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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在餘悸臉上看不到笑意的時候。

他有時好像知道該怎麼應對餘悸,有時又好像完全不知道。

“出去。”餘悸說。

在這一刻,他想他應該是不知道的,因為餘悸看起來好像不太對勁的樣子。明明這段時間以來,不管他怎麼越界,餘悸的情緒都時刻穩定。餘悸說話該帶著玩味,帶著不屑,還得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不會這麼冷,這麼疏離,也這麼……凶。

“我不出去,”丹鬱壓了壓眉頭,“我有話想跟你說。”

餘悸微掀眸子,聲音極輕,“你確定不出去嗎?”

“……”

“嘭”的一聲,浴室門被猛得拉上,丹鬱一下就出去了。他不是怕餘悸,他隻是不想在這種時候惹餘悸,因為他真的想跟餘悸溝通一下。

浴室內再度安靜起來,丹鬱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沒聽到裡麵的聲響了,就走過去坐在了沙發上,再次安安靜靜地等了起來。

他等了很久,等到意識開始渙散,快要睡著的時候,才聽到浴室裡傳來一陣雜亂的水聲,餘悸終於出來了。

浴室的光熄滅之後,整個空間就暗了下來,餘悸出來的時候頓了一下,似乎不適應這樣的黑暗,但他也沒打開外麵的燈,而是就那樣走過去,在丹鬱側邊的沙發上坐了下去,然後往後一躺。

“說吧。”

聲音懶洋洋的,還有點輕微的啞澀。

丹鬱坐直了身體,指尖壓著沙發,壓出道道褶皺,丹鬱說:“上次你們開會的時候,我聽那個講解的人提到,很可能會從外界招募哨兵參與救援。救援的安排進度沒有更新,是不是招募不太順利?”

緊接著,丹鬱又說:“我想報名。”

說到這裡,丹鬱不自覺握緊了手,掩掉表麵上的緊張,然後深呼吸了一下,直接要求道:“你讓我出去。”

黑暗裡,餘悸看了丹鬱一眼。

“你憑什麼認為我會放你出去。”

丹鬱驟然轉頭,一錯不錯地盯著餘悸看,說:“因為這是你唯一能在我這裡獲得一絲原諒的機會了。”

餘悸有點沒聽懂,“我為什麼需要這種機會?”

“因為你喜歡我啊!”

丹鬱這樣說道。

他說得如此篤定,像是某種宣判,就這樣將罪名賦予給了眼前的人。

第一次,那雙墨藍色的眼睛因為驚訝而收縮了一下。

然後餘悸笑了。

他為聽到這樣的說辭而感到不可思議,他看了丹鬱一眼又一眼,卻難得的沒說話。

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似乎是覺得過於好笑了,後來餘悸忍不住笑出了聲。

喜歡……

比死亡還稀奇的字眼。

餘悸笑了好一會,然後搖搖頭,起身就往外走了,也不知道是在否認還是覺得無奈,又或許是覺得跟丹鬱說不通,所以連話也懶得說了。丹鬱看他走了,也站起身,跟著走了出去,步步緊逼:“你可真可悲,連喜歡一個人都不敢承認。”

珠寶房間燈光璀璨,餘悸推門而入的時候,被閃耀的燈光刺了下眼睛。這雙躲避亮光的眼睛,在某一刻顯得異常冰冷。

餘悸站在背光的地方,垂著眼睛挑戒指,虧了丹鬱的關係,這裡麵的東西全是新的,新送來的藍寶石戒指很多,浮誇又奢侈,他還沒怎麼來看過。拿起一枚戒指看了看,似乎不太喜歡,於是放了回去,重新拿起另一枚。

他看起來是不打算繼續溝通了。

丹鬱當然不會就此罷休,餘悸不是堅不可摧的,完美的表演底下總會露出破綻,丹鬱看他這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樣子就有點著急,索性破罐子破摔:“你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過要對孤兒院做什麼吧?”

餘悸放下戒指,擺正,然後重新拿起另一枚。目光始終彙聚在戒指上。

“你拿孤兒院來威脅我,其實是不想看著我繼續因為後遺症而痛苦,但你這個人過於偏激,已經被某種特定的處事方式給桎梏住了,所以才會采用那樣的做法。一直以來,你都在用信息素好好安撫我,至少在這方麵,你沒有為難過我,所以你其實一直在表達你的歉意。但是餘悸,有沒有人教過你,你這樣的方式是不對的。”

“你一邊對我表達歉意,又一邊利用我,這都是你的偽裝而已,你騙彆人,騙我,也騙你自己。”

“在我掉進你的感情陷阱的時候,你完全可以一直裝下去,這樣就能收獲一個心裡眼裡全是你的我,也會得到一個永遠不背叛你的我,可你不願意,為什麼呢?因為那不是真正的你,你想讓我注視真正的你。七十九區的淪陷不是你想看到的,你用你的權利隱瞞消息,是怕我知道,你怕的不是我出去毀掉你,你怕的是,沒有了孤兒院,我會離開你。餘悸,你喜歡我,你不敢承認,你喜歡上我了。”

餘悸捏著剛才那枚戒指,指尖在藍色寶石上很輕地摩挲了一下。

“以為我自殺,以為我絕食,就生氣成那副樣子,餘悸,你是不是連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喜歡我啊?嘴上說著要關我,一看到我對未來失去希望了,就不顧禁令也要把我帶去禁閉區……”

說著說著,丹鬱突然又湊得近了一些,有些好奇地問道:“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該不會是一見鐘情吧?”

“一看見我就移不開目光了對不對?不得不說,你表達愛意的方式跟彆人實在不太一樣,但你可是餘悸啊,你冷心冷情,怎麼會承認這點呢?但我知道,不管你承不承認,我就是知道。”

他說得篤定又認真,餘悸慢慢放下戒指,垂下的眼卻仍舊淡漠。

餘悸沒承認,也沒反駁。

不知道過了多久,餘悸才揚了揚嘴角:“那麼,是什麼感覺呢?”

丹鬱一愣。

餘悸把戒指擺正,拂了拂藍色寶石上並不存在的塵埃,語調不急不緩,又問:“被我喜歡,是什麼感覺呢?”

可餘悸這樣的提問方式,一下就讓丹鬱明白了過來,餘悸不是在承認,餘悸隻是在調侃。

丹鬱隨手拿起手邊用於裝飾的玫瑰花,衝著餘悸身上狠狠扔了過去。餘悸沒有躲開,玫瑰打在他的後背,不痛不癢地掉落下去,花瓣散亂地掉了一地。

餘悸披頭散發,立在其間,莫名有種令人窒息的美感。

丹鬱恨恨地看著餘悸,他那張無論何時看起來都過於漂亮的臉,在此刻竟顯得有些扭曲。

最後,丹鬱沉著聲音說:“我討厭你。”

他討厭這個無時無刻都不顯露本相的餘悸,也討厭這種無時無刻不被反過來嘲諷的感覺,他明明看到了一絲餘悸的破綻,可他仍舊無能為力。

“這樣吧,”餘悸抱臂看他,突然說道:“不如我對你真誠一次。”

丹鬱抬起眼。

餘悸微笑:“小玫瑰,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要你當我的助理嗎?”

對於這個問題,丹鬱恍然間想起,他曾經是有過一個答案的,可餘悸既然會這麼問,就意味著答案一定不是他曾經以為的那個樣子。

丹鬱突然有點不想知道了。

“因為指揮官助理的犧牲率,”餘悸也湊過來,附在他的耳邊,輕聲告訴他:“一向很高。”

到這裡,餘悸沒再往後說,可丹鬱一下就知道餘悸在說什麼了。那是餘悸一開始為他選擇的歸宿,他的……死法。

可悲的到底是誰呢?

莫名的情緒突然湧上來,丹鬱的眼眶一下就紅了。

“如果你真的想解決掉我,”丹鬱忍住瀕臨失控的情緒,“那又為什麼非要把我關在你身邊……關著我對你沒有任何好處,可你還是這樣做了不是嗎?你不就是怕我離開,所以用這種方式留住我嗎?”

“關你就是喜歡你嗎?”

餘悸掃了房間一眼,視線落在不遠處的展櫃上,走過去,拿起一枚鑲嵌著寶石的圓形胸針,然後往空中一扔。

“那我們玩個遊戲。”

清晰的墜地聲響起,胸針滾落在地,最後停在兩個人的視角盲區。

隨著滾動聲停止,餘悸說道:“猜猜有藍色寶石的那麵是正麵還是反麵,猜對了,我放你走,猜錯了,安心待著,繼續隨叫隨到,剛才那種離譜的話,以後彆讓我聽見一個字。”

一場賭博,看起來像是餘悸的一時興起。

可丹鬱的感性與理智一下就被擊得粉碎了,下意識就問道:“你說真的?”

他的確很容易被餘悸帶著走,可是這一次,即便被帶著走也沒有關係,因為這是機會。

餘悸微笑:“試試看。”

長久的靜默間,天色已經亮了起來,房間裡的燈光變得多餘,在這樣的環境裡待得久了,就容易覺得眩暈,水晶燈投下來的光似乎也變得斑駁。

丹鬱喉嚨發緊:“……正麵。”

餘悸:“好。”

說著就要走過去看,丹鬱有些緊張地快步走過來,先他一步拉住他,說:“不,反麵。”

餘悸還是說好。

“不……”丹鬱又猶豫了起來:“等一下。”

從胸針落地的那一刻起,丹鬱的精神力觸須就在房間裡不斷回溯了,他知道這是一場真正的賭博,餘悸沒有造假,選擇權就在他自己那裡。

百分之五十的幾率,他是有勝算的。

可是餘悸說的話有陷阱。

“如果我猜對了,你就要真的放我走,以後再也彆乾涉我。”丹鬱捏緊餘悸的衣袖,試圖用交易來得到一個承諾,“至於你的事情,我可以不說出去。”

餘悸垂下眼睛,看到丹鬱緊張得耳朵都變紅了,就笑了一笑:“我耐心不多,說不定下一秒就不想玩這個遊戲了。”

丹鬱的嘴唇抿了又抿,看起來似乎更緊張了:“……正麵。”

這是他最後的選擇。

視線盲區裡的胸針掩在一片玫瑰花瓣的下麵,餘悸走過去,在丹鬱的殷切注視下用指尖拾起那枚胸針,然後放入自己的掌心,遞在丹鬱麵前。

玫瑰花瓣之下,便是小玫瑰此後的歸宿。

丹鬱抬起手,顫抖著伸向血紅的花瓣,將其一點點揭開。

璀璨燈光下,微末的藍色露出一點邊角,丹鬱先是抬眼看了餘悸一眼,然後才重新垂下眼睛,把花瓣捏在手心裡。

看著這顆顯露出來的藍色寶石,丹鬱一時有點反應不太過來。

……贏了。

猜對了。

餘悸曲起手指,將“籌碼”握回手中,有些遺憾:“看來我的賭運也不太行。”

然後從丹鬱手裡拿回通訊器,在上麵點了幾下,轉頭看向窗外亮起的天空,說道:“在我反悔前,你最好跑快點。”

彆墅外的隔絕光幕開始消散,丹鬱聽到餘悸說的話,立刻就衝向了落地窗,借著精神力的幫助撞破玻璃跳了下去。

劇烈的破碎聲傳來,碎片掉了一地,丹鬱從滿是碎片的地上爬起來,深深地看了立在房間內的人影一眼,然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他跑得那樣急切,好似再晚一步就會被身後的惡鬼再次注視。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餘悸長長久久地站在原地,指尖在那枚籌碼上麵輕輕摩挲,麵無表情。

彆墅寬敞奢華,可也空空蕩蕩,餘悸站在這座曾被賜予“囚籠”之名的偌大空間裡,透過破碎的落地窗看向外麵的世界。

他從來自由,可此時此刻的他站在裡麵……

恍如渴望自由的籠中鳥。

第 47 章

“謔!這誰啊!”

前排角落, 聞祈一進教室就注意到了那個重返學校的身影,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微微低著頭, 麵前投著巴掌大的投屏, 似乎在寫些什麼東西。

聞祈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湊過去坐在他身邊, 目光難以控製地在丹鬱的臉上、低垂的眼睫上、白淨的脖頸上來回遊離,這個人身上帶著淺淡的好聞味道, 作為哨兵,聞祈一湊近就聞到了。

這不是丹鬱的信息素味道,或許是阻隔劑的味道,也或許是衣服上洗護用品的味道,不管是什麼,都好聞得讓人心神蕩漾。

可丹鬱根本懶得看他。

“你休假的這些時間,學校可熱鬨了, ”聞祈單手撐臉, 眼睛緊緊盯著丹鬱看,眸光落在淺薄泛紅的唇角上, “他們都說你被包養了, 傳得可神了,我還幫你罵他們呢。”

指尖微頓, 丹鬱眼也不抬地“哦”了一聲:“其實他們說得沒錯。”

這種話在聞祈聽來已經完全免疫,笑著搖搖頭,注意到丹鬱空空蕩蕩的指間,“分手了?”

打字的指尖僵硬了一瞬。

聞祈說:“分了就分了唄, 正好跟我,我肯定讓你爽, 比他讓你爽,要試試嗎?”

將通訊器放在一旁,丹鬱微歎一口氣:“我現在就能讓你爽。”

聞祈挑起眉:“當著這麼多人麵你都敢玩啊?”

丹鬱冷笑一聲,站起身,抬起手在眼前看了看,然後握緊,衝著聞祈的胸口狠狠錘過去。帶著精神力的一拳幾乎把聞祈給打得嘔血。

丹鬱問:“爽了嗎?”

聞祈捂著胸口悶了一會兒,緩緩抬起臉,咧嘴一笑:“爽了。”

“我覺得還不夠。”丹鬱搖了搖頭。

然後垂下眼,看向了聞祈的身下,幾乎下意識的,聞祈立刻捂住了下麵:“這裡不行!這可打不得!”

一下就慫了。

丹鬱收回手,重新坐下來,繼續打字。聞祈揉著胸口再次湊過來,看著上麵的內容,有些嫌棄地說道:“你申請參與七十九區的搜救乾什麼?那多臟多累啊。”

“不臟的,”丹鬱暗下眸光,“多累都沒關係。”

有那麼一刻,聞祈好像看到丹鬱說這話的時候,眼裡似乎壓了點淚光。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一個天色尤其昏沉的日子,丹鬱急匆匆跑去找他,問的也是有關於七十九區的問題,那時的丹鬱好像下一刻就要崩潰了一樣。

如果那個時候,他多問一句,是不是有機會替代那個跟丹鬱分手的前男友,聞祈不知道為什麼就突然這麼想了,於是問道:“七十九區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語氣難得正經。

丹鬱的手一頓,說道:“是。”

“可是那地方已經淪陷了啊,就算去搜救也……”

話還沒說完,他就明顯感覺到空氣似乎凝固了,聞祈又揉了揉胸口:“你……”

欲言又止了一下,到嘴邊的話拐了個彎:“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跟我說,比如需要一些不太好購入的裝備,我儘量幫你。救援的事兒我插不上什麼手,這點小事還是能行的。”

“不用,軍方提供的已經很夠了。”丹鬱先是搖了搖頭,後來又想到點什麼,說:“如果你真想幫我,就跟我一樣,去申請誌願搜救。”

聞祈是S級哨兵,如果他肯去,也算是幫了軍方大忙,可聞祈一下就擰起了眉:“我不去,又臟又累,還有可能被毒素侵蝕,去不了一點。”

丹鬱微微一笑。

隨手將自己的申請表發送給了軍方的招募渠道。

不靠譜的富家子弟終究是不靠譜,就算偶爾講點若有若無的義氣,還是本性難移。他記得聞祈好像一開始根本不願意進軍事學院,就因為是S級,才被迫入學的。

這則申請批複的速度很快,還沒下課丹鬱就收到了軍方的精神力檢測通知,他現在已經能基本控製精神力了,通過檢測應該不會有問題。

搜救隊伍已經去了三批,丹鬱是第四批,精神力檢測安排在了一周後,軍方會為他的外出幫忙向學校提供特許證明。可看著通知裡的檢測地點,他忽然有點晃神。

那上麵寫著白塔。

餘悸說到做到,賭輸了,於是遵守了遊戲規則,真的就這樣放他走了。

可他隱隱覺得,他仍舊不是自由的,永久標記還在,他就不可能完全脫離得了餘悸的掌控。或許就在餘悸的下一個易感期,但餘悸可以找彆的Omega解決,高高在上的指揮官,背後還是遏蘭家族,隨便勾勾手指就會有數不清的Omega願意的。而他呢,他的後遺症到時候又該怎麼辦呢。

他搖了搖頭,製止了胡亂發散的思維,不再繼續想了,等去完七十九區再說。

一切都等去完七十九區再說。

彆墅。

私人醫生打開醫藥箱,準備了好半天後,才將針管刺入了餘悸的皮膚。

“要是遏蘭先生問起,我該怎麼回複他?”

餘悸懶懶抬眼:“不用理他。”

說著,隨手拿起旁邊的一份資料文件,打開看了起來。

這上麵寫著五十五年前那位案例標碼A-1-00314的調查記錄,也就是禁閉區ABO負責人提到的跟他有過相似症狀的那個人。

禁閉區沒有查出所謂的“外力”是什麼,隻是十分確定是非自然力量。314號在這個世界的存在記錄隻有一年,一年後就死於毒素侵蝕了。

不知道從何而來,卻隕落在此地。

指尖在某段文字上撚了撚,餘悸揚了揚眉梢。

這段自述裡,314號說:“我被係統挑中了,我們做了交易,我用此後餘生換取我家人重來一次的機會,但是事與願違,我的任務總是失敗。我被放棄了,家人的悲劇終究還是重演了,不過沒關係,這次我就陪著一起好了。”

精神科醫生對他的精神判定為精神失常,所以禁閉區沒有這段記錄,檔案是遏蘭衡費了很多力在一所廢棄多年的醫院查到的。

抽完這管血,醫生似乎歎了口氣:“您一定要多注意休息,短時間內能少用精神力就少用,還有……”

醫生頓了一頓,抬眼觀察起餘悸的眼睛,說道:“您真的需要休息了,您看起來好像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睡覺。”

餘悸無所謂地閉了閉眼睛,放下資料。

沒人提倒還好,一旦有人提了,他才恍然間想起,好像確實是這樣。從看到某段詭譎的記憶那晚開始,一直到現在,好像就沒怎麼能睡上覺了。

然後餘悸壓了壓眉眼。

“因為之前有個煩人精,一直影響我睡覺。”

醫生沒聽懂這句意味不明的話,下意識問道:“什麼?”

“沒什麼。”

醫生疑惑了片刻,然後立即收回了意圖詢問的打算,起身開始收拾醫療用品,“對了,您要的東西五天內就可以準備好。”

餘悸很輕地點了下頭。

誌願哨兵的精神力檢測安排一個午後,壓了一個上午的烏雲越來越低,在丹鬱去往白塔的途中,突然下起了微雨。

這雨不怎麼成氣候,卻也多少有點影響視線,於是在進入白塔的時候,即使身邊有另外的哨兵也要進去檢測,也依舊沒人注意到,那道驟然開啟的門,驗證的是丹鬱的虹膜。

檢測區在白塔外沿,並沒有進到白塔的真正範圍,走著走著,丹鬱漸漸落在了後麵。他對白塔已經很熟悉了,所以在路過某段路的時候,看到遠處的露天停靠區,餘悸的私人星船停在那裡,就不禁有些失神。

這意味著餘悸可能在指揮室,也可能是去了彆的哨塔,所以私人星船才會停在那個地方。

隻一眼,他就收回了目光,快步追趕其他人的步伐。

檢測很順利,跟預估的一樣,出來的時候,雨勢似有變大的跡象,而在他走出白塔的那一刻,大雨傾盆而下。

雖然有點心理準備,可還是太猝不及防了,他站在雨裡,準備跑回學校,可就在他抬腳的那一刹那,就聽到雨水打在傘上麵的聲音響在了頭頂,這聲音密密麻麻,把周邊淅瀝的雨聲徹底壓了下去。

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渾身變得僵硬起來,他緩慢地轉過頭,看到身後的人是誰之後,更是呼吸一滯。

這個人是管家。

如此似曾相似的一幕……

可管家僅僅隻是禮貌地遞過來一把傘:“您現在有空嗎,丹鬱先生?”

丹鬱下意識後退半步:“怎麼了。”

“我有些東西需要交給您,”在把傘塞進丹鬱手中後,管家麵帶微笑,主動退後了半步,說道:“但顯然,這裡不太合適。”

看著身邊偶爾撐傘路過的軍方人員,丹鬱也皺了皺眉,管家繼續說道:“我去學校對麵的咖啡廳等您。”

丹鬱有些鬱悶地撐開傘。

他本來不想去的,可看到管家這次就坐在一樓最顯眼的地方,也沒有清空掉客人,就覺得去一去應該也沒什麼。

管家取出一個素雅的小紙箱,輕輕放在桌上,朝丹鬱那邊推過去。

“您應該會需要這個。”

丹鬱不明所以地接過來,還時不時觀察著管家的表情,試圖從中看出點什麼,但這位管家從來專業,連微表情都控製得極好,他根本看不出來什麼。

紙箱裡裝著的是阻隔貼,有很多,夠用兩三個月的份量。在打開紙箱的那一刻,他就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些阻隔貼不一樣的地方。

上麵有餘悸的信息素味道。

管家說:“不出意外的話,在您後遺症犯的時候使用它,一個月應該隻需要四五張,那麼這些完全夠您使用一年。如果這些用完了,您儘管聯係我,就算您不聯係我,一年時間到了,我也會主動給您送的。”

覆在紙箱上的手不自覺加重了力道,指尖開始泛白。

這些阻隔貼擺放得整整齊齊,它們密集地堆疊在一起,丹鬱的目光就落在這上麵,眼前開始變得模糊起來。然後丹鬱張了張口,想說點什麼,卻又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是管家打破了這樣的沉默:“還有一件事,每隔二十五天我會寄一份資料給您,具體內容是什麼,我想您比我清楚,到時候您記得簽收,當然了,如果您沒有收到,也可以隨時聯係我。”

最後,管家說:“恭喜您,自由了。”

第 48 章

“係統……”

“交易……”

捏著資料的指尖緩緩鬆開力道, 資料滑落下去,聽到敲門聲,餘悸閉了閉眼睛, 然後揉著額頭直起身。

文職人員帶來了指揮官助理實戰考核的初選名單, 如無異議將公布考核時間,餘悸接過來翻了翻:“精神力等級都測過嗎?”

“測過, 我這裡有記錄。”在資料裡翻找了一下,很快就準確取出一張精神力測試表遞過去, 但餘悸沒有伸手來接,低垂著眼睛,目光始終落在名單上的某個位置,這使得文職人員的神經突然緊繃了一下,與此同時,肩上的半透明大鷹也低了低腦袋。

指揮處的這幾個指揮官性格各不相同,總的來說可以算和善, 溝通起來也不會有太大的壓力, 隻有麵前的這位,氣場實在過於可怖了些, 他每次都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設才敢敲門進來。

正因如此, 原本定在更晚一點的助理考核,通過他的努力溝通, 終於是往前提了一提。他比誰都更期待這位指揮官的助理到任。

指揮官始終不抬眼,話也沒了後續,文職人員屏住呼吸將精神力測試表放在桌上,然後小心翼翼推過去, 謹慎說道:“這一份是他們當初報名參選的時候測的。”

餘悸這才把目光移到精神力測試表上。

名單上麵的精神力等級是按從高到低排序的,餘悸掃了一眼, 視線停在最後一個名字上。

指尖在那個名字上麵點了兩下,“取消資格。”

似乎是嫌棄這位考生的精神力等級太低。

“這……”文職人員愣了一下,立馬說道:“這份測試已經過去有段時間了,裡麵好幾位都是剛分化的新哨兵,精神力還不算穩定,不代表最終等級,如果要把最低等級的排除,我比較建議通知他們重新檢測一次精神力再做決斷。”

話音剛落,就感覺周邊的氣壓低了不少,餘悸沒說話,就靜靜地盯著他看。

他腿一軟,險些沒站穩,立刻把測試表給收了回來:“這、這就去取消資格。”

餘悸看似溫和地勾了下嘴角:“那就辛苦了。”

“不、不辛苦,馬上就去。”

文員倉皇而逃。

解決完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餘悸就接到了總指揮官的通知,讓他立刻趕往第七十區。他對第七十區有點印象,似乎是他初次實戰的練手基地。

打開通訊器看了一下,原本是C級危機,僅僅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就接近B級了,且等級正在持續攀升。等他到了,怕不是危機等級都已經升到A級了,難怪如此著急。

他聳了聳肩,關掉正打算處理的一些待辦,起身就走。

由於前段時間的搜救決策,七十九區有不少哨兵參與救援,那裡離七十區有距離優勢,就臨時召走了前去搜救的哨兵,來為七十區爭取更多時間,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決策正確了。

可對首次參與哨塔作戰的哨兵而言,很少有人能穩住心態,被臨時調來作戰的搜救哨兵就是這樣的存在,對精神力崩潰的恐懼,對被毒素侵蝕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這些複雜的情緒彙聚在一起之後,他們可以幫上忙,但又幫不上太多忙,甚至越發畏手畏腳起來。隻有一個來自軍事學院的學生狀態稍好一些。

那個人就是丹鬱。

可在陷入困境的大趨勢麵前,他的作用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危機等級上升的速度在無限趨近於B級危機的時候開始減緩,可最終探測值還是到了B級。向導們超負荷支援,很多哨兵的精神力也開始在崩潰邊緣徘徊。

整個世界似乎被黑暗所吞噬。

一個又一個軍方哨兵因為精神力崩潰而倒下,丹鬱站在黑暗與火光交織的光罩邊界,想到七十九區的孤兒院隕落前,大家所看到的,大概也是同樣的一幕。

他去搜救了曾經有孤兒院的那片區域,可那裡已經……完全不是原本的樣子了。他用精神力觸須一遍又一遍地探測,加大範圍探測,範圍不斷擴散,可他什麼都沒有探測到。

沒有人活下來。

聽到七十九區淪陷的時候,他無比絕望,後來得知有機會搜救,終於重新有了期待,但是希望終究還是落空了。

他就這樣……再一次失去了孤兒院。

也失去了這世上所有的羈絆。

在後麵的時間裡,他就總是有點恍惚,莫名被臨時調走,又莫名站在這裡,一切都顯得是那樣的不真實,逃竄與尖叫,入侵與守護,仿佛是以另一種方式回到了孤兒院毀滅前一樣,不同的是,他不再隻能等待,他似乎……可以做點什麼了。

可眼見著光罩不斷縮小,士兵不斷後退,一個又一個士兵的精神力開始崩潰,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軍方一直以來麵臨的究竟是怎樣的絕境。

他一直以為他曾經曆過,所以不會感到意外,可他還是低估了親眼見證人類基地毀滅所帶來的震撼。

見到廢墟,與見到樂園一點點變成廢墟,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身邊又一個哨兵半跪了下去。

這是一個高等級哨兵,幾乎沒有任何遲疑,丹鬱走過去握住了他的手臂,將精神力滲進他的精神域:“我幫你療愈。”

哨兵很輕地推開了他,搖搖頭:“我看到了,你已經試著療愈過很多個哨兵了,你應該到極限了。”

丹鬱是慶幸過的,慶幸自己擁有一點療愈能力,因為他的精神力拿去戰鬥真的幫不上什麼忙,可這樣的慶幸也在哨兵的嘴裡就這樣被打回了原形。

是啊,他到極限了。

可他依舊沒有鬆手,他牽引著精神力觸須,試圖將哨兵的精神域一點點修補起來。光罩又縮了一圈,哨兵的手無力垂落下去,嘴裡很輕地對他說道:“算了。”

丹鬱也不是非要救他,他隻是覺得很難過,他最近遇到的難過的事情太多了。他總得做點什麼,為曾經消失的弟弟,為被毀掉的孤兒院,為現在的七十區,他的腦子很亂,可他知道他總得做點什麼。

這一次,光罩再次縮小的時候,淺色光芒已經來到了他和哨兵的麵前。

漫天的毒素飄散過來,密密麻麻的拖拽滑動聲在團團黑霧裡向他們靠近,丹鬱知道那裡麵是什麼。它們長得像枯死的樹枝,彼此纏繞交錯,看起來無比柔軟實際上卻無比堅硬,所有的物理攻擊對它們都是無效的,它們怕的是精神力,隻有精神力能把它們撕扯開,也隻有精神力能摧毀它們,可它們也不是特彆怕精神力,因為後者總有耗儘的時候。

而它們,卻是無窮無儘的。

隨著精神力的流失,丹鬱的意識也開始不清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鬆開了哨兵的手臂,以一個跪坐在地的姿勢緩緩垂下了頭。

光罩一寸寸逼近,爬向他的身體,丹鬱的手垂落在地,染上了黑色的塵埃。就在這時,光罩突然停止了縮小,一股來自身後的暖流一樣的精神力突然隔空滲進了他的精神域。

精神域重新獲得了生命,他的精神力也開始一點點恢複起來,一片慌亂中,他聽到有人喊——

“指揮官來了!”

這道聲音帶著激動和尊敬,歡呼聲有那麼一刻響徹了耳畔,可隨著意識的渙散,所有的聲音都漸漸消弭在了耳邊。

他想他是認識這道滲進來的精神力的。

他比誰都認識。

半個月後,軍事學院。

公共告示欄前圍了不少的人,基本全是哨兵,那上麵寫著指揮官助理的實戰考核時間地點,以及參與考核的擬初選名單。

丹鬱已經是第二次一臉茫然地站在這個地方了。

自從他從七十區回來後,生活一度步入了正軌,直到看到這張公示。

“哇!這上麵怎麼又沒有你的名字呀丹鬱學長?我記得你當初報考禁閉區失敗,然後就很努力地想進指揮處當指揮官助理呢!”

原沐生路過這裡的時候,簡直快要笑出聲了,丹鬱麵無表情地閉了下眼睛,轉過頭盯著原沐生看,說:“那麼,因為學分過於低,被軍部和學校同時否決了提前畢業,所以不得不每周回學校參與向導學習的你,又憑什麼嘲笑我呢?”

原沐生的臉一下就垮了下來。

聞祈本來想跟著笑,可他覺得他至少不能笑丹鬱,原沐生如今的身份……也最好是彆嘲笑。他想了又想,頭一次當起了和事佬:“你們兩個又不爭同一個男人,怎麼這麼見不得麵?”

或許本意是好的,可話又說得實在難聽,原沐生這人記仇得厲害,根本不給聞祈好臉色,直接說道:“舔狗就當好你的舔狗,少管主人家的事。”

聞祈一下就忍不住了:“是啊,我是狗啊,你不也是狗嗎,伊氏家族的狗。”

“你……”

“……”

丹鬱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深夜。

城市變得安靜,白塔裡麵的燈光也低了一個度,餘悸揉著額間慢悠悠走出來,出門的那一刹那,無端被外麵的冷風給吹得腳步一頓。

明明之前都暖起來了,溫度突然又降了下來,詭異的天氣。

星船裡的燈光比平時暗了不少,他沒有太在意,坐下來後就點了點星船的控製屏,準備把燈調亮點。而在點開控製屏後,餘光莫名注意到駕駛艙無力垂著的頭,指尖微微一頓。

緊接著,一隻手就從身後繞過來扼住了他的脖頸。

他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淺淡玫瑰冷香。

這次終於不是帶血的碎片了。

餘悸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就靜靜地坐在那裡。

身後的人語氣不悅,聲音有些低啞,還帶著股怨懟,問他——

“你憑什麼取消我的資格?”

第 49 章

憑什麼?

這話問得餘悸簡直想笑。

他是指揮官, 選拔的是他的助理,他想取消誰的資格就取消誰的資格,這是他的權利。他張了張口, 可卻欲言又止, 最終什麼也沒說,而是抬起手, 覆在掐著脖子的手上,輕輕往下一扯, 然後錯開身體,坐到了另外一邊。

他倒了杯水慢慢地喝著,指腹撚著杯壁很輕地摩挲了一下。

昏黃的燈光照下來,透過杯中水投在他微垂的眼睛裡,看起來更顯幽深,也更加地冷。

艙門重新打開,餘悸的視線一刻也不曾落在丹鬱身上, 語氣平淡, “下去。”

然後放下水杯,傾身抽出書, 翻開來看。

丹鬱沒有按他說的那樣就此下去, 他也沒再說第二遍,書簽插在三分之二的位置, 可他其實已經好一段時間都沒有打開這本書了。

也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看到丹鬱了。

丹鬱立在原地,好一會,說道:“我討厭你。”

餘悸也是這麼想的。

丹鬱大概是真的挺討厭他的,以前還恨他恨得要死, 哦不對,加上被騙感情那件事的話, 該是又愛又恨的,總體來說,還是恨意更占優勢。可他大發慈悲,放過丹鬱了。

他至今都記得當時丹鬱撞破玻璃跳下去的那一幕,那場麵可太漂亮了。

明明是那樣急不可耐地想要逃離,現在卻又找過來。

所以他還挺……搞不懂丹鬱的。要知道,以前那些小世界的主角們,要是他肯放過他們一下,他們肯定這輩子都不會再敢出現在他麵前,更不會像丹鬱這樣,竟還敢來興師問罪。

就不怕他一時興起,繼續延續以前的玩法嗎?

真是有意思,他想。

但他膩了。

駕駛艙的飛行員遲遲沒有醒來,餘悸看了不過兩頁就開始覺得眼睛疼,於是放下書,環抱雙臂朝後輕輕一躺,落在丹鬱身上的目光平靜又疏離。

“你讀三年級了?”餘悸問。

氣氛似乎舒緩了些許,丹鬱攥緊的手指也微微鬆了鬆,“再有三個月就四年級了。”

提出問題的人問得離譜,被問的人竟也真的好好回答了。

餘悸很輕地點了下頭,收回目光,“軍事學院四年級的學生可以提前申請進軍部曆練,你到時候可以申請去療愈支援組。”

微微一頓,繼續說道:“你在七十區表現得很不錯。”

這大概是一種解釋,同時,也是一種拒絕,拒絕回答為什麼取消丹鬱的資格,也拒絕丹鬱繼續參選他的助理。

可聽著後麵那句話,丹鬱瞬間就想起了一點零散的片段,那是還在七十區的時候。指揮官的到來為七十區帶來了希望,可抵抗依舊艱難,即便指揮官到來,七十區還是又損失了一大半。

但也已經很好了。如果沒有指揮官,整個七十區都會淪陷,更彆談那些士兵,和存活下來的普通人,以及,他自己。

在七十區的情況終於歸於安全之後,他在意識混沌間望向哨塔之上高聳在頂端的指揮室,卻什麼都看不到。

最終在某個視角邊緣,他能捕捉到的痕跡,也僅僅隻是圍欄儘頭一晃而過的銀灰色發絲。

匆忙而來,又匆忙而去。

原來他離餘悸是如此地遙遠。

他無法忽視內心一刹那的空。

可現在,這個人竟然說他在七十區表現得不錯,如此忙碌的指揮官,為什麼會關注這種細節?明明當初他的所有判斷,都被餘悸給否定了,餘悸根本就不是喜歡他。於是丹鬱下意識就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餘悸懶懶抬眼,“很多哨兵誇你,想不聽到也難。”

“……哦。”

也是。餘悸擁有優越的五感,當然能聽見了。

丹鬱垂下眼瞼,轉過身,“我不是想當你助理,我隻是氣不過又一次被取消了資格。”

或許是種挽尊,他自己也不知道。

說完就走了,走的速度並不算快,但直到離開星船,艙門關閉,他也沒能聽到餘悸再說任何一個字。

夜晚的寒意有些徹骨,他在寒涼的風裡,突然想,哪怕是說個帶著玩味意思的“嗯”字呢。

以前餘悸不是挺愛笑的麼,話不是挺多的麼,不是挺能強詞奪理的麼,居然也有端成這副鬼樣子的一天。

說話的時候也是,語氣正經得不成樣子,什麼“你到時候可以去療愈組”,什麼“你表現不錯”,明明不是他的長官,卻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

“我討厭你。”

丹鬱在心裡再一次說道。

但直到他回到學校,走在林蔭大道上,才後知後覺地停下腳步,然後轉過身往白塔的方向望過去。在他轉身的那一刹那,他看到星船正劃過黑暗的天空,留下一道弧線,飛往了天際的另一頭。

又被餘悸給帶偏了,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連為什麼去找餘悸的初衷都沒能表達出來,而餘悸,也根本沒有給他任何一句解釋,他總算是回過味來了。

視線儘頭的飛行尾跡漸漸模糊,消散,湮滅在城市上空。丹鬱慢慢收回視線,再次轉過身,正準備往回走的時候,“叮、鈴”一聲清脆的落地聲傳來,有什麼東西掉了下去,還沿著道路咕嚕嚕滾了好一段距離,最後卡在了石板縫裡。丹鬱三兩步跨過去,俯身把掉落的東西撿回來,捏在指尖。

那是一枚看起來相對低調的寶石戒指,主體是深海一樣的顏色,戒身環著一圈小鑽石,哪怕是在這樣的夜晚,也因為它被賦予的名字而奪目得難以錯開視線。

他盯著這枚戒指看了一會,然後想到了點什麼,又摸了摸身上,疑惑道:“咦?”

剛才隻注意到這枚戒指往這邊滾了,可是,還有一枚去哪了?

他點開通訊器,借著光亮沿著剛才的路仔仔細細地找了起來,還翻了翻周邊的草叢,可他來回找了好幾遍,卻什麼都沒找到。最後,他緩緩起身,看向了這條沉入夜色的來時路。

風過樹梢,很輕地拂過樹葉,時不時傳來一陣嘩嘩聲,漸漸地,一抹淺白色撩開了黑暗的天際,然後沿著地平線一點點蔓延,迎著這道晨光,丹鬱走回了宿舍。

他沒有找到被他弄丟的另一枚戒指。

打開抽屜,丹鬱倚在書桌旁,垂眸看著這枚僅剩的戒指,把它壓在了抽屜的最底層。

還有一個地方沒找。

白塔。

會不會掉在停靠區周圍呢?

那枚戒指其實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他之前還試圖麻煩管家交還給餘悸,可管家拒絕了,拒絕的理由也讓人無法反駁,管家說,他隻會行使主人的命令,而他,不是他的主人。

以前倒是看不出來,優雅禮貌的管家還有這樣一麵,也不知道是所有的管家都這樣,還是隻有餘悸的管家才這樣。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起了深淵遊輪上的那位管家,那位說話才是真正的刻薄。

說起深淵遊輪……

他不知道為什麼伊棠又給他送了邀請函,這次甚至是讓聞祈代為轉交的。

那個女人實在太奇怪了。

他也是後來才知道的,當初的深淵遊輪邀請函不是餘悸給他的,是伊棠自己的主張,包括上次原沐生的生日宴也是,都是她邀請的。

她對邀請他似乎有種莫名的執著,可他明明什麼也算不上。

話又說回來,關於戒指,就算戒指不重要,可大約是丟失的東西總容易讓人掛懷,所以丹鬱連上課都有些走神,眸光時不時都無意識地落在空蕩的指間。

也許是看的次數太多了,所以引起了聞祈的關注,於是聞祈也開始盯著他的指間看,看著看著,忽然說道:“怎麼,還在想你那毫無責任心的前男友啊?”

當然不是。

但丹鬱懶得理聞祈。

聞祈的嘴太碎了,說的話也不耐聽,十句話裡有十一句話都過於冒昧,丹鬱移開目光,開始盼著下課,沒多久又聽到聞祈說:“你這狀態,一看就是被分手,看來我們丹鬱心心念念的這位前任哥是提起褲子不認人了。”

丹鬱擰了擰眉。

“不是。”丹鬱莫名反駁了一下。

“不是什麼?”

“不是前任。”

“那是什麼?”聞祈笑得渾身顫抖,“上過床的普通朋友嗎?”

丹鬱瞥了他一眼,壓低眉眼,有些氣悶地糾正道:“是,前夫。”

後麵兩個字的聲音一個字比一個字低,聽得聞祈眼睛都瞪大了。

“啊?”

隨著聞祈的聲音一起響起的,還有下課鈴聲,丹鬱幾乎立刻就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理論教室。

白塔之外,丹鬱有些茫然地站在那裡,他仰頭看了看白塔內高聳的建築,又望了望停靠區所在的大致方位,最後的最後,失神的視線彙聚在白塔的入口處。

他進不去了。

出入權限被撤銷了。

*

“不去。”

餘悸有些嫌棄地看了眼通訊器上麵的三個字的人名,“我怕我去了忍不住把她給殺了。”

“那你更得去了。”遏蘭衡說。

餘悸挑起眉:“你確定嗎?”

“不,我的意思是,伊棠不重要,重要的是,”遏蘭衡似乎對一切都十分了然的樣子,說道:“原沐生會去。”

話音剛落,敲門聲響起,餘悸微掀眼眸,管家走近,遞過來一張深淵遊輪邀請函。

垂眸看著上麵的字眼,餘悸神情微滯,似乎在想些什麼,片刻後,微微一笑:“你說得對,當然得去了。”

第 50 章

可在關掉通訊器後, 餘悸就慢慢斂起了表情,眼瞼微微垂著,眸光靜靜地落在邀請函上, 他是看著的, 可又好像沒有在看。

他久久靜默,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 外麵的天色都變了個色調,他也沒有動一下。

最後, 他很輕地眨了下眼睛,眨眼的同時以微不可見的幅度搖了搖頭,這甚至很難說是在搖頭,更像是視線模糊後,光亮透過杯中水將邀請函上的字符晃得斑斕,所以帶來了輕微的眩暈,他才下意識做出了這樣的反應。

可窗外的世界早就變得潮濕陰冷了, 那一點斑駁光點, 也早就淡之又淡了。

指揮官助理的選拔按著原定計劃走,名單也依舊是那個名單, 到了選拔當日也沒有任何的變化。那一天, 天還沒亮,軍事學院宿舍下麵的空地上就有些吵了, 丹鬱趴在窗邊往下麵看,看著那些哨兵成群結伴,一個又一個往白塔的方向走去,眉眼低了又低。

餘悸的做法是對的。

不管是取消他的資格, 還是撤銷他進白塔的權限,都是正確的做法。餘悸在主動淡出他的世界, 所以那個頁麵無比簡潔的私人通訊號永遠處在了離線狀態,連那句意味不明的個人留言也消失了。

不該再有任何的牽扯了。

就該是這樣的。

是他要從餘悸身邊逃離的。

如今餘悸遵守賭約,真的放他走了,他應該感到高興才是,那麼壞又那麼惡的一個人,能就此遠離,不管怎麼說都該算種幸運的。

以為終將歇斯底裡的後半生,就這麼輕飄飄地恢複了平靜。

他自由了。

他終於站到了一個自由的角度,可為什麼,心緒卻反倒像沉入了深海,一直下沉,一直下落,總也到不了底。

心緒在漂浮中下沉,整個人似乎也變得恍惚起來,通訊器在眼底亮了又亮,他也沒能注意到,直到室友叫他:“丹鬱,你不接通訊嗎?”

是聞祈打來的通訊,問他是不是真的不去深淵遊輪了。

那種屬於貴族的歡愉場合,他不喜歡,也不是適合他的地方。

他不想去。

所以他再一次拒絕掉了。

“可是丹鬱,我覺得你還是去一去比較好。”

丹鬱甚至不想問為什麼了,打算直接關掉通訊器,可就在這時,聞祈繼續說道:“你上次找我幫忙那次,就是……安眠藥那事兒,是伊棠姐幫的忙。”

丹鬱的手一頓。

“就當是去散散心,你老這樣消沉抑鬱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丹鬱茫然地抬起眼。消沉,抑鬱……沒有吧,他覺得他挺好的。

但這一次,丹鬱說:“那我,去一下吧。”

出發前,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封上印著遏蘭家族的家徽,他小心對折起來放好,直到上了深淵遊輪,進到安排給他的單獨房間裡,他才把這封信給打開。

裡麵是來自禁閉區的存檔資料,上麵記錄了一個案例標碼為A-1-00314的Alpha的簡要情況,記錄中標注著:314號身體經曆過非自然壓製,症狀為Alpha本能不顯,信息素呈爆發式紊亂不調。

這張記錄看得丹鬱不明所以,這明明和他想查的消息,完全不是一個方向。繼續往後看,他注意到這個314號的身份信息欄寫著“未知”二字,成長記錄和學習記錄一片空白。

他有些失望地離開了房間。

隻能等下一個二十五天後了,畢竟,禁閉區的專項數不勝數,要找出他想要的信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從上到這艘深淵遊輪開始,丹鬱就覺得胸口有點悶,好像悶著口氣不太能出得去一樣,還隱隱有點惡心想吐。

大約是暈船了。

天色暗沉,深淵裡的毒素在此刻尤其濃重,外頭也是黑壓壓的一片,看得丹鬱越發不適。

“對了,你知道指揮官實戰考核誰拿到第一了嗎?”聞祈問。

丹鬱不經意撇了下嘴,“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後來聞祈好像說了個名字,有點印象,但丹鬱想不太起來究竟是誰了,不太能對上號。指揮官助理的犧牲率一向很高,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一直在丹鬱腦子裡打轉。

可他莫名覺得,如果是餘悸的話,說不定是可以提高一下這個職位的存活率的。

他也不想去想的,可他又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在七十區陷入絕境時,指揮官宛如救世的神明一樣到來了,所以後來,留在光罩內的士兵,再也無人死亡。

精神力最為強大的指揮官真是名不虛傳,彆看餘悸的軍銜在其他幾位指揮官之下,可要不是餘悸處理待辦軍務實在惰怠,說不定總指揮官都會主動讓位出來了。

……是挺惰怠的,惰怠到寧可站在原沐生身旁走神,也不願意處理花點時間去處理點待辦。

丹鬱腳步猛地一頓。

然後轉頭就走。

身後傳來聞祈的聲音:“哎,丹鬱,你往哪走啊?”

隨著這道聲音落下的,是不遠處思緒飄散又驟然回神的微滯身影,以及伊棠突然的一聲拍手:“啊,時間到了。”

原沐生:“什麼時間到了?”

“當然是毒素開始散開的時間了,”伊棠一笑,說道:“要不要出去看看深淵原本的樣子啊沐生,我記得你上次都沒機會看呢。”

然後俯下身,抱起腳邊白色的貓,優雅地走了出去。

原沐生:“……”

餘悸和原沐生一前一後走到外麵來的時候,看見伊棠微微傾身,把貓往下放,然後一雙手從沙發上伸出來,接住了貓,並抱在了懷裡。

那個人是丹鬱。

伊棠說:“那就拜托你了。”

然後就微笑著走開了。

外麵有很多人,倒是也不擠,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小聲說著話。聞祈跟他的那群朋友倚在吧台旁聊天,時不時往身側的沙發上看一眼,當看到丹鬱隻是抱著貓坐在那裡,就收回目光,轉頭繼續跟朋友說話。

每一個可以落座的地方都有盞水晶燈,但燈光又相對晦暗,不夠明亮,隻夠淺淺地照亮周圍的一圈,投下淡淡的光影,大部分人看起來都是朦朧不清的。

不知道是這樣的夜色太沉了,還是水域看起來太深了,丹鬱開始越發不適起來。在聞祈又一次瞥向他的時候,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於是問道:“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然後想到了點什麼,壓低聲音:“是不是你那前夫哥也在這?你不會是看到他了吧?”

丹鬱的手在忍不住輕顫,陷進貓毛裡,帶著整隻貓也在晃動,聽到聞祈說話,丹鬱的胸口更悶了。也是在這時,伊棠回來了,她從丹鬱懷裡把貓抱回來,輕聲說道:“我怎麼看著像是什麼戒斷反應。”

聞祈不太能理解,丹鬱突然伸手握住了聞祈的衣角:“帶我回房間。”

說話時帶著有些克製的顫音,聞祈隻能一邊應下,一邊準備扶他回去,可他剛一伸手就被伊棠用很輕的力道打了回去。

聞祈:“打我乾嘛?”

伊棠還是那個招牌微笑:“你忘了我這裡的規矩了嗎?”

丹鬱是受到邀請的Omega,當然不可以讓隨便一個Alpha就帶回房間,聞祈頓時啞口,伊棠轉頭看向不遠處聊天聊得正高興的原沐生:“沐生,你來。”

原沐生隨口就說:“哎呀,我最近訓練太累了,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就讓聞祈送嘛,他等這個機會都等了好久了,表姐真是不解風情。”

伊棠不急不緩地歎了口氣,往原沐生的方向走了兩步,然後看向餘悸,問:“可以幫我抱一下貓嗎?”

就這樣,伊棠親自扶著丹鬱回了房間。

夜色又沉了些。

餘悸垂眼撫著這隻純白色的貓,在久久等不到伊棠回來後,他瞥了眼這個被係統刪除了聯姻相關記憶的原沐生,一轉身就走了。

進去的時候,巧也不巧,和出來的伊棠撞了個正著。伊棠還是那副優雅的樣子,笑眯眯地從餘悸手中把貓抱回來,然後說道:“他的阻隔貼上,好像有你的信息素味道。”

說著還故意在空氣中聞了聞,“真的是你的哎。”

眼見餘悸的眸光越來越深,伊棠不由得笑了起來,然後說道:“做個交易吧,餘大指揮官。”

可餘悸也是一笑。

“你確定,要跟我,做交易嗎?”

聲音帶著玩味,似乎是來了點興致,但更多的,對伊棠來說可能不是什麼好消息。

因為這個人是餘悸。

伊棠完全是在他的舒適區裡耍小聰明。

“彆誤會,”伊棠警覺地後退半步,指尖稍微用力了一些,壓進了柔軟的貓毛裡,“我隻是想問你點事請,關於試劑,哦不對,或許是精神力。”

視線在伊棠身上打量一圈,餘悸移開目光,望向伊棠身後的空曠走廊,“說說看。”

“沐生雖然成功重新分化成了S級向導,可他好像很難控製住那些精神力,軍部和學校都反對他提前畢業,不是因為他學分低,是因為他目前的精神力很容易崩潰,是嗎?”

餘悸:“你知道,為什麼還來問我?”

“那你呢?”伊棠問道:“你的精神力能控製得住嗎?”

餘悸奇怪地看了眼她。

他剛準備回答,可是下一秒,他就發現伊棠這話問得不對勁了。

她的意思是,原沐生控製不住,他也應該控製不住,甚至應該更加控製不住才對,為什麼呢?因為他和原沐生使用的是同樣的不合規的試劑,是這個意思吧?

又或者是,如果他能完全控製住,那麼總有一天,原沐生也能完全控製住精神力。

伊棠在尋求一個答案。

可問題也出在這裡。

原主使用試劑後,已經死掉了,他目前的情況不具備任何參考意義。所以對於伊棠的問題,他給不了一個準確的答案。

於是餘悸慢慢說道:“我使用的是禁閉區提供的合規試劑,當然能控製得住精神力了。”

完美的答案。

可伊棠肉眼可見的不信。

餘悸笑著走開了。

他回到了上層,一進房間,整個世界終於安靜了。可離開嘈雜環境的他,就再次陷入了某種程度的靜默,臉上的表情也暗了下去。

那段聯姻的記憶不被任何人記得,但他從原沐生的嘴裡問出了點彆的東西。

碎片。

一點點記憶碎片。

原沐生不記得伊棠去找過他,也不記得為什麼要使用試劑,這些被原沐生歸咎為使用試劑後帶來的副作用,但原沐生腦子裡卻有一個短暫又模糊至極的黑白色記憶片段,那就是在星船裡,有個看不清臉和身形的女人舉著紅酒杯坐在他對麵,在笑,應該笑得很好看。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當初沒能從死於療養院的哨兵嘴裡聽到的內容,現在從白月光的嘴裡聽到了。

房間裡沒有開燈,窗簾厚重地拉在一起,餘悸靜默了很久之後,才遲緩地注意到房間裡的黑暗,幾乎下意識的,他點開了通訊器,試圖讓房間裡有點光亮。

點開的時候,指尖無意觸碰到了通訊器上的其它地方,隨即一個偌大的光幕投了出來,浮在空中。黑暗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星光點點,群星在小小的方寸之地彙聚閃耀,恍如浩瀚星空。

另一邊。

丹鬱正躺在床上休息,他的麵前投放著遊戲裡的星空,眼睛越壓越低。

突然,星空消失,連帶著通訊器也震了一下。

他被嚇得猝然睜眼,看到眼前的投影寫著幾個大字——

“學員賬號已在另一個設備登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