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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不, 不對……”

“從遭受入侵到剛才,中間這段危機數值降得太快了……”

助理跟在餘悸身後快步走著,一邊查看著監測數據, “負責監測的人員判斷失誤過嗎?五十一區或許沒有完全淪陷, 那位指揮官應該已經把五十一區保護下來了,所以危機等級之前才降得那麼快, 可現在又開始上升了,我覺得他們現在需要的是緊急支援。”

餘悸腳步一頓。

助理趕緊將數值和實時監控畫麵投放出來:“指揮官您看, 這部分超標的毒素或許不是來自五十一區,我覺得像是從旁邊的重度毒素區域蔓延過去的,是飄散過去的,不是異種帶過去的,是這些毒素影響了監測。”

就在這時,總指揮官突然發來了會議邀請,助理立刻接入, 隻聽總指揮官急急地說道:“五十一區的監測有誤, 餘悸,你的假期恐怕又得提前結束了。”

餘悸:“知道了。”

五十一區的哨塔損毀得不成樣子, 比上一座露天的哨塔看起來還要慘不忍睹, 這回不光是露天的了,連指揮室都隻剩下了一半, 竟還穩穩立在那兒。餘悸走下去的時候,眉頭微微一皺。

他看到指揮室相對安全的一側有幾個人戰戰兢兢地站在那裡,急得焦頭爛額,所以當星船穿過黑暗降落下去, 他們幾個人同時回頭,看到餘悸從軍用星船下來的時候, 看上去快哭出來了。

而在那幾個人裡,餘悸看到了那張熟悉的麵孔。

他路過他們的時候,身體微微一傾,握住那個人的手腕,拉起就走。

餘悸似乎低低地說了句話。丹鬱有些無措,差點沒站穩,趕緊邁了兩步跟上餘悸的步伐,以至於沒能聽清那道掩在破碎轟鳴中的聲音。

現場的情況很糟糕,支援不夠及時,信號中斷,視野艱難,趕來支援的隊伍在蔓延過來的超標毒素裡迷失了方向,種種問題接踵而至。餘悸看了看現場情況,後來視線落在了遠一點的地方,若有所思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去找助理,讓他想辦法安排民眾轉移,他的可操作時間隻有三個小時。”

意思是要放棄這座人類基地了。

說著指了指遠處重度毒素區域的方向,隻見一大片延伸到天際的毒霧往這裡逼近,黑壓壓的,看不到儘頭,似有世界將要傾覆之感。

“我來得太晚了。”

餘悸這樣說道。

後來大家隻知道,在這三個小時裡,那片視線不清的黑暗天空添了抹微紅,一直以來,軍方的所有人都未曾見過餘悸的精神體,那麼,在這一刻,他們見到了。

可它太大了,大到盤踞在了整座人類基地的上方,任何人都隻能窺見其中的一角,沒人能看清它究竟長什麼樣子,隻能依稀看到它有一雙大到似乎能吞噬所有黑暗的眼睛,和輕輕一動,就能將異種撕裂的利爪。

從來沒有人見過如此龐大的精神體。

難以想象,能控製住這樣可怕的精神體的主人,精神力究竟強大到了哪種地步。

隻有丹鬱知道,餘悸說的三個小時,究竟是什麼意思。

那是餘悸的死線。

很多時候,太多時候,甚至可以說是所有時候,丹鬱都不知道餘悸究竟在想些什麼,餘悸的狀態總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明明說著讓人後背發涼的話,發布著有些絕望的命令,可看上去又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丹鬱抓住餘悸的手腕:“你得留十分鐘。”

不可以是三個小時整,要兩小時五十分鐘,不可以去試探死線。

曾經在五十區看著縮緊的光罩爬向自己的身體,丹鬱沒有感到恐懼,後來在這裡見證一位指揮官的死去,孤立無援的時候,他也沒有感到恐懼,但看到餘悸站在這個位置,輕飄飄地說著三個小時,他開始恐懼了。

在他細細密密的恐懼裡,餘悸回過頭,“可以。”

語氣散漫,漫不經心。

丹鬱點了下頭,轉身去幫助理,可走到一半又倒了回來,再次抓住餘悸的手腕:“你答應我的,就要做到。”

他抓著餘悸的手腕,就像抓著他的浮木,直到看到餘悸莫名輕笑一聲,才鬆開手,轉身朝助理那邊走去。

時間就這樣一點點過去,一切也都在按計劃進行,看起來是那樣的順利。

直到在兩小時三十七分鐘的時候,盤踞在上空的精神體忽然垂下眼睛,跟著它一起垂下眼睛的,還有站在哨塔之巔的餘悸,一人一精神體,同時看向了同一個地方。

“哎呀,發現我了。”

這道假模假樣的驚訝聲音來自基地與冰封區域的交彙處,是一個身穿黑色風衣的人,兜帽壓得很低,擋住了大半張臉,說話的同時緩緩抬起臉,露出一張白得可怕的臉。那人微微笑著,抬起手,衝著哨塔高處揮了揮手,說:“我說過我們會再見的。”

是那個從白色監獄逃出去的Alpha向導,那個臭名昭著的罪犯。

餘悸很輕地“啊”了一聲,恍然道:“原來那些兩區危機是你搞出來的。”

“我可沒那麼大能耐,”罪犯伸出手,掌心覆在基地光罩上,精神力開始一點點爬向光罩,說道:“我隻是碰巧搭了把手,就像,現在……”

然後他笑了起來。

陰陰冷冷的笑聲在下麵回蕩,那笑聲像是有某種穿透性一樣,刺耳又難聽,“還以為你跟我是同類呢,早知道出獄那天就該把你殺了。”

覆在基地上麵的光罩開始迅速消失,餘悸斂起眸光,空中的精神體也斂起眸光,利爪一伸,用極快的速度狠狠抓向罪犯,與此同時,那人退後一步,隱入黑霧之中。

稀薄透明的利爪穿透黑霧,露出來時,上麵依稀帶了點血跡,餘悸有些不屑地冷笑一聲:“就憑你嗎。”

隨著光罩的消失,漫天黑暗迅速湧入。

死線提前到來。

餘悸猛然收回精神力,立刻發布了緊急撤離的新命令。哨塔搖搖欲墜,在空中小幅度地晃蕩起來,牆體坍塌下墜,地麵碎裂,灰塵和黑霧混雜在一起,餘悸在一片視線不清的落石中聽到一道聲音從前方傳來,是丹鬱的聲音,“餘悸,這裡!”

這道聲音聽起來是那樣的急迫。

餘悸在下落的塵屑中追著這道聲音的源頭,穿越那片狼藉,他看到丹鬱焦急地站在星船門口,扶著艙門處的扶手,探出半個身體,衝他伸出手來,叫著他的名字。

“餘悸,快。”

星船已經開始離地,餘悸在哨塔頂端,前麵便是萬丈深淵,細微碎石不停地往下掉,餘悸往前一步,正要伸出手,鋪天蓋地的枯枝忽然從餘悸身後蓋向了哨塔。

哨塔轟然倒塌下去,黑暗吞噬了一切,於是餘悸沒能將手伸向那個等待他的掌心。

強大的精神力從半空中迸發,枯枝碎片伴著黑色霧氣落下,又一重鋪天蓋地的枯枝再一次湧來,無窮無儘,將哨塔一點點覆壓下去、吞噬在濃厚的黑霧裡。

星船上升,脫離了黑暗,而那道艙門卻仍舊開著,裡麵,空無一人。

四下的聲音從未如此吵鬨過,可也從未如此安靜過。

餘悸後知後覺地抬起臉,身上傳來輕微的束縛,急速下墜的黑暗裡,有人在枯枝蓋向他的前一秒就擁住了他,為他擋住了撲麵而來的黑暗。

在這短暫而又漫長的失重裡,餘悸好像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不喜歡黑暗了。

原來他不喜歡的……

從來都不是黑暗本身。

可這個人抱得他太緊了,身體好像還有些忍不住的顫栗,餘悸有些無奈地輕笑一聲,擁緊懷裡的人,精神力觸須開始往四周延伸出去,以他們二人為中心,細細密密地穿透在那些密不透風的枯枝裡,籠成巨大的無形光罩。

落不到底的墜落抵達儘頭之前,精神力驟然回溯。

所有的枯枝被撕了個粉碎,巨大的衝擊為他們的落地帶來了一絲緩衝,最後的最後,牆體坍塌墜落,將一切掩埋,黑霧再次覆蓋。

至此,五十一區徹底淪陷。

以又一名指揮官犧牲為代價。

……

……

……

“我估計他們都以為我犧牲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這道淡漠散漫的聲音再次響在了黑暗的坍塌牆底,“你說,總指揮官會不會為我落淚呢。”

“第一次兩區危機發生的時候,犧牲了第一位指揮官,那個時候我看到總指揮官一個人躲在休息艙偷偷抹眼淚。”

這道聲音就這麼無所謂地說著,像自說自話,沒有人回應他。過了很久之後,他又說,“醒醒,該起床了,小玫瑰。”

然後他就沒再繼續說話了。

精神域有一絲被修補的痕跡,帶著不屬於他的氣息,在已然無比薄弱的精神域裡,難以忽視。

已經是第二次了。

壞了兩次,每一次都被仔仔細細地縫補了起來。

周圍的一切開始安靜下去,偶爾能夠聽到從頭頂滑過的密密麻麻的聲響,這些聲響從頭頂路過時,細碎的塵埃也開始往下掉。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另一道聲音才輕輕地傳來:“喘不過氣了,你鬆一點。”

餘悸說:“我可沒用力。”

丹鬱在餘悸的懷裡睜了睜眼睛,周邊彌漫著一圈淡淡的光罩,這是餘悸的精神力編織出來的,很淺淡,發著極其微弱的光,一點都不刺眼,在這一望無際的黑暗裡,看上去讓人覺得有些安心。

餘悸垂下眼睛,眸光空洞地四散著,卻有些困惑,“怎麼這麼黑呢。”

光罩的淡光投在餘悸的臉上,映著那雙失去了焦距的墨藍色眼睛,丹鬱愣愣地抬起眼,緩緩伸出手,在餘悸的眼前小幅度地揮了揮,然後立馬停住。

“……是啊,好黑啊。”

丹鬱的聲音在隱隱發顫。

餘悸微微笑著,說:“我好像看不見了。”

第 62 章

那些枯枝在碎掉以後會變得稍微綿軟一些, 就鋪在他們的身下,一動就會發出類似乾燥樹葉被捏碎的聲音,這聲音很吵, 很容易被發現。

丹鬱想說點什麼, 可密密麻麻的聲音又開始由遠及近,然後從頭頂滑過, 聽得人頭皮發麻,他隻能靜默下來, 話不能說,動也不能動一下。

餘悸是坐靠著的,後背是冰冷的牆體,這裡是個坍塌後的三角區,空間逼仄,丹鬱整個人都撲在餘悸的懷裡,跨坐在餘悸的身上, 但他記得他睡過去前似乎不是這樣的姿勢。原本是他抱著餘悸的, 可現在反過來了。餘悸的一隻手撫在他的後背,另一隻手搭在他的後腰上, 或許餘悸的確沒有用力, 但他真的有點喘不上氣。

丹鬱小心翼翼地側過頭,把側臉貼在餘悸的脖頸間, 然後克製地做了個深呼吸。

舒服多了。

也是在這時,他注意到餘悸的外衣似乎是敞開的,所以他擁著餘悸的時候,是把外衣排除在外的, 掌心與餘悸的身體之間隻隔著一層布料,餘悸的體溫透過那層布料傳過來, 給了他一種奇奇怪怪的感覺,就好像那層布料其實也並不存在一樣。

為此他還特意垂著眼睛看了看,那層布料是在的,餘悸穿著一件黑色的襯衫,隻不過是布料的觸感舒服且貼膚,所以才讓他產生了那樣的錯覺。

在拖動聲此起彼伏的漫長時間裡,誰也沒有再動一下,直到四周安靜下來,丹鬱一下就直起了背脊,抬手捧住餘悸的臉,開始看起了那雙渙散的眼睛。

丹鬱湊得很近,鼻息輕輕打在餘悸的臉上,餘悸的眼睛動了一下,似乎想看點什麼,可那失去焦距的眼珠僅僅隻是漫無目的地動了一動,什麼也沒有看到。

“我有點記不清了,但我好像在向導的療愈理論上看到過,”丹鬱認真注視著餘悸的眼睛,說道:“精神域的狀態好壞會影響到一些身體機能,如果精神域變好了,被影響到的身體機能說不定也能慢慢恢複,或許看不見隻是暫時的。”

“你的精神域沒有問題了,我已經幫你療愈好了,所以你的眼睛也會好起來的。”

他說得認真又篤定,可聲音裡卻還是帶著顫音。

與此同時,也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讓餘悸突然很想看一看丹鬱此時臉上的表情。

是不是一臉的擔憂呢?

可惜了,看不見。

丹鬱的身上總是溫溫熱熱的,現在也是,捧在臉上的溫度也很暖,餘悸微微笑著,“所以,你又救了我一次。”

墨藍色的眼睛在過於昏暗的光線裡,看起來更貼近墨色,可隱隱約約又能看見一些透著些微亮光的藍色痕跡,星星點點的,像深夜裡映著天上繁星的大海。

於是丹鬱在這雙眼睛裡,就這麼看到了……

他喜歡的星空。

不知道為什麼,丹鬱總覺得自己似乎想起了點什麼,但那絲劃過腦海的意識,又太輕太淺,他好像想起了什麼,可仔細去想,卻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想起來。

他隻是突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不,是你救了我,”丹鬱回應著餘悸剛才說的話,若有所思,然後緩緩移開手,“如果不是你,我,和其他所有人,就都死了。”

一點點移開的手沒有就此放下去,而是搭在了餘悸的肩頭,丹鬱仍然一錯不錯地看著餘悸的眼睛,餘悸散漫而又慵懶的嗓音響起,餘悸說:“那我們扯平了。”

指尖緊了一下,丹鬱說:“哪有那麼容易扯平。”

餘悸:“那就沒辦法了。”

丹鬱正想問什麼沒辦法,覆在後背的手掌忽然很輕地用了一下力,他就這樣重新貼在了餘悸的身上。這個破地方實在太冷了,貼在一起會暖很多。然後他看到餘悸的眼珠動了動,失去了焦距的眸光好似在盯著他看,然後餘悸往前一傾,似乎是想調整一下坐姿,不經意間觸碰到了他的嘴角。

大概是不小心碰到的,可也像是落下了一個很輕的吻意,丹鬱不確定這到底是不是一個吻,因為落下的位置實在太偏了。丹鬱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你親到我的嘴角了。”

他在試探。

餘悸笑了:“我看不見。”

丹鬱擰了擰眉。

“我討厭你。”

這句話說得有些不高興,不知道是真的不高興,還是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憶。餘悸淺淺淡淡地笑著,像以往無數次那樣,說道:“我知道。”

然後抬起手,撫在丹鬱後腦,把他按入懷裡,低聲說道:“又要來了。”

那些密密麻麻的枯枝,又要來了。

頭頂上方的滑動聲有一陣沒一陣地響著,偶爾全然安靜下來,他們才能說上幾句話,說得斷斷續續,有時說的那些話有沒有下文也全憑天意。丹鬱偶爾會把精神力觸須擴散出去探測,可是每次蔓延到不怎麼遠的地方就收回來了。

異種太多了,也太密集了,他們兩個的狀態現在都不怎麼好,還有一個人眼睛還看不見了,隻能再等一等,等上麵的數量少一些了,再試著從這裡出去。

總不能就在這裡埋著等死。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四周再次安靜下來,餘悸忽然說:“那份資料我帶了,在我身上,但我不確定它還在不在,你找找看。”

“身上?”丹鬱微微直起身子,“身上哪裡?”

“口袋裡。”

丹鬱:“……”

丹鬱:“哪裡的口袋?”

“不記得了,”餘悸說,“你找找看。”

丹鬱:“好。”

丹鬱就這樣答應了下來,貼著餘悸的襯衣摸索起來。那份資料隻是一張紙,被疊了起來,如果摸到了,觸感會很明顯,硬硬的,硌硌的,他從後背一路摸索到腹部,沒有摸到什麼硬硬的東西,然後又開始往上摸,他記得很多襯衫都在胸口位置那裡會有一個口袋。

貼著那個位置摸了摸,卻連口袋都沒摸到一個,隻有掌心之下,從布料之後蔓延過來的有些燙手的體溫。餘悸的身材很好,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甚至餘悸的什麼樣子他都見過,穿衣服的樣子,不穿衣服的樣子,任何樣子……但還從未有過一次,他會像今天這樣細細地撫摸。然後丹鬱愣了一下,在空氣近乎凝滯的幾秒鐘裡,猛然收回手。

……到底在摸些什麼啊。

要摸的不是那張紙嗎?

他的注意力好像突然就被轉移了。

“怎麼了?”餘悸問。

丹鬱惱羞成怒地抬起眼睛,看到餘悸臉上泛起了一絲困惑,這樣的困惑從餘悸的臉上漸漸轉移到了丹鬱的臉上。

丹鬱欲言又止,“我……”

餘悸還是問:“怎麼了?”

“沒什麼。”

丹鬱有些氣悶地垂下眼,於是卷土重來,這一次,他開始往餘悸的褲子口袋摸過去。他能知道口袋的大概位置,但這裡太黑了,那個位置完全是視角盲區,他隻能憑著直覺去摸。

紙張是折疊起來的,觸感會十分明顯,他可以不用刻意去找口袋的具體位置,隻需要在大概的位置摸一摸就可以判斷有沒有,他先在其中一邊大概摸了一下,沒有摸到,於是開始摸向另一邊。

就在手往另一邊移過去的時候,餘悸忽然壓了壓眸光,而丹鬱的手也頓住了。

再一次,丹鬱猛然收回手。

手指在空中無措地彎曲了兩下,丹鬱咽了下喉嚨:“沒有摸到硬……”

呸。

“沒有摸到那張紙。”

但說著說著,他就發現了哪裡有點不對勁。

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先找外套口袋呢?

為什麼會從襯衣和褲子開始呢?

為什麼餘悸不提醒他呢?

他有些氣惱地收回手,伸過去摸餘悸的外套,最終,在外套口袋裡摸到了疊起來的那張紙。很難想象,這張紙,竟然時隔了將近四個月,才終於被他拿到了手裡。

他再次直起身體,輕咳了一聲,往後錯了錯,然後打開紙張。通訊器早就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隻能借一借從光罩透過來的無比微弱的光亮,可這光亮太過微弱了,他看了又看,眼睛離得紙張也近得不能再近,仍舊很難看清上麵究竟寫了什麼。

尤其是,這張紙似乎還被狠狠蹂躪過一番。

在多次識彆失敗後,丹鬱就放棄了,他把這張紙好好疊起來,裝在了自己的口袋裡。

餘悸問他:“看到上麵寫的什麼了嗎?”

丹鬱搖了搖頭。

隻能等出去後才能看了,外麵應該不至於像這裡一樣黑,丹鬱再次釋放出精神力觸須,一點點往外延伸探索,正當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這上麵的時候,聽到餘悸問他:“怎麼不說話了?”

丹鬱一愣:“說什麼?”

“我剛才問你,有沒有看到上麵寫的什麼。”

精神力觸須在外麵掃了一圈,異種數量開始變少了,可現在的情形還是不怎麼樂觀,不適合出去,還得繼續等,繼續探測。收回精神力之後,目光觸及到餘悸的麵容,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點什麼。

是啊,餘悸的眼睛看不見了,他搖頭也好,瞪他也好,餘悸都是看不見的。可他下意識裡,還是會覺得餘悸跟以前一樣,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我沒有看清,這裡太黑了。”

他小小聲聲地回答到。

餘悸說:“那就出去再看。”

冰寒肆虐蔓延,寒意不停歇地滲透下來,隻是在直起身體的這一小段時間裡,丹鬱開始冷起來了。小心翼翼地壓下腰身,雙手撐在餘悸的腰部兩側,試探著想要貼過去,可又遲遲懸在那裡,沒有接下來的動作。

像是被什麼給桎梏住了一樣。

直到那個始終覆在後背的掌心輕輕用力,把他壓下來,他才順勢窩進餘悸的懷裡。

他一點點擁緊餘悸的腰背,暖意也一點點驅散掉寒涼。

第 63 章

“怎麼樣, 舒服嗎……”

說話的人有些迷迷糊糊的,嗓音淺淡虛浮,是渾身無力時快要陷入暈厥時的那種聲音, 聽起來尤其地……蠱人。

餘悸以前經常聽到丹鬱用這樣的聲線說話, 是在虛脫無力的時候,讓他輕一點, 慢一點,再慢一點, 不同的是,這一次是平平淡淡的,沒有雜亂的喘息。

丹鬱在為他有一下沒一下地舒緩精神域,但是隨著時間的無限拉長,丹鬱似乎開始困了,困得恍惚,說出的話也恍惚, 半睜著的眼睛往下垂了垂, 睫毛掃在餘悸的脖頸上,帶來輕微的癢意, 溫溫熱熱的呼吸也是, 暖意從脖頸一直蔓延到耳際。

滲進精神域的那些精神力觸須一點點靜止下來,無知無覺地回溯, 漸漸的,均勻的呼吸聲傳來。

丹鬱睡著了。

餘悸扶著丹鬱,緩慢地坐直身體,他的動作很輕很慢, 身下的枯枝碎片窸窸窣窣地響起,在他刻意放緩動作後, 聽起來倒也不怎麼吵人。至少,沒吵醒丹鬱。

他坐了太久了,想試著往邊上側躺下去,趁那些冰寒還沒完全滲透進來,也趁現在迎來了短暫的安靜。基地一經淪陷,就成了異種的樂園,它們像是會圈地一樣,時不時來回掃蕩,直到把人類曾經居住過的痕跡蓋過,以致完全抹消,才會有一絲離去的跡象。

而四起的拖滑聲,似乎又從遠處隱隱傳來了,餘悸扶著丹鬱的腦袋,手肘朝著側邊緩緩壓下去,側身一接觸到那些碎片,就如同輕微爆炸一樣,淩亂地響了一陣,直到他成功躺下去,這樣的聲音才終於消失。

也許是這樣的聲音聽得多了,又也許是餘悸的溫軟懷抱攻陷了一些意誌,所以當那些聲音響在耳畔的時候,丹鬱並沒有就此清醒過來,隻朦朦朧朧地虛了下眼睛,很快又重新闔上了眼瞼。

“腿,動一動。”

說話的同時輕輕拍了下丹鬱。

丹鬱的腿還環在他的腿側,他撐著沒壓下去,丹鬱聽了話,下意識悶哼一聲,把腿一抽,就把空間給餘悸留了出來。餘悸還沒能從那聲似曾相識的悶哼中回過味來,後頸忽然傳來了輕柔的觸感。

指尖在後頸試探摸索了一會兒,探入了阻隔貼的一角,然後捏住,輕輕一掀。

緊接著,丹鬱抱得他更緊,貼住他的頸側聞了又聞,手也壓著他的後頸摸了又摸。

看來是缺信息素了。

半睡半醒的丹鬱其實最難搞。

餘悸把頭歪了歪,給丹鬱留出了更多的空間,任憑丹鬱對他又抱又貼。他不知道現在丹鬱是昏沉著的,還是有點清醒了,隻知道說了話會給出反應,給出的反應很慢,很滯後,但反應還算是準確的。

就比如剛才他讓他挪腿一樣。

濃鬱的香味在逼仄的空間裡彌漫,這是一種複雜的香味,不獨屬任何一種花香、果香、木香,抑或是其它什麼香味,它複雜得形容不出來,是很深層次的味道。不可否認它的獨特與濃鬱,可更多的,是攻擊與刺激。

它會把Omega刺激到完全失去理智。

高位的信息素有著天然的魅惑,它會讓Omega的身體完全違背主人的自我意誌,帶著極深的渴望,想再一次,再多一次,得到這股味道的安撫。

直到從此深陷,再也無法自拔。

正是因為如此,才讓丹鬱一開始的抗拒輕而易舉演變成了無法挽回的後遺症。

丹鬱纏在餘悸身上,越來越緊,越來越緊,有些壓迫的呼吸重重地打在餘悸的頸側。

餘悸淡淡地垂著眸子,臉上的表情也顯得有些漠然。

隻有撫在丹鬱後背的手,指尖很輕地壓了一下,然後又壓了一下。

壓在丹鬱的衣服上,也壓在透過衣服傳穿過來的體溫上。

“我有點後悔了。”

餘悸支起身子,頭發散落下去,鋪在丹鬱的頭發上,臉上,衣服上。指尖下移,掀開衣角,忽然的冷意灌入,丹鬱顫了一下,恍惚著睜開眼:“後悔什麼……”

“後悔給你自由了。”

丹鬱遲鈍地反應著這句話的意思,突然,更多的冷意從身下灌入,丹鬱驚得一下清醒了過來。

可已經晚了。

丹鬱渾身都在顫,那一抹輕微的拒意就這樣被逐漸堆疊的酥麻給徹底抹去了,窸窸窣窣的碎片在耳邊不停地響著,可又似乎尤其地安靜。

安靜到,隻能聽見那些被欲望所裹挾的不停歇的喘息。

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一股不那麼強的精神力迸發出來,坍塌的牆體被震得掀開了一道口子,濃烈的灰塵散開之後,黑霧中隱隱走出一道人影。

也不能說是一道人影,是一個人背著另一個人,從黑霧中悠悠走了出來。可走了沒多久,就停下了。

丹鬱趴在餘悸的肩頭,有些疲乏又吃痛地睜了睜眼睛,又很快閉上,“左邊。”

餘悸“嗯”了一聲,轉過身,朝左邊緩慢地走了過去。

餘悸目前的精神力隻夠支起一個小小的隔絕毒素的屏障,並不能延伸出去探索。眼前的一片黑暗比想象中更加有難度。

尤其是,從廢墟出來的時候,丹鬱的腳還被落石給砸到了。

沒有傷及筋骨,可腫脹得有點嚴重,走起路來過於艱難。

從廢墟上經過的異種體型越來越大,據丹鬱的探測與預估,接下來會有更多的異種會經過這裡,他們不得不先從底下出來,再不出來,那塊三角區也會崩塌的。

現在是逃離這裡的最佳機會,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得立刻找到一個可以緊急避險的地方。而他們的困境還遠不止此,食物,水,在這毒素彌漫的地方,又完全失去了方向,前路一片迷茫。

丹鬱從口袋裡摸出一塊黑巧克力,掰成兩半,給了餘悸一半後,就捏著巧克力包裝紙一點點吃了起來,可他越是吃,臉上的表情就垮得越厲害。

太苦了。

兜裡還有幾塊巧克力,是先前跟助理一起安排民眾轉移的時候,有個小朋友塞給他的,沒想到竟然幫上了大忙。

雖然幫了大忙,但還是好苦啊。

小朋友都嚇得哭了起來,可是還是會哽咽著叫他一聲“長官哥哥”,怪可愛的。丹鬱隻吃了一點點,就用包裝紙把巧克力重新裹起來,裝回了口袋裡。

側過頭,視線落在餘悸的後頸。

看著看著,深深地歎了口氣。

兜兜轉轉,好像還是回到了原點,他理不清思緒,也想不通。對餘悸的情感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又是從什麼時候加深到如此地步的,他並不清楚。他隻知道他大概是完了。

徹底完了。

可是這個叫餘悸的人,隻是隨便說了一句後悔給了他自由,然後就那麼進去了,後來關於這件事,就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沒有再提起,也沒有為此說點什麼。

好過分的人。

好過分的餘悸。

看著餘悸光潔的脖頸,丹鬱垂下眼睛,掀了掀自己的衣領,看到幾處斑駁的痕跡後,眉頭就擰了起來。他把衣服慢慢蓋回去,再一次看向了餘悸的脖子,看了好一會,突然——

一口咬了上去。

餘悸身形一頓。

“?”

脖頸間的痛感並不明顯,很輕,輕得甚至不能算咬,倒像是用齒尖抵著皮膚輕輕地磨。餘悸頓了一下,然後繼續慢慢悠悠地往前走去,等到脖頸上的力道開始散去了,才問道:“外麵黑嗎?”

長久不說話,一開口卻在問外麵黑不黑。

丹鬱有些不悅地晃了下腿,“霧氣很重,兩米之內幾乎看不到前麵是什麼。”

說著抬眼看了下天空,繼續說道:“是白天,但也是黑的,隻不過是像被漫天烏雲壓著的那種黑。”

形容倒是挺到位。餘悸點了下頭,“那你可以看看那張紙上寫的什麼了。”

“哦對!”

緊接著,丹鬱開始在衣服的口袋裡摸索起來。

“那麼,”餘悸側過頭,“你是不是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你會對那個孤兒院的弟弟那麼的在意了。”

其實餘悸已經問過好幾遍了,關於這個問題。

而餘悸也是真的想知道。

係統想儘辦法在提醒他一些事情,用刪除彆人記憶的方式來告訴他,他的記憶也是被刪除過的。但也隻是提醒,這樣的提醒意味著,他的記憶是不可能恢複的。

刪掉的記憶,沒了就是沒了,所以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當初和限製係統的那個更高位存在的東西之間,究竟交易了些什麼。

或許,答案就在丹鬱這裡。

如果丹鬱足夠聰明,就會從這張紙上找到想要的答案,那麼與此對應,他也可以找到對應的答案。

前提是,丹鬱會告訴他。

被揉搓得不成樣子的紙張緩緩打開,這張紙的抬頭寫著一家精神病醫院的名字,似乎是隻取了存檔記錄的其中一頁,信息欄裡標注著病患由禁閉區ABO專項轉入,禁閉區案例標碼為A-1-00314。

這些信息的出現,意味著這份病曆的確是那位314號的。

丹鬱有些吃力地看著上麵的字,一點點往下看去,目光落在某段病症記錄的自述上後,擰了擰眉。紙張在那個位置被戳破了,看不清寫了什麼。

他伸出手,將破損的褶皺位置一點點抹平,儘量還原。

還好隻是戳破了,該在的還是在的,隻是揉在了一起而已。等把破損的位置抹平後,他費力地看了起來。

他看到這段自述裡寫著一段看起來病得不清的話:

“我被係統挑中了,我們做了交易,我用此後餘生換取我家人重來一次的機會,但是事與願違,我的任務總是失敗。我被放棄了,家人的悲劇終究還是重演了,不過沒關係,這次我就陪著一起好了。”

可看完這些字,丹鬱的眼皮突然猛地跳了一下。

指腹壓在“我用此後餘生換取我家人重來一次的機會”的“換取”二字上,丹鬱後知後覺地感覺到沉重,身體也開始細細密密地發抖。

他的異樣引起了餘悸的注意,餘悸問他:“怎麼了?”

丹鬱一點點抬起手,顫抖地撫向眼尾紅痕的位置,然後深深地閉了下眼睛。

他想他知道了,弟弟消失的理由。

在所有人都說那個弟弟不存在,甚至醫生說他生病了的時候,隻有他始終堅定地認為弟弟是存在過的,他知道的,他就是知道。哪怕被當做精神病也沒關係,一直以來都沒有朋友也沒關係,七十九區的所有人都因此排擠他疏遠他也沒有關係……

全都沒有關係。

弟弟就是存在的,沒人比他更知道。

他當然無比確信這件事了。

丹鬱說:“我告訴你為什麼……”

為什麼會執著於此,始終都沒辦法放下的理由。

“因為我死過一次。”

第 64 章

那是一個極其普通的一天, 他們撿到了一隻受傷的貓,弟弟出去找藥和繃帶,讓他等著他回來, 貓的名字, 要留給弟弟來起。

這是約定。

他仍然記得那一天,他站在屋外等著, 看見弟弟從遙遠的地平線向他跑來,跟在弟弟身後一起逼近的, 是漫天的黑暗,和黑霧中不斷往外延伸的枯枝。

世界顛覆了。

他們生活的七十九區就這樣沒有了。

一下子就沒有了。

之後的一切開始變得慌亂,急迫,他和弟弟幾經輾轉逃竄,躲到了一個暗無天日的狹小地縫中。在那個黑暗至極的地方,隻有聽到外麵完全陷入安靜了,他們才敢小心翼翼地點亮蠟燭, 吃點從土裡刨出來的剩得不多的紅薯。

聽說隻要熬過最危險的那段時間, 就會等來軍方的救援,可是他們等啊等, 等啊等, 等到最後,等來的不是軍方, 而是探進地縫的一節枯枝。

就這樣,丹鬱跑了出去。

他把弟弟一個人留在了那片黑暗之地。

枯枝一直跟著他追,很快就追上他了。他在最後一刻回過頭,在死亡到來時的那段短暫而又漫長的時間裡, 遠遠地望著終於脫離危險的那處地縫,視線開始朦朧, 意識逐漸消失。

再然後,他醒了過來。

醒來的時候,他躺在他平時睡的那張簡單又陳舊的木板床上,一隻貓趴在床頭的貓窩裡,貓窩是用破舊衣服團起來的,他看著貓身上已經包紮好的傷口位置發呆。

一切變回了原有的樣子,七十九區沒有淪陷,那些異種也沒有入侵過。

可是弟弟不見了。

弟弟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記憶裡。

隻有他還記得。

帶著這段記憶,他無比迫切,四處找尋,四處詢問,最後換來的,是院長奶奶無力的搖頭,以及交在一位醫生手中的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和幾枚硬幣。

最後的最後,他得到了一張診斷單。

“我沒有病!”

“你們才是有病!”

“為什麼不相信我!”

“……”

他也叛逆過一段時間。

叛逆得整個孤兒院的人都知道他瘋了,學校裡的同學和老師們也全都聽說他精神不正常了。但這樣的叛逆並沒有持續太久,就在他看到院長奶奶的白發比以前更多了的那一刻,他就消停了。

不再叛逆,不再吵鬨。

他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了,懂事了。

他後來努力打工,一個人孤單地成長,幫著院長奶奶分擔起孤兒院的重擔。

他不再提那個弟弟了。

可他隻是不提了,不是放棄了,也不是不在意了。

正是因為如此,才會一直以來,都想進禁閉區,想在那裡麵查到一點關於弟弟的消息。哪怕隻是有一丁點相似的存檔,對他來說也是可以的。

他想知道他的弟弟究竟去了哪裡,是不是還好好地活著,有沒有受什麼傷害,過得還好不好。

他隻是想知道而已。

捏著這張314號的病曆單,丹鬱漸漸收回心緒,把這張紙好好折疊起來,撚在手中摸了又摸,才放回口袋裡,然後問道:“你信嗎?會覺得我是精神病嗎?”

對於他說他死過一次,這種一聽就像胡言亂語的話,會信嗎?

餘悸的回答是:“或許。”

說得淡漠又漫不經心。

要知道為什麼的是餘悸,知道為什麼了又表現得如此無所謂的也是餘悸,丹鬱微微蹙眉,重新趴回餘悸的肩頭,“就知道你不會信。”

這句話說得有點像碎碎念,趴下沒一會,丹鬱立刻直起了身體,拍了拍餘悸的肩膀。

“讓我下去。”

沒等餘悸鬆開手,丹鬱的一條腿就伸了下去,鞋尖點地,落穩一隻腳後,另一隻腳在地麵試探著點了點,然後挽起餘悸的手,“得往這邊走。”

延伸在遠處的精神力觸須探測到了異種,雖說異種的行動很難預測,可大體上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出入,他們兩個人的速度太慢了,得遠離掉異種的覆蓋範圍才行。

建築全部變成了廢墟,丹鬱走起路來大概是一瘸一拐的,走得又急,地麵的碎石又雜又亂,每走幾步都會因為踩空而不知所措地拐一下。

也不知道究竟是他扶著餘悸,還是餘悸扶著他。

隻能說,值得慶幸的是,這一片的異種並不密集,偶爾有那麼幾處,可以依靠丹鬱的精神力觸須探到,然後提前預測異種動向,他們也好提前移動到不會被發現的範圍裡。所以,與其說他們是在找適合的避險區,不如說是一直在被動地躲避異種。

可一路走來,除了廢墟還是廢墟,甚至有些過於平坦了,連可以暫避的地方都沒有碰見一處。

在這黑霧彌漫的廢墟裡,好似全世界都隻剩下了他們二人,這裡也好像不是活著的世界,像無間地獄,走不到終點,也找不到方向。而在這樣的地獄裡,隻有餘悸,陷進了一個人的永夜。

是餘悸曾經最不喜歡的那種,黑暗至極的,等不到天亮的永夜。

但似乎,也還好。

不停的走動驅散了部分寒冷,但在肆意蔓延的冰冷裡,似乎完全不足以抵禦那些冰寒。漸漸地,氣溫愈發低了,丹鬱望了望天空:“好像要天黑了。”

天黑下去,就會變得更冷。

餘悸微微垂著眼睛,安安靜靜的,肅然又冷淡,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說過話了。丹鬱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然後抬起眼去看餘悸。

餘悸似乎有點,過於安靜了。

“有聲音。”餘悸忽然說。

丹鬱的心一下提了起來:“什麼聲音?”

一邊說著,一邊防備起來,正準備將精神力觸須再次釋放出去的時候,聽到餘悸說:“腳下。”

丹鬱低下頭去看。

地麵是雜亂的石塊,上麵鋪著一層枯枝碎片,丹鬱輕輕一踩,就發出了碎片被擠壓的專屬聲音,而除此之外,再無其它聲音。丹鬱聽了又聽,甚至還用精神力觸須下去探了探,什麼都沒有探到。

“什麼聲音啊?”丹鬱問。

餘悸:“碎片的聲音。”

丹鬱:“……”

丹鬱:“我知道啊,碎片的聲音。”

然後呢?

餘悸的眼珠很輕微地動了一下,眸光似乎落在了丹鬱的臉上,“撿起來。”

丹鬱不明所以地“嗯”了一聲,抓著餘悸的手臂,以此為支撐,緩緩俯下身,撿起一截碎片,拿在手中捏了捏,沒發現有什麼特彆的,於是又扶著餘悸的手臂站起來,把碎片塞進餘悸的手裡。

撚著那截碎片的兩端,餘悸問:“切口新嗎?”

“新。”

“這裡是哨塔,或者是淪陷前的光罩附近嗎?”

丹鬱茫然地望了望周遭,“不像。”

哨塔的用料很好認,跟這裡的廢墟完全不一樣,這裡更像是基地內部的居民區。而且,光罩消失前,也還沒有退到居民區的範圍。

“既然不是,”餘悸說,“那這一大片碎片是怎麼來的?”

一語點醒夢中人。

隻有精神力能將異種撕扯成這樣的碎片,使它們變成死物。五十一區的光罩是突然消失的,那麼這樣的碎片也就隻會出現在哨塔和基地光罩附近,其它地方是不可能會有的。

可這裡卻有了。

更何況,切口還這麼的新。

隻剩下一種可能了。

有哨兵來過。

可哨兵沒法獨立行動,隻有向導的精神力才能短暫地編織起臨時光罩,所以是哨兵和向導共同來過。

這樣的情況是……救援隊。

就在意識到這點的一瞬間,丹鬱立刻釋放出了精神力,擴散到了他能承載的最遠範圍。隻一瞬,他收回了精神力,說道:“沒有探到有人。”

或許是走遠了。

丹鬱想了想:“那我們是繼續往有碎片的地方走嗎?”

餘悸:“可以。”

枯枝碎片稀稀拉拉地蔓延了一路,無法準確判斷出當時的戰鬥情況,但依稀可以看出來精神力用得很節省,走的路也越來越偏,似乎是在儘力躲避。

“我記得我在七十九區參與救援的時候,是有哨兵專門負責監測異種動向的,一旦有靠近的可能,就會立刻讓我們撤離。”

丹鬱覺得有些奇怪,繼續說道:“所以這可能不是救援隊留下的痕跡。”

五十一區的光罩消失得太突然,餘悸發布撤離命令的時候,是緊急發布的,因為過於緊急,所以不排除有士兵沒能及時撤離出去。

那些士兵或許跟他們一樣,被困在了這裡。

如果是這樣的話,似乎也能說得通。不管是哪種可能性,都可以選擇先暫時跟著這些碎片走。

碎片一路蔓延,他們躲躲藏藏,順著碎片的大致方位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後,走到了碎片的終點。碎片沒有了,也沒有探到有另外的人。

四周還是一片廢墟。

夜色已經很深了,憑著光罩這點微薄的淡光,丹鬱很難再看清路。腿也是,凍得有點沒知覺了,也就不覺得很疼了。迫於無奈,他們隻能先停下來,選了一個半高的牆角位置,打算暫且歇息一下。

“不出意外的話,我們至少可以休息三個小時。”

這是丹鬱能預測的極限了。

牆角很矮,勉勉強強可以算個三角區,把一些碎石搬出去後,至少能擋點風。在牆角坐靠下來後,丹鬱就主動側過身去擁住了餘悸,緩了好一會兒後,才從口袋裡摸出巧克力。

前路實在太迷茫了,所以巧克力也得省著點吃。

丹鬱把巧克力全摸了出來,放在手心裡數了又數,計算著這些巧克力可以支撐他們幾天。但他算不明白,因為他覺得他可以少吃一點,再少吃一點。

吃著如此苦澀的黑巧克力,他靠在餘悸的懷裡,突然問:“巧克力好吃,還是我調的營養劑好吃?”

這話問得丹鬱自己都笑了。

餘悸也跟著笑了一下。不過餘悸沒有回答他。

餘悸已經沉默了將近一天了,除了關於碎片的事情說了幾句話之外,就沒再說過話了。他的安靜是在更早之前,從聽到丹鬱的回答開始的。

丹鬱的回答解答了他關於交易的疑惑,但隻有一半,另一半是什麼,他仍舊不知道。

他大概率是跟那位314號一樣,把自己的一生賣出去了。但是,餘悸覺得,憑他對自己的了解,他不會做這種陷阱重重的虧本買賣。

時光回溯,讓那場降臨到七十九區的危機消失,可僅僅隻是如此,並不能改變什麼,不是麼?

雖然遲了十多年,可七十九區還是淪陷了,丹鬱也是,在這種危機重重的世界,並不能完全保證就可以順利活下去。

他一定還提了彆的要求。

他就那麼漫不經心地想著,抬手掀了掀外套,把丹鬱給裹在了懷裡。在把丹鬱裹起來的過程中,他聽到了一聲由紙張發出來的聲響,大概是丹鬱又把那張病曆拿出來看了。

一路上,這樣的聲音,他聽到了很多次。每每休息的時候,丹鬱都會拿出來看,看得很認真,像是在一個字一個字地細細研讀,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麼,或者說看出了些什麼。

在又一次看了不知道多久以後,紙張的聲響再次傳來,丹鬱把那張紙折疊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揣進口袋,然後重新擁緊了餘悸。過了好一會兒,丹鬱突然說:“我記得這個314號的身體有經曆過非自然壓製,可禁閉區上麵標注的症狀太官方了,我看不懂。”

“但後來我去查過,那個症狀其實就是易感期不可控,長時間壓製不下去。”

說著抬起眼,望向餘悸,“我記得,你也有這個症狀。”

第 65 章

“是麼。”

隨口一問, 語氣淺淡。

黑霧順著風漂流,靠近,在觸碰到光罩時往四周鋪散錯開, 光罩的光芒黯淡, 隻將眼前的方寸之地籠罩起來,置身其中, 顯得周遭的一切都是那樣的虛幻。

丹鬱想了又想,“是的。”

“從我所知道的, 你的第一次易感期開始。”

是這樣不真實的場景,讓思緒也變得漂浮起來,第一次,朝著難以釋懷的症結,丹鬱探了過去,“斷斷續續的易感期,總也沒個結束, 那段時間, 我真的好討厭你。”

說話的時候,指尖有些發緊, 把餘悸的衣服也抓出了點褶皺, “現在也是,我還是好討厭你。”

但回應他的, 是一聲來自餘悸的,很輕的一聲輕笑。

餘悸說:“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呢。”

在說話的同時,還以極其微小的幅度搖了搖頭,像是覺得那些話聽起來實在可笑。所以丹鬱知道了, 從始至終,餘悸都是那樣討厭的一個人, 丹鬱撇了撇嘴,氣悶地反問起來:“那不然還能說什麼?”

餘悸再次搖了搖頭,嘴角似有一絲戲謔,“沒什麼。”

丹鬱看懂了,餘悸這是在笑話他。

於是丹鬱一定是被影響到氣急了,所以才有些詭異地說道:“不然說什麼,說你和314號有同一症狀,所以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嗎?”

然後他聽到餘悸笑了起來。

餘悸說:“萬一是呢?”

如此詭異的可能性,詭異到丹鬱都不願意深想,可餘悸卻說:萬一是呢?

萬一是呢。

萬一,他一直要找的人,就是餘悸呢?

可餘悸,是遏蘭家族的二少爺,從小到大的生活軌跡都跟丹鬱沒有任何的接觸。餘悸從出生起就跟著他的母親在第十五區生活,那個區後來淪陷了,可也正是因為如此,餘悸認識了被領養的原沐生。後來餘悸的世界裡,就隻裝得下原沐生一個人。

這樣的餘悸,是不可能跟孤兒院那位弟弟扯得上關係的。

是啊,餘悸有自己的生活軌跡,遏蘭家族的那些人是看著餘悸長大的,管家是,那裡的私人醫生也算是,還有餘悸的哥哥遏蘭衡。

一切都無懈可擊。

可是……

如此無懈可擊的身份,和如此無懈可擊的經曆,卻又為什麼,僅僅隻是因為餘悸那句看似玩味的“萬一是呢”,就讓丹鬱開始覺得處處都不對勁了起來……

“怎麼可能是你呢,不可能的……”

丹鬱還是這樣說。

可與此同時,餘悸也再一次問道:“萬一是呢?”

“啊……”丹鬱喉嚨發緊,眉頭皺了又皺,最後,有些澀啞地乾笑了兩聲,“哈哈。”

然後丹鬱不說話了。

或許是陷入了沉思,又或者是就此敷衍了過去。但也可以理解,平心而論,丹鬱能獲取到的信息太少了,更彆說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丹鬱那時還隻是個小孩子,看得再是重,記憶也無可避免地褪了色。

但其實,餘悸也並不是很想承認。丹鬱抱以期待的那個人,本質上跟他是不一樣的。他不會因為過去的自己或許在意過,就去迎合丹鬱的期待。

彆說丹鬱的期待了,誰的期待他都不會去迎合。

所以,丹鬱信與不信,對真相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他都不在意。可如果丹鬱非要一個答案,他隻能表示,他並不介意告訴他。

越是在這種奇怪的地方,餘悸越是坦誠。他一向如此。

他就偏好這樣的惡趣味。

過了很久之後,久到不知道究竟是多久以後,丹鬱悄無聲息地釋放出了精神力觸須,往外探了一圈。隨著精神力的回溯,丹鬱張了張口,想說點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你……”

丹鬱欲言又止,“你睡會吧,可以多睡兩個小時,我……我會叫醒你的。”

融在黑色冰冷中的聲音都變得磕巴了起來。然後懷裡的人動了動,一聲布料被撕扯的聲音傳來,聽著這道有些刺耳的聲音,餘悸覺得丹鬱好像也不是真心想讓他睡覺。緊接著,丹鬱直起身子,用一截布料遮在了餘悸的眼睛上,餘悸閉上眼睛,腦後傳來輕微的觸感。

氣溫太冷,隻是將手暴露出空氣中的短短時間內,手就開始冷得發顫,綁起這截布料來,變得越來越艱難,一個簡簡單單的結也總也係不好。

然後丹鬱半跪了起來,把身子探過去了一點,像是將餘悸擁在懷裡一樣。餘悸的手一開始隻是輕輕搭在丹鬱身上,在丹鬱半跪起來後,就自然而然地環住了丹鬱的腰,問:“為什麼要把我的眼睛遮起來?”

丹鬱認真係著,“因為你一直不把它閉起來。”

玫瑰的冷香來到真正冰冷的地方,似乎顯得更加地冷,也更加地淡了。餘悸撫著的丹鬱的腰,沿著腰側往下,輕點在腰肢最狹窄的那個部位,輕聲說道:“就算你遮起來了,我也不見得就會睡覺。”

丹鬱莫名顫栗了一下,挽起布料繞在指尖,輕輕一扯,結打好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然後緩緩坐下來,說:“溫度太低了,沙石塵屑也很多,遮起來對眼睛會好一點。”

撫在腰間的手似乎靜了一下,丹鬱抬起眼,突然想看一看餘悸的表情,可是這裡實在是太暗了,餘悸的臉隱在暗處,他最多隻能看到淺淡光芒映襯中,餘悸那挺直的鼻梁,和臉部的大致輪廓。

他不知道餘悸的嘴角有沒有帶著笑,光是聽聲音,聽不太出來。於是他往往上湊了湊,想離餘悸更近一點,稍微看得更清一點。

就在這時,餘悸低了低頭,下巴擦過丹鬱的側臉,一個仰著頭,一個垂著頭,幾乎額間相抵。如此曖昧,如此親近,餘悸問:“遮在我眼睛上的布是什麼顏色?”

丹鬱抿了抿嘴:“白色。”

“哦……”餘悸重新抬起臉,“可以接受。”

丹鬱奇怪地看著餘悸,再度欲言又止:“你就隻在意布條的顏色嗎?”

“不然呢?”餘悸反問:“還是說,你想聽我說什麼嗎?”

“……不是,”丹鬱小聲反駁,“不是的。你是一個騙子,你說起謊來我分不清真假,所以你還是先彆說了,我得自己好好想一想,等我想明白了再來問你。”

然後丹鬱說:“我問什麼,你就跟我說什麼,行嗎?”

這話問得就很離譜,又離譜又矛盾,明明前一秒還在說餘悸是個騙子。對此,餘悸的回答是:“看我心情吧。”

“那你心情可能暫時好不了了。”

丹鬱突然這麼說道,然後立刻爬起,扶著餘悸站起來,“異種在往這裡聚攏,速度很快,也很突然,我們得……”

話還沒說完,一股莫大的拖拽力道從腳踝傳來,丹鬱突然被拉扯了出去,以極快的速度,一瞬間就被拖到了幾米開外。

餘悸猛然傾身,伸出手,指尖卻隻堪堪擦過丹鬱的衣服。

他抓了個空。

丹鬱被枯枝纏著拖拽了出去。

黑暗與廢墟,四周驟然席卷而來的拖拽滑動聲,伸出手卻沒能握住的無力……好似曾經那段突然湧來的記憶。

餘悸似乎再一次站在了一個昏暗而又低矮的地方,聽到有人對他說了句話,曾經那句話響在耳邊,用著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時空錯亂地交疊,從時光長河的儘頭穿越過來,跟隨著離他越來越遠的人影,從喉嚨裡再次發出那道聲音。

那個人對他說:“彆管我了……”

無法編織光罩屏障的人,在毒素遍布的冰寒外界裡,最終隻會迎來被毒素侵蝕的結局,所以曾經的小丹鬱會說出這句話,如今丹鬱長大了,說的還是這句話。

彆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