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158(1 / 2)

曾經的榮茂通訊社內一派忙碌景象, 空氣裡彌漫著酸臭的味道與煙霧,好似黑雲壓城一般占據了通訊社上空一半的位置。副社長唐茗正抽著煙, 眯著一雙丹鳳眼透過銀邊眼鏡看手下送上來的文件。

他身上穿著四天未洗的灰色襯衫,腿上是穿了一個月沒脫下來過的黑色長褲,手邊的煙頭被他抽得見了底, 便順手丟進桌上裝了水的小水缸裡泡著。

當唐茗看完這一份新聞稿後, 他吐出一口濁氣, 好似肺裡的煙才遲遲從身體裡湧出,他抹了一把自己油膩得根根分明的頭發, 然後敲了敲桌上的按鈴, 頓時整個通訊社裡所有員工都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他。

唐茗生得模樣不錯,隻是太過不修邊幅, 胡子拉碴, 以至於不過二十九歲的年紀, 便看上去像是四十多歲的老學究。

不過形象對唐茗而言不值一文,在這樣的大爭之世,他可沒時間將功夫都花在打扮上,他需要信息,需要結交同行,需要防範各路牛鬼蛇神, 需要維持通訊社的正常運營,需要同各大商人保持友好, 偶爾需要謹言慎行, 偶爾又需要一鳴驚人, 他太忙了,因此脾氣更懶得收斂,直接將手中的稿子丟出去,數張信紙立即猶如天女散花飛得到處都是:“這都是寫得什麼東西?!我若是買這樣的報紙看那真是瞎了我的狗眼!”

“張眾呢?!給我過來!你看看你寫的到底哪裡將大老板給我們的信息整合完整了?!東一片西一片,就算給我一百萬讓我看,我都讀不下去!還和我說是留洋回來的,你就是這樣浪費你家錢的?!還不如把你留洋的學費捐給街頭專說‘豔鬼二三事’的老跛腳,資助他全年無休的把故事講完!”

“拿回去重改!大老板說了,今天若是不能印出來,咱們的投資也就泡湯了!你們要是覺得就這樣算了,消極怠工,那不如現在就給我滾出去,我還少發一個人的工錢!就算到時候就隻剩下我一個人,我一個人也做得比你們所有人都好!”

唐茗惡毒的話從嘴裡說出,眉飛色舞的樣子被站在門口的一個年輕公子瞧見,他立馬又變了臉色,露出個疑惑但與之前大相徑庭的和平態度走到雙開門大開的走廊上去,問眼前模樣著實標致的男人說:“你是誰?這裡是榮茂通訊社的地址,先生你是不是走錯地兒了?下樓後再往前走一百米,看見有個白色的石膏雕像的地方,那才是金家少爺辦的詩社。”

此前也有人走錯路,喝醉了的公子哥們摟著小姐們就要進來作詩。

顧葭在腦海裡想過唐茗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光聽名字,就幻想著一個穿著長袍的嚴肅學者,和他的好友杜明君或許差不多,可誰知道竟是這樣一個邋邋遢遢,恃才傲物的人物。

顧葭不著痕跡的愣了一秒,倒是意外地沒有對此人產生惡感,反而很是好奇,他還從未結交過這等有趣的人呢。

“是唐先生嗎?我不是來找金少爺的,就是來找你的。”顧三少爺溫柔的笑著,他的微笑裡明明白白盛著友善,任誰也無法抗拒這樣的示好。

可唐茗除了滿腦子疑問,根本沒有要主動接近顧葭的意思,表情也露出匪夷所思的古怪警惕,說:“那就奇了怪了,誰人介紹你來的?不過是誰都無所謂了,我們現在忙的很,先生不如晚些時候再來?”

顧葭看了一眼社內的確忙忙碌碌的眾人,對唐茗說:“唐先生不要這樣抗拒嘛,我又不是什麼吃人的年獸,也不打攪你工作,就因為陸老板說我挖掘的新聞都交給貴社了,所以想著過來看看進度,順便認識一下能夠讓陸先生刮目相看,投一筆巨款來扭轉乾坤的唐先生是何等的雄姿呢。”

唐茗耳朵裡隻聽見了‘陸老板’三個字,就立馬態度為之一變,笑得好像親見皇帝的小太監,搓了搓手,一見如故般拍著顧葭的肩膀,說:“哎呀!既然是陸老板介紹來的,怎麼不早說,害我如此怠慢,真是不知道如何挽救我的形象了!”唐社長一副無顏見人的樣子,好像顧葭隻要露出一點不高興,就要自掘墳墓然後躺進去謝罪。

顧葭見這人反差如此之大,也不怯場,和唐社長一塊兒親親熱熱的進了社長辦公室去,眼瞧著唐茗手忙腳亂地將辦公室收拾出一個乾淨角落,站在一旁勸道:“不必如此客氣的,本身我也還有朋友在樓下等我,我就是上來隨便看看,誰知道就看見唐社長方才發火的樣子了,是哪裡不順利嗎?”

唐茗拍了拍沙發,示意顧葭坐在自己旁邊,又讓外頭的剪了鍋蓋頭的小職員送來了兩杯清茶,兩眼淚汪汪的就開始哭,好像蒙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那是六月飛雪都不足以道明:“嗚嗚……真是讓您見笑了,我唐茗也是沒有辦法啊,這京城那麼多家報社,混口飯吃不容易,往年咱們通訊社還有海、關總長的小姨子在這裡掛名,算是咱們一個撐腰的法寶,如今也不靈驗了,再不得到陸老板這筆款子救急,明天咱們全社老老少少都要賣身去……”

顧葭連忙拍了拍唐茗的肩膀,唐茗順勢乾脆趴在顧葭腿上哭窮起來:“您是不知道,本身京城和天津就挨得近,天津有好些大報社和其他京城的報社也組成了同氣連枝的同盟,我們要想單乾那是絕不可能,所以正想法子拉攏陸老板,先生您既是和陸老板是朋友,不如告訴我們他喜歡什麼樣的風格?要寫到什麼地步?寫這篇報道的最終目的到底是為了弄垮貴人傑和吳家還是……”

顧葭見唐茗鼻涕都流出來了,一時雞皮疙瘩都抑製不住的往外冒,連忙從口袋裡抽出絹帕遞給唐茗,然後悄悄地推開唐茗,安撫道:“好啦好啦,唐先生莫急,首先直接叫我小顧就好了,顧某還當不得‘您’這個字;其次我也隻是和陸老板認識而已,哪裡知道他的心思,不過我想他或許隻是希望您如實報道救好,不偏不倚,隻求真相。”

唐茗卻搖頭,好像顧葭多不夠意思一般:“顧兄,你這樣搪塞我,真是把我當一般朋友了,我是對你一見如故,想要和你長久的交往下去。”

“我也想要和唐先生永遠好下去呀,我最是仰慕像唐先生這樣有才氣的人物了。”顧葭有點明白唐茗是什麼意思了,這是知道自己和陸玉山的關係好,知道所以想要曲線救國,讓自己替他再陸玉山麵前美言幾句的意思,“我觀唐先生方才的做派,認真至極,想必隻要繼續這樣下去,陸老板就沒有道理出爾反爾不是嗎?”

唐茗還是頭一回遇到這樣對自己‘撒潑’招數抵擋得進退有度的人,說話漂亮、模樣漂亮,眼裡都是誠懇,絲毫沒有哄騙的嫌疑,對比自己的市儈,唐茗還真是感到了一絲羞恥。

可這是唐社長的生存之道,這麼多年都是這麼過來的,要他改,一時半會兒也改不了了。隻得繼續賴皮下去。

唐茗創建這個榮茂通訊社不容易,他從十六歲起開始從小作坊做起,做到現在這麼大的規模,其間艱辛困苦無法概述。起初為了錢,如今是為了國,他希望自己的聲音繼續被所有人聽到,繼續給有學之士,愛國文人提供發表言論的舞台,就算讓他把自己的榮茂通訊社並入天津的目擊者報社之下也可以,隻要讓他繼續管理這裡,他認為所有的付出都不值一提。

說來也是十分有趣的,唐茗當年做的報紙基本上都是圍繞著各種明星八卦和軍、閥後院,胡編亂造各種吸眼球的內容,隻要賺錢就什麼都敢寫。

為此他吃過不少牢獄之災,然隻要花錢,他又很快被放出來,可見這個世道還是金錢當道。當時他花錢出去了,牢友卻沒能出去,因為大罵某軍、閥誤國,並且死活不悔改,剛硬的表示‘隻要老子出去,寫不死你老子就是小婦養的!’,因此被留在了裡麵。

唐茗和這樣激進的愛國分子打過不少交道,起初很以為這些人都瘋了,不知道在為何而奮鬥,如今的大爭之世縱然兵荒馬亂,也是充滿機遇的時代啊,多花點心思養活自己不好嗎?

那位牢友和唐茗關在一個牢房,致力於感化唐茗,知道唐茗開了報社卻在賣些亂七八糟的豔文,實在痛心疾首,蓬頭垢麵之下眼睛賊亮,抓著唐茗的手就說【朋友,你每天賺著那些錢,真的開心嗎?】

唐茗當然說‘開心’,總比飯都吃不飽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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