼能耐,什麼非自然的研究都能搞出點超乎我想象的答案出來,可為什麼外麵的那些毒素,他們就無能為力呢?研製不出解毒劑嗎?那是什麼很難的事情嗎?”

走廊空空蕩蕩,一眼望不到頭,回蕩著兩人的腳步聲。餘悸的聲音消失後,就再次陷入了怪異的沉寂。

丹鬱的眉頭幾乎擰在了一起。餘悸說的話很明顯是沒話找話,說話又不說重點,隻說些有的沒的,過了好一會,用著有些氣悶的語氣,丹鬱回答:“因為會變。”

餘悸偏過頭去看他:“什麼會變?”

丹鬱:“毒素會變。”

餘悸好像聽不懂一樣:“什麼意思?”

丹鬱有些煩躁地歎了口氣,然後才說道:“如果現在我們去外圍捕獲一些毒素樣本回來,按照這份樣本數據進行研究,等解毒劑製作出來,快則一兩年,慢則四五年,製作出來後就會發現解毒劑完全不起任何作用,因為它隻對當時捕獲到的那團毒素有用,對現在的毒素而言是沒有用的。毒素的數據一直在變化,就像是……活的一樣。禁閉區有個專門研製毒素的部門,他們那裡的所有設備和技術都是最先進的,可是毒素變化的數據沒有規律,毫無規律可言,至今似乎都沒有進展。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懂了嗎?”

一臉的不爽,卻還是耐心地解答著。餘悸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得還挺清楚。”

“當然了,”丹鬱更生氣了,“我本來就該進禁閉區的。”

可是卻被某個讓人非常厭惡的家夥給阻斷了這條路。

“那你非要進禁閉區,是為了什麼?”餘悸問。

丹鬱的表情本就不怎麼好,聽到餘悸這麼問,表情更是沉了一個度。

“不關你的事。”丹鬱說。

“也許關我的事呢?”

就在這時,餘悸停了下來,麵前是一道需要高級驗證的灰色大門,門外寫著幾個字:非自然機密資料室。

丹鬱愣了一下。

為什麼要……帶他來這裡?

餘悸微微一笑:“說了我就帶你進去。”

丹鬱:“……”

丹鬱深深看了餘悸一眼,不確定地問道:“你能進去?”

他記得這裡除了禁閉區的相關人員都是進不去的。

餘悸看向門外那幾個大字:“這裡一般隻對高層相關人員開放,各項目也隻有查看各自項目的權限,就比如博士,他能自由查看所有跟哨向相關的機密研究,但如果要查其他專項相關的研究資料,就需要去申請權限,你知道最終批複他申請的是誰嗎?”

然後瞥了眼丹鬱,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給出回答:“指揮處。”

“禁閉區研究非自然項目,是基於指揮處有這個需求,連整個禁閉區都是為了服務指揮處而存在的,我身為指揮官,進去查點資料能算什麼?”

說到這裡,還突然想到了點什麼,餘悸說:“就算你考進了禁閉區,當時開放名額的項目也隻是哨向專項,你在哨向專項努力研究,研究到最後也就是接替博士的位置,然後呢?你要怎麼查你想知道的消息?你給得出指揮處同意你看其他專項研究的理由嗎?”

非自然資料室外麵是個不大的小花園,正是花開的時節,時不時傳來一股淺淡而混雜的花香。小道邊有個長椅,不遠處的路燈投來一道暖黃色的光,餘悸走過去,坐下,然後衝丹鬱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丹鬱抿了抿嘴,也走了過去,在餘悸身旁坐了下來。

“我要是說了,你就會帶我進去嗎?”丹鬱的手放在長椅上,不由得曲起了手指,抓緊了長椅邊緣,“你這個人,總是反悔,我說的話你也根本不聽,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又在騙我。”

餘悸:“這次不騙你。”

丹鬱想了又想,最終有些遲疑地說道:“我想找一個人,一個……突然消失了的人。”

餘悸垂眼看他:“突然消失?”

“我小的時候在孤兒院有個……弟弟,不是親弟弟,是孤兒院裡的弟弟,在孤兒院的時候,他總是黏著我。那時候我出去打工,他每天都會在孤兒院門口趴在鐵絲網上等我回去,也隻有他,會一直記得我吃沒吃東西,不管我有沒有吃,他都會給我留,把他自己的那份留下來分我一半。他是我在孤兒院最親近的人。”

“但是突然有一天,我一覺醒過來,他就不見了。我去找他,找不到,我急得到處問,可是所有人都說沒有他這麼個人存在,孤兒院沒有那樣一個人。七十九區的醫生還說我生病了,是我的幻想。”

“可是怎麼會呢?他存在過的,我知道他是存在過的。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消失了,但是我又覺得我好像知道為什麼,我隻是想,想找出一點他存在過的痕跡……哪怕是類似的案例也可以,至少讓我知道他還活著。”

丹鬱說起這些來有些難過,身體在微顫,眼睛裡還有些若隱若現的恐懼,似乎在壓製些什麼。

最後,丹鬱說:“是他在支撐著我。”

這句話他本可以不用說的,可他還是說了,或許是想試圖表現得坦誠一點,這樣餘悸說不定就會可憐他一下,從而說到做到,把他帶進去了。

可是他忽略了一件事,那件事一下子就被餘悸給發現了。餘悸伸出手,暖黃色的光從指縫間穿過,就像這段丹鬱口中的敘述,滿是破綻,舉目皆是縫隙。最關鍵的地方被丹鬱瞞下來了。

餘悸輕笑:“我看你也不是很想進去。”

丹鬱低垂著頭,抓著長椅,用力到指尖發白,死死抿住嘴唇,餘悸站起身:“算了,你不想坦白,可能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然後餘悸說:“走吧,帶你進去。”

禁閉區的非自然專項很多,各式各樣的都有,有重要性最高級的專項,也有最低級的專項,凡是不符合這個世界認知的某些存在,都會記錄在這裡。

丹鬱要找的消息屬於哪個分類不是很好判斷,隻能利用一些關鍵詞去試著搜索。可是每個專項的機密檔案都是分彆保存的,並沒有建立一個總的數據庫,這就讓查找變得更加困難了些。

丹鬱拿著餘悸的賬號權限一個專項一個專項地試,餘悸沒有插手,也沒有幫忙,就在旁邊靜靜地看著。

查到差不多第十個專項的時候,餘悸瞥了眼外麵即將亮起的天空,說:“今天就到這裡。”

“可是……”丹鬱連忙說道:“我還什麼都沒查到。”

餘悸指了指時間:“再不走的話,你會被關進禁閉室,指揮官可沒有帶家屬來這個地方的權限,我會被你牽連,難道你想跟我一起在禁閉室關幾天嗎?”

然後似乎想到了什麼,餘悸說:“哦也好,等禁閉區的人來了,你直接以一個受害者的身份指控我也是可以的,然後我被重新審判,可說實話,光憑你一人之詞,指控很難成功。至於你……”

餘悸停頓了一下:“你恐怕這一生都無法再靠近禁閉區半步了。”

丹鬱:“……”

是的,禁閉區的各種奇怪條例異常之多,像他這樣的無關人員翻看機密資料更是絕對禁止的事。

丹鬱皺緊眉頭,思考了不足一秒就立刻退出了餘悸的賬號,然後抓著餘悸的手,急急往外走:“那我們先回去。”

垂眸看著這隻主動握過來的手,餘悸問:“回哪兒?”

丹鬱急不可耐:“當然是回家啊!”

第 43 章

可能是太急了, 急得有點慌不擇路,丹鬱拉著餘悸走在空蕩又四通八達的封閉走廊上,走著走著, 丹鬱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然後停下腳步:“往哪兒走啊?”

他迷路了。

所以餘悸真的覺得丹鬱不聰明。

“你的精神力這會不用, ”餘悸有些無奈,“是準備留著回去繼續砸東西嗎?”

丹鬱恨恨地看了眼餘悸。

“我是擔心禁閉區有什麼特殊設備, 隨便使用精神力的話,要是被發現了怎麼辦?”

說是這樣說, 可也不妨礙他立刻就釋放出了精神力。絲線一般的觸須繞著整座禁閉區回溯,勾勒出所有通道,很快,丹鬱轉身越過餘悸,拉著他往唯一正確的道路快步走去。

最終在第一批研究人員到來之前,成功離開了禁閉區。

回到星船之後,餘悸在選擇目的地的時候, 目光在白塔和彆墅這兩個地址之間遊離了一下, 停頓不過一秒,就選了彆墅。

他問過丹鬱了, 回哪兒, 丹鬱給他的回答是,“回家。”

有點意外, 對於那個地方,會從丹鬱嘴裡聽到這樣的叫法。

……家。

那樣的地方,也可以被稱為家嗎?

這兩個字好像有種奇怪的牽製力,讓他開始回想起丹鬱當時說話的語氣, 聲音,和握過來的, 掌心的溫度與力道。

溫暖的觸感似乎還在蔓延。

然後餘悸緩緩抬起手,把這隻被握過的手放在眼前看了起來。

丹鬱趴在玻璃窗上,望著遠去的禁閉區。天色一點點變亮,光罩之外的空氣狀態似乎格外好,從天邊投過來的顏色,是很淺淡的淡青色,有點像東方之既白一樣的顏色,不過沒那麼漂亮。

這裡的天空總是帶著幾分汙濁。

世界是汙濁的,人心也是。

丹鬱回過頭,餘悸的眸光淡淡地落在眼前的手上,在那隻手虎口往下一點的手背位置上,是一個月牙狀的新傷口,血跡明顯,已經乾涸成了深褐色。

那是他掐出來的傷痕。

幾乎就在這一瞬間,丹鬱慌了一下,他下意識把餘悸的手壓下,擋在掌心下,問:“你下次什麼時候再帶我進去?”

他有點不確定餘悸會不會記仇,他得轉移掉餘悸的注意力,因為餘悸好像並沒有在看那道傷口。

餘悸轉頭看向丹鬱,看起來興致缺缺,“看你表現。”

好像又回歸了某種程度上的原點。

為了能進到禁閉區,將再次被掌控,丹鬱一下就察覺到了這一點,心情開始低落下來,忍不住說道:“什麼看我表現,是看你心情吧。”

不可否認,這是餘悸的行事風格。

餘悸還是盯著丹鬱,眸光落在眼尾的那道傷痕上,看了不知道多久,又突然錯開了目光,看向了丹鬱的眼睛,說:“或許你可以試著抱我一下。”

說不定抱了,就會告訴你下一次是什麼時候。

餘悸慣常的把戲。

丹鬱抬起眼,回望著餘悸,四目相對:“可你隻說了抱你,沒說抱了就會告訴我。”

餘悸輕笑:“變聰明了。”

所以就是說,丹鬱這腦子時好時壞的。

也可能是天亮了,新的一天到來了,看到了點微末的希望,內心的陰霾也因此散去。餘悸收回目光,把丹鬱的手輕輕拂開,然後傾下身,準備把之前那本書抽出來看,可他剛一伸出手,腰部就被環住,丹鬱貼過來抱住了他。

餘悸的手停在半空中,沒再往前一分,丹鬱在他的脖頸處蹭了一蹭,問他:“下次是什麼時候?”

餘悸垂下眼,視線落在丹鬱的耳根處。

為了得到一個答案,原來丹鬱也能做出這種事,假裝屈服,假裝取悅人。可能是為了獎勵終於又開始知趣的丹鬱,所以餘悸給了回答。

“一個月後。”

但是丹鬱歎了口氣,情緒不上不下,小聲呢喃道:“好久啊……”

大概是心裡這麼想,不小心說了出來,所以聲音格外地小,小到很容易忽視。然後丹鬱聽見餘悸說:“那就二十九天後。”

丹鬱愣了一下,隨即就把餘悸抱得更緊了些:“還是有點久。”

餘悸說:“二十八天。”

“還是太久了。”

“二十七天。”

“還是久。”

“二十六天。”

“還是久。”

“二十五天。”

“……”

說著說著,丹鬱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因為餘悸不可能容許他討價還價,最後很可能會直接加上一句冷冰冰的“我是說疊加的天數。”

他對餘悸這個人完全沒有信任可言,總覺得餘悸會在任何地方給他挖坑,於是丹鬱沒再繼續,而是說道:“你真無聊。”

餘悸似乎笑了一下:“你也不賴。”

然後抬起手,覆在丹鬱的脊背上,很輕地撫摸了一下。

這是一個用於安慰的動作。

丹鬱有些奇怪,想說點什麼,可又不知道要說什麼,但丹鬱腦子裡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

在做一些不怎麼好的事情的時候,餘悸基本言出即行,至少在他的印象裡是這樣的。可時間往回倒一點點,在光線昏暗的彆墅裡,餘悸懶洋洋地坐在吧台旁,單手撐著臉,用一種很隨意卻帶著威脅的語氣對他說:“你以後再也沒機會出去了。”

他為這句話感到絕望。

因為他知道餘悸真的會那樣做。

可是就在下一刻,說了這句話的餘悸就突然把他帶了出去,不光帶了出去,還帶去了他最想去的一個地方。如果餘悸想用這一點來牽製住他,是可以說得通的。

可就在這一瞬間,在餘悸恍如安撫一般撫摸他的後背的這一瞬間,丹鬱腦子裡冒出了一個,另外的想法。

但丹鬱不敢深想。

這個想法太瘋狂,也太要命。

在意識到這個可能性的那一刹那,他全身好像過了一趟電,最後哪怕電流漸漸消逝,心上淩亂的戰栗也無法停止。他隻能窩在餘悸的懷裡,將這個可能性一點點壓下去。

回到彆墅的時候,已經遠遠超過了餘悸平時出門的時間,而看餘悸那散漫的步伐,似乎也是不打算去白塔了。

丹鬱走在餘悸的前麵,三步一回頭,可在即將進入大門的前一秒,遠遠走在前頭的丹鬱又停下了腳步,開始往回走,停在餘悸的麵前。

餘悸也停了下來。

“怎麼了?”

丹鬱說:“我現在不想進去。”

餘悸看了眼彆墅,又看了周圍一眼,然後揚了揚下巴,目光落在遠一點的地方,那方向是後花園,餘悸說:“那就去那邊轉轉。”

正好是鮮花盛開的時節。

靠邊一點的地方有個休息區,後麵是堵花牆,前方是一望無際的植物園,那裡搭著一個稍長一點的吊椅,椅子一晃一晃,餘悸就坐在那上麵。

他坐在長椅在靠邊一點的位置,手肘抵在扶手上,單手撐臉,另一隻手則是時不時劃動一下從通訊器投出來的全息屏幕。

正前方的小木桌上放著一些吃的,丹鬱在園子裡走走逛逛,每次經過這裡,都會從桌上稍點吃的走。

後來也許是累了,丹鬱就在小木椅上坐著,可能是太無聊了,無聊到垂著腦袋摳手指,即便如此,他還是不願意進到彆墅裡去。

最後不知道怎麼了,他的視線突然挪到了餘悸的身上,看著那張在空中輕輕搖晃的吊椅,他似乎也有點心動了,就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另一側。

吊椅搖晃的幅度不大,輕和,溫柔,讓人昏昏欲睡。

丹鬱順著椅背倒了下去。但他倒的姿勢不對,坐姿也不太對,渾身都不對勁,翻來覆去好幾下之後,他發現了問題所在,椅子還是不夠長,他的頭無法睡在椅子上。

他重新坐起來,左右看了一眼,然後抓了抓頭發。就在這時,餘悸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說:“枕這裡。”

說話的時候麵無表情,目光是看著眼前的信息屏的,丹鬱盯著餘悸的側臉看了一會兒,就順著他的意思枕了過去。

偌大的後花園,不管是修剪花枝,還是灑水,好幾個小時過去了,都隻看見管家一個人走在裡麵的身影,丹鬱側躺著看管家走來走去,突然問道:“他的工作內容這麼繁重嗎?”

發送完一個陷入困境的基地的向導支援排布計劃,餘悸說:“因為你在這裡,彆的人不能看到你。”

丹鬱撇了撇嘴,不高興地冷哼一聲,然後伸手從桌子上摸了個果乾,一口一口咬著吃,從他的表情看來,這果乾似乎有些酸澀。在吃完這枚果乾之後,丹鬱的眼皮就開始時不時下垂,看著像是困了。

等到餘悸處理完一些要緊的軍務,再次垂下眼,就看到丹鬱果然睡著了。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看到的是輕顫著的長睫,以及眼尾那抹宛如妝彩一般的紅痕。

沒有什麼傷痕會是這種顏色,它看起來像傷痕,中間隱隱有裂口修複的痕跡,可它鮮紅如血,從未隨著時間流逝而變成深褐色,抑或是變淺。

餘悸再次抬起手,看向手上的月牙傷痕。

這才是一個傷痕該有的樣子。它會結痂,好轉,它可能會留下痕跡,但顏色最終會淡化。

該讓禁閉區為丹鬱臉上的這抹傷痕立一個專項才對,這說不定是非自然力量造成的。想到這裡,連餘悸自己都笑了,真夠無厘頭的。

說起來,他還沒問過丹鬱……

“你臉上的傷痕,是怎麼來的?”

餐廳裡,餘悸想起了這個問題,順口一問,他隨手夾起一塊肉,正準備往丹鬱的碗裡放,緊接著就聽見了一道墜落的碰撞破碎聲,丹鬱手裡的碗筷掉落了下去。

他看到丹鬱的臉色有些發白,手也在顫。

而與此同時——

腦海中突然響起了電流聲。

第 44 章

【宿主,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隻是隨口問一問臉上的傷怎麼來的而已,怎麼是這個反應……

莫名的,他想起昏黃路燈下, 丹鬱說起那段跟所謂的“弟弟”有關的回憶時, 眼睛裡流露出的恐懼。

那似乎是一段讓丹鬱不敢回想的過去,也使得丹鬱始終沒辦法放下那個“弟弟”, 執著於此,卻又怎麼都不願意透露真正的理由, 是不是跟這抹傷痕有關呢。

“不能。”

隨口敷衍掉係統,餘悸取下通訊器,點開了那個能看到星空的小遊戲。上次的登入記錄還在,所以不用重新驗證丹鬱的學員信息,一登上去,就出現了丹鬱的小火柴人。

丹鬱心不在焉地幫管家把地麵收拾好了之後,一過來看到餘悸在乾什麼, 步伐都踉蹌了一下。餘悸隨手扶穩丹鬱, 看著另一個靠近的小火柴人,把通訊器放在丹鬱的掌心裡。

遊戲上麵, 聞祈問他拿到安眠藥了沒, 為什麼消失了這麼久一點消息都沒有,是不是跟那個不敢承擔責任的男朋友混著都不願意上學了……

看著這些冒個不停的字句, 丹鬱感覺腦子有點癢。

餘悸移開目光,看向窗外,聲音溫和:“看不懂,我字認不太全。”

丹鬱:“……”

丹鬱:“哦。”

【白月光的攻略進度怎麼樣了?】

不知道為什麼, 餘悸也感覺腦子有點癢了。

站起身,隨手拍了拍丹鬱的肩頭, 示意他繼續玩通訊器。丹鬱想說點什麼,就看見餘悸已經走了出去。

彆墅外,一些來自軍部和禁閉區的人各站一排,正在門口等著。

餘悸微微一笑,回答係統:“還差一點。”

【隻差一點嗎?那這個攻略值為什麼變成了負值?】

餘悸也這麼問:“是啊,為什麼呢?”

跟著這些前來接他的人,他走上了暗灰色的軍部星船,上次被審判的事情開始重演。不,也不全是,上次至少還有一個表麵上的審判過程,這次連審判都沒有。

彆墅內。

丹鬱握著這個通訊器,臉上有些茫然,因為他看到指揮處發來消息,對餘悸說——

“這次我們也救不了你了。”

他後知後覺地走到落地窗前,往外麵望過去,看到的是星船門口一晃而過的銀灰色發絲,以及前來羈押餘悸的隊伍。

【宿主啊,是我在問你,你反問我乾什麼?】

餘悸懶洋洋地癱坐在星船上,漫不經心:“我覺得不是我的問題。”

他跟係統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他再次行走在禁閉區的長廊上,前麵領路的人也依舊是博士。

博士難得苦笑:“您做事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餘悸聳了聳肩。

走到禁閉室門口,熟悉的機械擰動聲開始響起,博士回頭看著餘悸:“您確定要獨自攬下攜帶無關人員查看機密資料的罪責嗎?把那個人交出來,您或許能少關幾天。”

餘悸笑:“你不是知道我在袒護誰嗎?那你怎麼不把證據交出去?”

“如果那樣的話,他的前途就毀了,當然,我是說如果。”博士也回之一笑,意味深長地說道:“而且,我可沒有證據。”

“所以啊,”機械的擰動聲停止,餘悸主動走進去,“區區一周的禁閉而已,小問題。”

小問題。

什麼都是小問題。

禁閉室罷了,他也不是沒來過。來,看看這次禁閉室又會帶給他什麼樣的驚喜,影響心緒的流程,這次會往哪裡走呢?

他甚至都有些期待了。

看起來心情很不錯的他,臉上也帶著灑脫而又淡然的笑意,直到係統的聲音再次傳來。

【可是那位名叫丹鬱的Omega,攻略值卻已經滿了呢。】

臉上的笑意凝固,甚至沒能注意到係統極深的陰陽怪氣。

“你開什麼玩笑?”

【是宿主你先跟我開玩笑的。】

餘悸:“……”

好樣的。

大概是跟係統分彆了太久,他都快不知道該怎麼和係統對接了,環顧了純白的禁閉室一圈,問道:“他的攻略值是多少?”

【負值啊。】

這個所謂的“負值”應該指向的是白月光,但餘悸問的可不是他。

“我是問丹鬱。”

丹鬱的攻略值,是多少?

【他不是攻略對象,無法探測攻略值。】

餘悸直接就說道:“那把攻略對象改成他。”

回答餘悸的,是短暫的安靜。

【宿主,彆繼續開玩笑了,有什麼要我為你做的可得快點了,我接入一次可不容易。請問是否需要刪除造成白月光對你好感度降低的相關記憶?】

又是這一招。

他沒有回答係統。可如此看來,係統似乎是真的急了。

為什麼,係統會急成這個樣子呢?

禁閉室陷入完全的安靜。

時間一點點過去,那種沒有來處沒有歸處的時間錯亂感再一次來襲。

一開始,他是他平時的樣子,淡漠,冷肅。

後來,他還是那樣。

可最後的最後,他突然開始冷冷清清地笑了起來,笑了很久,久到笑得肚子都疼了,也依舊沒有停下。

禁閉室裡回蕩著他悚然而又長久的笑聲,他捧腹彎腰,整個人漸漸蹲下去,渾身都在輕顫,最後像是蜷縮在那裡。

他像是一直在笑,可後來笑聲消散,他的身體卻還在輕輕顫抖。

*

一周後。

夜色蒼茫,整棟彆墅也幾乎沉入黑暗,隻有餐廳的燈還亮著,暖色調的光打在丹鬱臉上,他趴在桌上擰眉思索,麵前正投著堆積的數不清的待辦事項。

管家在一旁上菜,速度不緊不慢,在上完最後一道餐後,目光掃到斜倚在門口的冷肅身影,腳步一緩,衝門口的人很輕地點了一下頭,然後悄聲離開了這裡。

丹鬱很認真地思索著,後來好像想到該怎麼處理了,就坐直了身體,開始打字、列出計劃,然後輕輕按下保存,又接著點開另一個待辦事項。

他就這樣一個待辦一個待辦地處理著,保存在待發處,沒有發送出去,桌上的晚餐從溫熱變得微涼,離他最近的煲湯也漸漸失去了熱氣。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丹鬱好像終於想起了還沒吃晚餐,就側過身看了看桌上的食物,端起碗,然後埋下頭緩慢地、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

他吃飯的速度總是很慢,也不怎麼夾菜,一個人吃的時候,經常是一碗飯吃完了就算結束。

這次也差不多。

吃完這頓有些晚的晚飯後,他拿起通訊器,剛一起身,頭腦一陣眩暈,身體往後一斜,幾乎沒站穩,於是被迫重新坐了下去。

他緩了緩,然後才揉著額頭站起來,轉身的刹那,他掀起眼皮,隻一眼,就看將門口那道身影看入了眼底。

視線交彙的前一秒,墨藍色的眼睛就抽離開了,然後轉過身,不急不緩地往樓上走,步調跟以往一樣,懶散,緩慢。

可今天的背影,似乎格外地寂寥。

身後的丹鬱小聲疑惑:“什麼時候回來的……”

然後問他:“你吃飯了嗎,餘悸。”

回應這道疑問的,隻有遠去的腳步聲。

浴室時不時傳來一聲指尖拂動水麵的輕微聲音,外麵一片黑暗,從浴室門縫裡透出來暖黃色光芒是唯一的亮光。

丹鬱坐在沙發上,有些不安地望著浴室的方向,在聽到一陣似乎出浴的淩亂水聲後,心就開始下沉,一直落一直落,好似落不到底。

他在心裡反複斟酌措詞,想試圖跟餘悸溝通一下,前麵也是可以的,但他不喜歡被壓得太狠,那樣其實不太舒服,痛感遠大於其它的感覺。他預想了之後的一切發展,唯獨沒想到,浴室的門打開,從裡麵透出來的暖光在他臉上掃了一瞬,一陣晃然之後,那道看不清的墨藍色視線卻沒有在他身上停留,他抬起眼,隻看到餘悸視他不見,就那樣走了出去。

丹鬱後知後覺地眨了下眼睛。

他心神不寧地上床睡覺,卻不斷想起暖光與陰影的交彙間,餘悸眼底那布滿眼白的可怕的紅血絲。

禁閉室究竟是怎樣一個地方呢?

第一次看到餘悸從那個地方出來的時候,餘悸看起來很悲傷,後來他十分遲緩地知道那並不是餘悸真實的狀態。是啊,從很早以前開始,餘悸的每個做法就都已經是帶著目的的了。

這一次呢?

這一次又有什麼目的?

用獨自攬罪的方式,又想從他身上得到些什麼?

可他也是真的想不出來。

餘悸在資料室的那番話讓他意識到了,他是無法指控餘悸的,因為餘悸確確實實沒有對孤兒院做過任何不好的事。

他對餘悸唯一的“威脅”之處,大概就是擔心被原沐生知道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

可僅僅因為這樣,就把他關在這裡,他很難說服自己。

能說服得了他的,隻有他上次想到的那個可能性。

他有些鬱悶地閉上眼睛,腦海裡被各種零碎又亂七八糟的念頭擠壓得越發昏沉,意識也開始無法控製地消散,半夢半醒之間,聽到通訊器突然響了一下。

這是餘悸的通訊器,已經放在他這裡好幾天了,明明人也回來了,通訊器卻還是沒有拿走。他伸出手,閉著眼睛去摸通訊器,摸到後隨便按了一下,光芒亮起,他掀起眸子朝著有些刺眼的光芒看過去。

然後他一下就坐了起來。

那上麵寫著,七十九區危機等級已經降下,對於是否對七十九區進行搜救,將由指揮官投票決定。借助精神力觸須,丹鬱立刻知道了餘悸的位置所在,然後急匆匆朝餘悸跑去,跑的時候喊著他的名字,聲音在空蕩的走廊裡不斷回蕩。

“餘悸!”

第 45 章

餘悸低低地垂著眼睛, 看著眼前玻璃杯裡顏色分層的酒,捏著勺柄輕輕攪拌,在杯中酒的顏色漸漸變成淺綠色後, 眼睛似乎又往下垂了些許。

他慵懶地坐在高腳椅上, 單手撐臉,看也沒看丹鬱放在他麵前的通訊器一眼。

“這個怎麼投票?”

丹鬱把通訊器又往餘悸的身邊推了推, 還直接命令道:“你得投支持票。”

餘悸麵無表情地睨了眼丹鬱。

會議是臨時召開的,似乎是總指揮官認為涉及到搜救的商議不能拖延, 所以在看到這則通知之後,就立刻召開了會議,即使剛解決完一場危機還沒來得及休息。

指揮處的文職人員站在最專業的角度分析了七十九區的現狀,並表示搜救優先級並不是很高,因為淪陷時間已經過去了兩月有餘,探測的危機等級才終於降下來,這時再去搜救很可能得不償失。而且七十九區占地麵積很大, 軍方給不出足夠的搜救士兵, 如果要實施搜救,還需要向外界招募誌願哨兵。

這些話聽得丹鬱緊張了起來。

後來指揮官進行表決的時候, 前三位指揮官有兩位都投了反對票, 隻有一位指揮官投了支持票,剩下餘悸和總指揮官還沒表決。

“餘悸少將, 您認為呢?”文職人員問道。

如果餘悸支持,搜救就是有希望的,可一旦餘悸反對,七十九區將再無可能。餘悸百無聊賴地攪拌了幾下酒, 冰塊沉在酒底響起沉悶的碰撞聲,然後餘悸張了張嘴, 剛要說話,就聽見身邊有個人湊過來,壓著嗓子說道:“同意搜救。”

說完後,這個人有些心虛地轉過頭,眼睛睜得有些大,就那樣直愣愣地望著餘悸。

這道有些奇怪的聲音沒有引起文職人員的警覺,卻招來了總指揮官的問候:“餘悸,你在禁閉室是不是受到了什麼影響?怎麼聲音聽起來這麼不對勁?”

丹鬱緊張得心跳都加速了。

餘悸又攪拌了兩下酒,然後輕咳一聲,說:“有點感冒。”

“這樣啊,隻要不是影響到精神域就好,”總指揮官似乎相信了這個說辭,“那你注意好好休息。”

端起酒杯,餘悸一飲而儘,輕飄飄地說道:“我能不能休息得好,取決於我們的總指揮官會不會投同意票。”

說著還瞥了丹鬱一眼,然後就起身離開了。

“……”總指揮官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那我必須同意。”

事情順利得像做夢一樣,丹鬱看了看漸漸暗下光芒的通訊器,又看了看隻剩下幾塊碎冰的酒杯,最後還輕輕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才終於回過味來。

不是做夢!

是真的!

軍方要對七十九區進行搜救了,一切不是毫無希望……

從這場會議結束之後,一天二十四個小時,丹鬱每一分每一秒都捧著餘悸的通訊器不鬆手,一直盯著指揮處下發的關於搜救七十九區的進度。

餘悸隨手拿起軍裝外套,伸出手:“我要去哨塔了,去管家那兒把你自己的通訊器要回來,把我的還給我。”

丹鬱皺起眉,垂了垂眼睫。

“那你要把進度轉發給我,”悶悶不樂地說著話,然後不情不願地把通訊器遞過去,宛如提醒一般,鄭重說道:“彆忘記了。”

餘悸將通訊器一把抓過來,表情裡有幾分不耐。

他這次要去的是一個危機等級高於B級的哨塔,大部分時間應該都在群體支援,沒有時間去看什麼後勤搜救計劃的安排進度,如果陷入困境了,就更不會記得有這回事了。

他一開始大概是沒打算搭理丹鬱無理的要求,所以一邊戴通訊器,就一邊往外走了,可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忽然冷冰冰地說道:“你可以試著發消息提醒我。”

丹鬱抬起眼,立刻說道:“好啊!”

餘悸走出彆墅,通過身上四散著的、最近不太能收得回來的精神力觸須,敏銳地感知到丹鬱悄聲追了下來,就趴在旋轉樓梯的扶手上,在大約轉角的那個位置探出半個腦袋,躲躲藏藏地望著他離開。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指揮處原本還打算多給餘悸兩天假期,可是出事的哨塔離主城稍微近一點,其他指揮官很難在最佳支援時間之前趕過去。

可儘管餘悸離得最近,趕過去的時候基地還是陷入了困境,他立刻掌控了指揮權,此後幾乎片刻都不得喘息。

在失去了一圈外圍之後,基地算是保住了,等到危機等級徹底降下來,餘悸才閉上眼睛,然後撐著額頭輕輕揉了起來。後麵的事情交給高等級的向導和哨兵就可以,已經不需要他插手了。

他的頭很痛。

指揮室有些沉悶,揉了額頭好一會也沒個好轉,他就推開側門走到了陽台上,扶著圍欄往下看。外麵的空氣也算不上好,甚至是有些輕微的臭味,可被風吹著的感覺,卻也勉強可以接受。

看著看著,視線不經意間落在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上。

他奇怪地盯著那個人看了很久,直到對方側過臉,看到對方眼尾的淚痣,以及躍上肩頭的小狐狸,他才認出來。

啊,白月光。

真是好久不見了。

他想起係統對他說,如果攻略失敗,他會受到懲罰。

以及係統離開前,那句意味不明的提醒——

“上次在療養院那種可能會丟命的行為,彆做第二次。在其他的世界裡,死亡隻不過是幫助你脫離世界的其中一種方式,但是宿主,在這裡,你是真的會死。”

……會死。

好稀奇的字眼。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死,也從未對此產生過恐懼,自然也不會因為係統的一句提醒,就變得畏手畏腳。

他隻是覺得奇怪。

為什麼在彆的世界,死亡隻是脫離,而在這裡,卻是真的會死掉呢?

離哨塔不遠的外圍起過一場大火,後來毒素蔓延,冰雪覆蓋,火光漸漸熄滅,已經看不到起火的蹤跡了,光幕阻隔了毒素與寒冷,沒能阻隔掉毀滅的痕跡,那些被風吹起的餘燼就這樣隨風而動,被帶了進來,飄在空中搖搖晃晃。

最後從餘悸的眼前飄過去,落在哨塔的玻璃窗上,餘悸的視線跟隨著它,也落在玻璃窗上。

他看著這枚餘燼,也看著玻璃窗上的身體倒影,然後緩緩伸出手,撫向自己的麵容,心裡的疑惑越來越大。

回到主城已經是深夜。

又是深夜。

數不清的次數,回到主城,回到彆墅,總是這樣的深夜。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起了每次完成任務脫離掉那些小世界後,回到係統空間的時候了。

跟現在好像無比相似。

都是出去做點什麼,然後回到某個地方,回到……某個其實根本不屬於他的地方。他始終匆忙,沒有所謂的歸處,也沒有所謂的來處,甚至他整個人的存在都是不被期待的。

誰會期待一個隻會帶來苦痛的反派的到來呢

包括這個世界也是。

任務不一樣了,可走到現在,卻還是讓自己搞成了那樣的存在。禁閉室帶來的影響不知道是不是無解的,他會不受控製地陷入某種程度的思索,但思考來思考去,又不知道到底在思考些什麼。

又也許是,那些被迫思考的內容,不在他的理解範圍內。

總之,他跟自己的腦子之間可能不是很熟。

他隻是頭尤其地痛,痛得沒有餘力去記住些什麼。

他站在彆墅外麵,沒有繼續往前,整個人淹沒在黑暗裡,就那樣久久地站著,好像又開始掉進了思考的怪圈。

突然,他“啊”了一聲,像是想起了什麼,然後抬起手,看向手腕的通訊器。

指尖按向通訊器,剛要觸摸到屏幕,彆墅裡就傳來一陣響動。

他下意識抬起眼,一眼就看到二樓臥房亮起了燈。

那個位置的窗簾厚重地拉在一起,光芒透進窗簾,好似是窗簾在發光。然後他聽到了響徹的開門聲,緊接著就是急切的腳步聲,從走廊,到樓梯,再到客廳,最後停在離他稍遠的地方。

如果不是有限製自由的隔絕光幕,或許,這道腳步聲本該來到他麵前的。

丹鬱站在門口,整個人都浸在暖黃色的光芒裡,遙遙地望著黑暗裡的他。

“你怎麼不回我消息啊!”

是責怪。

餘悸垂眼看了覆在通訊器上的手一眼,“忘了。”

確實忘了。

然後丹鬱不高興地埋怨起來:“我一直都有給你發消息,每隔一個小時就提醒你一次,可是我看了,你連消息都沒有讀取,一次都沒有。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啊?”

餘悸沒說話,就靜靜地站著。

黑暗裡的他,看不清是怎樣的表情。丹鬱頂著張極度不爽的臉,一邊把門推得更開了些,一邊說道:“我沒有去過哨塔,不知道在那裡是什麼樣的處境,如果你是因為忙於支援實在沒時間,那就算了,我不跟你計較。”

然後轉過頭,惡狠狠地瞪著餘悸,“但如果你是故意的,那我就……”

“殺了你。”

這話說得太過無厘頭,有點前因,卻不太合理,總之是有點突兀。但餘悸勾了勾嘴角,還給出了回複。

餘悸說:“正好。”

正好,在這個世界,我能真的死去。

第 46 章

通訊器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 朝著丹鬱扔過去,丹鬱趕忙伸出雙手,把通訊器捧入手中, 迫不及待點開來看。

可除了七十九區的搜救行動正式啟動的公示之外, 並沒有其它的進度通知。

捏著通訊器,丹鬱心事重重地走過來又走過去, 走過去又走過來。

指揮處的辦事效率向來超乎尋常的高,可這都兩天過去了, 卻完全沒有進度。丹鬱抓了抓頭發,一步一頓地往樓上走,最後停在了浴室門口。

裡麵沒有水聲,但他知道餘悸在裡麵泡澡。

“餘悸,我們聊聊。”

餘悸沒有回應,他就等在外麵,安安靜靜地站在門口的地方, 可他等了很久, 都沒聽裡麵傳出任何聲響,連輕微的水聲也沒有。

“餘悸。”

他又小聲地喊了一聲。

可依舊沒有等到回應。

直到一個小時過去, 裡麵仍舊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 餘悸也絲毫沒有搭理他的意思,他才後知後覺地覺得不對勁, 然後猛地推開了浴室門。

“餘悸,你沒……”

一進去,看到的是餘悸閉著眼睛躺坐在浴缸裡,手肘抵在浴缸邊緣, 半撐著臉,似乎是睡著了。在他進去的那一瞬間, 劇烈的聲響吵到了對方,使得餘悸的眼睫動了動。

“……事吧。”

丹鬱愣了一愣,一時間竟然有了點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感覺。他跟餘悸之間的關係千絲萬縷,紛雜地交纏在一起,可明明那種事也做過很多次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卻從來遙遠,以致於在此時此刻,仍然會覺得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