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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之間還說這個,”江維楨接了信,順勢收進懷裡,撐著書案站起身來,剛要走,又突然看向齊讓,“對了阿讓,你讓我安置的那個婦人……”

齊讓抬眼看他,昏黃的光線下,眼底的困惑清晰可見:“怎麼?”

“也沒什麼,就是……”江維楨頓了頓,“因為時間太匆忙,她現下住的那間院子狹小的很,又在瓦舍附近,四周不太消停,所以我想著要不要再重新找個寬敞點的地方?”

“不用折騰了,那樣的地方才不會惹人懷疑,”齊讓道,“她在都城裡也住不了幾日,等這陣過去,再替她換個身份,而後送去北關。”

“送去北關?”江維楨睜大了眼睛,“你費了這麼大勁來安置她,還專門派了人來守著,我以為是有什麼緊要的用途,最後卻是要送到北關去?”

“她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用處,”齊讓緩緩道,“卻也不想她落到彆人手裡。”

“你……”江維楨垂下眼眸瞪著齊讓,好半天才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去送信吧,”齊讓安靜地回視他,“路上當心點。”

“知道,”江維楨理了理衣擺上的褶皺,“信寫完了你也早些休息,不然我就讓人去告訴小皇帝。”

“你什麼時候和他那麼好了,”齊讓輕輕笑了一聲,也慢慢站起身來,“我這就去休息,總可以了吧?”

“這還差不多,”江維楨說著話,朝他擺了擺手,“走了,明早和阿瞳吃完早飯再回來。”

“嗯。”

齊讓應了一聲,看著他出了殿門,消失在夜色裡,才終於收回視線,轉身去洗漱。

接下來的日子朝中的局勢一如齊讓所料,文武百官雖然各有各的心思,暗中在做著各樣的打算,表麵上還是能恪守本分、各司其職,總體上相安無事。

直到孫朝一路長途跋涉終於抵達北關,消息也陸續傳回了都城。

最初幾日,孫朝隻探查了齊培等人流放之地,在經了江深同意後以失職為由懲治了幾個小吏,順帶接手了刑訟之事,沒幾日,將近五年的案宗翻閱了一遍,孫朝的注意力又轉向了當地的財賦和民政,上上下下的查問過一遍,最後乾脆開始插手軍中的事務。

朝中持續了多日的安寧終於被打破。

首先提出異議的是兵部尚書李延,他先是幾次三番的上書給齊子元,沒得到回應後又求見了兩次,最後終於按捺不住,在終於恢複的早朝上開了口。

“陛下,孫朝不過一介書生,審案判案或許有些經驗,對軍中之事卻是一竅不通,”李延站在隊首,聲音朗朗回蕩在空曠的大殿中,“北關位置特殊,關係到我大梁西北安危,豈能容他如此胡鬨?”

多日未曾早朝,驀地又麵臨這樣的局勢,齊子元多少有點不適應,他半靠在龍椅上,眼簾微垂,神情懨懨地打了個嗬欠,才終於開了口:“朕知道北關位置特殊,正如此,才派了孫朝過去替朕察治奸宄,沒想到了李尚書口中反而成了胡鬨,這麼說來,倒是朕的不是了。那朕倒要問問李尚書,這北關連個流放之人都看不住,還讓其拿著路引來到都城刺殺朕,這都不該整治一番……還是李尚書覺得,那並不是失職,而是有人故意為之?”

“臣並無此意,齊培一事北關卻有失職,”李延一滯,連忙回道,“隻是北關事務繁瑣,又因為身處要塞,事關西北安危,素以軍中之事為主,對於其他事務難免有紕漏,但請陛下念在北關多年平穩無虞多加寬宥。”

“朕自然寬宥得了,”齊子元托著下頜,語氣誠懇,“所以朕派孫朝過去,不也是想替他們分擔一二嗎?”

“臣知道陛下本意自是為了北關好,隻是……”李延頓了頓,“孫朝到底隻是一人,若事事都要過問也難免分身乏術,這樣豈不是辜負了陛下的良苦用心?”

“李尚書這麼說,也有道理,”齊子元點了點頭,手指在扶手上輕輕地敲了兩下,而後道,“朕年少,對邊關的戍務並不了解,還是這次孫朝去了才知道北關的軍務、政務還有民務累積在一起這麼繁重,倒是辛苦了江老將軍多年來一直以一己之力來負擔。”

李延隱隱地生起一絲不好的預感,還沒開口,就聽見齊子元繼續道:“既如此,就以中郎將鄭雲睿為轉運使,即日趕赴北關,與安撫使孫朝、鎮將軍江源分管北關民務、政務及軍務,至於定國公江深,多年來勞苦功高,晉為尚書令,授上柱國,待其回朝後,再加封賞。”

第九十六章

話音落下先是一片沉寂,跟著就是回過神後的嘩然。

在場的文武群臣都是聰明人,自然清楚齊子元之所以遣孫朝前去北關就是為了打壓江家,卻沒想到他會用這種辦法——

尚書令也好,上柱國也罷,聽起來是封賞,卻等於是要用這兩個沒有實權的名頭將江深召回都城,奪了他手裡的兵權。雖然看似公正地留了其族弟在北關,但江源到底隻是個鎮將軍,不管是統兵的能力還是在軍中的威信都是及不上江深的,更何況還有憑空多出的轉運使和安撫使,必然會從各方麵對其進行牽製,直至徹底瓦解江家對北關的掌控。

明升暗降,遣使分權,其實算得上是聰明的辦法,但用來對付光是憑名號就足以威懾包括北奚在內的西域諸國的江深……

江深或許可以離開北關,但若北關真的沒了江深,西北近十年的安寧還能延續嗎?

齊子元半靠在龍椅上,宛若聽不見階下的嘩然,似笑非笑地將每個人的神情都收入眼底,最後看向了隊列中的鄭雲睿:“中郎將對朕的旨意有異議?”

“臣……”鄭雲睿回過神來,立刻搖了搖頭,剛邁出隊列準備接旨,就被站在正前的李延打斷。

“陛下,定國公鎮守北關多年,在西北諸地都甚有威望,貿然將其召回都城,極有可能動搖軍心,於邊關安危不利,”李延仰起頭,看著龍椅上的齊子元,朗聲請道,“臣懇請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收回成命。”

其實從某種程度來說,李延這話是在場許多人的心裡話,隻是在當下這樣的場景以這麼直接的方式表達出來,多少有些冒失——縱使成日裡笑吟吟的看起來十分好脾氣,但坐在那龍椅上的到底是執掌生殺的天下之主。

果不其然,聽完李延的話,齊子元麵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他坐直身子,微眯起眼睛看了李延一會,輕輕哼了一聲:“李尚書這話倒是有意思,是你說北關身處要塞事務繁重要朕寬宥他們的疏漏,朕不僅寬宥了,還專門派了人前去分擔,又感念江深多年來駐守北關勞苦功高,以他為尚書令,統領百官,你卻又要朕收回成命。朕倒是奇怪,朕身為一國之君,怎麼就不能安排北關的事務?還是說在朕不知道的時候,北關早就改姓了江,駐守邊關的數萬將士效忠的也不是朕,而是他江深?”

“臣絕無此意!”李延一怔,立時跪倒在地,連聲回道,“臣可以以性命作保,江家在北關駐守多年,對大梁忠心不二,未曾有過半點私心!”

“朕先前倒不知道李尚書和江家這麼親近,不惜拿性命來替他們作保,”齊子元說著話,從龍椅上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階前的李延,“那又有誰來替你作保呢?”

“臣……”

“差不多可以了,李延,你是兵部尚書,又不是禦史,”李延張了張嘴,話還沒說完就被齊子元擺手打斷,他用手指輕輕敲了敲龍椅的扶手,聲音低沉,帶著從未有過的威壓,“朕身為一國之君,做決斷時還要先問過你才行嗎?”

李延遲疑了一瞬,整個伏在地上:“臣不敢!”

“我看你敢的很,朕隻是在非戰之時調度一下北關的人手,到了你嘴裡都快成了殘害忠良識人不清的昏君了!”齊子元慢慢坐回龍椅上,垂下眼簾思考了一會,“李延冒犯天威,妄議朝政,貶為員外郎,另罰俸半年,以儆效尤。”

而後抬眼從階下神色各異的朝臣臉上一一掃過,語氣和緩,“對於朕剛剛的決定,眾卿還有異議嗎?”

異議自然還是有的,隻是在當下這種場合,再看看還跪在階下的李延,再開口也沒有意義。

於是短暫的沉默後,回答齊子元的是齊齊的回應:“臣等謹遵陛下旨意。”

齊子元緊皺的眉頭終於舒緩開來,麵上也露出了一點笑容,朝著鄭雲睿抬了抬下頜:“還不接旨?”

鄭雲睿這才終於得了機會,立時跪地謝恩:“臣謹遵聖喻。”

“早這樣不就好了,白白浪費這麼多工夫,”齊子元長舒了一口氣,“天氣熱得很,今日就到這兒,退朝吧。”

說完,也不等回應,自顧其身沿著禦階一路向下,走過還伏在地上的李延身邊的時候,腳步微頓:“朕今日處置,你可還有不服?”

李延閉了閉眼,哽著喉頭一字一頓回道:“臣心悅誠服。”

“那就好,”齊子元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兵部事務繁瑣,朕也是給你個機會休息一下,也正好趁著這段時間想想清楚,自己到底是誰的臣子。”

說完,他一甩衣擺,頭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

齊子元在早朝上斥責並懲治兵部尚書李延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前朝後宮,最後合著新鮮出爐的旨意一起傳到了北關。

非戰之時,一國之君調任官員本就是理所應當,更何況齊子元又是封尚書令又是授上柱國,表麵功夫做得十足,縱使明眼人都瞧得出這調任背後的打算,江家也隻能硬著頭皮接了旨——不然就是坐實了自己擁兵自重,心懷叵測。

聖旨雖然接了,北關的波瀾卻隻是剛剛開始。

先是一向身強體壯的江深還沒等交接手中的事務就突然生了病,沒幾日接手主持軍務的江源失足墜馬受了重傷,於是,沒有任何的過度,北關的包括軍務在內的大小事務儘悉落在了安撫使孫朝和轉運使鄭雲睿頭上。

明麵上看起來,這正好遂了齊子元的意,但很顯然的是,沒有江家人的配合,僅憑在北關待了不過月餘極少接觸軍務的孫朝和剛剛長途跋涉抵達的鄭雲睿根本就掌控不了北關境內這幾萬大軍。

縱使沒有遭到明麵上的反對,從練兵到布防再到糧草,大大小小的問題逐漸顯露出來,很快就傳到了深受江家威懾多年的西域諸國耳中。

沒過多久,一道加急軍報抵達都城,北奚聯合西域諸國組成盟軍,直入大梁境內,大肆劫掠北關周邊村鎮,矛頭直指北關城。

第九十七章

都城剛經曆了一場久違的暴雨,難得在站滿了人的奉天殿裡也能感受到些許涼意——也可能是突如其來的軍情自帶讓人心涼的效果。

殿內的氛圍倒是一片熱火朝天,畢竟除了邊關偶爾的摩擦,大梁境內已經十多年沒起過戰事,北奚突然聯合西域諸國搞出這麼大陣仗,難免讓過慣了安生日子的文武朝臣們慌了手腳。

對比起來,端坐在龍椅上的齊子元倒顯得十分的平靜從容。

他一手托著腮,另一隻手輕輕漫不經心地敲著龍椅的扶手,目光低垂,看似十分專注地盯著膝上的奏報,實際思緒早從午膳要吃什麼轉到了禦花園的荷花是不是要謝了,最後忍不住開始猜測雖然一直沒斷過聯係卻已經許久都沒能好好坐在一起說說話的齊讓現在在做什麼。

看書,寫字,或者研究這條意料中的軍情?

反正總該是比現在的自己自在。

階下的爭論愈發的激烈起來,內容也早就從最快的退敵之策、北關的兵馬糧草夠不夠應敵逐漸變成了該不該讓江家重掌北關軍權。礙於龍椅上小皇帝的威嚴,許多話說得委婉,但明顯感覺得到,不少人都將這次突然興起的戰事歸咎給了齊子元對江家的動作。

雖然從某種程度來說,也確是如此。

倒也不是完全沒有站在齊子元這邊的,比如即使出了周濟桓案也沒見起丁點嫌隙認真扮演好舅舅的周潛,比如和江家一樣是武將世家卻因為鄭太傅幾乎致仕而稍顯沒落的鄭家,再比如……

齊子元從沒什麼條理的思緒中回過神,目光偏轉,在殿中轉了一圈,最後停在了正侃侃而談的許勵臉上。

這人慣常是個八麵玲瓏的,平日裡在朝堂上,除了涉及到宿衛的事兒,極少發表自己的看法,今日倒是難得主動。

卻也是在意料之中。

“眾卿吵了這麼半天,”齊子元從許勵臉上收回視線,指尖輕輕點了點膝上的奏報,“該是吵出不少退敵之策了吧?”

喧嘩漸止,讓齊子元的耳朵總算得了短暫的安寧,他伸手在耳上揉了兩下,饒有興致地看著階下的文武朝臣,心中暗自揣測誰會成為第一個站出來打破僵局的人,而後就瞧見一個麵孔有點生,一身青色武將袍的年輕男子從隊列的末端站了出來,拱手施禮:“戰局緊迫,西北百姓飽受戰亂困擾,臣鬥膽叩請陛下,恢複定國公總領北關軍務之權,以期能夠儘快退敵還西北安寧。”

齊子元將這男子從上到下掃了一遍,偏頭看向身邊的陳敬,對方立時會意,附耳過來小聲提醒道:“陛下,這是前一陣去世的成國公常安之子常欽,因其父恩蔭剛進的騎都尉,和江公子兩家是世交,自小就相識。”

難怪會覺得剛那番話的語氣似曾相識,真不愧是江維楨的發小。

齊子元心下了然,輕輕點頭,麵上卻不顯露,隻淡淡地瞥了常欽一眼,還沒等開口,許勵已經站出了隊列,對著常欽駁斥道:“常小公子不過一個小小的騎都尉,軍營都沒去過幾次,又有什麼資格站在這大殿裡談論戰局?”

“自然比不得上將軍有資格,”被如此貶低常欽也不惱,甚至還露出點笑容,語氣和緩,“光是在宿衛府就待了十多年,統兵經驗豐富的很。”

“你……”對方這幅樣子,一味糾纏反倒失了身份,許勵冷哼一聲,回過身朝著齊子元深深一揖,“陛下,西域這些小國根本不足為懼,反倒是江深,明明接了聖旨卻一直稱病不還,現下難道就能病愈統兵了嗎?以臣之見,他們江家稱病的稱病受傷的受傷,任由北關軍中亂成一團,演變成今日的局勢就是為了威脅陛下,若今日真的遂了他們的意,今後這北關怕是真的要改姓江了。”

齊子元麵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眉頭也不自覺地皺了起來,似是真將許勵的話聽了進去,搭在扶手上的右手慢慢握緊,而後又鬆開,最後輕輕點了點頭:“許將軍的話未嘗沒有道理,況且定國公已經病了多日,總不能強行將人從病榻上拖起來,叫他去統兵退敵……”

他話說了一半,將朝臣們各異的神色收入眼中,才又徐徐地開了口,“朕仔細看過奏報,進犯我大梁的這支盟軍看起來來勢洶洶,這麼多天過去除了劫掠村鎮、偷襲邊軍,從來不敢正麵應戰,更彆說靠近北關城。北關境內加起來五萬有餘的駐軍,隨便抽一兩支出來給他們些教訓就是。”

“陛下,彆說隻有五萬餘駐軍,就算是十萬駐軍,不能凝心聚力的話,也不過是一盤散沙,”常欽根本沒理會齊子元這番話裡蘊含的態度,隻聽著他話音落下,便出言反駁,“這支盟軍確實不值得擔憂,但陛下難道沒瞧出其後的隱患?”

齊子元瞪大了眼睛,語氣不耐起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陛下,這支盟軍雖然是北奚聯合起來的,但北奚統共也隻出了一支不足千人的輕騎兵……那北奚國主自繼位以來一直休養生息,好不容易得了機會,難道隻能掏出這麼點家底?”常欽微躬身,語氣恭敬卻直接,“臣認為,那北奚國主隻是想拿這支盟軍試水,其後一定還有更大的一步棋在候著,所以當務之急是恢複定國公統兵之權,解決北關駐軍中的問題,以便應敵。”

一番話說完,滿殿沉默,跟著便是一片嘩然,從群臣的反應來看,大多數人的想法和常欽差不多,都在擔心北奚是不是還有後著,也因此才想要儘快恢複江深的統兵權,畢竟在許多人眼中,光是江深的名字,就足以威懾西北,不然西域諸國也不會偏偏挑他不在軍中之時動手。

看著紛紛站出來附議的朝臣,齊子元沉了麵色:“不管北奚還有什麼後手,五萬北關駐軍應對不了,加他江深一個反倒可以了,如此危言聳聽,朕看你們是……”

話說了一半,被殿外傳來的急促的腳步聲和高聲的叫喊聲打斷:“陛下!河東急報!”

齊子元大驚,整個從龍椅上起身,看著那個氣喘籲籲進到殿內的近衛:“你說哪兒急報?”

“稟陛下,”那近衛喘了口氣,勉強回道,“河東急報,北奚國主親率三萬大軍兵分四路,大舉進攻河東四州,河東守軍勉力迎戰,河池關已經落入敵手,其他各處也不知還能堅持多久。”

“河池關……那不是離都城隻有幾百裡了嗎,”齊子元整個懵在龍椅前,難以置信地看著那近衛,“北奚明明隻與北關接壤,北奚大軍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河東?”

第九十八章

殿內的朝臣都被這道突如其來的急報砸了個猝不及防,直到聽見齊子元這句話,才陸續回過神來。

北奚一向狼子野心,伺機發難也不算什麼稀罕事,但河東與之相距至少有上千裡,中間還夾著個一向安分守己的大梁屬國東氐……

“回陛下,”頂著滿殿的矚目,那近衛開口回道,“北奚大軍是從東氐借了道,進入大梁後的糧草供給,也是東氐幫忙運送的。”

“怪不得……三萬大軍,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摸進了河東,”齊子元神情恍惚地跌坐在龍椅上,喃喃開口,“現在要怎麼辦?”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寂,朝臣們麵麵相覷,還沒來得及想應對之策,先確認了一件事——龍椅上的小皇帝此刻已經完全慌了手腳。

想想倒也可以理解,畢竟從河東到都城隻有幾百裡的距離,還都是一馬平川的腹地,稍有閃失,北奚大軍便可長驅直入直抵都城。大梁開國至今數百年,經曆過大大小小幾十場戰爭,從未有過被外族攻入河東的先例。

旁的戰爭敗了,最多也不過是割地賠款,河東若是失守……

原本以為北奚是借著北關外的盟軍來投石問路,到現在才知道,居然是一招出人意料的暗度陳倉。

那北奚國主確實是個了不起的,蟄伏許久,一朝發難,竟讓大梁直接陷入了這樣的危局。

滿殿上下還沉浸在錯愕之中,方才還在為了江家而據理力爭的常欽已經率先清醒過來,他朝著齊子元拱了拱手,語氣居然十分平靜,不見分毫的惶恐:“陛下,河東既已告危,當務之急該是儘快調配糧草軍資,遣兵馳援才是。”

“遣兵……”齊子元渙散的目光重新凝聚起來,仿佛終於從一團亂麻裡找到了點頭緒,“對,援兵,既然北奚的目的在河東,北關的盟軍就不足為懼,那就從北關……”

“陛下!”常欽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齊子元的話,“北關到河東相距千餘裡,等聖旨到達北關,再等他們籌備好人馬趕往河東,北奚人說不定都打到都城下了。”

大抵是徹底被嚇昏了頭,齊子元根本無暇去計較常欽語氣裡的不恭敬,隻是下意識地回問道:“北關來不及,那還能派誰?”

“陛下,”常欽抬起頭,目光在殿內轉了一圈,最後停在隊列前一位一身紅色朝服的武將身上,“信安侯鄭煊所轄兩萬大軍此時正駐紮在祈關。”

遍觀大梁四境,祈關內這兩萬駐軍確實是能最快馳援河東的軍隊,隻是……

有朝臣猶豫著開了口:“陛下,信安侯所轄這兩萬大軍之所以常駐祈關,為的是護衛都城,若是遣去了河東,都城的安危……”

“馳援河東難道不是為了守護都城安危嗎?”常欽朝那朝臣看了一眼,又轉回目光看向齊子元,“陛下,凡事有輕重緩急,若不能解河東之危,縱是用這兩萬大軍死守都城,也撐不了多久。”

事關重大,齊子元下不了決心,他咬了咬唇,目光從殿中掃過,語氣猶豫:“眾卿以為如何?”

常欽說的是實話,但那兩萬大軍也確實是都城最後的依仗,朝臣們議論不止,最後居然是許勵站了出來:“陛下,河東形勢緊迫,不如先遣祈關軍馳援一二,縱使不能大勝,隻要能拖延北奚人的攻勢,等其他援軍趕到,便能夠化解當下的危局。”

齊子元沒想到許勵居然會站出來附議常欽,好半天才回問道:“那都城怎麼辦?”

“護衛京畿本是宿衛之責,”許勵緩緩道,“即使都城有變,守城不能,臣與宿衛上下也會誓死護衛陛下安全。”

“你……”齊子元藏在袖中的右手慢慢握緊成拳,轉向了一直沉默著的鄭煊,“信安侯?”

鄭煊目光低垂,不知想到了什麼,好半天才應聲道:“臣願率祈關軍前往河東,驅除奚人,守衛大梁安危。”

“朕知道了,”齊子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站起身來,“那朕就把河大梁安危和朕的身家性命一起交給你們了。”

他抬眼將大殿中各人的反應都收入眼底,而後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眾卿今日辛苦了,退朝吧。”

雨後初霽,明晃晃的太陽懸於正空,給手腳發冷的齊子元帶來了一點難得的暖意。

他停住腳步將手伸到眼前,看著陽光穿過指縫,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身後奉天殿內,朝臣們謝恩的聲音剛止,正陸陸續續地起身,準備向外走,陳敬回頭看了一眼,才湊到齊子元身邊小聲提醒起來:“陛下,您晨間起來到現在水米未進,奴婢讓尚食局備了東西,回去吃點吧。”

“嗯,”齊子元應了一聲,一邊沿著禦階向下走,一邊低低感歎,“到了這一步,朕就再沒有一點退路了。”

“陛下放心……”陳敬勸慰的話隻說了一半,就變成了驚叫,“陛下!”

而後慌亂地伸出手,勉強扶住了突然倒地的齊子元。

北奚借路東氐突襲河東的消息很快就擴散開來,再加上齊子元驚怒交加下病倒的消息,一時間朝堂內外,人心惶惶,隻能寄希望剛從祈關出發的兩萬大軍能發揮些作用,最起碼能稍微拖延北奚人一段時日,卻沒想到大軍出發沒兩日,河東就接連傳來噩耗——為保存戰力,等到祈關援軍,河東總管彭郎不得不下令回撤兵力,北奚人連下河東六城,愈發迫近都城。

消息傳回,不止朝堂,整個都城都陷入了慌亂,上到王公貴族,下到普通百姓都開始擔憂起來,平日裡熱鬨的街市逐漸冷清,偶爾有人彙聚在酒肆茶樓,也不能再像往日那般隨心。

朝臣們倒是還能勉強堅守本分,但許多人也因為河東越來越劣勢的戰局愈發猶疑起來,甚至動起了遷都的念頭,奈何那日差點滾下奉天殿外禦階的齊子元尚在養病,隻能將一封封奏章送進仁明殿……也有不少送往了永安殿。

但無一例外,都沒得到回應。

迫不得已下,世家各自做起了打算,更有許多富戶開始整理財產,購置車馬糧食,以便隨時外逃。

對比都城內的兵荒馬亂,仁明殿內卻是一片平靜。

齊子元半靠在軟榻上,一邊吃著陳敬剛送來的糕點,一邊專心致誌地看著一本先前江維楨送來的話本,在他手邊堆著厚厚一堆未曾看過的奏章,額外有幾封來自河東的軍報倒是打開過,掃了幾眼之後,又隨手丟在一邊。

穿過來大半年的時間,為了這皇位竭儘所能,卻沒想到在這緊要的當口做起了昏君。

偶爾想想,齊子元也難免覺得有些好笑。

夏末秋初,天氣涼了不少,晚風順著半敞的窗子卷進暖閣,直吹得軟榻上的齊子元不住打起噴嚏。

“陛下雖說不是真的病了,也該小心身體才是,怎麼這個時候了還讓人敞著窗子。”陳敬從外殿進來,瞧了個正著,說著話就要去關窗,差一點就撞上了順著窗子翻進暖閣的江維楨。

陳敬:“……”

齊子元從軟榻上瞧過來,立時彎了眼睛:“現下明白我為什麼敞著窗子了吧?”

“明白了,”陳敬朝著江維楨點了點頭,心情複雜地轉身向外走去,“奴婢去給江公子備茶。”

暖閣門從外麵合上,發出一聲輕響。

“陛下這幾日過得倒是悠閒,”江維楨挨著軟榻坐下,神情輕鬆,“都城現在可亂成一團了。”

“要是不亂,不是白費了我們這麼多籌謀,”齊子元放下手裡的話本,把放著糕點的碟子往江維楨手邊遞了遞,“你這時候過來,該是差不多了?”

“唔,許勵比我想得要謹慎的多,一直不漏痕跡地調整宿衛的輪值,總算把幾個心腹守領安排妥當,”江維楨順手拿了塊糕點,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回道,“這會他正在宿衛府裡給這幾個守領講解自己的計劃呢。”

“他再拖延下去,朕倒是沒什麼關係,信安侯怕是要不耐煩了,”齊子元笑了一聲,目光順著仍敞著的窗子看向外麵,“河東那裡怎麼樣了?”

“有我父親在,陛下不用擔心,”江維楨咽下糕點,輕輕拍了拍手,“這會說不定已經和那北奚國主照麵了。”

“我還真有點好奇,那北奚國主苦心蟄伏好不容易下了這麼一步好棋,最後發現竟是個圈套會是什麼心情,”齊子元說著話,忍不住長長地舒了口氣,“還好皇兄思慮周全,看透了那北奚國主,不然我就真成了害大梁國破的罪人了。”

“哪有那麼多的不然,都到了這份上,也不用再顧慮那麼多,”江維楨輕輕拍了拍齊子元的手臂,“明日有得折騰呢,還是好好睡一覺的好。”

“就是明日有得折騰,今晚才要睡不著的,”齊子元抿了抿唇,略思索了一會,突然開口,“都城裡都亂成這幅樣子了,是不是也就沒人再在意我跟皇兄了?”

江維楨眨了眨眼,輕輕點頭:“好像是這樣。”

“那正好,”齊子元翻身坐起,“我要去見他。”

第九十九章

入夜後的永安殿總是十分安靜,尤其江維禎不在的時候。

許戎白日裡跟著韓應習武的時候消耗了太多精力,用過晚膳不久就自己趴在軟榻上睡著了,齊讓替他蓋好被子,又熄了內殿的燭火,輕手輕腳地打開門,迎麵正撞上一張數日未見卻依舊熟悉的笑臉。

“你……”齊讓麵上的訝異轉瞬間消失,笑意從眼底蔓延開來,一眨不眨地看著憑空出現在眼前的少年,不知怎麼就伸出了手,“夜間風涼,怎麼穿這麼少?”

齊子元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任由那隻沒比夜風暖上多少的手覆在臉上,壓低了聲音笑眯眯地回道:“急著出門,沒來得及換衣裳。”

“那我……”

齊讓話隻說了一半,就被刻意壓低的氣聲截斷。

“不用啦,這殿裡又不冷,”齊子元說完,伸手越過齊讓,將內殿門輕輕帶上,“我們到那邊去吧,彆吵醒了阿咬。”

這種時候不管齊子元說什麼齊讓都是不會拒絕的,所以他立刻點了點頭,應了聲:“好。”

這段時日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和齊讓見過幾次,永安殿確是很久都未來過了,布置陳列一如先前沒有任何變化,除了站在木架上翅膀微張一雙豆豆眼裡充滿戒備和好奇的小白。

“這才多久沒見,就不認識了?”齊子元走到木架前,伸出一根手指虛虛地點了點小白,“先前算是白喂你了。”

話音剛落,小白突然就歪著頭主動用頂冠蹭了蹭他的手指。

“呀,還認識我?”齊子元眼睛亮起來,扭過頭看向齊讓。

“你先前每次過來不是喂食就是陪它玩,也算是它的主人,怎麼可能不認識?”齊讓在書案前坐下,目光始終落在齊子元臉上,“那邊有風,過來坐。”

“好。”齊子元又輕輕摸了摸小白的頂冠,回身直接坐到齊讓身旁,半趴在書案上看著他,“還以為皇兄要問我怎麼突然來了。”

“我知道你為什麼會來,”齊讓端起茶壺,一邊倒茶一邊回道,“並沒覺得突然。”

“皇兄知道我為什麼會來?”齊子元眨了眨眼睛,回問道。

“因為我也想見你。”

齊讓說著話,把倒好的茶盞遞到齊子元手邊,麵上並沒有什麼表情,語氣也十分自然,仿佛隻是說了一句“請喝茶”。

“皇兄……”

齊子元微微睜大了眼睛,不自覺地抬手摸了摸心口,清晰地感覺到了突然變快的心跳。

瞧見他的樣子,齊讓彎了眉眼,笑著回問:“怎麼了?”

“沒事,”四目相對,齊子元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端起手邊的茶盞淺淺喝了一口,而後才又開口,“就是皇兄把我的話說了,讓我一時不知道要說點什麼才好了。”

“不說也沒關係,你人在永安殿就很好了,”齊讓也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這是你前一陣讓讓送來的北苑茶……北苑每年隻產那麼一點新茶,怎麼都讓人送到我這兒來了?”

“我又不愛茶,喝什麼都差不多,送到皇兄這兒才不浪費,”齊子元捧著茶盞,朝著齊讓歪頭笑,“這樣我也可以有理由到皇兄這兒來蹭茶喝呀。”

“你到我這兒來什麼時候還需要理由了?”齊讓笑了一聲,“這次的貢茶我都給你留著呢,以後天天都可以喝。”

“好啊,”齊子元垂下眼眸,看了眼手裡的茶盞,而後抬起頭來,突然道,“不過都這個時辰了,要是喝多了茶,就更睡不著了吧?”

“嗯?”齊讓正伸手去拿茶壺,聞言動作一頓,抬眸看著他,“那你是想……”

“先前不是說等皇兄身體好了,一起不醉不歸嘛,”齊子元說著話,放下手裡的茶盞,伸手在書案底下摸了摸,拎出一個壇子來,“所以我把當初生辰宴上欠皇兄的酒一起帶來了。”

齊讓目光落在那個酒壇上,明顯是意外的,但迎上齊子元充滿期待的目光,卻還是點了點頭:“那稍微喝一點,你極少飲酒,多了會頭疼。”

“陳敬已經讓尚食局準備醒酒湯啦,”齊子元將酒壇放在書案上,語氣認真,“我今日就要和皇兄不醉不歸。”

見識過這人在自己的生辰宴上一盞就醉的酒量,再聽見他這樣堅定的語氣,齊讓忍不住笑了起來,寵溺地點了點頭:“那好,我陪你慢慢喝。”

說著站起身,找了兩個酒盞過來。

不出所料的,齊子元帶來的果然是上好的竹葉青,倒進酒盞裡顯出澄澈的黃色,撲鼻的酒香裡夾雜著清醇的竹香,還有淡淡的草藥香氣。

齊讓端起酒盞,輕輕地嗅了嗅,而後抬眼看向對麵的齊子元:“想說什麼嗎?”

“我……其實是想說點什麼的,但又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齊子元輕輕晃了晃手裡的酒盞,“等明日吧,等明日解決了許勵這個麻煩和都城的危局,所有的事都塵埃落定,我也可以毫無顧忌地開口了。”

話說到這兒,他突然抬起頭,一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齊讓,“其實皇兄知道我想說什麼吧?”

“知道,”齊讓握著酒盞的手指慢慢捏緊,聲音不大,含著溫柔的笑意,“或許我們想說的是一件事。”

“那就好,”齊子元也彎了眉眼,伸手和齊讓輕輕地碰了碰酒盞,“那我們今晚隻喝酒,至於其他的,都留到以後。”

“好,”齊讓點了點頭,手腕微抬,一口氣喝光了盞中的酒,“所有的一切,都留到以後。”

縱使先前喝過一次,齊子元還是不很能適應竹葉青的口感,但目光看著齊讓,不由自主地就抬手將酒盞中的酒一飲而儘,而後仿佛完成什麼使命一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你……怎麼都喝光了,”齊讓愣了愣,急忙把方才倒好的茶盞遞了過去,“這又沒有旁人,不是說慢慢喝就好?”

“不知道,”齊子元抿了抿唇,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竹葉青的醇厚的口感裡夾雜的甘甜,“可能是覺得今天的酒格外好喝。”

“明明是一樣的酒,怎麼今日就格外好喝了,”齊讓失笑,單手拿起酒壇,“那還要繼續喝嗎?”

“要的,”齊子元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將酒盞向前推了推,“謝謝皇兄。”

不知是不是才喝過酒的緣故,少年的目光愈發的明亮,一眨不眨地看過來時仿佛閃著光,隻這麼麵對麵地看著,就讓人不自覺地深陷其中。

“皇兄?”齊子元喝光了齊讓才遞來的茶,抬眼發現自己的酒盞還是空著的,不由疑惑,“怎麼了?”

“嗯?”齊讓回過神來,終於伸手替齊子元斟滿了酒盞,“沒怎麼,就是突然回想起你生辰那日了。”

那時候的自己剛剛重生過來沒多久,一直沉浸在前世的遺憾和痛苦之中,麵對和記憶裡迥然不同的齊子元時充滿了戒備和疑慮。

幸好的是,自己並沒有因為那戒備和疑慮就故意和齊子元保持距離——也可能是沒辦法,畢竟少年的單純和明媚是不容拒絕的。

“我生辰那日……”鮮少喝酒的人縱使主觀上再樂意,也沒辦法一兩次就提升酒量,隻這麼一會,齊子元就已經感覺到意識開始渙散,他用力睜大了眼睛,一邊伸手去接齊讓才倒好的酒,一邊本能地反駁,“不是的。”

齊讓給自己也倒了盞酒,語氣依然溫和:“什麼不是的?”

齊子元端起酒盞,伸過來跟齊讓的碰了碰,也不等對方反應,就又抬手喝了一盞,而後才回道:“我的生辰才不是那天。”

齊讓握著酒盞的手微微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帶了哄勸的口吻:“那你的生辰是哪日?”

“是……”齊子元歪了歪頭,用愈發昏沉的腦子極力思考了一會,剛要回答,目光落在齊讓手上,語氣不滿,“都碰了杯,皇兄怎麼不喝?”

“我……”齊讓連忙抬手喝光了手裡的酒,“剛在說話沒來得及,現在喝完了。”

“是嗎,我要看看,”齊子元說完,就撐著書案半支起身,將小半個身子都湊到齊讓跟前,認認真真地看了看他的酒盞,而後滿意地點了點頭,“是都喝完啦!”

“現在高興了?”齊讓說著話,試探著伸出手虛虛地扶住齊子元搖搖晃晃的身子,聲音裡帶了點無可奈何,“也不知道今日算不算出息,好歹喝了兩盞才醉。”

“我才沒喝醉!”儘管意識已經幾近模糊,齊子元還是下意識地開口反駁,話還沒說完就因為手腳發軟差點摔在地上,幸好被齊讓提前伸出的手順勢攬住了腰,又安安穩穩地坐了回去。

“好好好,沒喝醉,”齊讓搭在齊子元腰間的手微微頓了頓,手指捏緊又慢慢放開,而後順勢向上,拍了拍少年人的背,“暈不暈,要不要讓他們把醒酒湯送過來?”

暈當然是暈的,甚至腦子昏昏沉沉的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齊子元本能地搖了搖頭,歪了歪身子讓自己靠在齊讓肩上,卻不知道是對方太高還是自己的姿勢不對,仍覺得不怎麼舒服,垂下目光盯著齊讓的腿看了一會,順勢就枕了上去。

“你……”

這大概是印象裡兩人間最近的距離,隔著單薄的衣料,齊讓甚至能感覺到少年酒後略顯急促的呼吸,明明無比確認自己沒有喝醉,腦子裡卻好像混了漿糊一般,好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卻也沒能伸出手將人推開,隻能努力地平複自己的呼吸,好半天後才開口,低低地喚了一聲,“子元。”

齊子元已經十分醉了,卻意外地並沒有睡著,目光雖然渙散,一雙眼卻還是睜著的,明亮一如往日,甚至隱隱地仿佛帶了水光。

“皇兄……”他低低地喚了一聲後,又搖了搖頭,“你不是皇兄。”

齊讓看著他,聲音裡帶著笑意,也帶了好奇:“那我是誰?”

“你是……齊讓,”齊子元一字一句地回道,“你是齊子元的皇兄,不是我的。”

第一百章

眼前這個少年根本就不是前世那個自大的廢物這件事齊讓比任何人都清楚。

起初的時候也有想過要弄清坐在龍椅上的人的真正身份,但一日日地相處下來,有些事逐漸變得不再重要。

對今時今日的齊讓來說,這人或許不是前世那個齊子元,卻早已成了自己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他選擇把這個疑慮隱藏在心底,連對江維楨都沒想過透露分毫,甚至打算將來一直帶進墳墓裡,卻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被酒醉後毫無防備的的齊子元自己戳破。

“你……”齊讓喉頭輕顫,凝眸看著枕在自己膝上的少年,帶著勸慰,“你不就是齊子元嗎?”

“我是齊子元……不對,”齊子元皺著眉頭極力思考了一會,“你不懂,我不是你以為的那個齊子元。”

“我懂,”齊讓眸光閃爍,聲音溫柔卻又堅定,“我不止懂,還一直在慶幸。”

以齊子元當下的狀況根本沒辦法理解齊讓的話,更沒辦法聽出那話裡蘊藏的深意,他側過身子將臉埋在齊讓小腹處,聲音悶悶地傳了出來:“我一點都不想當這個齊子元,也不想當這個皇帝,我不想待在皇城,世界那麼大,我都過沒看過……可我已經是皇帝了,所有人都把我當成他,我也隻能假裝自己是他……”

溫熱的呼吸毫無保留地撲在了齊讓身上,但眼看著整個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的齊子元,齊讓也隻能深吸了一口氣,十分耐心地哄勸道:“沒有人把你當他,你和他一點都不一樣,在我心裡,你一直就是你自己。”

“我是我自己……”齊子元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又搖了搖頭,“可是我好像就快不是我自己了。”

這話其實說得十分拗口,可齊讓卻輕而易舉地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坐在這皇位上,深陷進朝堂裡,若真的像前世那位那樣自私且傲慢,反而會過得更自在一點,偏偏齊子元不是那樣的人,他想對得起大梁的江山,又想堅持自己的天真和純粹,隻能不斷地強迫自己來接受改變和妥協。

就像是他們這一次竭力布下的這個局,縱使已經幾近周全,其中也難免會有損失和犧牲,這對過往的齊讓來說,其實是極其正常又不可避免的事情,可當齊子元變成了做決定的那個人時,這對他來說其實是格外痛苦的。

他需要說服自己去接受那些犧牲和損失,需要一遍一遍提醒自己,這是當下最好的選擇,需要去違背自己的本性。

他也確實做到了,並且表麵上沒有顯露出分毫,卻在這酒醉之後的間隙,忍不住暴露出心底的懷疑。

這皇位也好,皇城也好,縱使有千萬人渴求,對齊子元來說,也不過是一個華貴的牢籠,他被禁錮在這裡,被迫放棄外麵更遼闊的世界,也被迫失去自我。

齊讓忍不住低低地歎了口氣,他素來清醒,自然也看得見齊子元的掙紮,卻也更明白,有些事是沒有辦法勸慰的,最後隻能伸出手來,安撫一般拍了拍齊子元的手,低低地喚了他一聲:“子元……”

熟悉的聲音和呼喚讓齊子元短暫地找回了一點意識,他扭過身子,目光渙散著,卻格外努力地想要集中在齊讓臉上:“齊讓?”

許多年沒被人叫過的全名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被這迷迷糊糊的少年喚了出來,齊讓卻沒有絲毫的不適,甚至莫名其妙地覺得,本該是這樣的。

他不是齊子元,自己也不是他的皇兄,兩個本不認識的人,拋去身份、地位還有種種橫亙在中間的存在,才能這樣坦然地去喚對方的名字。

所以他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應聲:“是我,我在呢。”

“是啊,你在呢,”齊子元說著話,慢慢伸出手來,在齊讓訝異的目光裡,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還好有你在。”

“要是我不在呢?”明知道以齊子元的酒量,這會很難得到一個清醒的回答,齊讓還是忍不住拉下那隻手,牢牢地攥在掌心,開口問道,“你還會堅持那麼久嗎,勉強自己一直待在這個無趣的皇城裡?”

他的聲音放得極低,低到仿佛不想讓齊子元聽到——或者他從一開始想問的隻是自己。

卻沒想到,醉到幾乎不省人事的齊子元把這句話聽了個一清二楚,歪著腦袋打量著麵前這間熟悉的殿室:“這皇城確實無趣的很……”

話說到後麵,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強撐的意識終於完全潰敗,慢慢地合上眼睛,昏睡了過去。

“子元……”齊讓凝神看著膝上睡得無知無覺的少年,百般的話累積在心間,最後都化成一聲長長地歎息。

緊閉的殿門突然被人從外麵推開,江維楨到了嘴邊的呼喚在迎上齊讓看過來的目光時,化為了一聲氣音:“這……”

他向前走了幾步,看清了書案上的酒壇,又忍不住看了看還枕在齊讓身上的齊子元,壓低了聲音問道,“不說就來看看你嗎,怎麼還喝起酒了……醉成這樣,這是喝了多少?”

“兩盞,”齊讓垂下目光,“醉了也好,最起碼能好好睡上一覺。”

“那倒是,小皇帝到底沒怎麼經過事兒,這段時日雖然表麵不顯,但我看他要沒這兩盞酒,這一宿怕是都難入睡了。”江維楨說著話,回頭看了眼剛被自己關上的門,“那現在怎麼辦,我去叫陳敬過來接他回去?”

“夜深了,難得睡得沉,來回折騰再著了涼,”齊讓垂下眼簾,不知在想些什麼,“就在這兒將就一晚,明早再說。”

“那也行,估摸著時辰,也睡不了多久,”江維楨點了點頭,走到齊讓跟前,“那我幫你把他抬到內殿去?”

“不用,”幾乎沒有任何的猶豫,齊讓搖了搖頭,拒絕了江維楨,“我自己來就行。”

“你……”說不上哪裡不太對勁,江維楨凝神看了齊讓一會,還是點了點頭,“行,那我正好去洗個澡。”

齊讓宛若沒察覺到他的遲疑,點了點頭:“去吧。”

江維楨應了聲,便匆匆忙忙地出了門,外殿內又隻剩下齊讓和睡得毫無防備的齊子元。

有那麼一瞬,齊讓突然生起了一絲能夠永遠停留在這一刻的妄想,但看著枕在膝上的少年,又冷靜下來。

人生漫漫,還有無數種可能,尤其對齊子元來說,隻停留在這一刻未免太不公平。

所以齊讓終還是傾下身子,將齊子元抱了起來,輕手輕腳地往內殿走去。

軟榻上的許戎睡得格外沉,四肢攤開,占了大半的位置,齊讓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頓,便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將齊子元放在了裡間更寬大的床上。

驀地換了地方,睡夢中的齊子元似有察覺,眼睫微微顫了顫,靠外側的手無意識地向外探了探,正好摸到了齊讓撐在床沿的手,一邊握住,一邊喃喃地開了口:“齊讓……”

“在呢,”齊讓緩緩地在床沿邊坐了下來,用空閒的手安撫地拍了拍齊子元的背,“彆擔心,有我在,從今以後,你還是可以隻做自己。”

如所料的,似是保證的一句話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但出乎意料的是,正睡著的人似乎因為這句話睡得更加的安穩。

也可能因為一直坐在床榻邊的人。

就這麼不知道坐了多久,隱隱地聽見外殿傳來了聲響,齊讓才終於伸出手來,將那隻一直攥著自己的手輕輕地拉開。

他垂下視線,借著月光映進窗子投下的昏黃光線,看著不知道是不是被這個動作所驚動,在睡夢中皺起眉來的少年,手指微微動了動,最後乾脆傾下身,在那光潔飽滿的額頭上落下了一個極輕的吻,而後才依依不舍地直起身來,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外殿裡江維楨剛剛洗過澡,正站在銅鏡前擦拭濕漉漉的長發,聽見開門聲,他扭過頭看了一眼:“時候也不早了,怎麼不直接睡了,還出來乾嘛?”

“你知道的,我一向覺少,”齊讓說著話,到書案前坐下,端起喝了一半的酒壇,朝著江維楨晃了晃,“一起喝點?”

“也行,讓你們弄的,我還跟著有點緊張了,”江維楨用布巾隨意在頭上又擦了兩下,回身替自己拿了個酒盞,這才走到書案前,在齊讓對麵坐下,輕輕嗅了嗅,“唔,竹葉青。”

“是,子元拿來的,”齊讓接過江維楨的酒盞,替他斟滿,“明早的事都安排妥當了?”

“自然,”江維楨接過酒盞,“信安侯的人都埋伏差不多了,隻等著明早許勵發難,再給他個意外之喜。”

“有意外之喜的不止許勵吧,”齊讓替自己也斟了盞酒,抬眼看著江維楨,“不是還有周家?”

江維楨握著酒盞的手微頓,抬眸正對上齊讓的目光,喉頭微微哽了哽:“小皇帝剛剛和你說的?”

“他打定了主意的事,就是喝醉了也不會透露分毫,”齊讓微垂眼簾,低低笑了一聲,“是我太了解你們了。”

“我……”江維楨咬了咬唇,最後長長歎了口氣,“算了,本我也沒想瞞你的,你知道了,我倒是能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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