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走廊沉入靜謐, 房間也是。
窗簾飄晃起來,風意湧進濃鬱的深層次信息素氣味裡,未見吹散, 攪得更為擴散。對於丹鬱那句問得有些糊塗的話, 餘悸的回答,用的並非語言。
從哨塔掃過來的探照燈光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照在微開著的玻璃窗上, 光線不亮,卻足以在折射進來的那一刻使沉入黑色的房間清楚起來, 明亮一閃即逝。
未儘的纏綿在房間裡延續,延續著溫柔,延續著克製,卻難以壓下越發粗重的呼吸,和掌心下越發滾燙的觸感。
纏在眼睛上的布料不知道什麼時候掉落了,丹鬱恍惚著睜開眼,看向那雙恍如星空一般的深眸, 有些遲緩地眨了一下眼睛。
沒有更深一步試探的意味, 餘悸停了下來。僅僅隻是一個有些漫長的吻,就結束了。
丹鬱在想接下來是不是該回去睡覺了, 他不知道怎麼到這張床上來的, 下床的時候可能還得找一找鞋子,找一找外衣……啊, 外衣都不見了,結果就隻是一個稍微親密一點點的吻嗎?
或許是餘悸身體果然不適,所以不行了吧……
丹鬱遲緩又詭異地胡思亂想起來,慢慢翻過身, 準備去摸索他不見了的外衣,誰知剛一轉身, 就被按壓著貼到了牆麵,身後傳來一道低沉得有些啞澀的聲音:“我果然還是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哪樣?
黑暗裡,丹鬱被抵在床頭,頸側是身後之人彌漫過來的灼熱呼吸,從後麵繞過來的微涼指尖掃過下頜,順著喉結一路往下,堆疊起來的酥麻癢意順著指尖遊離。撫在側臉的另一隻手的掌根用力,迫使他的頭往一側偏過去,最終迎來了一個與溫柔二字全然相反的、甚至有些發狠的吻。
他被桎梏得不能動彈半分。然後餘悸身體微傾,俯身下壓。
……
“狀態不錯,我認為您應該經得起長途飛行了,所以,建議您回主城休養,正好我也可以隨著您一起回去。”
博士的話說得冷靜又客氣,是他一慣的風格,可卻聽得餘悸笑了一笑。
“我們的博士先生還真是很不喜歡出差啊。”
博士輕咳一聲,取下纏在餘悸身上的各種線管,禮貌說道:“我送您回房間。”
“不,”餘悸隨手拒絕,“我就喜歡一個人感受黑暗。”
不給博士任何的反應時間,餘悸起身就離開了,走得緩慢悠閒,那一如既往的悠哉模樣,好似黑暗於他而言完全構不成絲毫的阻礙。
緩慢而悠閒的腳步聲在走廊上響起,最後停在了他那間醫療室外。
進去,關門,指尖一抬,將房門反鎖。
他端著杯水站在窗邊慢慢地喝,風把異種死亡的味道若隱若現地帶進來,伴在空氣裡,聞得餘悸時不時都要皺一下眉。
小半杯水見了底,餘悸放下水杯,慢慢走回床,掀開被褥,在溫軟的另一側緩緩躺下,然後抬起手,覆上沉睡中人的臉。
“睡得是不是有點太久了。”
先是在側臉很輕地揉捏了一下,後來指尖上移,無意間觸碰到眼尾的傷痕,就不知不覺停下了動作。
小玫瑰曆經了死亡,靈魂被碾碎,在臉上留下了永遠都無法修複的痕跡,才重新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他想起看見小玫瑰的第一眼。
落地窗之外,孤獨地站在隊尾,氣質非凡,眼神特彆,還有這抹一下就吸引了他注意的紅痕。是一開始就判斷失誤了,還是從一開始就有了點彆的原因呢,他現在不太知道了。
像是那種無法言說的詭譎宿命,在布滿陷阱的迷途裡,指引著唯一的終點。抵達的方式有千萬種,而他,用了最極端的那一種。
小玫瑰一直在跟他生氣,可是小玫瑰又一直在回頭看他。
緊貼著的懷抱裡,他好像能感受到身邊人的熱烈情感,可又好像,總是難以完全體會。於是他又想起了那個問題,他會,再一次消失嗎?
小玫瑰是怎麼想的呢?
那麼多可以問的問題裡,隻選了這一個問題,認認真真地問了出來。是想得到怎樣的回答呢?
而他,又給出了怎樣的回答呢。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而在他醒過來後,接受到的所有信息都指向同一個話題,那就是,他流落在外數月,曆經磨難,最後還能回到人類基地,是奇跡,是神明眷顧。
所有人都隻看得見他。
沒有人看到,在他從哨塔墜落下去,被黑暗所吞噬的時候,有人站在安全線內的高處,朝著他縱身一躍。
沒有人看到,他的精神域再次破損,有人拚儘全力,一點一點將那些破損修補起來的時候,滴落在他臉上的溫熱眼淚。
也沒有人看到,他墜入黑暗,在那樣一個地方沉沉睡去,有人僅僅靠著身上那麼點微乎其微的淩亂精神力,將他完完整整地保護了下來,卻在他醒後隻字未提,隻是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
不為人知的“幸存”背後,沒有所謂的奇跡,更沒有所謂的神明。
指腹輕壓,再次覆在那張臉上,一寸一寸地撫摸過去。
他有點想,看一看這張臉的樣子了。
其實丹鬱也沒有睡很久,是折騰得太晚,而他又醒得太早。後來他又有點不滿足於此,於是把丹鬱攏進了懷裡,掌心下的脊骨觸感明顯,骨感遠大於肉感。
太單薄了,也太瘦弱了。
在他有些用力的懷抱裡,丹鬱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眼睛還沒怎麼睜開呢,就低低地說著:“我去給你取藥。”
說著推了推餘悸,紋絲不動,丹鬱抬起臉:“待會博士會來給你檢查的,這樣子被看到不太好,我得起床了。”
然後又推了推,還是紋絲不動。
“困就繼續睡,”餘悸說:“我吃過藥了,也去找過一趟博士了。”
丹鬱困乏地閉上眼睛,胡亂地伸手朝著餘悸回抱過去:“……哦。”
輕輕淺淺的聲音,連點尾音都聽不到,似乎就這麼陷入了二次沉睡,但這樣的狀態隻持續了不到幾分鐘,丹鬱就猛然睜眼,然後“噌”的一下坐了起來。
“怎麼了?”餘悸也坐了起來。
丹鬱慌慌忙忙地爬下床:“今天一早有回主城的星船,我得搭著順路星船回去一趟,去參加補考,這已經是額外給我開綠燈安排的考試了,不考的話畢不了業的。指揮官的療愈助理畢不了業,聽起來也太丟人了。”
一邊說,一邊慌忙地穿衣服,急急走到門口後又倒了回來,環住餘悸的脖子,很輕地親吻了一下餘悸的嘴角,“考完我就回來。”
沒等餘悸說話,丹鬱就急急地跑了出去。
抬起手,拇指輕壓在被吻過的嘴角,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片刻後,又淺淺地笑了一下。
主城。
綿軟的烏雲黑沉沉地壓著,看著像是要下雨。不論其他區域什麼樣,好像隻有主城,總是這樣陰冷潮濕,晴朗的日子實在不多見。
考試結束的時候,細雨飄成了絲。
從考場出來後,丹鬱見到的第一個人是聞祈,丹鬱看了看外麵的雨,又看了看聞祈,第一次覺得有點驚訝,聞祈竟然沒帶傘。
雨不大,從這裡跑到林蔭路就會好很多,那麼長一段林蔭路,淋不到太多的雨。
聞祈也是一改常態,這次說的話好像好聽多了,都是一些很平常的慰問,以及表達一些擔憂,丹鬱聽得正起勁呢,就聽聞祈說道:“跟我試試。”
聞祈說:“在以為你已經死了的那幾個月裡,我最後悔的,就是沒跟你試過。”
丹鬱欲言又止,忍了又忍,一轉身就踏入了風雨之中,聞祈追在他後麵問:“你不會是還喜歡你那前夫哥吧?”
丹鬱:“是。”
聞祈:“你怎麼還是沒一句實話,你這年紀,哪來的什麼前夫?”
丹鬱遠遠走在前麵,跟聞祈拉出了好長一段距離,丹鬱:“你彆跟著我了,我要去……”
說到這裡,丹鬱緩下了步伐,他站在林蔭道上,也站在飄揚的風雨裡,突然之間,就愣了一下。
他要去……
哪裡呢?
今天沒有開往那邊哨塔的星船,他去不了白塔,也去不了彆墅,他該回宿舍,可為什麼下意識就往外麵跑了。
他緩下腳步,直到停下來,慢慢抬起眼,卻看見有個高挑而冷肅的身影撐著雨傘,遙遙地站在林蔭大道的儘頭。
眼睛亮了一下,丹鬱再次抬腳,朝著那道身影跑過去。
追隨丹鬱而來的聞祈止住步伐,看著遠處往丹鬱那邊傾斜的傘身,微微一愣,“指揮官對自己的助理都這麼好麼。”
一邊喃喃自語地說著:“早知道我也報考一個試試了……”
一邊又止不住地朝逐漸走遠的兩道背影看過去。
星船的飛行方向是彆墅。
看著無比熟悉的航線,丹鬱趴在玻璃窗上回過頭來:“你不是說你的地方不讓外人進去麼?”
上一次說丹鬱是外人,所以連門都不讓進,他們的實質關係跟上一次其實沒有什麼改變,餘悸往後一靠,遺憾於不能給出一道眼神,隻能順著丹鬱聲音的源頭轉過臉,微微一笑:“氣性還挺大。”
也不是氣性不氣性的問題,丹鬱吸了吸鼻子,坐過來,靠近餘悸,說:“但其實我都沒有好好問過你一次。你……是怎麼看待我的,在你看來,我們現在,又是什麼關係。”
餘悸說:“我無所謂,不如你自己來說,你覺得我們是什麼關係?”
丹鬱想了又想,遲疑問道:“……伴侶?”
這是上一次餘悸給他的答案。餘悸靜靜聽著,然後說:“那我們的確是。”
這一層關係,從始至終,都沒有變過,可丹鬱有點不滿意於這個回答。跟餘悸之間,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個遍,可是餘悸至今都沒有對他表達過一次情感。不知道是性格使然,還是真的心冷至此。
可隱隱約約的,丹鬱明明可以感覺到,來自餘悸身上的、一些有彆於以往的情緒。儘管餘悸從未向他表達心意,最多最多的,也就是深埋在坍塌的廢墟裡,餘悸的那句“我有點後悔了。”
可後悔的,卻是放了他自由。
這句話根本什麼也算不上。
丹鬱想了又想,還是問道:“你就沒彆的什麼要補充的了嗎?”
餘悸:“沒有。”
“……”丹鬱一下就擰起了眉,彆過臉去倒水喝,喝完水後還是有點氣不過,就惡狠狠地說道:“我討厭你!”
“我知道。”
第 72 章
話倒是說得惡狠狠的, 一副不高興極了的樣子,可星船停穩後,立刻伸出手來挽住餘悸的, 也是他。
通往彆墅的路還是那條路, 彆墅也還是曾經的樣子,它就坐落在道路的儘頭, 靜靜地沉在雨裡。
丹鬱扶著餘悸走進雨裡,漫天的風雨打在傘麵, 輕柔又密密麻麻地響著,他們慢慢走過這條路,在某一時刻,迎麵似乎跑來了一道匆忙的幻影,帶起一陣時光交錯般的破碎聲,在虛空裡穿過他們的身體,與他們背道而馳。
丹鬱在雨裡回望, 望著望著又回過了頭。
逃是因為餘悸, 回來也是因為餘悸。曾經的掙紮、困惑、矛盾……此前種種,終究還是翻篇了。
管家看到他和餘悸一起進來的那一刻, 眼裡閃過了一絲驚詫, 但又很快掩去,沒有顯露出絲毫的遲疑與停頓。
隻在望著他們二人走上樓的背影時, 才落下了長長久久的目光。
另一邊,軍事學院。
聞祈在回宿舍時,遇上了正趕往軍部的原沐生,擦肩而過時, 聞祈喊住了原沐生,隨口說了一段有些離奇的話, 那段話直接就遭到了原沐生的反問:“你聽聽你說的是人話嗎?”
聞祈擰起眉:“怎麼就不是人話了?”
原沐生詭異地笑了兩聲,說:“丹鬱不喜歡你,這是全學校都知道的事情,不是秘密,你大可不必因為他不斷拒絕你,就在這裡造謠他和餘悸有一腿。”
“我可沒造謠,丹鬱以前就有個男朋友,這是事實,我看到過,隻是當時天太黑又離得太遠,沒能看清是誰。但剛才我又看見那道身影了。”
“以前是沒往餘大指揮官身上想,但是,同一個場景,就很難不想起來了。”
聞祈的話說得篤定:“丹鬱那個從不示人的男朋友一定就是餘大指揮官。越想我越覺得就是這樣,‘永恒的守護’,這種級彆的寶石戒指,對他來說不就是隨便買著玩麼。”
“胡說八道!”
原沐生簡直不想再聽了,“餘悸喜歡的人是我。”
聞祈欲言又止了一下,像是也覺得想不太通,然後又搖搖頭,繼續堅持己見:“那你說,那位餘大指揮官回來後,聯係過你一次,或者找過你一次嗎?”
然後句句緊逼:“我可是親眼看見他來接丹鬱了呢。”
原沐生:“……”
原沐生:“可是……”
最後,原沐生隻能說道:“丹鬱是他的療愈助理,他現在精神域狀態很差,缺不了療愈,所以來接他的療愈助理是說得過去的。而且,他喜歡我,是所有人都公認的事實,一直以來也都是這樣的。”
不管他對餘悸的態度如何,至少於他來說,他似乎沒想過,餘悸會變心,會不喜歡他。
“反正……懶得跟你廢話,”原沐生急急往外走:“我得去哨塔了。”
……
雨還是下著,下得纏綿,下得和緩,也下得漫長,一天過去,兩天過去,一個星期過去,總也不見停。
這天,餘悸醒過來時,總感覺被一道白光刺到了眼睛。
他慢慢睜開眼,視線裡是一片朦朧,影綽著的,像蒙著層十分厚重的霧,他看不清,也無法看清,但有那麼一瞬間,他好像看到了眼前之人的輪廓。
淡淡的玫瑰冷香就飄在空氣裡,人也是,就在他的懷裡沉沉地睡著。
自從回到彆墅後,丹鬱都睡得尤其地沉,好幾次,博士都從禁閉區大老遠過來給他檢查完身體了,丹鬱也不見得會醒過來。
不知道為什麼會貪睡成這樣。
後來餘悸不知道想到了些什麼,突然掌心下移,覆在丹鬱的肚子上,很輕地按壓了一下。
這雖然是他原本的世界,可太多認知跟他曾經所了解的,都不是一樣的,尤其是,他記得Omega的身體裡是有生殖腔的。
會嗎……
不會吧。
平平坦坦的,應該與此無關,而且,他做過措施,丹鬱一直也挺注意防範的,大概隻是有點貪睡。說起來,易感期的熱潮也是挺會挑時候,偏偏是回到彆墅以後。
在他靜默的短暫時間裡,環在他腰間的手動了一動,丹鬱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過來,沒有起床的意思,反倒貼得他更緊。
這就是最不巧的事了,他的易感期和丹鬱的發情期沒撞在一起,以前吸兩口他的信息素,丹鬱那被後遺症耽誤的發情期就算是過去了,現在好像貪心了些。
餘悸側過身在床頭摸了摸,摸到一個新的套,隨手撕開,翻身下壓。
情意在晨起的房間裡綿長,馥鬱香味也難掩那抹越發清透、直擊心底的冷香,丹鬱在無措間抓緊了餘悸,後來好像有些醉了,抬起臉,迎上了一個不斷延長的深吻。
每一次都是抵到儘興的深處,隻有無儘的痙攣才能拉扯回一點神誌,丹鬱意識不清地抓緊餘悸,越抓越緊,直到在餘悸的後背留下隱約可見的長痕。
最後的最後,仗著天色還早,晨露未乾,丹鬱抬起眼,將那雙眸光微深的墨藍色眼睛看入眼底,說道:“還想再一次。”
氣若遊絲,聲音聽起來又實在好聽。
餘悸洗完澡走下樓的時候,博士似乎已經等候多時了,剛一上手,博士就敏銳地察覺到了餘悸眼睛的異樣,仔仔細細地檢查一遍後,問道:“您是不是可以看到點什麼了?”
餘悸略帶猶豫地點了下頭:“非常模糊。”
“這是個好消息。”
博士那總是平淡的聲音裡竟也有了一絲激動的意味,然後繼續說道:“您的眼睛可不能疲勞,彆急著去看清什麼東西,如果忍不住,還是得繼續把眼睛擋起來。”
“好,知道了。”
這幾個字是丹鬱說的。
博士離開後,彆墅迎來了另外的人,確切地說,也不是人,是一些禮物,是遏蘭衡挑選著送過來的藍色寶石飾品。
瑰麗的藍色很搭餘悸,尤其是,餘悸有著那樣一雙眼睛。
但對餘悸來說,想也不用想就知道,那些飾品看起來一定是有些素的,遏蘭衡的審美就在那裡,跟餘悸的眼光搭不上邊。
即便如此,卻也早就已經隻會送藍色的了。
這些稍微合他心意一些的選色,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餘悸正想著呢,管家就把通訊器遞了過來,說是遏蘭衡找他。
人影沒見到一個,通訊倒是打得勤。
接過通訊器,眼周傳來輕柔的觸感,是丹鬱在幫他遮擋眼睛,然後按下通訊器:“謝謝你挑選的禮物,但很遺憾,我看不見。”
通訊器那頭卻說:“不是我送的。”
“不是你?”
管家在這時遞上一份邀請函,放入餘悸的手中,低聲說道:“伊氏家族的那位女士送來的。”
指尖在邀請函上摩挲了一下:“不去。”
伊棠送的邀請函,要麼是聚會,要麼是深淵遊輪,沒一個他感興趣的。
可是也不對,明知他在養病,伊棠應該不至於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送邀請函過來。那就隻有一種可能了,是有人以伊棠的名義送過來的。
那個人是誰呢?
不會是白月光吧。
這個想法讓餘悸有點想笑,白月光可不會這麼主動。真是夠了,那個無聊的攻略遊戲,他最近不是很想玩。
“我也是來勸你彆去的。”
通訊器裡的遏蘭衡這樣說道。
“嗯?”這話說得奇怪,餘悸笑了起來,直接就說道:“有點想去了。”
在他低低沉沉的笑意裡,遏蘭衡靜默了一下,然後才說道:“不出意外的話,這是原沐生以伊棠的名義給你送的。”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覆在他眼周上的手頓了一下,餘悸往後靠了靠,“繼續。”
繼續說。
遏蘭衡:“前段時間有伊氏家族產業區域的哨塔受襲,原沐生去了那裡,基地保護下來了,他們家族的產業也沒有受損,但是……”
說到這裡,遏蘭衡頓了一頓,然後說道:“原沐生的精神域出問題了。”
餘悸沒說話,就靜靜地聽著,即便通訊器對麵也是長達十幾秒的靜默。
後來遏蘭衡再次開口,將這樣的靜默打破:“據我所知,他的精神域出現了無法解決的問題,軍部頂尖的S級療愈向導也無能為力。”
“你是我們人類基地最強的指揮官,現在誰都知道了,他想找你,想讓你為他療愈一下試試,可這是軍部禁止的,你精神域如今的狀態可承受不起為他人做任何高強度的療愈,所以他不能主動聯係你。當然以上都是我的猜想。”
餘悸隨手拿起一枚配飾,指腹摩挲間,大約是個很大的寶石,棱角的觸感十分柔和。
他捏在指尖輕輕摩挲,問:“那這些東西是原沐生送的了?”
“倒也不是,”遏蘭衡說,“是伊棠送的,我選的東西好像一直不太合你心意,之前有拜托過她代勞。”
這話聽得餘悸笑了起來。
伊棠可真會做事。
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原沐生送邀請函來的時候,把這些東西送了過來。
就是為了引起遏蘭衡的警覺吧。多年的合作,如她和遏蘭衡,也如他和係統……
一點暗示,足矣。
兩個人都不想他去,他們各有各的打算,也各有各的私心,可那是原沐生,是他的攻略目標。
他的人設是可以為原沐生舍生忘死的。
遮在眼睛上的布已經綁好了,餘悸隨手放下配飾,對丹鬱說:“幫我去樓上拿一下藥。”
“嗯。”
通訊器上浮動的通訊號一閃一閃,通訊仍在進行。
聽著走遠的腳步聲,餘悸拿起通訊器,站起身,開門出去,走到了一個相對隔音的房間裡,說道:“在我休養期間,任何無關緊要的消息都不會傳到我的耳朵裡,任何邀請也都會由管家主觀謝絕。”
他有他的人設得遵從。
但前提是,他得知道原沐生出事了。
“所以,我可沒收到什麼邀請函,也不知道誰的精神域出了什麼問題。”
第 73 章
這可不是在自欺欺人。
指揮官看似站在某種程度上的高處, 實則是被限製得最厲害的。從成為指揮官的第一天起,軍銜、地位、特權……既是編造給他人的謊言,也是編造給指揮官的謊言。
你在眾人之中, 突然站到了被人仰望的頂端, 還被告知擁有規則之外的特權。那麼,在這種情況下, 你會做些什麼呢?
你曾經的理智、人性,還會在嗎?
正如那則直到考察期通過, 都未曾真正到來的心理測試,也不過是一個讓你掉以輕心的謊言而已。
從一開始,指揮官就沒有所謂的自由可言,在考察期尚未通過時,為禁閉區所規定的條條框框所拘束,通過了考察期,就為拔到高處的職責所拘束。
指揮官是人類基地的指揮官, 不是一己私利的指揮官。
餘悸受到人類基地的最高待遇, 神秘又機要的禁閉區隨時為他服務,這些是為了他, 卻也不是為了他。隻因為他是Alpha向導, 是指揮官,僅此而已。
所以他的休養, 也不單單隻是為了他自己休養。
他現在可是重點看護對象。
如果不是動了手腳,這份邀請函,是不會逃過軍部的眼睛被送進來的。
原沐生在嘗試,如果餘悸接受邀請, 他就能如願見到餘悸,與之相反的, 如果拒絕,餘悸很大可能會主動聯係伊棠,跟她說一聲。
但接到通訊的人,不會是伊棠,隻會是原沐生。
可還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餘悸根本看不到那張邀請函。現在,餘悸讓第三種可能性成立了。
原沐生仍然可以對他抱有期待,他在原沐生麵前的人設也仍然可以維持。
一場權衡罷了。
“不過,我倒是有點詫異,”遏蘭衡說,“我還以為你會不管不顧地跑去拯救他,畢竟,我一直以為他對你來說是特殊的。”
餘悸沒說話。
原沐生對他來說確實是特殊的,可是從很久以前開始,餘悸就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原沐生似乎很抗拒他,這一點,餘悸不確定究竟是他的原因,還是原主的原因。
他和原沐生之間從來生疏。
原沐生遙遙地站在彼岸,會接受他的示好,會接受他帶來的優待,會在遇到麻煩的第一時間向他求助,但是,原沐生一直在後退。
原沐生好像在害怕些什麼。
怕的是他,還是怕的是原主呢?
“可既然你能對他的痛苦視而不見,就代表我以前會錯了意,那麼有件事,或許你可以知道一下。”
遏蘭衡這樣說道。
二樓臥室。
翻找出來的藥物被放在了床頭,丹鬱沒有拿著它們下樓,而是拿出通訊器,在門口探出頭,看了空蕩的走廊一眼,然後關上門,反鎖了起來。
點開療愈支援組的內部聯係通訊號,一個一個往下翻,最後,停在了一個被標注了星號的向導名字處。
軍部頂尖的S級療愈向導,就是這個人了,也是他之前的長官。
指尖在這位向導名字後麵的通訊號上停頓了一下,很快就按下了通訊請求,這樣層級的向導,忙碌程度不低於指揮官,不知道有沒有時間接聽,正在他遲疑之際,對麵立刻就接通了,還搶在他開口之前說道:“我剛剛還在指揮處查找你的通訊號,正準備聯係你呢,結果沒在指揮處裡查到。”
丹鬱愣了一下,解釋起來:“我隻是被借調過去了,不是指揮處的人。”
“哦是哦,我想起來了,”向導說:“不說這個了,我有點事想跟你說。”
“我也有點事想問你。”
對麵一聽笑了:“說不定是同一件事呢。”
丹鬱眼底的疑惑加深:“是麼。”
“不知道指揮官是否在你身邊,”對麵的聲音突然警覺起來,“如果在的話,請先替我轉達一下慰問。”
丹鬱先是沒說話,然後釋放出精神力觸須,小心翼翼地朝著這座彆墅攀爬著,片刻後,說:“他不在這裡,而且,他現在聽不到我說話。”
“那就好。”
向導說:“我們這裡有位S級向導的精神域出了點問題,我檢查過,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先天問題。我解決不了,但或許餘悸指揮官可以。我們為此開會進行過修複推測,即便是指揮官親自出手,也一定會付出無比慘烈的代價,最終的結果很可能是精神域的一換一。”
這些話聽得丹鬱後背有些發涼,但他其實不太知道,為什麼向導會主動告知他這件事,丹鬱捏了捏指尖,隻說道:“還真是同一件事。”
“嗯,那我繼續。”
“好。”
“我曾聽聞過一些流言,那位精神域出問題的向導,似乎是指揮官的珍視之人,也許我們的反應有點慢了,但如果那位向導有什麼違背命令的舉動,或者是指揮官想做點什麼,軍部不會坐視不理的。所以,得麻煩你儘力規避掉一些風險,不到萬不得已,我們也不想惹指揮官生氣。”
這則通訊結束後,丹鬱就緩慢收回了精神力觸須。
他垂下眼,看向了床頭的藥物,正要拿起的時候,通訊器響了起來。
這次是助理打來的通訊。
“丹鬱,你看好點指揮官,一定彆讓他出門,也彆讓人去見他!”
丹鬱:“……”
行吧,現在全世界都知道了。
可是丹鬱為此感到詫異,因為軍部和助理的消息,來得甚至比遏蘭衡還晚。在他們儘力保密、規避風險的時候,殊不知餘悸已經全都知道了。
就挺無奈的。
而且,在說到一半的時候,餘悸就把他給支走了。
那麼有主見的一個人,要是一旦決定了什麼,軍部也好,指揮處也好,抑或是,他也好,想做什麼都是徒勞的。
對於原沐生的請求,餘悸一直有求必應,那麼,在沒告訴他的那些事裡,這是必須要去遵從的一件事嗎?
隻要原沐生向餘悸求助了,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餘悸就必須要做到嗎?
如果拒絕掉呢?會怎樣?
丹鬱心緒紊亂地伸手拿藥,又在半路頓了一下,他轉過身,去翻找起了之前餘悸給他的那張病曆。他記得那上麵有寫著一些奇怪的字句。
比如,“但是事與願違,我的任務總是失敗……”
又比如,“我被放棄了,悲劇終究還是重演了……”
他想再看一看上麵還有沒有寫其它的什麼。他記得他好像把那張紙隨手塞在了哪裡,但有點想不起來了。可以隨手塞的地方,是什麼地方呢?
他在臥室走過來又走過去,這裡看看,那裡找找,最後停在了衣櫃旁,開始摸進一件一件的衣服口袋。他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塞進這種奇怪的地方,但他還是去摸了。
在摸了一件又一件,卻又什麼都沒有摸到之後,最終,他把手摸進了餘悸的備用軍裝外套裡,一伸進去,就摸到了一個有點硬的東西,像是什麼戒指,或者指環。
可餘悸對自身的掌控達到了近乎完美的地步,尤其這還是軍裝外套,就更加不會把什麼遺落在裡麵了。幾乎下意識的,他把裡麵的東西摸了出來。
是一枚戒指。
深海一般的寶石戒指,低調、眼熟,他認得這枚戒指,他當然認得了。
這是一枚被賦予了守護之名的戒指,也是餘悸曾經送給他的,其中的一枚。兩枚戒指裡,他弄丟了一枚,另一枚現在應該還在軍事學院的宿舍,被他壓在了抽屜的最底層。
他盯著這枚戒指看,看著看著就恍然了一下。
難怪找不到,原來……
握緊這枚戒指,他轉身就往門外走,走到一半又倒回來,把床頭的藥給拿上了,然後才匆匆下樓。僅僅隻是拿一趟藥,他拿了大半天,下來的時候,發現客廳裡來了個新的客人。
私人醫生。
餘悸叫他:“過來坐。”
丹鬱不明所以地走過來,在餘悸的身旁坐下,剛一坐下,私人醫生就幫他檢查了起來。
丹鬱攥緊手中的藥,疑惑問道:“檢查我乾什麼?”
如果記得沒錯的話,這位醫生似乎是ABO領域的,可ABO領域可大了去了……
丹鬱茫然地坐在原地,接受著醫生的一切檢查,最後,冰冷的檢查器從心口開始下移,下移到了肚子上。丹鬱奇怪地看了看肚子,又看了看醫生,後來實在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就看向了餘悸。
“我……”
剛要說話,私人醫生就收回了檢查器,說道:“Omega向來能最大限度接受Alpha的一切需求,但是……”
微微停頓了一下,醫生隻說了兩個字:“節製。”
丹鬱一下站了起來,把藥塞進餘悸的手裡,急急忙忙走開:“我去給你倒水。”
走得慌亂,水也倒得慌亂,餘悸遲疑片刻,問:“可他真的很貪睡。”
“貪睡是正常的,累了當然想睡覺了,不過也隻是一半的原因。”
餘悸往後一靠:“另一半呢?”
“他似乎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真正安穩睡過,或許是現在覺得安心了,所以身體在補覺,而且,最近本就是容易犯困的時節。”
餘悸漫不經心地點了下頭。
所以是他想多了。
在醫生收拾東西離開後,丹鬱才端著水一步一挪地走過來,說道:“吃藥。”
氣氛詭異的空氣裡,餘悸輕笑一聲,重複起醫生的話:“節製。”
“……啊。”
丹鬱感覺腦子一團暈,“……怪我咯。”
餘悸又笑了一下:“怪我也行。”
“……”
“我覺得我挺好的,”丹鬱後知後覺的,“你為什麼突然找醫生給我檢查身體?”
餘悸說:“沒什麼。”
第 74 章
遏蘭家族與醫生結緣的伊始, 是第十五區的淪陷。
原來,原沐生與原主的那段過去,是有觀眾的。
這是剛才遏蘭衡告訴他的事, 也是私人醫生突然被他叫來的原因。
苦味在舌尖蔓延, 喝了水也沒能緩解這股苦味,餘悸壓了壓嘴角, 耳邊在這時傳來糖紙撕開的聲音,丹鬱放了顆糖在他手心, 問:“今天的藥很苦嗎。”
丹鬱把他看得太認真了,認真得好像每一個神態都沒放過。
外麵的雨還在下著,空氣裡都是濕濕的冷意,接過那顆糖的時候,餘悸觸摸到丹鬱的手裡捏著枚戒指。取出那枚戒指,輕輕摩挲了一下,然後挑起眉, 把它緩緩戴在了丹鬱的指間。
餘悸還是那句話:“喜歡嗎?”
這次丹鬱沒說話。
他伸出手, 覆在丹鬱的臉上,從側臉慢慢摸到另一邊的側臉, 也沒能摸出丹鬱是怎樣的表情。
該問一問博士, 這雙眼睛還有多久才能好的。
他跟丹鬱交換了一個泛著苦味的吻,很輕很淺, 淺嘗輒止,後來丹鬱問他,“你打算怎麼做?”
問的是原沐生的精神域。
在彆墅裡的大部分時間,丹鬱好像都是黏著他的, 就像現在,問問題的時候, 趴在他的懷裡,微微抬起臉,溫熱的氣息就打在他的脖頸。
丹鬱不是所有問題都會問,他也不是所有問題都會回答,但這個問題,丹鬱好像很想知道。
“我隻能說,”餘悸說,“我一般不做蠢事。”
然後他聽到丹鬱似乎鬆了口氣。
但這口氣還沒鬆到一半,就聽丹鬱問道:“對你來說,什麼樣的,才不算蠢事?”
是啊,什麼樣的,才不算蠢事呢?
餘悸輕笑起來:“你好像有很多想說的。”
“是。”
丹鬱慢慢直起身子,離開他的懷抱,說:“可不做蠢事是相對的。如果你必須得拯救原沐生,才能獲得某種意義上的成功,那麼,你不惜一切代價去幫他,就不是在做蠢事,不是嗎?”
很有腦子的一番說法。
有時候小玫瑰確實有點聰明。
無視邀請函或許隻有這一次機會,他不可能每一次都能避免掉,原沐生總會出現在他的麵前,原沐生帶給他的麻煩也絕不會僅僅隻有這麼一次。
撇開原沐生不談,丹鬱也是另一種程度上的麻煩。
深陷沼澤中的人,是會無意識做一些不該做的事的,即便丹鬱已經足夠知趣了,可能也仍舊無法避免。
但現在……
不重要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
就在他知道原沐生與原主那段過往的真相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
於是他問丹鬱:“一直不能見光,是什麼感覺呢?糟糕嗎?”
丹鬱不明所以:“什麼不能見光?什麼糟糕不糟糕的?”
餘悸剛要說話,丹鬱說:“彆打岔,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餘悸微不可見地搖了下頭,語氣中似有一股無奈,“那你說。”
“得等一等,”丹鬱站起身,“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去找找那張病曆。”
又是那張病曆。
那張病曆的參考意義並不是很大,314號是個任務一直失敗的人,他可不一樣,他的反派任務,從來出色完成。
……是啊,如此厲害的他,係統又怎麼會輕易放棄呢?
端起水杯,緩緩走到窗邊。
這裡的窗戶可以打開,風也不會從這裡吹進來,他伸出手,推了推窗戶,沒能推開,就把水杯放在一旁,慢慢摸索著去開窗。
可他摸了很久都沒摸到開窗的地方,遲緩地思索了一會兒,順著牆走到了另外一邊,這才把窗戶給推開。
離開這個地方太久了,回來後又一直看不見,所以,連位置也記錯了麼。
窗戶剛一打開,風裹挾著雨水,就飄飄灑灑地吹了進來,把遮擋在眼睛上的柔軟布料給潤濕了。
位置記錯了,風向也記錯了。
他覺得很好笑。
轉身往回走的時候,一聲玻璃破碎的聲音猛地從腳底傳來。
水杯碎了,裡麵的水灑到了地麵,碎片散了一地。
腳後跟遲緩地離了下地,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他繼續在原地站著,一動不動地站著,站了很久,直到一道有些匆忙的腳步聲從旋轉樓梯上傳來,他掩在衣服裡的緊握的手才稍微鬆了一鬆。
在丹鬱往他跑過來的時候,餘悸說:“杯子碎了,看路。”
丹鬱:“我看見了。”
也是。
看不見的是他,不是丹鬱。
可為什麼,丹鬱隻是離開了一會兒,這裡就被他搞得這麼糟糕了呢?
餘悸有點無法理解。
“你還好嗎?”丹鬱問。
丹鬱把他帶離窗口的第一件事,是給他更換被潤濕的布料,甚至還給他換了件外衣,餘悸:“我沒那麼……”
算了。
然後餘悸問:“那張病曆找到了嗎?”
丹鬱撓了撓頭:“沒有,我不記得放哪裡去了,總也找不到。”
“那就彆找了,有什麼想知道的,”餘悸說:“你可以直接問我。”
語氣難得溫柔。
是餘悸的回答總是太看心情,以至於後來丹鬱問問題的時候,總是會多思考一下,不會想到什麼就問什麼,而是反複思量後,覺得非問不可,才會問出口。
這還是第一次,餘悸如此主動,明確讓他可以問。
這意味著,多半是不管問什麼,都能得到回答。
丹鬱一喜:“真的嗎?我問什麼你就答什麼嗎?”
餘悸微微笑著:“你已經問了兩個問題了。”
丹鬱:“……”
丹鬱:“……你這個人。”
而實際上,丹鬱也沒問什麼,隻不過是擔心他會做一些無法預估的舉動,所以用著病曆上的詞句問他,如果不完成“係統”給他的任務,會怎麼樣?
餘悸隻會覺得丹鬱真會問。
完不成任務,會受到懲罰。
怎樣的懲罰呢?
“不知道。”餘悸說。
然後他聽見丹鬱很輕地歎了口氣:“因為你忘記了,是嗎?”
如果這麼說的話,他忘記的事情可太多了。
那些他去過的小世界,認識的一個又一個的人,和他做下的一件又一件的事,也都忘記得差不多了。他甚至記不住,畫在他這張白紙上的第一筆,是什麼內容了。
後來丹鬱還想問點什麼,一道通訊打來,就急急忙忙去了學校,臨走前百般囑咐,讓他就在家裡等他回來。
餘悸點頭答應,轉頭就去了禁閉區。
博士對他的到來感到意外,一邊領著他往裡走,一邊說道:“要是早知道您要來,我該在您家裡多坐一會兒,等您一起才對。”
這話說得客套,又實在虛偽,博士想說的大約是,早知道他要來,就不用一大清早特意去一趟彆墅了。餘悸沒有把話點破,微笑:“臨時起意。”
資料室。
浮在四周的信息流飛速掠過,流淌的光芒灑在餘悸身上,時不時掠過遮在眼睛上的柔軟布料上。
每當那些明顯一點的光從布料上擦過時,餘悸似乎都有點想把那塊布扯下來。
博士停下操控信息光幕的手,“比對結果顯示,大部分Alpha向導二次分化後的精神域數值都是大致平穩的,在合理區間內,不存在忽高忽低的現象,更不存在重新分化的現象。隻有一個是例外,那個逃出白色監獄的罪犯,他的精神域,不太正常。”
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據我說知,有些人因為分化不滿意,或者從一開始就選擇冒險,他們會通過某些渠道獲取一種不合規的試劑,那種試劑可以分化到S級或者以上,但是成功率很低,或許還會帶來一些彆的影響。但是,除開那個罪犯,其他所有分化成向導的Alpha,使用的都是同一種試劑,也就是由我們禁閉區所提供的試劑,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餘悸若有所思地點了下頭。
然後餘悸問:“在你說的那些使用同一種試劑分化而成的Alpha向導裡,也包括我嗎?”
遏蘭家族的前身是兩個家族合並而成,分彆是遏氏家族和蘭氏家族,巧合的是,這位博士,姓蘭。顯然博士並不依附於遏蘭家族,但初遇時從博士身上散發出來的、非同一般的不信任,餘悸仍然記得。
可博士卻說:“是的,包括您在內。”
餘悸忽然來了點興致,說道:“我記得我們的博士先生,上次說我給你的感覺變了,現在呢?我現在給了你什麼感覺?”
博士想了一想,回答:“虛弱至極。”
餘悸:“……”
倒也說得對。
後來餘悸問博士是不是和遏蘭衡有什麼過節,博士擰擰眉,說:“我隻能表示,他騙得了我的本家,騙得了軍方,騙得了指揮官,可他在我這裡從來不是什麼好人。”
那就合理了。
餘悸說:“有這麼一位兄長,那我應該也不是什麼好人。”
博士笑了笑:“我曾經的確這樣認為。”
餘悸問:“那現在呢?”
“現在仍然這麼認為。”博士說,“所以,您可彆想為所欲為。”
餘悸笑著離開了。
而話又說回來,博士的專業判斷,應該不會有錯。他一直以為他的分化是係統為之,但如果是係統所為,就一定會在精神域留下非自然的痕跡,這一抹痕跡,逃不過禁閉區的眼睛,也逃不過博士的眼睛。
所以他的二次分化……並不是被操控的。
不是試劑,也不是係統,是他本身就該是向導。
如果曾經的他沒和係統做交易,如果當初的七十九區沒有遭到入侵,他還是會成為指揮官。穿越無數小世界,重新踏上這片土地,他延續的,竟從來都是他自己的人生。
但這樣的人生,可能要到終點了。
他的時間,不多了。
第 75 章
“療愈指揮官的精神域很費勁吧?”
丹鬱打開抽屜的手一頓, 隻聽室友繼續說道:“我平時療愈S級哨兵的精神域都覺得好費勁啊,指揮官那種等級的,簡直不敢想。”
“對了丹鬱, 你能告訴我精神域破損後第一步該怎麼做, 才能最大限度減緩精神力的流失嗎?”
“……”
新生將要入住,學校要清理宿舍了, 今天是最後的期限,丹鬱急著回來, 是為了取那枚戒指。
結果沒想到一回來,室友們的問題會這麼的多。
問完了一些療愈相關的問題後,室友又問:“餘悸指揮官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他……”
丹鬱有點不知道形容才比較的好,正在他猶豫的時候,另一位室友說道:“我隻在哨塔下麵遙遙地見過那位指揮官一次,沒看清模樣,但我聽說他又高又帥, 還特彆溫柔。”
“是啊, 還是遏蘭家族的呢,好像什麼都很好的樣子, 就是眼光不怎麼好。”
“你是說……原沐生?”
“是啊, 大名人呢。”
“丹鬱你說,指揮官真的很喜歡原沐生嗎?”
丹鬱把壓在抽屜底層的戒指拿出來, 握在手裡,勉強扯起一個不怎麼好看的微笑:“哈哈。”
他這次是真的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說起來,丹鬱隻是借調過去的臨時助理,應該不會知道指揮官的私事吧。”
“就算知道, 也不能往外說啊,我聽說待在指揮官身邊的人都要簽保密協議的。”
“……”
等丹鬱從宿舍走出來, 已經過去了半小時有餘,軍部提供了宿舍,但他還沒去過,以後可能也沒什麼機會去。
“丹鬱。”
學校已經放假了,路上也沒有什麼學生,於是這道來自身後的聲音,就顯得更加有穿透力。丹鬱回過頭,站在離他不遠處的是一個生麵孔,疑惑問道:“你是?”
看著應該是個高等級哨兵,跟他並非同屆,或許是個學長,但丹鬱沒見過他。哨兵問他:“你不記得我了嗎?”
丹鬱:“……我應該記得你嗎?”
哨兵試圖提醒道:“第七十區。”
第七十區……
這個區丹鬱的印象很深刻,那時他去七十九區參與搜救,中途有個附近的基地遭遇入侵,他被臨時調去支援。正是第七十區。在快要淪陷的關鍵時刻,是餘悸及時趕到,解決了那場危機。
但他還是有點認不太出這個人是誰。
“當時我的精神域瀕臨崩潰,你走過來幫我療愈,我拒絕了,”說道這裡,哨兵的眼底似乎閃過了一絲光芒,然後笑了笑,有些無奈地說:“可你沒聽我的。”
丹鬱有點印象了,“哦,是你!”
“對,是我。”
“那你找我有什麼事嗎?”丹鬱問。
“我一直想親口跟你說聲謝謝,可是後來軍務又一直很繁忙,沒能顧得上,後來打聽到你的消息,卻聽說你已經……”
“還好你沒事。”
丹鬱笑了笑:“沒事的,不用跟我說謝謝。”
可哨兵卻說:“要謝的。當時我都以為基地要淪陷了,如果不是你堅持為我療愈,我的精神域後來一定會出大問題。”
聽他這麼一說,丹鬱也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當時他隻是舉手之勞,而且,他當時太難過了,不做點什麼,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過下去。
他救的是那裡的士兵,或許,也是在救自己,他也不是很清楚,隻是覺得該那樣做。那是他最困惑也最矛盾的一段時間。
但所有的所有,都過去了,他現在很好。
“可能有點冒昧,”哨兵繼續說道:“我想問一下,你有男朋友嗎?”
丹鬱愣了一下,然後下意識後退了半步,“我……我已經……”
“有了麼……”哨兵眼底閃過一絲失落。
“不,不全是,”丹鬱說:“其實我已經有伴侶了。”
可正如聞祈總也不信一樣,這話從丹鬱這麼一個還未畢業的學生嘴裡說出來,總是不怎麼真實,反倒更像是為了拒絕而編造出來的虛假謊言。
長久連綿的雨有了暫時的空歇,零星水珠從樹葉上滑落,滴在腳下未乾的道路上,濕潤的空氣裡滿是涼意,丹鬱說出的話也似乎因此透進了骨頭。
直到丹鬱說:“我很愛他。”
不可否認餘悸曾經的惡劣,對此,他始終無法認同,可是有些事不是非要去分個對錯的。餘悸獨自一人背負了一切,沒了記憶,沒了自我,在一開始的地方,最初的起點,是因為他的死亡。
在如此沉重的真相麵前,記不得了就記不得了,見不得光就見不得光吧,過去了就過去了,沒關係的。但這份愛意,又為什麼也得沒關係呢?
當然不能沒關係了,隻有這個,是一定要承認的。
所以丹鬱坦誠說出了那句話。
然後丹鬱轉過頭,朝著道路的儘頭走去,跟哨兵之間的距離漸漸拉大,直到消失在拐角。
過了拐角,就是那條長長的林蔭大道。
丹鬱剛一拐過去,卻不留神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首先聞到的是一股熟悉的味道,它掩在阻隔貼的隔絕之下,隻淺淡地透了些微淡香出來,於是丹鬱沒有後退,抬起眼就看到了那張過分熟悉的臉。
“你怎麼來了?”
眼前的人微微偏頭,長發垂落下來,在衣服上輕輕淺淺地滑過,扶起丹鬱:“有事去了趟禁閉區,順便就來了。”
丹鬱下意識看了周圍一眼,幸好現在學校沒什麼人,可即便如此,他還是看到有兩三個學生正往這裡走過來,丹鬱不安地站穩身形,懸在半空的手伸出又收回,最後很輕地拉住了餘悸的衣袖。
“可真夠順便的。”
學校和彆墅明明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方向。
他領著餘悸慢慢走在林蔭道上,遠遠的,對麵的學生似乎就注意到了他們,交頭接耳地說著什麼話。即使當上餘悸的臨時助理,可還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能跟餘悸一起走在這樣的眾目睽睽之下。
越是離得迎麵走來的學生近,丹鬱就越是有點莫名的緊張,像是生怕被彆人看出點什麼來,這條林蔭道好像也比平常遠了不少,總也走不到儘頭似的。
還未真正靠近,指間的衣袖就突然離了手,丹鬱微微一愣,緊接著,微涼落入掌心,餘悸就那麼拉住了他的手。
丹鬱下意識用力,想把手抽出來,低聲說道:“這裡有人。”
可餘悸卻說:“沒關係。”
長久以來用儘心力掩藏,現在又突然說沒關係,丹鬱想問為什麼,幾名學生這時從他們身旁走過,一閃而過的打量目光掃過他們身上,直到走遠了些,身後的竊竊私語才開始一句又一句地闖入耳畔。
丹鬱快嚇死了,甚至可以預判接下來的漫天流言,而掌心裡握住他的力道,卻分毫不減。
就在這條長遠的林蔭道上,他們像一對戀人一樣緩慢地走過,路上遇到了好幾批從這裡經過的學生,丹鬱總是不安,幾度開口想說點什麼,可每次一見對麵來了人,就欲言又止地閉上了嘴。
等終於走出學校,進到星船裡,丹鬱才問道:“你不怕被原沐生知道嗎?”
在丹鬱印象中,他在原沐生麵前似乎必須得維持某種形象才可以。
“怕什麼?”
餘悸就這麼無所謂地反問起他來。
丹鬱一臉苦惱:“我怎麼知道……”
餘悸坐上沙發,輕輕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讓丹鬱坐下來,隨手扯掉遮擋在眼睛上的布料,一雙墨藍色的眼睛露了出來,眸光微亮,一點點移過來,直到落在丹鬱的臉上。
然後微微一笑:“我可沒怕過什麼。”
丹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反正餘悸就是這樣的,半點都猜不透。他搖了搖頭,在餘悸身旁坐下,盯著那雙漂亮的墨藍色眼睛看了又看,問:“扯下來乾什麼?”
餘悸:“潤濕了,戴著不舒服。”
“……”丹鬱:“知道了,回去給你換。”
和餘悸在學校林蔭道牽手走過的那段路恍如一場夢,丹鬱總覺得恍惚,可後來又無法控製不斷地回想當時的一切。濕涼的空氣,掌心的溫度與力道,踩在路上濺起的水滴,來自身側好聞的信息素味道,以及一個又一個路人與他們擦肩而過時投來的目光。
這一晚,入夜很久之後,丹鬱都沒能睡著。
那時的天氣陰沉沉,可他好像站在了陽光灑進來的地方,不再隻能站在彆人看不到的陰暗之地了。
但他覺得他其實也沒有很高興。
可他卻輾轉反側,總也睡不著,抱著被子在床上滾過來又滾過去,滾過去又滾過來,就這麼翻來覆去好幾遍後,才發現被子都被他給纏在了身上,餘悸都沒蓋的了。
他緩緩挪過去,把被子搭在餘悸身上,然後靠在餘悸的肩頭,摟住餘悸的脖子蹭了一蹭。他的動作很輕,房間裡也很昏暗,暗得他也不知道餘悸是醒著的還是睡著了。
直到餘悸翻過身,把手撫在他的後腦,懶散說道:“你心情好像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