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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一路顛簸勞頓,終於回到皇城的時候已是黃昏。

夕陽西下,餘暉籠罩著整個皇城,讓本就巍峨華麗的宮殿更顯金碧輝煌。

白日的炙熱還沒消散,難得興起的晚風也是熱的,讓扶著陳敬手臂從馬車上下來的齊子元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

早知道這麼快就要回來,還不如一開始就不去,因為有了對比,山間的清涼讓這都城的酷熱變得愈發難以忍受起來。

“陛下,”見齊子元站在馬車下望著仁明殿的匾額久久沉默,陳敬適時地開口提醒道,“孫大人已經到了,正候在外殿。”

“朕這就過去,”齊子元回過神來,“讓膳食局備些清涼解暑的吃食送來。”

陳敬應了聲:“奴婢這就去。”

因著齊子元要回來,仁明殿內早早地備好了冰鑒,倒讓本該悶熱的殿內比室外還涼上幾分。

孫朝到了已經有一會,正端坐在椅上捧著內侍奉上的茶盞心不在焉地喝著。聽見殿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立時抬起頭來,而後就瞧見一身淺色小袖袍衫的年輕皇帝腳步匆匆地進到殿內來。

幾日的休養讓齊子元氣色好了許多,連坐了幾個時辰的馬車,麵上也不見絲毫的疲憊,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帶著已經許久不見的元氣,唯有右臂包裹起來的傷處和這一身格格不入,顯得格外礙眼。

孫朝放下茶盞,起身施了禮,再抬頭時,目光不自覺地就停在齊子元的右臂,眉頭微微皺起,語帶擔憂:“前日聽說陛下在龍首山遭遇刺客,還受了傷,現在可好些了?”

“那刺客出現的突然,所以不小心劃了個口子,不要緊,”齊子元在椅上坐下,示意孫朝也落座,“天氣炎熱,還要你專門來一趟,辛苦了。”

“陛下前腳從龍首山回來,後腳就召臣而來,必是有要事,”孫朝坐回椅上,“而且,就算陛下今日不召臣,臣本也打算到龍首山去探望陛下,也把這幾日的事稟報一二。”

“這幾日的事……”齊子元單手接過陳敬遞來的茶盞,略沉吟了片刻,知道陳敬識時務地帶著一旁伺候的內侍退了下去,才開了口,“周濟桓的案子?”

“是,”孫朝點了點頭,“因要結案,這幾日臣一直在整理周濟桓案相關的卷宗,從一些周府下人的供詞裡,又發現了一些周濟桓過往做下的事,其中大都是任外官時所做,類似私占土地、收受錢財之類,已經按照供詞去追查相關人員,卻有一件臣心存困惑,所以想著來向陛下稟奏。”

“你既然想著來專門找朕,就不會是小事,”齊子元放下茶盞,凝神看著孫朝,“但說無妨。”

“去年八月,周濟桓府裡的一個長隨奉命將一對不知身份的老夫婦送出了都城,安置在城外幾十裡的一個村子裡,並且每隔十日過去送一次錢糧,直至陛下繼位。”孫朝輕聲道,“臣派人去那村子裡查過,那對老夫婦在陛下繼位後的第二日,因為意外失火,死在了那間房子裡。”

“又是意外失火……”聽見這四個字,齊子元立時就想起了許戎的父母,不由閉了閉眼,“這對老夫婦的身份查到了嗎?”

“臣派人去查過,這對老夫婦本是安州人士,多年前為逃水患而來到都城,因為沒有土地,以做苦力為生,此外並沒有什麼特彆的身份,所以臣又讓人去查了他們的子女親眷,”孫朝回道,“他們膝下本有三子兩女,逃難時不幸夭亡了一子一女,所以到達都城之後,為了糊口,便將不足十歲的二子送進了皇城。”

齊子元隱隱地聽出了些許疑慮,微皺眉頭,問道:“然後呢,這二子人在哪裡?”

“早幾年一直在皇城內,都是做些繁重的粗活,後來便托了些關係,求了當時的內侍總管,”孫朝道,“調去了行宮。”

“行宮?”齊子元微微睜大了眼睛,“那他人現在……”

“當日太上皇在行宮中毒後,因一時查不出凶手,行宮內所有有嫌疑者,都被送往了大理寺,”孫朝回道,“其中有幾個因為經受不住嚴刑拷打,先後死在了大理寺獄中,其中就包括了那位。”

“這麼巧又死了,”齊子元搖了搖頭,皺著眉頭仔細回想著孫朝剛剛的話,“回想起來去年八月差不多是皇兄中毒的時候,而朕登基那日也正是謀害皇兄的所謂幕後指使伏法的日子,所以你的意思是……”

“臣隻是心存疑惑,覺得實在是巧合,”孫朝猶豫了一下,坦誠回道,“此事關係緊要,臣不敢妄下斷言……而且,陛下也說了,太上皇被投毒一案早已結案,凶手秦遠也已伏法。”

“秦遠被皇兄遣回原籍已有多年,又何必突然對皇兄發難,歸根結底,他不過是個替罪羊而已,”齊子元垂下眼簾,一眨不眨地看著地磚上的紋路,思緒發散,“所以是周濟桓買通了那個內侍給皇兄下了毒,條件是厚待他的雙親,卻在秦遠‘歸案’之後悄悄處置了那對老夫婦,將所有的痕跡都掩藏的一乾二淨。又或者,不止周濟桓?”

孫朝聽到最後一句,忍不住瞪圓了眼睛:“陛下的意思是……”

“朕先前一直想不明白,周濟桓服毒自儘,僅是為了不死在朕手裡嗎?當時我們並無十足的證據證明宋清的死與他有關,若再有周家在朝中斡旋,僅憑著構陷宋清一事,根本不足以要他的命,”齊子元說著話,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桌案,“但若是周家並不想保他呢?當時因為周濟桓不肯招認,朕執意去挖他的陳年舊事,若順著查下去一定會查得比今日還深,說不定就會查到周家頭上,謀害一國之君……”

說到這兒,他抬起頭看向孫朝,語氣篤定起來:“所以那一日周潛出現,並不是真的關心周濟桓,反而是給他的一個訊號,一個周家放棄了他的訊號。”

饒是孫朝經曆了種種或繁複或凶險的案件,此刻也不由沉默,好半天才開口:“那若真是如此,陛下打算如何,謀害一國之君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周家必定會無比小心,而且就算真的查出了罪證,陛下……”

說著話,他的聲音低了幾分,語氣誠懇,“且不論太後的存在,周家畢竟是累積了數百年的世家,牽扯著不知多少人的利益,即使是陛下,輕易也難動得了他們。”

“朕也沒想過要動周家,”齊子元說著話,慢慢地握緊了拳頭,“朕隻想著犯錯之人能得到應得的懲罰。”

孫朝一滯,猶疑著開了口:“那……”

“此事如何處置朕還要再想想,但是先查一查倒也無妨,”齊子元垂下眼簾思索了一會,抬頭看向孫朝,“除了此事,周濟桓案處置的如何?”

“事關宋清案的所有周濟桓的罪證、供詞等一應提交給了大理寺和刑部複核,涉案之人皆已按律判處,待大理寺和刑部確認無疑後,便可徹底結案,”孫朝回道,“周府其他確認與案子無關的人,已經按照陛下的意願,儘悉釋放,由著他們去自尋出路了。”

“好,”齊子元說完,不知想到什麼,突然又問道,“周濟桓的家眷呢?”

“家眷?”孫朝愣了一下,才回道,“陛下,周濟桓並無妻室,後宅裡隻有一位太後昔日的貼身侍女負責周府的瑣碎家事,臣仔細查過,這個侍女隻負責周濟桓的飲食起居,對其他事端一無所知,便一並釋放了。”

“這樣……朕也好向母後交待了,”齊子元輕輕點了點頭,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麵色也正常了許多,“此案到了今日,也算了結了,這段時日,實在是辛苦了。”

“本就是臣的職責所在,而且,能夠讓周濟桓歸案,還宋大人一個清白,也算是了了臣的一樁心事,”孫朝聲音低了幾分,“不然等宋大人下葬,臣都無顏去他的墳前奉香。”

“宋清人已不在,自是沒辦法再謝你了,”齊子元說著話,突然起身,朝著孫朝深深一揖,“朕卻實在是該謝你的。”

“陛下不可!如此便是折煞臣了,”孫朝急忙也跟著站起身來,幾步上前扶住齊子元的手臂,“陛下還帶著傷,怎可如此!”

“不這樣,朕也不知道還能如何表達心底的謝意了,”齊子元直起身子,彎著眼睛露出一點笑意,“朕在這朝中可用之人並不多,能有孫大人如此殫精竭慮不辭辛勞地幫著查清此案,實在是朕的幸運。”

孫朝沉默了一瞬,而後躬身朝著齊子元也深深施了一禮:“能遇到陛下這樣的國君,是天下子民和大梁江山的福澤。”

“若能如此,朕倒是死也能瞑目了,”齊子元笑著搖了搖頭,伸手扶起孫朝,一雙眼睛安靜地看著他,“朕倒是還有一件事關天下子民和大梁江山的事要勞煩你。”

第九十二章

不出半日,孫朝被任為安撫使,即日趕赴北關察治奸宄、巡查邊境的消息傳遍了前朝後宮,毫不意外的,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其實江家在北關多年,手握重兵,根基深厚,又是太上皇齊讓的母族,新帝對其打壓並不是什麼讓人意外的事兒。早在齊子元初繼位時,朝中就不少人揣測甚至獻過策,但齊子元不僅毫無動作,甚至還和太上皇齊讓愈發的親近起來。

群臣不解,卻也樂得這種安穩,倒是沒想到他會在剛費儘周章處置了周濟桓的時候突然有了這樣的舉措,讓人很難不聯想到前幾日那樁和北關沾了些關聯的刺殺案。

朝中不乏聰明人,捋清了前因後果之後,心中逐漸有了判斷——

歸根到底,刺殺案隻是個由頭,到底與江家有沒有關聯也不好說,毋庸置疑的是齊子元確確實實是要對江家動手了。

仔細想想倒也能夠理解,初繼位時朝局不穩,驀地動手不僅動機太過明顯,江家也未必沒有防範,經曆了這大半年的時間,看起來一無所知的小皇帝已經逐漸在朝中立了足,又趕上有了發作的由頭,江家若是沒有不臣之心,總要吃些啞巴虧,若是有不臣之心,更顯得小皇帝師出有名。

但這朝局怕是再難安穩下去了。

朝臣們心中所想齊子元心中也能猜到個大概,卻渾不在意,下了旨意後便以養傷為由,拒絕了一切覲見,從早到晚歇在仁明殿裡,除了一些事關緊要不得不批閱的奏折,其餘朝政一概不理,或是讀書或是睡覺,又或者什麼都不做,隻坐在殿門前的樹蔭下聽著蟬鳴鳥叫安靜地發呆。

卻是他自穿越以來,難得地享受到的閒暇,但這閒暇也沒能持續太久,因為沒幾天就到了周太後的生辰。

自那日匆匆忙忙地跟著齊讓去了龍首山,母子倆便再不曾見過麵,回到皇城雖也有幾日,齊子元卻隻是遣人去慈安殿送了些東西,以養傷為借口一直不曾上門探望——他還不知道要怎麼麵對周太後,不管是周濟桓突如其來的死,還是自己占據的這具身體那見不得光的身世。

但終究是不可能一直逃避的。

因著周太後不喜熱鬨,便取消了生辰這日的宴筵,改為了去淨塵寺奉香——發生了如此多的事端後,周太後還願意去這淨塵寺,齊子元其實是意外的,但他承諾在先,更重要的是,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周太後做些什麼。

淨塵寺在都城城郊的山裡,路途不算遙遠,卻也要耗費些時辰。去奉香總不好到的太晚,因而天還未亮,齊子元就被任勞任怨的陳敬從睡夢中叫醒。

好不容易休養了幾日驀地又過回了這種天不亮就起床的日子,齊子元分外不適,耷拉著眼皮在床榻邊坐了許久才終於找回了一點意識,一邊打著嗬欠,一邊朝著陳敬問道:“朕那幅字裱好了嗎?”

“自是裱好了的,”陳敬說著,從書案上拿過一個細長的盒子,“奴婢正打算拿給陛下看看呢。”

“看就算了,那字寫成什麼德行朕心裡有數,”齊子元抽了抽鼻子,語氣無奈,“原想著在行宮這幾日讓皇兄抽空指點一下,結果傷了手臂,隻能從過往的字裡挑這麼一幅,也不知道母後會不會嫌棄。”

“奴婢不怎麼識字也看得出來陛下的字跡進步極大,連太傅都近段時日都不再逼著陛下練字了,”陳敬將盒子收好,示意身後的內侍將梳洗用的東西端進來,“這字是陛下的心意,太後不僅不會嫌棄,一定會喜歡的很。”

“喜不喜歡的……”齊子元輕輕搖了搖頭,“朕隻希望她能開心點就好了。”

作為齊子元的貼身內侍,陳敬對他的心思了解的很,聞言立時開口道:“瞧見陛下太後就會開心了。”

“這皇城裡的事兒若是這麼簡單就好了,”齊子元撇了撇嘴,伸了個懶腰,“朕還是先洗漱吧。”

用微涼的水洗了臉,齊子元整個清醒了不少,換上了尚衣局送來的新衣,還專門替自己選了一支青玉的簪子,站在銅鏡前仔仔細細地察看。

“還是難得見到陛下這麼在意自己的衣飾,”陳敬將齊子元挑選的玉佩替他佩戴好,直起身子將人整個打量了一遍,“這衣料還是太後先前定下的,陛下穿著果然合適。”

“朕也是想著這個,才專門選了這身,”齊子元低著頭檢查了一下衣襟,又問道,“皇兄回來了嗎?”

“剛奴婢得了信,說是太上皇決定直接從行宮去淨塵寺,”陳敬回道,“就不回皇城了。”

“這樣也好,依著現在的形勢,就是回來了也不好再同車出發,”齊子元說著話,垂下眼簾,聲音也低了幾分,“算起來,都好幾天沒見到皇兄了,今天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機會好好說幾句話。”

“太上皇雖不同去淨塵寺,總還是要一同從淨塵寺回皇城的,”眼見齊子元有些失落,陳敬也不由感慨,“奴婢也希望此事早些過去……陛下這幾日雖然難得清閒,卻還是不如在行宮裡和太上皇一起的時候自在。”

“皇兄在的時候,朕總是心安的,”最後理了理衣擺,齊子元借著銅鏡將自己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走吧。”

馬車正候在仁明殿外,接上齊子元後,在皇城裡轉了一圈,來到了慈安殿。

齊子元下了馬車,還沒來得及整理衣袍上的褶皺,就看見周太後扶著侍女的手緩緩走了出來。

回想起來也不算很多日未見,齊子元卻莫名湧起了一股生疏感,直到看著周太後走到近前,目光一如往日般溫和卻又含了幾分關切,才回過神一般行了一禮:“母後。”

“瞧見皇兒氣色還不錯,哀家也就放心了,”周太後抬眸,將齊子元從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傷可好些了?”

“本就不妨事,現下也快愈合了,”齊子元說著話,語氣裡帶了歉意,“是兒臣不好,這幾日沒去探望母後,還平白讓您擔心。”

“哀家現下身體康健,本也用不著天天探望,”周太後伸出手,替齊子元理了理衣襟,“皇兒的心思哀家都明白。”

聽見周太後這麼說,齊子元喉頭不自覺哽了哽,深吸了一口氣後才露出一點笑容,伸手扶住周太後的手臂:“兒臣扶您上馬車。”

周太後也彎了眼睛,輕輕點頭:“好。”

不管是周太後還是齊子元都不喜歡太大的排場,因而這次去奉香,除了貼身的近侍和隨行的宿衛,文武朝臣又或者是宗親的親眷都未得同行,隻選了輛寬敞的馬車,母子二人同乘。

扶著周太後落了座,又從陳敬手裡接過了路上要用的茶盞吃食,一應安排妥當後,齊子元才終於也坐了下來。

馬車緩緩地啟動,一時間耳邊隻剩下了車輪碾過青石磚路麵發出的聲響,時隔數日,母子二人再次單獨共處一個空間,卻一時無言。

齊子元其實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該不該開口,畢竟直到現在他都還不知道,對於周濟桓之死,周太後到底是個什麼態度,總怕自己冒然開口反倒打破此刻的安寧。

最後到底是周太後先開了口。

她半靠在車壁上,目光穿過半敞的車簾,一眨不眨地看著車窗外路過的街巷,語氣感慨:“算起來,哀家有好多年沒走過這都城的路了,外麵的街巷也早不是哀家記憶裡的了。”

齊子元順著向外看了一眼,溫聲道:“母後要是願意,找個稍微涼爽的日子,兒臣陪你在這都城裡好好逛逛就是。”

“那倒不用,哀家也隻是一時感慨,”周太後輕輕笑了一聲,手指拂過腕間,無意識地摩挲著那串碧綠的佛珠,“這都城裡早已沒有了哀家的家,哀家也沒什麼逛的興致。”

齊子元微垂視線,目光凝在那串佛珠上,抿了抿唇:“母後……”

“周濟桓之死是他咎由自取,皇兒不必介懷,哀家也不怨你,”周太後撥弄著佛珠,輕歎了口氣,“若要怪,其實應該怪哀家,這些年來對於他做的一些事,哀家不是沒有察覺,隻是大抵是在這皇城裡待得久了,便變得麻木冷漠起來,對於不會損及自己的事,也懶得去過問,才讓他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

“周濟桓這些年或許幫了母後不少忙,但他做下的錯事也怪不得母後頭上,”齊子元開口道,“很多事看起來是為了母後又甚至為了朕,但歸根到底,還是為了他自己的野心而已。”

“他的野心……曾幾何時,他的心願其實是周遊大梁,最後尋一處風景秀麗的地方終老,”周太後撥弄佛珠的動作微頓,目光有些飄散,“奈何生在這世家,人便不能再做自己了。”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仿佛是在說周濟桓,卻又好像是在說自己。

齊子元聽得心中難受,起身半蹲在周太後跟前,仰頭看著她的眼睛:“那母後當日的心願是什麼?”

“當日的心願?……時日太久了,哀家記不清了,”周太後偏著頭思考了一會,而後搖了搖頭,垂下目光看著齊子元,“現在的話,哀家隻希望皇兒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就這些嗎?”齊子元抿了抿唇,“我以為您會希望我成為一個好皇帝。”

“其實哀家從一開始就清楚,你並不想做這個皇帝,但當時朝局混亂,你若不來做,換了彆人也容不得我們母子,也隻好硬著頭皮將你送到了這個位置,”周太後伸手輕輕摸了摸齊子元的頭發,語氣溫柔,“起初的時候自然是希望你能獨攬大權,掌控朝局。可時日久了,尤其經曆了其後的種種波瀾,哀家倒是寧願當日不曾把你召回皇城。”

“但兒臣畢竟是回來了,還坐在了這皇位上,”齊子元緩緩道,“所以母後不用擔心,也不用後悔,兒臣能保護好自己,更能護好您。”

“哀家知道,”周太後輕輕點頭,“能走到今日,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挑開了心結,齊子元從心底鬆了口氣,再麵對周太後時自然了許多,母子間又恢複了往日的融洽,一路說說笑笑的,讓前往淨塵寺的這段路程輕鬆了許多。

小半個時辰後,馬車終於停了下來,陳敬的聲音立時從車外響起:“陛下,太後,淨塵寺到了。”

齊子元掀開車簾看了一眼,發現馬車是停在了山門外,不由回頭朝周太後看了一眼,對方立刻明白了他的擔憂,輕輕笑了一聲:“既是來拜佛,便該誠心一些,多走幾步路而已,哀家也不至於就受不了。”

“那兒臣陪著您慢慢走。”

齊子元說完,先下了馬車,而後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周太後扶了下來。

齊讓已經候在了山門外,瞧見齊子元二人下了馬車,他向前迎了幾步,目光在齊子元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後才偏轉視線,朝著周太後施了一禮:“見過母後。”

“今日隻我母子三人,阿讓不必如此多禮,”周太後微微頷首,一如以往麵對齊讓時那般溫和,“這麼熱的天氣,哀家本想著讓你在行宮好好休養,卻沒想到你還專程趕過來這趟。”

“今日是母後生辰,身為人子兒臣也該儘儘孝心,況且當下這個時候,兒臣若是不來,豈不是讓人誤會兒臣與陛下間起了什麼嫌隙?”齊讓說著話,目光轉到了齊子元身上,“多日未見,陛下的傷可好些了?”

雖然是關心的話,語氣卻是淡淡的,麵上也不見什麼表情,隱隱的似乎還帶了幾分不耐。

已經許久沒從齊讓口中聽見這樣疏離又冷漠的稱呼,齊子元不由怔了一下,迎上那雙熟悉的眼睛才又回過神來,將湧上心頭的幾多情緒勉強壓了下去,微微揚了一下唇,笑意卻不達眼底,客氣地開口:“有勞皇兄記掛,朕已經好多了。”

“我也覺得是,”齊讓似笑非笑,輕輕哼了一聲,語帶嘲諷,“陛下不顧勞頓返回都城連夜便召見了孫朝,想來傷處是沒什麼影響的。”

“今日是母後的生辰,”齊子元微抬眼,毫不逃避地迎上齊讓的視線,“皇兄若是想討論朝務,不如等過了今日?”

“我隻是隨口一提,並沒有要過問朝政的意思,陛下不用放在心上,”齊讓說著話,微微側身,朝著周太後示意,“眼見太陽越升越高,母後還是先進殿奉香吧。”

周太後抬眸看了他一眼,又有些奇怪地看了看齊子元,而後才點了點頭,扶著侍女的手臂先行向前走去,留下他們二人一時相顧無言。

“皇兄不走嗎?”眼見周太後已經進了山門,齊子元才又開了口,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麵前的齊讓,卻不能再說更多的話。

齊讓沒接話,目光落在齊子元右臂上,而後朝陳敬瞥了一眼,見他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後,才終於道:“陛下也請吧。”

這淨塵寺並不算大,但因為整間寺是沿著地勢修在了山上,四下裡綠樹環繞,空氣清新,竟是難得的好景致。

齊子元一路向前走著,聽著四下裡清脆的鳥叫,忍不住想起了隻住了幾日的龍首山,而後不自覺地就看向了幾步之外的齊讓。

安靜地向前走著的齊讓似有所查,腳步微頓回過頭來,而後就迎上了齊子元的目光。

四目相對之間,明明什麼話都沒說,卻又好像袒露了無數的心事。

齊子元收回視線,看著腳下的石階,在心底忍不住自嘲——明知道這種時候、這種場合下,為了先前好不容易設下的餌也是不能太過親近的,麵對這樣陌生的齊讓,卻還是難免從心底生起了幾分委屈。

不過是幾日的工夫,竟起了這麼多黏黏膩膩的情緒,真是越來越沒出息了。

胡思亂想間,注意力便也不怎麼集中,雖然看著腳下,卻還是一不小心踩空了,還沒來得及反應,一隻微涼的手抓住了齊子元的手腕,在他站穩之後又迅速地鬆開。

“陛下縱是有再多的心事,”齊讓微微蹙眉,語氣依然是淡淡的,仿佛嫌棄至極,“也該當心腳下才是。”

腕間似乎還殘留著微涼的觸覺,齊子元不怎麼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多謝皇兄關心。”

齊讓掃了他一眼,沒再接話,回過身繼續向前走去。

負在身後的手卻不自覺地攥緊了袖口,給上好的衣料留下了鮮明的褶皺。

“陛下,”見齊子元還站在原地,陳敬低頭朝他腳下看去,“您的腳踝沒事吧?”

“沒事,”齊子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後又緩緩吐出,“母後要到主殿了,我們快些走吧。”

看著他走了幾步,確實沒見有什麼不適,陳敬這才放下心來,快步跟了上去。

第九十三章

作為一個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當代大學生,齊子元自然是不信神佛的,算上穿越前的十八年,到寺廟裡奉香也是人生中的頭一次,卻在邁進殿門的那一瞬不自覺的被四下裡安靜到有些沉重的氣氛所感染,腳步也跟著慢了下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幅極難用言語能形容的了的畫麵,不管是高大威嚴的佛像,又或者是繚繞的香霧,還有在空蕩蕩的大殿內回蕩著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木魚聲,都給齊子元這個無神論者造成了巨大的衝擊。

有那麼一瞬,他突然就能夠理解,為何有人會寄希望於這些冷冰冰的佛像,尤其是當他抬起頭凝視著那栩栩如生的佛像時,竟真的從那雙本該無神的眼底看出了一絲悲憫。

也難怪發生了這麼多的事,尊貴如周太後也還是要不辭辛勞地到這山林間奉上一炷香。

雖然沒有許多繁瑣的流程,但為了保證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幾個人的安危,宿衛早早地將淨塵寺上下肅清了一遍,屏退了無關人員,隻留下一位年邁的僧人守在佛像前,全程陪著三人獻香祈願。

懷揣著好奇和敬畏,齊子元在那僧人的引導下獻了香,而後跪在了佛像前正中的軟墊上,輕輕閉上了眼睛。

彆人跪拜神佛皆是心中有所求,可他跪在這裡,卻隻想享受在這一刻難得的安寧。心念微動,他緩緩睜開眼,微仰頭凝視著高高在上的佛像,許久之後,才慢慢躬下身子叩了首。

齊子元素來是個樂天知命的,所以也沒有什麼想為自己求的,但在這樣的氛圍之下,也難免想要試上一試,於是思來想去到最後,終還是閉上了眼睛,在心中悄悄地許願——若這天地間真的有神佛,就希望可以保佑同在殿中的對現在的自己來說最重要的那兩個人此生平安康健,順遂無虞。

一個十分簡短的願望,齊子元卻思索了良久,等他再睜開眼,身邊的二人已經儘悉起身,左手邊周太後正仰著頭看著佛像不知在想些什麼,而右手邊的齊讓……

殿內光線昏暗,齊子元卻仍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正一眨不眨地落在自己身上。

不知道齊讓信不信神佛,但在這樣的場景下,人的反應是做不得假的吧,雖然有諸多不得已,這人的注意力卻還是放在了自己身上……先前從心底湧起的委屈突然間就消散了個乾淨。

相處的模式或許是要改變的,但齊讓還是記憶裡的齊讓,這點是不會變的。

齊子元微垂眼簾,將眼底的笑意掩藏,扶著陳敬的手臂慢慢站直身體,朝站在佛像前的僧人輕輕點了點頭,而後看向仍立於佛像前的周太後:“母後,已讓人提前備下了齋飯,現在過去嗎?”

周太後應了一聲,卻沒有立刻回身,反而是向前走了兩步,摘下那條一直戴在手腕上的翡翠佛珠,放在了香案上。

齊子元微怔,低低開口喚了她一聲,卻不知道要再說些什麼。

因著對周濟桓的憎惡,齊子元自然是不願意周太後再與他有絲毫的關聯的,但眼瞧著她的舉動,卻不由自主地擔憂。

“既是在這裡開光,便讓它歸於這裡吧,”周太後久久地看著那佛珠,許久之後才終於回過身,朝著齊子元露出一個格外溫柔的笑容,“去吃齋飯吧。”

齊子元朝香案上看了一眼,而後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上前扶住了周太後的手臂:“好。”

上一次母子三人一起用膳還是除夕夜,時隔大半年的時間,發生了許多的事情,也換了地點,但再坐在一起的時候,卻還是似曾相識的氛圍。

其實周太後對齊讓的忌憚和防備早已在這大半年裡齊子的成長中逐漸地消散,但相差不過十餘歲的繼母子關係注定了讓他們沒辦法像親生母子一樣親近,縱使再無惡意,也隻能勉強維持著皇家的周全和體麵——若是早些時候,和二人關係都發生了突飛猛進變化的齊子元還能在中間調節一下氣氛,偏偏按照當下的境況,他和齊讓也不好有太多的互動。

於是一頓飯吃得格外安靜,除了一些故意而為之的關切,多餘的話都沒說上幾句。所幸的是這頓齋飯遠遠超過了齊子元的期待,清淡簡單的菜式也能做得色香味俱佳,倒讓本打算為了周太後隨意將就幾口的他吃的心滿意足。

因為沒有過多的交流,一頓飯吃完也不過剛過午時,因著其後沒有宴筵,也不急著趕回皇城,時間充裕不說,又顧及到周太後的身體,齊子元便做了決定,在淨塵寺暫歇一陣再動身回皇城。

說是要暫歇,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前幾日休養的太好,明明天不亮就起床,一路折騰了這小半日,齊子元卻沒有丁點睡意,貼心地將周太後送進了歇息的寮房後,便帶著陳敬和一眾隨侍護衛,百無聊賴地在寺裡轉了起來。

正午的陽光正耀眼,孜孜不倦地炙烤著大地,山間雖然涼爽,走了一會,齊子元前額還是沁出了汗,身上的衣料也逐漸的被汗水浸濕。

陳敬素來細心,眼見他如此,便放慢了腳步想著找一處能遮陰的地方歇息,而後就瞧見了不遠處樹林間的涼亭,還有安坐在其中的齊讓。

“陛下……”陳敬腳步微頓,下意識朝身後看了看,才小聲提醒道,“太上皇在裡麵。”

“朕知道,”齊子元說著話,輕輕哼了一聲,轉過視線看向陳敬,聲音微揚,“怎麼,皇兄在的地方,朕就去不得嗎?”

陳敬連忙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隻要陛下願意,想去哪裡都是可以的。”

“那朕今日就要去這座亭子,”齊子元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陳敬一眼,“你們都在這兒等著,不要打擾朕。”

陳敬立時應了聲:“是!”

倒不是對身邊的內侍和近衛不信任,隻是這偌大的淨塵寺裡未必就沒混進幾個有心之人,因而一路進到那涼亭裡,齊子元都繃著一張臉,直到確定四下裡再沒旁人能聽見自己說話,才悄悄地舒了口氣,低低開口:“皇兄……”

“怎麼沒去休息,”齊讓麵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若離得近了,就可以從他那雙波瀾不驚的眼底看見分明的關切,他端坐在石凳上,抬眼將齊子元從上到下掃了一遍,聲音放得極輕,“腳踝沒事吧?”

“腳踝?”齊子元愣了一下才想起奉香前自己踩空的事,連忙回道,“沒事,就是當時分了心不小心踩空了,還好有皇兄在。”

“其實當時我也有分心,”齊讓彎了眼睛,“還好是分到了你身上。”

縱使有很多事已經是心知肚明的,驀地從齊讓口中聽到這樣的話,齊子元還是不由睜大了眼睛,語氣裡是分明的難以置信:“皇兄?”

“我就是有些不太習慣,”齊讓自嘲一般笑了一聲,朝著對麵的石凳抬了抬下頜,“難得尋了機會,坐一會,好好說會話。”

“好,”齊子元依言坐了下來,朝四下裡看了一圈,才又將目光轉回到齊讓身上,“皇兄好像瘦了。”

“才幾日,”齊讓彎了眼睛,目光幾乎是凝在齊子元臉上,“哪就瘦得那麼快?”

“才幾日嗎?”齊子元撇了撇嘴,語氣裡帶了惆悵,“就是快馬加鞭的趕路,孫朝也得還有幾日才能到北關……也不知道布完這盤棋還要多久?”

“是要費些時日,”齊讓輕聲道,“但若最後的結果是好的,這一切便都值得。”

齊子元點了點頭:“我知道的。”

到底是場景不合適,即使知道四下裡無人能聽見,除了簡單的關心,一時也再說不出彆的什麼話,安靜地對坐了一會後,終是齊讓率先開了口:“也差不多了,再坐下去該惹人懷疑了。”

“嗯,”齊子元應了聲,卻還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眼巴巴地看著齊讓,“皇兄今日一起回皇城吧?”

“嗯,戲既然開幕了,總要參與進去,”齊讓緩緩道,“維楨也會一並回去,若有什麼事,可以找牢靠的人傳信給他,反正他時不時的會帶許戎在皇城裡閒逛。”

“好,”齊子元點了點頭,終於站起身來,“那我先走了。”

齊讓微抬眼,安靜地看著他:“照顧好身體。”

“皇兄也是。”

齊子元說著話,深深地吸了口氣,衣袖一甩,頭也不回地向涼亭外走去。

眼瞧著齊子元走來,陳敬立時迎上前來,卻迎麵對上一雙冷冰冰的眼睛,不由停下腳步,微躬身道:“陛下,太後已經休息好了。”

齊子元沉著一張臉,語氣淡淡的:“既然母後休息好了,那便回去吧。”

“是,”陳敬應聲過後,朝著樹林間的涼亭看了一眼,“那太上皇……”

“你還怕皇兄找不到回皇城的路?”齊子元輕輕哼了一聲,“皇兄的事,我們還是少操心的好。”

陳敬微低著頭,連連應聲:“是,陛下。”

第九十四章

申時剛過,太陽向下落了些許,卻依然是明晃晃的曬得人睜不開眼。

一路將周太後送回了慈安殿,又陪著說了會話,眼見她因為天氣炎熱和來回的勞頓而生起了倦意,齊子元送出了事先準備的生辰禮,主動告辭回了仁明殿。

皇城裡依舊是炎熱的,不過是從慈安殿到仁明殿這一段短短的距離,身上簇新的袍衫被汗水浸了個通透,因而一進門齊子元就坐到了冰鑒前,拿出了一直冰在裡麵的烏梅湯,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

微涼酸甜的烏梅湯順著喉管一路向下,驅散了縈繞在身上的暑氣,讓齊子元忍不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幸好還有這冰鑒,不然真不知道這夏日要怎麼過。”一口氣喝光了剩下的半盞烏梅湯,齊子元終於稍稍活過來些許,一邊脫身上的外袍,一邊朝著陳敬問道,“今天的奏章多嗎?”

“回陛下,和昨日差不多,”陳敬朝著殿內的其他內侍揮了揮手,看著他們都下去之後,才又放低了聲音道,“陛下派去尋人的近衛回來了。”

“這麼快就回來了,”齊子元動作微頓,視線從陳敬臉上掃過,心下了然,“沒找到人?”

“也算是找到了,就是……”陳敬猶豫了一下,迎著齊子元皺起的眉頭,小心回道,“人現在在江公子那兒。”

“江公子……江維楨?”齊子元抓著袖口的手慢慢捏緊,直至手背上泛起了青筋,才突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果然是這樣。”

陳敬回身替齊子元拿了件外衫,聞言不由遲疑:“陛下?”

“沒事兒,”齊子元將脫下的外袍隨手放在一旁,接過陳敬手裡的外衫,一邊穿一邊道,“雖然有一瞬的意外,但仔細想想,這樣才合理,不是嗎?”

“這樣?”陳敬搖了搖頭,“奴婢愚笨,沒懂得陛下的意思。”

“以後會知道的,”齊子元慢慢地係好衣帶,起身走到書案前,順手拿了張紙,“這會天氣熱,傍晚稍涼快一點江公子應該會帶著阿咬去禦花園玩,找個牢靠的人把這張字條給他送過去,切記不要讓任何人察覺,包括阿咬。”

陳敬不明所以,卻也不多問,一邊研墨一邊應了聲:“陛下放心,待會奴婢親自去辦。”

“你親自去辦,朕自然是放心的。”

齊子元說著話,提筆蘸墨,在紙上緩緩落下一行小字。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暮色降臨,皇城裡又陷入了慣有的沉寂。

沒有了太陽的炙烤,也並沒有涼快多少,暖閣內大敞著窗子也感受不到丁點的風,陳敬隻好讓人將冰鑒挪得離書案更近了些許,好讓一直潛心批閱奏章的齊子元能夠感受到更多的涼意。

“人啊,放鬆久了總要還回去,”齊子元甩了甩手腕,瞥了一眼書案旁堆積的奏章,“一日一日地看著還不覺得有多少,攢到這一起恍惚又回到了先前熬夜抄書的時候。”

“陛下的傷口還沒完全好,先前太上皇不也說挑些緊要的朝務處理就是,”陳敬勸慰道,“今日天不亮就起了又沒午睡,陛下看一會就早些休息吧。”

“再不緊要也總要處理完,傷口雖然沒完全好,也不怎麼妨事了,”齊子元說著話,抬頭朝正對麵大敞的窗子看了一眼,“長夜漫漫,正好找點事做。”

陳敬剛要開口,突然聽見窗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下意識抬眼望去,正瞧見一個人影從窗子翻了進來,憑空出現在暖閣內。

“你……”看清這人的臉,陳敬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將到了嘴邊的驚呼咽了回去,“江公子,你這是做什麼?”

“問我還不如問問你家陛下,”江維楨說著話,扒著窗子向外看了一眼,而後長舒了一口氣,轉向安坐在書案前的齊子元,“我這三腳貓的功夫,為了避過巡夜的宿衛和守在門外的近衛可費了不小的力氣。”

“辛苦,”齊子元彎了眼睛,轉眸看向陳敬,“我有事和江公子說,在外麵守著,任何人不能靠近暖閣。”

陳敬立時會意,躬身施了一禮後,匆匆忙忙退了下去,從外麵關上了暖閣的門。

“看這架勢陛下應該是有十分緊要的事要說了,”江維楨看了一眼緊閉的門,輕輕挑眉,“我還真想不到有什麼事是要連阿讓都瞞著的。”

“皇兄他……”齊子元放下手裡的奏章,給江維楨倒了盞茶,看著他在對麵坐了下來,才開口道,“沒察覺吧?”

“我專門尋著他哄小不點睡覺的這會出來的,就算他起來不見我,也隻會覺得我是跑到哪納涼去了,”江維楨接過茶盞,淺淺喝了一口,“我保證不會讓阿讓知道,現下可以說是什麼事兒了?”

“其實也不是什麼特彆緊要的事,”齊子元給自己也倒了盞茶,語氣和緩,“就是想問問,江公子安置周濟桓府裡那位婦人,是不是幫皇兄做的?”

“我專門把人安置在了和江家無關的地方,自己甚至都沒露麵,”江維楨微微睜大了眼睛,“你怎麼……”

“我沒派人監視你或者江家的任何人,”齊子元緩緩道,“隻是剛好我也要找那位婦人。”

“我聽說那婦人在周府隻管周濟桓的飲食起居和瑣碎家事,對他做下的那些事一無所知,不然京兆府也不會將人放了,”江維楨不由奇怪起來,“你跟阿讓怎麼都盯上了她?”

齊子元微抿唇,凝眸看著他:“皇兄沒有告訴你緣由?”

“阿讓素有分寸,他不主動提的事我也從來不多過問,”江維楨摩挲著手裡的杯盞,垂著眼簾想了想,“那說吧,那婦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江公子應該知道,那婦人在進周濟桓府裡之前曾是我母後的貼身侍女,”齊子元捏了捏手指,緩緩開了口,“她是周府的家生子,和我母後一起長大,後來又跟著一起進了皇城,十多年來一直跟在她身邊,形影不離,忠心不二。”

“這我當然知道,我還聽說她在周府的時候就心悅周濟桓,所以後來太後才做主讓她進了周濟桓府裡,”江維楨說到這兒微微頓了頓,“所以這事兒和太後有關?”

“確切來說,是和我有關。”齊子元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周濟桓臨死前,大抵是為了給我找些不痛快,所以說了一件經年的秘密,他說……當年母後難產,折騰了一天一夜最後卻生下了一個死胎,當時父皇正在外巡視皇陵,所以周家人便從外麵抱了一個才出生的嬰兒,換掉了那個死胎。”

迎著江維楨驚訝的目光,他露出了一點笑容,一字一句緩緩將最後一句話說完:“那個嬰兒就是我。”

“所以你……”驀地知道這麼一個皇家密辛,江維楨張著嘴,好半天才找回一點思緒,“那阿讓他……”

“當年知情的除了幾個周家人,就是在場的穩婆和我母後的貼身侍女,甚至連我母後都不知道她唯一的血脈其實根本就沒來到這個世上,”齊子元垂下眼眸,低低歎了口氣,“我事後讓人查過,當年的穩婆早已被周濟桓滅了口,除了周家人那個婦人就是現今唯一的知情人,所以,皇兄該是一早便知道我的身世,才想把那婦人掌控在自己手中。”

江維楨腦子還是亂的,打量著齊子元的神情下意識想要替齊讓解釋:“十多年前的事,阿讓怎麼可能知道,他找那個婦人說不定是為了彆的事,比如周濟桓……”

“你剛剛不也說那婦人對周濟桓所為一無所知,”齊子元輕輕笑了一聲,聲音裡多了幾分感慨,“其實我一直知道皇兄沒有急於拿回皇位是為了朝局安穩,讓我好奇的是,他怎麼就敢篤定解決北奚這個心腹大患後還能拿回皇位,到今日才知道,原來他手中一早就有了籌碼,不管何時隻要曝出我的身世,這皇位就要理所應當回到他那裡。”

“阿讓他……我不知道他是何時知道的這件事,早先他或許有過這樣的打算,但現在……”江維楨抿了抿唇,抬眼看向齊子元,“這大半年的時間,我一直在他身邊,他一日日的變化也都看在眼裡,他與你相處時的關心都是真心實意的,沒有一點作偽。”

“我知道,也確信皇兄他不會害我,甚至偶爾能感覺到在皇位與我之間,他越來越多的掙紮,”齊子元說著話,手指輕輕點了點書案上的奏章,“皇兄一出生就被立為太子,從小就把延綿大梁的江山社稷當成了自己的責任,登基之後更是殫精竭慮沒有一日懈怠,他就是天生的皇帝,這位置本來就是他的,待眼下的問題解決,也該還給他的。”

“……你倒是懂他,他確確實實一直在為大梁的江山活著,”江維楨沉默了一瞬,又忍不住問道,“把皇位還給他……那你呢?”

“江公子又不是沒聽說過我在乾州時的名聲,一個從小到大隻知道吃喝玩樂的人,怎麼配當這天下的主人。更彆提我根本就不是先帝血脈,要再占著這位置,齊家的列祖列宗早晚有一日要被氣到從皇陵裡爬出來,”齊子元輕輕笑了一聲,“我對這皇位從來就沒什麼執念,實在是當日局勢緊迫,母後不得已才把我從乾州叫了回來。起初的時候,我其實隻是想保住自己這條小命,但後來發現自己占的這個位置實在緊要,一言一行關係著天下百姓,才不得不打起精神來竭儘自己所能,可還是出了不少紕漏,還搭上了無辜人的性命……我這大半年其實累得很,因為坐在那皇位上就再不能做自己了,要是當日有的選,我更想和江姑娘一樣,找一個北關那樣的地方,天高地闊無拘無束地活。”

話說到最後,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著外麵沉沉的夜色,低低感慨道:“你看這皇城,看似華貴無比,到了晚上連顆星星都看不見,沒意思的緊。”

“這皇城確實沒意思的很,”江維楨也跟著起身,站在他身邊順著朝窗外看去,“我從小就不喜歡到皇城來,彆人看著阿讓天潢貴胄尊貴無比,我瞧見的隻有看不完的書,處理不完的朝務,還有各懷鬼胎的文武朝臣。他在位十多年,為了這江山儘心竭力,也沒見享到什麼福,到最後還差點連小命都搭上……其實他當日醒來的時候,我提議過要帶他一起回北關,但是他說,這天下是他親手從先帝手裡接過來的,他才是它名正言順的主人。”

“這天底下確實再沒有人比皇兄更名正言順了……他在意這個位置從來不是為了什麼唯我獨尊的榮耀,或者是唾手可得的權勢,他想要的是,大梁江山永固,百姓長寧,”齊子元回轉視線,看著暖閣上堆著的奏章,“雖然我並不喜歡這個皇城,也覺得那位置無趣的很,但既然那是他想要的,我想讓他如願。”

江維楨靠在窗上,回過視線看著他:“既然這樣,你怎麼不和阿讓推心置腹地談一談,要是聽見你剛剛那番話,他會少許多糾結。”

“會談的,但不是現在,”齊子元道,“把皇位還給皇兄之前,我還要做件事情。”

“所以你叫我來的目的其實在這兒?”江維楨略沉吟,“說吧,什麼事兒?”

齊子元回到書案前,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而後才緩緩道:“我要動周家。”

“哪個周家?周濟桓已經死了,你不會是要對周潛下手吧?”江維楨看著齊子元,遲疑道,“是因為阿讓?”

“是,”齊子元點頭,“雖然還沒有明顯的證據,但我可以確認,當初指使行宮的內侍給皇兄下毒的幕後指使應該就是周潛。”

“……其實我當初也曾懷疑過,畢竟自從他執意提拔宋清他們,並且推行新政,與世家之間的矛盾便愈發不可調和,周家是世家中的大族,除掉阿讓將你送上皇位,獲益最大的就是他們。”江維楨說著話,眉頭皺了起來,“周家盤桓數代,和其他世家之間更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縱使查到了確鑿的罪證,想要將其覆滅,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知道,連皇兄在位時麵對這些世家,也隻能是先提拔寒門逐步削弱他們的勢力,我也沒想過僅憑自己這點本事,就顛覆得了周家,”齊子元放下茶盞,看向江維楨,“我隻想讓罪魁禍首伏法,讓周家再不能威脅到皇兄。”

“你……”江維楨走到書案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麵前的小皇帝,語氣誠懇,“其實阿讓未必就對付不了周家,你反正都要退位了,又何必給自己惹下這麼個麻煩?”

“皇兄當然對付得了周家,隻是有些事由我來做更合適一些,皇兄和世家本就矛盾重重,縱使周潛謀害國君在先,貿然對周家動手,也還是會引起其他家的警惕,覺得他是借題發揮想要打壓世家,”齊子元緩緩道,“周家是我名義上的母族,若由我來動手,擺出鐵證,目的就顯得純粹的多。其實世家之間關係緊密卻並不齊心,行事素來以自己利益為主,即使是周家內部也各有各的心思……我對周家發難的時候,由皇兄出麵給其他家分一點甜頭以作拉攏,再坐回皇位的時候也就不會再有什麼阻礙了。”

“既然這樣,你怎麼不直接找阿讓聯手,”江維楨歎了口氣,“還是你其實知道,此事有諸多隱患阿讓必然不會同意。”

齊子元笑了一下,沒有否認,他微抬頭,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江維楨,“我其實也猶豫過,但除了江公子,我再想不到還有什麼人能對皇兄絕無二心。”

江維楨閉了閉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說說吧,都想讓我做些什麼。”

第九十五章

等江維楨終於回到永安殿的時候,已經過了亥時,齊讓卻還未休息,正端坐在書案前,守著盞昏黃的燈埋頭不知在寫什麼。

聽見門口傳來的聲響,他抬頭看了一眼,隨口問道:“這麼晚才回來,去哪了?”

或許是心虛,四下裡明明是昏暗一片,江維楨卻總覺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帶著探尋,輕而易舉地就把自己看了個透。

仔細想想倒也正常,畢竟從小到大自己在齊讓麵前都宛若一張白紙,沒有過一絲一毫地欺瞞,現下卻背著他和齊子元暗中勾結——雖然本意是好的。

“這皇城裡太熱了,趁著天黑沒太陽,去禦花園納了會涼,誰知道怎麼就睡著了,”江維楨不自覺地摸了摸鼻子,目光在殿內轉了一圈,轉移話題道,“小不點睡了?”

“你走沒多久就睡著了,”齊讓收回視線,注意力又轉回到書案上,“今天怎麼樣?”

江維楨正要去逗弄一旁架子上的小白,聞言動作一頓,扭過視線看向齊讓,反問道:“什麼怎麼樣?”

“你白日不是回了江家,”齊讓抬起頭,目光凝在江維楨臉上,“府裡怎麼樣?”

“……你問府裡啊,”江維楨輕咳了一聲,一邊摸著小白的頂冠一邊回道,“和你預料的差不多,隔壁的幾位叔父、父親之前在軍中的舊友還有朝中和江家有姻親的幾家都想了辦法來打探消息,有的還表示隻要我點頭,他們可以聯合起來在早朝的時候給小皇帝施點壓,我一一都回了話,說是等到父親的消息再做決定。”

“外祖那邊差不多也該收到消息了,”齊讓提筆蘸了蘸墨,“等孫朝到了北關,就可以開始給北奚布局了。”

“北奚那邊有父親在自然不用擔心,”江維楨回過視線,看向齊讓,“許勵那邊,你準備怎麼辦?”

“許勵雖為上將軍,掌宮禁宿衛,實際並沒多少掌兵的經驗。”齊讓緩緩道,“等他確信北奚在邊關真的得手,朝中守備空虛,就會主動動手,我們隻要張開網等著就是。”

“整個宿衛府加起來也不過千餘人,許勵能驅使動的不超過一半,其中還有不少是世家送進去養身體的,”江維楨輕輕哼了一聲,“許勵不會以為就憑著這點人手,就能逼宮謀反了?”

“平日裡自然不能,但若真的北奚大軍壓境,朝中這些人自顧不暇的時候,或許還真能得手,”齊讓說著話,輕輕笑了一聲,“就是得手之後,能在那個位置待多久,就不好說了。”

“這倒是,北奚人狼子野心,若真的得了機會,怎麼可能就甘心北關那一點地方,”眼看著小白被自己逗弄的不太耐煩,江維楨終於收了手,在齊讓對麵坐了下來,“許勵也不知道是膽子太大還是太蠢,與虎謀皮,能有什麼好下場。”

“這幾日他應該就會開始動作,讓我們的人盯仔細了,看看朝中是不是還有人與他有勾結,”齊讓一邊寫字一邊道,“隻掌握動向就可以,不管做什麼都不用去乾涉。”

“明白,”江維楨應了聲,探頭朝齊讓的紙上看了一眼,“都這會了寫什麼呢,先前小皇帝可是專門囑咐過我,讓多盯著點,怕你天天廢寢忘食的熬壞了身體也傷了眼睛。”

“眼前擺著這麼多事情,他還記得這種小事兒,”提到齊子元,齊讓的神情柔和了許多,唇邊漾出了笑意,“給太傅的信,抓緊寫完,好讓人趁著夜色送出去。”

“太傅?”江維楨不由奇怪,“怎麼突然想著給他寫信了?”

“北關有外祖在,我自然放心,而朝中……這些根基深厚的世家若不能一朝鏟除,總要拉攏幾個,不指望他們能夠相助,最起碼彆壞了我的事,”齊讓說著話,終於落了筆,“我與太傅之間雖然有諸多的分歧過往也有不少嫌隙,但最起碼能確定,他是一心為著大梁好的。”

這倒是跟齊子元的打算不謀而合,奈何這話現在不能說出口,江維楨便隻點了點頭:“我待會親自去送……就說府裡有事,這個時辰出皇城才不會惹人懷疑。”

“嗯,”齊讓拿起剛寫好的信檢查了一遍,才裝進信封裡遞給了江維楨,“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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