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悸緩緩收回手,衣服擦過指尖的觸感似乎仍沒散去,他緩緩慢慢地把手收回來,速度慢得恍如放慢了十倍的慢鏡頭。
可從他身上四散出去的精神力觸須,數以萬計,卻正以超越異種枯枝十倍百倍的速度擴散出去。
碎片密密麻麻地掉落了一地,餘悸踩踏上去,碎片就發出了捏碎般的可憐聲響。
精神力觸須不斷回溯,又不斷湧出蔓延,一層一層地擴散出去,出去時無形無色,回溯時卻帶上了似有似無的血色紅光,以餘悸為中心,恍如綻開的血色玫瑰。
餘悸一步一步往前走著,身後就是一條漫長的血路。
他走了很遠,很遠,一直走到他沒能抓住的那個人麵前,才停下了腳步。
光罩進一步擴大,將匍匐在地麵的人籠罩進去,餘悸微微俯身,伸出手,“來。”
語氣溫和,又帶了點冷意。
精神力的強大,讓餘悸的精神力觸須在第一時間就能延伸出去,在丹鬱的周邊編織起一道屏障。但編織屏障是需要時間的,他的精神力觸須的速度已經很快了,可毒素到底還是灌了進去。
然後他就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湧進丹鬱身體裡的毒素……消失了。
那些毒素進到丹鬱的身體,像是被指引著一樣,一路朝著丹鬱眼尾紅痕的地方彙聚,然後那些毒素就消失了。
就說呢,曾經的自己,怎麼可能那麼蠢呢?
既然答應了交易,那就一定是有把握才會答應,這就是交易的真正內容了——
幾次三番在哨向分化上分化失敗,這是要丹鬱遠離戰鬥。就算分化成功了,也是分化成一個具備療愈能力的哨兵,戰鬥能力不佳但夠自保,適合在後勤位置。無法編織屏障,卻也不會為毒素所侵害。
好聰明的,曾經的自己啊。
餘悸為得到答案感到心情愉悅,嘴角帶了抹笑意,再次說道:“該起來了,小玫瑰。”
第 66 章
染上血漬的手伏在地麵, 緩緩抬起,在空中不得章法地抓了兩下,搖搖晃晃, 沒能放入預判的掌心, 丹鬱低低悶咳了兩聲,抬起臉來。
他的臉有些過分狼狽, 身上也是,血痕遍布, 衣衫襤褸,看起來是如此地慘烈。抬臉把站在身前的人看入眼底,丹鬱微微一愣,直到聽到餘悸再次出聲,他才回過神來。
這一次,穩穩地落入了餘悸的掌心。
難以想象,一個突然看不見了的人, 身處在人間煉獄一般的地方, 卻還能冷靜從容至此,甚至……乾淨至此。外界的環境如何, 似乎根本影響不了餘悸分毫, 就好像是……在這之前就已然經曆過比這更可怕更艱難的事情,又或者是, 經曆過於豐富,所以才會有如此淡然的心境。
落入掌心的手被握緊,在勉強站起來的這十幾秒內,丹鬱突然想到, 他好像從來沒見餘悸有過慌亂的時候。
餘悸會不高興,會壞脾氣, 會凶狠,但從未慌亂過,哪怕一次都沒有。總是一副遊刃有餘的了然模樣,甚至越是危急,餘悸的狀態反而越是放鬆。
餘悸扶穩他,微微一笑:“站穩了嗎?”
仍舊是那樣散漫又無所謂的語調。丹鬱看了眼有些狼狽的自己,“嗯……”
不是很懂餘悸為什麼這樣問,可丹鬱還是回道:“……站穩了。”
隨著這道話音落下的,是支撐不住後覆壓而來的身影,和無力傾倒在他身上的重量。就在離他近在咫尺的地方,直直地向他倒來。
遮擋在白色布條後的眼睛,這一次,如他先前所求的那樣,緊緊地閉上了。
丹鬱慌忙穩住身形,穩穩地接住了他、扶穩了他,沒讓他倒在這片黑暗而又肮臟的土地上。
他接住是餘悸,可又好像接住的不是餘悸,而是他的整個世界。
更黑的黑夜,漫長地到來了。
餘悸意識不清地睡了過去。睡得昏沉,睡得恍惚,睡得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他有時能感受到一道落在自己臉上的視線,目光沉重得好似要拉扯出他的靈魂,可意識稍微清楚一點,又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他墜入了一片支離破碎的夢境。
他看見枯枝探進縫隙後,吹滅蠟燭背對著他的少年。
他看見從漆黑裡蔓延而來的黑色刺入少年的眼尾,貫穿整具身體。
他看見少年空洞的眼睛。
斷裂的記憶碎片交疊往複,他一眼又一眼地、麵無表情地看著,後來氣溫好像變得更加冷了些,一滴水滴在臉上,冰冷無比,可他下意識覺得那是眼淚。
少年站在夢境的儘頭,無聲無息地注視著他。
無數次的過去裡,他都不曾看清過這張臉的麵容,這一次,他終於看清了。
可他恍惚想起,他已經看不見了。
所以這是夢。
意識的回籠,讓一切沉入了虛無,沒有少年,也沒有眼淚,隻有一片黑暗。
空氣裡飄散著淡淡的玫瑰香味,這味道太輕太淺,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也沒能多聞到一點。然後他緩緩睜開眼,入目仍舊是一片黑暗。
“你……醒了嗎?”
刻意壓低的聲音,問得是那樣的小心翼翼。
身下是有些綿軟的觸感,不是冗雜又響聲怪異的碎片,是真正的床,氣溫還是很低,可是不再有刺人的冷風。
“這是哪?”
身邊的人為他提出的這句疑問而鬆了口氣,如釋重負一般,他想要坐起來,於是丹鬱就趕緊來扶起他,說道:“是一輛壞掉的星船。”
所以這裡是星船的休息艙。
星船的前半截已經墜毀了,後半截曆經一場淪陷後,埋進了坍塌的廢墟裡,丹鬱背著餘悸幾經輾轉,躲避異種時無意發現了這輛星船,費了好大勁才把天窗打開,進到這裡麵來。
軍用星船的材質稀有且昂貴,不似普通建築物一樣輕易就會被異種摧毀,隻要謹慎小心些,不鬨出太大的動靜引起枯枝聚集,那麼這裡就會安全很多。
最要緊的是,丹鬱發現,星船的水箱沒有壞,真是萬幸中的萬幸。
丹鬱倒來杯水喂著餘悸慢慢喝著,問:“要不要吃點東西?”
餘悸:“巧克力嗎?”
“不,不是,”丹鬱輕咳了兩聲,“營養劑。”
普通營養劑的味道相對寡淡,不會難吃,隻有博士開的配方裡,才會需求各種各樣營養素調配而成的營養劑。星船上備的緊急物資隻會是普通營養劑,所以當餘悸聽到丹鬱這麼說的時候並沒有多想,在如今這種時候,還有營養劑可以吃,已經很不錯了,於是也就沒能注意隱在丹鬱嗓音中的那一絲不自然。
直到一杯營養劑端過來,聞到了點似曾相識的氣味。
丹鬱小心翼翼關緊休息艙的門,餘悸剛想說話,可由遠極近的拖拽滑動聲開始傳來了。一片默然中,餘悸生出了一種被緊緊注視著的感覺。
這味道怪異的營養劑,他是逃不掉了。
後來拖拽滑動聲漸漸消失,四周沉入靜謐,才聽丹鬱說道:“這輛星船是我們之前的那一輛,就是被我們開了自動探索模式出去觀測的那一輛。”
很巧。
有點幸運。
如果沒有大批量的異種經過這裡,這裡說不定就是最佳的避難所,有水,有休息艙,甚至還有營養劑,足夠支撐他們很長一段時間了。
在這上麵其實還有另一個休息艙,可是星船的外壁往裡擠壓塌陷了下去,所以上麵那個沒法用了,門也開不了。好在上下艙的門是分開的,下艙的門沒有受到影響,可以手動打開。唯一的不好之處就是,休息艙十分逼仄,單人床大小,隻有容納床體的空間,沒有多餘的可以落腳的地方。
但還是那句話,已經很好了。
餘悸失去了時間概念,不知道此刻是白天還是黑夜。
丹鬱說是晚上。
說他沉睡了整整三天。
在這三天裡,丹鬱沒敢真的睡過去,時不時就要探一探他的鼻息,抑或是把手放在他的胸口,隻有聽著心臟的跳動才會稍稍放下心來。
現在餘悸終於醒了過來,丹鬱順著艙牆滑下,側躺下去,慢慢閉上眼睛,說:“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餘悸也側躺下去,“說說看。”
丹鬱的聲音響在耳畔,輕輕淺淺的,“你跟彆的人做過嗎?”
餘悸:“……嗯?”
餘悸伸出手,撫在丹鬱的臉上,從一邊的臉摸到另一邊的臉,仔仔細細地摸了一遭,摸得丹鬱開始擰起了眉:“你摸我乾什麼?”
餘悸說:“看不見。”
丹鬱握住他的手,防止他繼續在臉上摸來摸去,“我知道你看不見,我是在問你摸我臉乾什麼?”
餘悸笑了一下:“當然是為了知道你是用什麼樣的表情問出剛才那樣的話。”
有沒有跟彆人做過。
在他陷入沉睡的這幾天裡,是漫長的靜默,或許丹鬱是有了點答案了,但餘悸沒想到,丹鬱問出的第一個問題,會是這個。
“永久標記那一次,你給我的感覺是,你好像很有經驗。”
丹鬱這樣說道。
“當然有經驗了,”餘悸說,“結合室的床頭擺著永久標記的每一步該怎麼進行的說明圖冊,畫得可仔細了,不光如此,還有動畫演示呢。”
丹鬱皺了皺眉:“我怎麼不知道?”
餘悸還是笑:“這得問你自己。”
像餘悸那樣的閒心,還真不是人人都會有的。
隻要不是一大堆擠在一起的各種字,餘悸還是很願意翻開各種書本書冊看一看的,尤其那還是圖冊,不用看字也可以看懂。
畫得挺不錯的,跟他以前的認知完全不一樣,Omega體內居然會有生殖腔這種東西。進去的感覺其實還不錯,至少對他來講,永久標記的體驗感是不錯的。
可惜,小玫瑰那時並不這麼覺得。
歡愉是他的,痛苦是小玫瑰的。
丹鬱抿了抿嘴,欲言又止地問道:“你……真的是我要找的人嗎?”
以前總能脫口而出“弟弟”、“我弟弟”,可麵對著餘悸,這個先前已經承認了“孤兒院弟弟”身份的人,丹鬱卻說不出這個稱呼了。
差彆太大,大到連丹鬱至今都難以置信。
怎麼會是餘悸呢?
怎麼可以是餘悸呢?
這可是餘悸啊……
餘悸說:“或許。”
說得還是那樣的淡漠又漫不經心。
丹鬱問為什麼不給他一個肯定的回答,餘悸隨口說道:“不記得了。”
丹鬱緩緩垂下眼,“……是麼。”
餘悸的種種表現,倒是更像一個借用弟弟身份來達到某種不可告人目的的騙子,可就在餘悸說“萬一是呢”的那一瞬間,丹鬱就是莫名相信了。
曾經的“餘悸”珍視原沐生,丹鬱是知道的,他在原沐生養父母店裡打工的時候就知道了,他甚至無意間看到過“餘悸”看原沐生的眼神,那分明是含著愛意的。可他所認識的、眼前的這個餘悸,對原沐生毫無感情,就算當著原沐生的麵,儘力維持著某種程度的溫柔,也仍舊無法扮演出那樣的愛意。
就在聽到餘悸說“萬一是呢”的那一刻起,太多疑點,如決堤的洪水一般湧來。那些被他忽視的每一處不對勁,開始一件一件被他回憶起來。
他有太多太多想問餘悸的,可話到嘴邊,總是一句都問不出來,終於問出了口,卻是那樣一個奇怪的問題。
頭頂還是會時不時地傳來震顫與抖動,兩人大部分時候都是沉默的,後來外麵長久地安靜下去,丹鬱深呼吸了一下,終於再次開口,打破沉寂。
丹鬱問:“你這麼多年,都沒有學過認字嗎?”
第 67 章
在過去數不清的日日夜夜裡, 餘悸接收到的任何信息都來自於反派係統,無一例外。於是,係統空間所用的文字, 也就成了他所熟知的文字。
在他去過的那些小世界裡, 所看到的文字都跟係統文字保持著一致,但是這個世界卻並非如此。
一切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全新的。
這種小事並不見得會影響到他, 但餘悸還是沉默了一下。如果他的眼睛不是遮擋起來的,恐怕現在已經冷冷地盯著丹鬱看了。
“如果你問的問題都是這些, ”餘悸的臉色漠然,聲音也冷淡,“我建議你還是彆問了。”
他可沒答應問什麼就答什麼,而且很顯然,他現在失去了回答的興趣。
“當然不是了!”丹鬱立刻反駁道:“當然不是這些了……”
可伴隨在這道反駁聲後麵的,卻是再一次的沉寂。
後來困意漸漸上湧,也沒聽到丹鬱再說一個字。餘悸的精神域外壁變得更加薄弱了, 薄得好似一層紗, 在外沿輕輕地籠著,經不起再一次的動蕩, 也薄弱到了一旦破損將再難以修複的程度。
精神域的進一步羸弱, 使得餘悸更容易困乏,就像現在, 僅僅隻是安靜了這麼一小會時間,餘悸的意識就開始一點點模糊了。
在意識即將散去的儘頭,也是與沉睡的交界點,他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輕聲詢問——
“你會, 再一次消失嗎?”
餘悸不知道丹鬱是不是真的有問出這個問題,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給出回答, 在現實與紊亂夢境的交彙處,一切都是最淩亂的,思考不得也掙脫不得。
後來意識清晰了一些,他就回歸了原本的他,記憶也好,丹鬱的期盼也好,他都隻是冷冷地注視著。
他清楚知道那段被刪掉的記憶裡有著與丹鬱之間的糾葛,那是一切最開始的地方,是那樣的開始造就了如今的他。
可那樣的開始,也已經動搖不了如今的他了。
他能坦然接受擁有那樣一段過去,卻不意味著他也得接受那些遺留下來的哀傷與期望。他對丹鬱從未產生過與此相關的向往。
但他還是挺喜歡小玫瑰的。承認這份偏愛,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至於更多的……
恐怕是沒有了。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給出了怎樣的回答,如果給了回答,他想,那也一定不是丹鬱想聽到的回答。給了人期待,又親手打破,他一直都在這樣做,以前是,所以,現在也是。
而他,是沒有未來的。
任務成功,他會延續曾經的反派生活,任務失敗,他會接受必將到來的懲罰。他從來都沒得選擇。
所以,回到那個問題——
他會,再一次消失嗎?
他想他知道為什麼會被刪除記憶了。
後來,他再次醒過來,又再次睡過去,甚至再次醒過來,時間的流速於他而言沒有任何的感知度,在這個墜毀的半截星船裡,或許待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丹鬱也亂七八糟地問過他一些問題,但他並不是所有問題都會回答,他隻知道,在他的那些回答裡,丹鬱可以把它們構建成這樣一段說明——
他的確是他一直以來要找的那個人,可是,那又怎樣呢?
他不知道丹鬱理解過來後是怎樣的表情,隻知道在這之後,丹鬱就湊到了他的懷裡,抱得他很緊,力道是那樣的重,有些發狠地說道:“我討厭你。”
可餘悸沒聽說過,討厭一個人的時候,是要擁抱的。
還抱得這樣緊。
大約就是這個時候,不知道是白天還是晚上的這個時候,星船劇烈地震動了一下。旁邊的碎石滾落下去,長久的下墜後,才隱約傳來一絲回音。
原來這是一個類似斷崖一樣的高地,星船就在高地的邊緣,周邊的落石支撐不住坍塌下來的牆體,開始掉落下去,但星船陷得比較深,短時間內或許沒有這個煩惱。
等到周邊似乎平穩了下來,丹鬱才爬上去,推了推天窗,看星船還陷在地裡,就準備爬回去,就在這時,餘悸說道:“外麵有人。”
丹鬱愣了一下,再次探出頭,先是朝著四周望了一圈,沒看到什麼人影,然後又釋放出精神力觸須,探了一圈卻隻探到了離此處很遠的幾批異種,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探到了。
無形的精神力絲線穿越重重黑霧,纏繞在餘悸的指尖,餘悸指向了一個空洞的方向,說:“在更遠的地方。”
在超過丹鬱的探測能力的,更遠的地方。
餘悸說:“看來上次判斷錯了。”
上次遇到那堆異種碎片,以為是救援隊,或者是沒能及時撤離的士兵,但這次餘悸探測到了,絲線儘頭,隻有一個人。
沒有所謂的兩個人,或者兩個人以上。
一個人,能在這種地方行動的,不依靠任何同伴的一個人,隻有兩種存在。第一種,是像丹鬱這樣的,被規則之外的交易所保護起來的特殊存在,至於第二種……
Alpha向導。
是餘悸這樣的,既能為自己編織屏障,又擁有戰鬥力的Alpha向導。
餘悸微微一笑:“我猜是上次那個罪犯。”
丹鬱:“他在往哪邊走?”
餘悸動了動指尖,精神力絲線回溯,餘悸說:“正在遠離我們。”
丹鬱似乎鬆了口氣,“還好是遠離。”
如果是往他們靠近的話,或許要不了多久,他們就進到他的探測範圍了。餘悸的精神力遠超一眾指揮官是事實,可餘悸如今的精神力不濟也是事實,如此薄弱的精神力外壁,簡直不敢想再一次過度使用的後果。
可餘悸卻說:“小玫瑰,我們得出發了。”
丹鬱有些無措:“為什麼?”
餘悸緩緩起身,朝著未知的黑暗伸出手,丹鬱不明所以地看了一會兒,注意到餘悸似乎在漫無目的地摸索,於是趕緊爬下來,接住了餘悸的掌心。
餘悸困在黑暗裡,卻也至今都無法適應黑暗。
微頓片刻後,餘悸屈起手指,握緊丹鬱的手。他沒有直接告訴丹鬱原因,而是說道:“我記得我跟你說過,兩區危機是他搞出來的。”
異種的動向無法準確預測,但異種有沒有大批量地彙聚起來,卻是可以探測得到的。罪犯親口說過,沒那麼大能耐,但卻可以搭把手。
自罪犯出逃後,銷聲匿跡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罪犯第一次出手,就讓人類基地失去了一位指揮官,在那之後,兩區危機頻發。他一定是掌握了某種辨彆方向的特殊技巧,才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光罩附近,抓住機會,帶來一次又一次的毀滅。
丹鬱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你是說,他又要去破壞光罩了。”
餘悸點頭,“或許。”
丹鬱:“那我們得去阻止他。”
話音剛落,丹鬱就覺得空氣似乎凝滯了一下,他奇怪地轉過頭,看到的是餘悸有些下壓的嘴角。
餘悸好像對他說的那句話很不滿。
丹鬱遲疑起來,聽到餘悸說:“是回人類基地。”
既然罪犯有方向,那就可以試著跟著他,等罪犯找到了光罩,他們也就找到了人類基地。丹鬱不覺得這兩者之間有什麼不一樣,可餘悸似乎認為,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星船裡所剩的營養劑和水都不怎麼多了,丹鬱把它們都儘可能都帶上,然後就離開了這個保護了他們多時的小型避難所。
走下高地,丹鬱駐足回望,他看到半截星船旁邊時不時滾落下去的土壤和碎石,它們似乎發出了一種很明確的信號,即便繼續待在這裡,要不了多久,星船也會隨著這片地一起坍塌滾落下去的。
淪陷之地,沒有任何一個全然安穩的避難所,所有的安穩都隻是暫時的,沒人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也沒人知道,等待在前方的,是生路,還是死路。
“你能支撐得起這麼遠距離的追蹤嗎?”
纏繞在指尖的精神力絲線似乎閃過了一抹極其輕微的暗光,餘悸說:“一根絲線而已。”
又是一慣的那樣,避重就輕,從不好好回答問題,說出的話也很誤導人。就好像在說,隻是一根精神力絲線而已,所以,不值一提。
可丹鬱分明看到,編織在身邊的光罩,已經縮小了一圈了。
隨著他們的前行,深層次的冰寒一點點彌漫上來,他們似乎在往一個更加寒冷的地方靠近。途中餘悸不知道在哪裡碰了什麼,遮擋在眼睛上的布條被潤濕了,還有些臟汙,短暫的休息裡,丹鬱幫他換了一條。
新的布條不知道是從哪裡撕扯下來的,餘悸沒有聽到布條撕扯的聲音,或許是在星船就撕了幾條提前準備好了,具體的他並不清楚,隻知道舊的那條布條被取下來的前一秒,他閉上了眼睛,在眼睛再次睜開的那一點點時間裡,他好像有一瞬間,看見了眼前人的麵容。
但那隻是錯覺。
一如既往的黑暗裡,輕柔的觸感再次覆來,跟上次一樣,丹鬱單腿半跪,探著身子過去係布條。每每丹鬱這樣靠近,餘悸都會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或是搭在丹鬱腰間,或是輕輕擁住丹鬱,這一次,他是環住丹鬱的,把在腰肢上的手按了一按,問:“布條是什麼顏色的?”
布料繞在指尖,丹鬱微微一頓,“你就這麼關心布的顏色嗎?”
說著好像還冷哼了一聲,可即便如此,仍舊回答道:“白色,還是白色的。”
“這樣啊,”餘悸說,“那就好。”
如果是奇怪的顏色,就好像他會拒絕戴上去一樣,丹鬱欲言又止了一下,還是說道:“又沒人看見,這麼在意顏色搭配做什麼?”
餘悸問:“你不是人嗎?”
第 68 章
“我是啊!”
丹鬱係好結, 把手落在餘悸肩頭,問:“那你這麼在意,是因為要給我看嗎?”
看著顯然沉默起來的餘悸, 丹鬱聳了聳肩, 然後站起身,挽著餘悸繼續往前走。起先是挽著走的, 後來覺得有點影響腳程,丹鬱就走在了前麵, 拉著餘悸的手在黑霧裡晃晃悠悠地走,有時繞開不好走的路,有時繞開可能會遇上的異種。
上次那樣的意外不可以再發生第二次了,所以丹鬱每隔一會兒都會釋放出精神力往外探測一次。在又一次探測完後,精神力回溯的間隙裡,丹鬱伸出手,撫在光罩的邊緣。
指尖往前一探, 毒素滲入皮膚, 異樣的疼痛使得丹鬱腳步踉蹌了一下。
滲進體內的毒素在周身走了一趟,最後彙入眼尾, 那個位置開始隱隱發燙, 丹鬱撫著紅痕,回頭望向身後的人。
看得認真, 看得沉重。
“怎麼了?”餘悸問。
丹鬱說沒什麼,是腳下的路不好走,不小心絆了一下。
周邊的景象好像永遠都是相似的,腳下的廢墟, 圍繞在身邊的黑霧,和時不時探出一條枯枝來的異種。罪犯很會選道, 途中遇到的異種不多,路也越走越偏僻,可走著走著,餘悸忽然說:“他不見了。”
丹鬱腳步一頓,“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精神力儘頭的絲線往四周蔓延,甚至滲入地麵,仍舊沒有探尋到罪犯的蹤跡,像突然消失了一樣,就這麼離開了他的精神力追蹤範圍。繞在指尖的絲線一點點回溯,餘悸說:“去看看就知道了。”
罪犯消失的位置是一個廢墟邊角,四周淩亂地散著一些切口十分新的碎片,除此之外,就沒有其它什麼了。丹鬱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問:“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奇怪的味道?”
餘悸:“什麼味道?”
丹鬱聞了又聞,無措地看了圈周圍,握緊餘悸的手,拉著他往前麵走了一段距離,然後蹲下來,指腹在地麵壓了一壓,說道:“血。”
是血的味道。
血滴落在廢墟上,隻有幾滴,不多,丹鬱又往前走了幾步,前麵也有幾滴,看著像是移動的時候滴落下來的。
外界的氣味混雜,但在外麵待得久了,就勉強能適應這些混雜的味道,從中辨彆出一點稍微新鮮的血腥味,對五感極其敏銳的他來說,也不算是一件難事。
可問題也出在這裡。丹鬱回過頭,嗓音發緊,試探著問道:“你……聞不到嗎?”
已經……聞不到了嗎?
罪犯不是突然消失的,是遠離了餘悸的探測範圍,但餘悸的感知度降低了,才會覺得罪犯是突然消失的。丹鬱有些緊張地站起來,更加用力地握緊了餘悸的手:“追不上就算了,我們不追了,彆再用精神力了。”
可餘悸還是那句話:“一根絲線而已。”
也仍舊是那種無所謂的語氣。可丹鬱卻突然說道:“你能不能聽我一次?”
不大的聲音裡,有了點嘶吼意味。
空氣因此變得沉悶。
長久的安靜後,丹鬱的聲音輕緩下來,說:“我不知道你這些年到底經曆了些什麼,你不告訴我,我也猜不到。可能你一直都是靠自己解決任何問題,沒給自己留過什麼後路,所以做起事來總是不管不顧,可是你能不能……彆這樣啊。”
丹鬱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在療養院被推下去後,就再也沒能從那裡站起來了,因為餘悸從那時起就擋在了他的麵前。哪怕那隻是餘悸當時的一場豪賭,可餘悸從那個時候起,就已經是不管不顧的了。
這也是越危急、困境越大,餘悸反而總是越輕鬆的原因,因為餘悸是真的不在乎,不在乎那種名為死亡的歸途。
丹鬱為此感到悲哀,即便相認,即便不再刻意推開他,可餘悸仍舊沒有因為他的存在,而對那樣的歸途產生一絲畏懼。
他一直試圖看清餘悸,不曾想那層迷霧散去,他仍舊無法看清餘悸。
漫長的靜默之後,餘悸指尖微動,似乎收回了那根跨越天際的絲線,說道:“那就聽你的。”
聽著這道聲音,丹鬱猛然鬆了口氣。
“好,好,聽我的。”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攏緊餘悸的手,三步一回頭地盯著餘悸看,反複揣摩,又反複將精神力滲進餘悸的精神域,確定餘悸真的沒有再使用精神力後,才稍稍放寬了心。
血跡一兩滴地散落綿延,越往前走,血滴越少,走到最後,已經相隔了很遠一段距離都沒再看到血滴了。廢墟在離他們遠去,腳下是沉厚的土地,黑色的,伴著冰屑,一步一響,像陷進冰泥裡一樣。
他們進到了真正的冰封區域。
溫度變得更低,路也更加地難走。
在路上,他們又看到了一輛墜毀的星船,但這次這輛,隻剩下了殘骸。
它深深地陷進地裡,周身都是枯枝碾壓過的痕跡,內部似乎被掏空了,一塊破碎的布纏在頂端,在黑色的風裡,不停地擺動著。
這塊碎布原本是什麼顏色已經看不清了,現在是黑色的,僵硬的,汙濁的,它在風裡漫無目的地飄晃,一如此刻流浪著的他們二人,沒有方向,漫無目的。
舉目四望,皆是黑色與未知的荒原。
他們背靠著這輛星船的殘骸歇息,扶著餘悸坐穩,倒了點水給餘悸慢慢喝著,然後丹鬱就往這輛星船爬了進去。他試著爬向星船的尾部,看休息艙是否能用得上,又或者是,看看裡麵還有沒有彆的東西可以用。
可是很遺憾,陷進地裡的部分和露在外麵的部分是同樣的,甚至更加慘不忍睹一些,丹鬱失望地爬回來,蹲在一旁拍身上的黑色泥汙。
可這裡有點太冷了,他清理了一會兒,就坐過去靠在了餘悸的身邊,餘悸這裡有星船擋著,風小一些。坐過去後,又繼續清理身上的泥汙。
褲子臟得最厲害,他挽起褲腿,埋下頭揉搓,搓著搓著,微涼的觸感覆在了他的腳腕。
那是餘悸的手。
撚在腳腕處的指腹輕輕壓了壓,然後沿著一道傷痕緩緩摩挲。那是上次被枯枝拖著走的時候留下的傷痕,傷口結的痂已經掉落了,可還是有很明顯的痕跡,一摸都能摸到。
丹鬱想說點什麼,可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天黑了,丹鬱也看不清餘悸的表情。
廢墟的存在,隱隱還能感覺到這裡曾經有過人類的痕跡,可進到冰封區域後,就什麼都看不到了。他們好像被人類拋棄了,那樣悲涼的感覺。
“我好想再去一次那家纏繞著花藤的餐廳,那裡麵的東西都很好吃。”
丹鬱覆住餘悸的手,握緊,帶回懷裡,把褲腿蓋回去,然後倚靠在餘悸的肩頭,緩緩閉上眼睛。
“學校的那條林蔭道很長很長,也想慢慢悠悠地再走一次,從林蔭路開始的地方,一直走到結束的地方,然後回宿舍睡上一覺。”
“……”
丹鬱慢慢說著,聲音越來越低,到了後麵,話已經輕得有點聽不清了。
後來丹鬱好像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時,感覺周身好像搖搖晃晃的,他恍惚著睜開眼,發現在餘悸的背上。餘悸在背著他慢慢地走。
很溫暖的感覺,可他看到餘悸的臉上有點臟了,他伸出手,想為餘悸擦乾淨,可手一劃過,餘悸的臉上就出現了一道發黑的血痕。丹鬱後知後覺地停下動作,他看到自己的手上滿是血。
可他身上不疼。所以……是餘悸的血。
濃重的血腥味刺得鼻腔都在疼,丹鬱急急地爬下來,一邊查看餘悸到底是傷到了哪裡,一邊帶著哭腔自責:“我就不該睡過去……”
餘悸的手臂劃了條口子,不深,就是血流得有點多。在他們之前那輛墜毀的星船裡,丹鬱找到了點急用藥物,一直都帶著的,在幫餘悸包紮的短暫時間裡,豆大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餘悸沒說傷是怎麼來的,但丹鬱知道,這樣的口子他的腿上也有,是異種造成的。
當枯枝襲來時,總是會又快又準地刺進血肉裡,如果沒能第一時間躲避,那些枯枝就會在刺進血肉後,沿著骨頭攀爬向整副身體,速度很快,快得僅僅隻是在一瞬間內,人就會死掉。
他經曆過這樣的死亡,他當然知道。
那樣的痛意到底隻是一瞬間,也到底隻是過去,此刻在他麵前的,是鮮活的餘悸,再一次從異種手裡護住了他。
丹鬱不知道這樣的日子究竟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後來他們就繼續在這片荒蕪的黑色裡繼續走著,儘量遠離著、躲避著異種,走累了又歇上一會,歇好了又繼續往前走。
在這樣循環往複的日子裡,總也走不到頭,營養劑也好,巧克力也好,最終也都開始見底了。
後來莫名奇妙的,丹鬱問餘悸:“你有什麼遺憾的嗎?”
這樣悲觀的話題丹鬱其實不曾提過,與此相關的類似的情感,餘悸也好像無從感觸,不知道是不是餘悸的經曆所造就的,缺少了對某些情感的感知,所以在這方麵總是遲鈍。他有時可以看到餘悸好像在思考,但又似乎總是得不出結論,然後餘悸就會覺得他這個人很奇怪,奇怪到,連丹鬱都可以從餘悸那張臉上看到一抹嘲諷。
又是相似的嘲諷,這抹無法共情的笑意看得丹鬱自己都笑了,然後他聽到餘悸說:“可能會遺憾沒能赴約,跟你吃上某頓晚飯。”
這不怎麼正經的回複聽得丹鬱愣怔了起來,緩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餘悸說的是哪頓晚飯。
他曾對餘悸發出過一次邀約,那是唯一的一次邀約,可是餘悸被關進了禁閉室。那天晚上,他等了很久,想著餘悸大概是根本沒放在心上,就輕輕淺淺地低落下去,卻在後麵的日子裡,聽說了餘悸被關進禁閉室的事。
而到了現在,他突然想,難道當時餘悸說的遺憾,竟然是真的為此遺憾嗎?
即便是帶著目的性地告知,卻說的是實話嗎?
那餘悸這個人,可真是夠壞的。
丹鬱抬起眼,想朝著餘悸看過去,可黑霧在這一刻似乎顯得尤其濃重,明明近在咫尺,天也沒有黑,卻一點都看不清餘悸的臉。
好奇怪啊。
丹鬱伸出手,在空中揮了揮。他揮不去這抹黑霧,也揮不去眼前的朦朧,然後他仰起頭,看向了黑沉的天空。
就在這時,餘悸很輕地笑了一聲。
“我發現他了。”
跟著這道聲音落下的,是丹鬱瞬時僵硬的身體。丹鬱知道黑霧為何突然如此濃厚了。
擋在他們前麵的,是無法趕到的遙遠距離,和聽不見的倒塌與尖叫。
丹鬱看著漫天升騰的濃重黑霧,聲音有些發顫:“又一座人類基地淪陷了,是嗎?”
腳步有些踉蹌,無措地朝著那個方向邁出了一步,餘悸拉住他,卻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是。”
所以,我們該回人類基地了。
第 69 章
風裡裹挾著厚重的拖拽滑動聲, 有彆於以往所聽到的那樣,這一次,鋪天蓋地, 一層蓋過一層, 伴隨著若隱若現的倒塌聲,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無窮無儘,沒有片刻的停歇。
他們在遠離, 也在一點點靠近,朝著正在淪陷之地的彼岸,一步一步往前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比平日更加艱難。
“看來猜對了,”餘悸的指尖微動,繞在上麵的絲線開始回溯,“他現在跟我們是同一個方向。”
是好消息, 可也是個壞消息。
身為一個Alpha向導, 輕而易舉就能破壞掉覆在人類基地外麵的光罩。監測到大批量聚的異種聚集起來的時候,就提前趕過去, 隨便便便搭把手。這一搭手, 最差也是個C級危機,等級升著升著說不定就B級了。
B級, 指揮官就得來了。
一個B級危機,好像也算不上什麼大問題,對指揮官來說還是很容易的。但這隻是最基礎的。有時一開局就是B級,還有開局A級的, 如果開到A級的盲盒,那個人類基地大概率得玩完。
不過這還是一個開始。
重頭戲在後麵呢。
當指揮官在那邊的危機區域支援過一場, 精神力已然不支了,周邊的大部分士兵也都去了那邊支援,在他們休養生息、給指揮處彙報戰果的時候,這位Alpha向導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另一座哨塔,離那邊的人類基地算不上太遠的,另一個人類基地。
他就站在黑霧裡,監測著,觀察著,將手覆上光罩。一開始隻是瓦解掉一絲光罩縫隙,讓聚集在那裡的異種造成小一點的危機,然後就走開,繞著光罩邊緣閒閒散散地逛,一邊閒逛,一邊監測異種動向,也監測前往支援的軍方。
到了這種時候,指揮官是會親自過來的,即使這隻是一個小型危機。
而也正是因為是小型危機,是那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小型危機,交給頹累的士兵有難度,可對指揮官來說卻輕而易舉。指揮官當然不會把這種危機放在眼裡了,過去支援的時候,甚至懶得跟指揮處講一聲。
但這一去,就進入了真正的墳墓。
無比簡單的小把戲,有時偶爾會靈活轉變下思路,但也仍舊是簡單的小把戲,可就算是這樣,還是讓人類基地損失了兩位,甚至三位指揮官。
接下來是不是該第四位了呢?
那些指揮官就該全都死了才好。
掀開帽簷,Alpha向導順著光罩一路往上看去,露出了一張白得毫無血色的臉。
這張臉上看不出歲月的明顯痕跡,但眼窩深陷,臉頰兩側也深陷了下去,眼底有抹烏黑,怎麼看都是一副死期將至的模樣。
他就那麼望著這道延伸至天際的光罩,望著望著,開始陰陰冷冷地笑了起來。
死了三個,再死一個,然後再死一個……
真正的狂歡就要開始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上一個死去的指揮官是那個新麵孔,逃離白色監獄時有過一麵之緣的新麵孔,也是唯一一個發現是他在搞鬼的指揮官。倒是厲害,在那樣危急的時刻裡,竟有閒心看風景,不光看風景,還能無比精準地發現他的存在。
連他都不知道他是怎麼被發現的。
光罩周圍有一眾生命痕跡,士兵,民眾,有精神力的,沒精神力的,活著的,快死的,死掉了的,這麼多的阻礙,卻偏偏精準看向了他。
看向他的視線裡,還帶著他從未感受過的壓迫。
隻能說,那可真是他見過最有本事的指揮官了,可結果呢,不還是死了嗎?
等到異種平息之後,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挑了個好日子去那邊的哨塔轉了幾圈,結果是,沒有探測到任何的生命痕跡。
真是遺憾,遺憾到他都為那位年輕的新任指揮官歎了口氣。
那樣龐大的精神體,那樣穩定又強大的精神力,Alpha向導緩緩垂下眼,漆黑無光的眼珠盯著身前散發著微光的光罩,惡魔輕語一般,說道:“怎麼不是我的呢?”
說得遺憾至極,又痛心疾首。
軍用星船一輛接著一輛從天際飛來,彙入高聳著的哨塔,一大片毒素超標的毒霧正在逼近被撕了個小口的光罩,與此同時,更多的黑霧彙聚在了整座基地的邊緣。
Alpha向導還未真正上手,危機等級就已經開始攀升了。
一腳踏入光罩,躺下去,陷進綿軟的草地裡,心情頗好地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他在等。
等最好的時機,和一擊致命。
他閉上眼睛,靜靜地等著,遠處似乎起了大火,濃煙淹在黑霧裡看不見分毫,嗆人的氣味卻在不斷擴散,尖叫,倒塌,嘶吼,這些聲音也都遙遙地傳來。
從濃煙裡升騰蔓延出來的灰燼隨著風的方向飄散,從遙遠的那一頭,飄到了這片草地,也飄到了他的臉上,最後落在他的唇角,輕飄飄地貼在那上麵,手一抹,黑色從嘴角散開,變成了一道黑印,像乾涸的血漬。
一股渾厚又輕柔的精神力滲進了他的精神域。
盲目的指揮官盲目地支援著所有具有精神力的人,也包括了他,這股湧進來的代表著善意的精神力讓他發笑。
滲透進來的精神力從渾厚開始減輕,後來斷斷續續,越發吃力,好似要枯竭了一般。然後他緩緩起身,站了起來,半躬著背,懶懶散散地走到光罩麵前,伸出了手。
盛大的死亡儀式,正式開始——
他控製著所有的精神力觸須,迅速爬向光罩,光罩因此開始瓦解,一點點散開,那些光點映在他的漆黑眸子裡,飄蕩著破碎開去。
他低低地笑著,嘴角拉長,帶著那抹被他抹開的黑色灰燼一起,仿佛笑意咧到了耳根。
最後,光罩消失,他收回手,轉身隱入黑霧。
卻在轉身的那一瞬間,一隻帶著精神力的手徒手探入了他的胸膛。
他先是遲鈍地低下頭,看向這隻伸入胸膛的手,然後抬起臉,看向這隻手的主人。
“……是你,”他聲音不清,囫圇說著,“你沒死……”
心臟在冰冷的掌中跳動,一下,一下,又一下,然後手輕輕一擰,握著手中的跳動,往回一掏。
站在他麵前的人眼睛被蒙著,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鬆開手,把掏出來的東西隨意地扔下,像扔垃圾一樣。
然後取下綁在眼睛上的布條,神情淡然地擦拭起手上的血汙。
“我這個人,有仇必報的。”
淺淺淡淡地丟下這句話,失焦的視線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然後轉過身,慢慢悠悠地走開。
沾著血的布條被扔下,在風中虛浮地轉了兩圈,然後落在了草地上,壓著這條布條倒下去的,是一具尚且還有體溫的屍體。
他始終睜著眼睛,空洞地望著那道走遠的背影。
指揮官都是好人,都是真正意義上的好人,可他不是,這個殺了他的指揮官,好像也不是。可跟他,又好像不太一樣。
黑霧很快湧了進來,將草地上發生的一切,都吞入了黑暗裡。
預示著高等級危機的警報聲不斷地響徹耳畔,更多的星船再一次彙入哨塔,湧進的黑霧越來越多,這座人類基地似乎終究也走到了儘頭。
但有那麼一瞬間,天空亮起了一抹微紅,像曾經某位指揮官隕落時那樣,再一次亮起了那樣的紅色。一個小孩望著這抹隱約而又淺淡的紅色,扯了扯大人的衣袖,說道:“我們上次從五十一區被帶出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天色,上次我們沒有事,這次也一定不會有事。”
但這抹紅色沒有持續那樣久,隻維持了不到十分鐘,就散去了。
跟在這抹紅色之後的,是重新蔓延起來的光罩,再一次籠住了人類基地。
警報聲就此停止。
可警報聲停止了,時不時開進哨塔的星船,卻總也沒個結束。
*
“怎麼樣?他的精神域怎麼樣了?”
總指揮官有些急迫的聲音響在醫療室外,他緊緊抓著博士的手臂,抓得博士生疼,博士半挑著一道眉,麵色無奈,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冷靜,回道:“很薄弱。”
說著看了眼身旁那個,墊著腳尖往醫療室裡張望著的,眼尾有道紅痕的人,補了一句:“還好他有一位很厲害的療愈助理。”
“那眼睛呢?”總指揮官急急地問道:“眼睛怎麼樣了?”
博士默然片刻,說:“不太好判定,需要點時間慢慢觀察。”
“那嗅覺呢?我聽說他的嗅覺也不靈敏了。”
“還有聽覺,不會五感都出問題了吧,還能恢複嗎?”
“……”
博士有些無奈地深吸了一口氣,“總指揮官,他現在需要靜養,我也需要為他服務,請問您能……先去做點您自己的事嗎?”
“……”
“那他……”
博士又看了他一眼。
總指揮官擺擺手,“行,知道了。”
走的時候幾步一回頭,又欲言又止,走向電梯的一小截路裡,像跨越了千山萬水一樣,總也走不過去。
打發走了總指揮官,另一位指揮官又從電梯裡走了出來,一開口還是跟總指揮官一樣的焦急,“他的精神域怎麼樣了?”
“眼睛呢,能恢複嗎?”
“嗅覺呢?”
“還有……”
“……”
博士:“……”
等打發走了這位指揮官,總指揮官的通訊又立刻打了過來,博士揉著額頭接聽:“總指揮官,您這樣是在影響我們的救治。”
“……”
終於掛完通訊,博士轉過身,拍了拍趴在門上往裡看的丹鬱,“還有你。”
丹鬱茫然地回過頭,“我沒有說話。”
也沒有打擾裡麵的人靜養。
博士好像無語了一瞬,然後才說道:“你可以進去看的。”
第 70 章
圍在基地之外的黑霧時不時往裡湧來, 壓著光罩時不時地縮緊,足以讓整座基地淪陷的異種群仍在,隻是不再是一擁而入, 變成了分批次且不定時的入侵。異種死了一批又一批, 光罩消失又重建後,抵禦入侵的時間因此無限拉長。
上空的指揮室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亮如白晝, 哨塔也是明亮著的,士兵總是行色匆匆, 一趟又一趟地換班,從其它區域前來支援的星船也時不時就飛進來一輛。
仍然匆忙,仍然處在危機之中。
光罩之外的黑霧也是,有時升騰而起,幾乎要籠罩所有視線。
儘管如此……
風是溫柔的,空氣也是溫柔的,再也不用時刻警惕、不得安睡, 也不用擔心突然冒出來一截枯枝, 或是狠狠刺進血肉,或是拖拽著人走。
可懸著的心卻仍舊是懸著的。
丹鬱身上大大小小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 餘悸卻一直不見醒。每天進出數不清的次數, 每次看到的,都是躺在病床上始終沉眠的人。
這樣平心靜氣的安睡模樣真是太不適合他了。
他該嘴角帶笑, 高高在上,穿得精致又招搖,站在被仰望的頂端,不經意地投下一個恍如睥睨眾生一般的眼神。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麵色蒼白,一身素白, 清清冷冷地閉著眼睛。
走到門口,回頭深深地看了餘悸一眼,才慢慢關上門出去。
出去的時候,遇上了來給他送通訊器的助理,兩個新的通訊器,一個餘悸的,一個他的。助理說還是老樣子,指揮官的通訊器上麵如果收到了什麼需要處理的軍務,就讓丹鬱代為處理,處理不了的就轉發給其他兩位指揮官就行。
說完這些就垂下了眼,再次抬起眼睛的時候,眼眶似乎變得有些紅了。他欲言又止了一下,卻什麼都沒說,伸出手,克製又有力地、重重地拍了下丹鬱的肩頭。
微紅的眼眶讓人恍惚,以至於後來助理走開的時候,丹鬱看著助理的背影,總覺得這道背影看起來突然溫馨了許多。
真好啊。
回到人類基地的感覺真好啊。
點開餘悸通訊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從普通模式調成“少兒模式”,圖片居多,文字居少。雖然這樣的模式他用起來不怎麼習慣,但多用用就可以習慣了。
那本用於認字的書,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書簽大約還在三分之二的位置。
餘悸還沒把所有的字都認下來。
所以處理起待辦來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也不愛處理,有時遇到那些字段很多的信件,看的時候說不定都是連蒙帶猜的。
想想也是挺好笑的。
剛設置完界麵模式,邊角突然彈出了一道提示,下意識的,他立刻就點開了。
頁麵彈出一條消息對話框,發信人是原沐生,一段文字裡丹鬱隻掃了眼開頭就立刻關上了。這是餘悸的私人信息,他覺得他還是不要看會比較好。以前餘悸的通訊器在他手上的時候,他就從來沒點開過這些私人信息。
這一次是手快了,太久沒用通訊器,看見個突然冒出來的紅點就下意識想點開。
跟在這條消息後麵的,還有許多不停往上跳的消息提示,遏蘭衡的,伊棠的,還有其他人的,甚至很多都是他聽也沒聽過的名字。
後來視線上移,他注意到通訊號欄的頂端,寫著“餘悸”二字。
這才是餘悸真正的通訊號。
而不是曾經那個資料一片空白的,隻用來聯係他的通訊號。
他盯著這則通訊號看了一會兒,就關掉了通訊界麵,然後揣著通訊器往回走,夜色將至,天色就在他的身後一點點暗下去。
空靈的腳步聲響在走廊裡,他和往常一樣,來到那間醫療室外,伸出手覆在門把上,放慢動作,很輕地往下一壓,儘可能不發出聲響。
房間裡沒有開燈,光線晦暗,從走廊透進來的光直直地打進去,照在隨著風輕輕飄晃起來的窗簾布上,他正在想窗戶是什麼時候打開的,一轉眼,才發現病床上沒有人。
他愣了一下。
正準備去找博士,走了不到兩步就聽見淅淅瀝瀝的水聲傳來,是來自浴室的水聲。浴室裡也沒有開燈,黑漆漆的,他愣在門口,伸出的手抬起又落下,遲疑喊道:“餘悸?”
裡麵的水聲停了一瞬,低低沉沉的聲音傳來:“幫我拿一下衣服。”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我沒找到。”
丹鬱立刻說道:“好,馬上。”
衣櫃在過道,大概是餘悸沒住過這樣的臨時醫療室,所以才沒找到。雖然是臨時醫療室,但條件已經算好的了。
衣櫃裡掛著兩件備用病服,其中一件的尺寸好像有些小,似乎不是餘悸的尺寸,於是他就拿了另外一件。可衣櫃裡沒有彆的衣服了,得讓人送點衣服來才行。
再次來到浴室門口,裡麵已經沒有了水聲,丹鬱抬起手,正準備敲一下門,浴室門就從裡麵被拉開了。
房間裡光線晦暗,浴室裡又更加地黑,模模糊糊隻能看到一道高挑的人影站在裡麵,丹鬱耳根發燙地愣在原地,一時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幾乎就在這一瞬間,裡麵的人走了出來,扶著門框停在丹鬱的麵前,問:“衣服呢?”
丹鬱慌亂地捧起衣服,錯愕間發現餘悸並不是什麼都沒有穿,餘悸是穿了浴袍的,隻是腰間係得有些隨便,鬆鬆垮垮的,往上一點是若隱若現的、流暢的肌肉線條。
丹鬱隻敢看這麼一眼。
換好衣服後,餘悸就站在了窗邊吹風。
那雙墨藍色的眼睛微微垂著,瞳孔還是渙散著的,博士說眼睛沒有其它什麼問題,看不見是因為受到精神域的影響,所以一定得好好地養一養,精神域也好,身體也好,都得養。等精神域養好了,或許眼睛就有希望了。
但也隻是或許而已。
這樣的案例太過少見了,實在很少有人精神域薄弱到如此地步卻還沒崩潰的,所以很難給出絕對的判斷。
隻在窗邊站了沒一會兒,丹鬱就拉了拉他,把他拉回了病床上坐著。
他的眼睛還是得遮起來,這裡緊挨著哨塔,外麵的形勢還有點緊張,空氣多少有些混雜,閉著眼倒也算了,可餘悸總是要睜開。
丹鬱一邊係,一邊說了說最近發生的事,然後探著身子過去打結,剛一湊過去,餘悸就和以前一樣,輕輕擁住了他。
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的習慣。
但這次卻又跟以前有點不太一樣,丹鬱往回錯了錯,這雙環在腰間的手卻沒鬆開,丹鬱低頭去看餘悸,可房間太暗了,他能看到的,最多隻是餘悸垂落著的長發,和挺直的鼻梁。
他就那麼靜靜地看著,餘悸也安安靜靜的,沒有更多的動作,就那麼輕輕環著他。
餘悸剛洗完澡,身上冰冰涼涼的,後頸沒有貼阻隔貼,所以信息素就自由地飄散在空中。本該濃鬱無比的味道似乎淡了些,也柔了些,但也不好說,這股味道在丹鬱這裡,和彆人聞到的時候,是不太一樣的。
他依賴這股味道,也困於這股味道,所以潛意識會覺得這股味道很好聞,裡麵帶有的攻擊與刺激,對他來說反而已經感覺不太到了。
明明是他受製於這股味道,可餘悸貼著他,卻說:“你身上的味道很好聞。”
淹沒在濃鬱香味裡的淺淡玫瑰冷香,該是不會被注意到的才對。
丹鬱總覺得恍惚,餘悸隻是側了側身體,他就不受控製地坐到了餘悸給他讓出的空隙處,順著餘悸的意思,微微抬起了臉。
單手捧住丹鬱的側臉,拇指在臉上摩挲過去,像尋找方向一樣,直到摸到了嘴角,順著撚過去,指腹壓在嘴唇上,才停了下來。
然後朝著指腹抵壓著的位置,低下頭去。
丹鬱仍舊恍惚,朦朧視線中的人在向他靠近,他忽然一驚,往後倒去:“不行,你現在是個病人。”
撫在後背的寬大手掌用力一壓,把他又給壓了回來,餘悸說:“我挺好的。”
是挺好的,手勁這麼的大,丹鬱被圈在懷裡幾乎動彈不得,丹鬱還想說點什麼,餘悸傾身下壓,把他沒能說出來的話給堵住,逆流回胸口,就這樣,丹鬱毫無防備地仰躺在了床上。
較之以前,餘悸這次算得上溫柔,吻意纏綿而又細致,跟以前很不一樣,可即便如此,丹鬱還是有點喘不上氣。
灼熱的交彙間,一道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從走廊儘頭傳來,靠近,最後停在這間醫療室門口。
哢嗒一聲。
門被打開。
過於濃烈的信息素味道撲麵而來,刺得博士輕咳了一聲,開燈,走近,看到的是丹鬱正放下倒了一半的水杯,和一旁躺著的餘悸。
丹鬱:“啊,博士,他……他醒了,我剛準備去叫你呢。”
餘悸的蘇醒轉移了博士的注意力,以至於沒能察覺丹鬱嗓音裡的不自然,以及浮在空氣中不同於以往的、帶著抹欲望的信息素味道。
博士的檢查持續了將近三個小時之久,久得餘悸開始犯困,丹鬱也趴在床頭昏昏欲睡了起來。
意識混沌間,博士的一聲“好了”拉扯回了丹鬱的神誌,甚至驚得渾身都顫了一下。
可抬起眼,卻連博士的身影都沒看到一下,緊接著,“哢嗒”一聲再次傳來,門被關上了。丹鬱揉著眼睛走到門口,然後打開門,朝著走廊兩端都看了一眼,卻仍舊沒看到博士。
“……走得真快啊。”
關上門,意識不清地反鎖了一下。
他腳步虛浮地往回走,坐到床邊,問餘悸:“繼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