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易在樹下站了很久,一直到冬日的涼意浸透衣衫,整個人都冷得發僵,這才終於回了神。
他儘力放輕了動靜回去,但還是驚醒了睡著的人。
榻上的人披衣而起,點了燈看過來,溫聲問了句,“怎麼了?”
昏黃燈光映在她的臉上,她眼中還帶著點剛剛醒來的惺忪,但是並沒有被吵醒的煩躁,反而神色關切。
顧易突然覺得沒那麼冷了。
好像是那一豆燈火也帶來了足夠的暖意,讓身上被夜色浸染的冰涼褪.去,呼出的氣息重又帶上了溫度
。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緩著聲答:“沒什麼,睡吧。”
*
隨著顧老夫人的身體狀況漸漸穩定,顧易也終於不像是沒頭蒼蠅似的四處翻著醫術,也有點閒暇做彆的事了。
比如說看兵書,比如說用沙盤做模擬的演練、試圖複盤二年前的那一仗。
顧易性子溫善,但卻並不是一個脆弱的人。
相反,他身上的韌勁簡直過頭了。
那是他父兄皆歿的一場仗,大概是作為他人生轉折點的,這輩子最痛苦最黑暗的經曆。
但是他就是能一遍又一遍地撕開那血淋淋的傷口,不斷地複盤、不斷地去思考:到底是什麼原因,才能讓顧氏的大軍在占儘優勢的情況下,他父兄率軍輕出?又是怎樣的局麵,才能讓父兄那一次所率部屬全軍覆沒?
沒有知情.人,沒有生還者。
當年還是個十五歲少年的顧易和母親一起遠在金陵,他沒法親臨戰場,連戰後的殘骸都沒有看見。他隻能從那些一句一句夾雜著歎息憐憫的哀戚中零碎地拚湊出情況,然後在無數個深夜對著沙子壘起的地形推演當年的戰局。
恐怕顧老夫人都不知道,這個小兒子能執著到這個地步。
*
“北鄴大軍深入,糧草是命脈,他若是駐紮隴安,補給線必定沿瀧水而來,隴安地形很合適騎兵奔襲,可讓輕騎繞後,截斷糧道。糧草一斷,北鄴軍中必定人心不穩。”
原本一個人的書房裡,突然了聲音。
顧易愣了一下,抬頭看過去,“月娘?”
盧皎月其實已經來了一會兒了,但是顧易看沙盤看得太專心,一直沒有注意到。
她點了點頭,道:“我看書房的燈還亮著,就過來看看。”
這麼說著,摸了摸已經涼透了的水杯,順手把裡麵的水換上了熱水。
顧易應了一聲,目光卻不自覺地落在沙盤上,眉頭一點點蹙起,“太險了。”
他並沒有把盧皎月的話當做隨口一說,而是認認真真挪了沙盤上的小旗子,但是移動的手卻停在了一半。未免打草驚蛇,這一隊人必然不會太多,也就意味著他們一旦被北鄴大軍發現了,除了覆滅、沒有第二個結局。
盧皎月微微怔了一下。
她沉默了一會兒,低著聲,“……總要有取舍的。”
[阿嫦,打仗就是要死人的,沒有人可以讓每個人都活下來,我也不行。]
“你不可能讓每個人都活下來。”
[我並不敢說我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對的,但我必須做出決定。猶豫隻會死更多的人。]
“但你必須做出決定。”
[他們將性命交托我手,我隻能讓……]
“他們將性命交托給你,你隻能讓、儘可能多的人活下來。”
顧易愣愣地看過來。
盧皎月看著那張神情非常沉穩、卻仍舊能看出青澀少年感的麵孔,不由低低地歎了口氣。
顧易卻有些晃神。
好像也有誰,在他麵前低聲輕歎過——
‘阿易,你不合適。’
慈不掌兵,心太軟的人是不適合在那個位置上的。
那點消沉的情緒還不及醞釀,一個不輕不重的腦瓜崩落在額上。
那人語氣帶笑,‘怕什麼,還有我呢!’
‘你呢,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彆說讀書學義,你就是不學無術當個紈絝,你哥也能讓你在金陵橫著走。’
盧皎月其實也有稍許的恍惚,但很快就回過神來。
見顧易似乎在發呆,盧皎月就沒有再打擾他。顧易心思很細,她過來這一趟,即便不明說什麼,他也知道是提醒他該早點去休息了。
盧皎月放輕了動作關上了門,走到了在廊下,卻稍站了會兒,回眸看了眼那間仍舊燈火通明的書房,又稍稍仰頭、看向今夜漆黑無月的夜幕。
顧易確實不合適。
但是他沒得選,隻能被逼著在這條並不適合自己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
書房內,顧易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他下意識地想要喝點水,一抬手卻撈了個空。
放空的視線終於聚焦。
顧易有些困惑地看了眼杯子的位置,還是伸著手臂、從左手邊拿了過來。
……是溫熱的。
他愣了下,神情不自禁地放得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