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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齊子元從折磨了自己一整夜的噩夢裡醒來的時候,天光還未全亮,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光線,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是睡在了永安殿。

四下裡靜悄悄的,仿佛偌大的寢殿隻剩下自己,幸好身旁被褥上還殘留著另一個人在這榻上睡過的痕跡。

鼻息間是熟悉的清冷香氣,對剛從宿醉中醒來意識還沒完全清醒的人來說並不算突兀,甚至莫名地讓人感到心安。

齊子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慢吞吞地坐起身來,稍微適應了一會才拖著昏昏沉沉的腦袋下了床,沒走幾步就看見了蜷在外間軟榻上睡得正香的許戎。

山雨欲來風滿樓,整個皇城裡大概也隻有這小不點感覺不到。

這樣倒更好。

齊子元在心底笑了一聲,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外殿裡也是昏暗一片,但齊子元還是一眼就看見了半敞的窗前那道清瘦的身影。

聽見聲響,齊讓回過頭來,瞧見齊子元後,立刻回手關了窗子,聲音低沉而又溫和:“寅時剛過,怎麼醒這麼早?”

“好像是做噩夢了,”齊子元歪著頭思索了一會,而後又搖頭,“但是又記不起到底夢見了什麼,反正一整宿都累得很,醒了反倒輕鬆。”

“昨夜你睡得早,沒來得及喝醒酒湯,”齊讓半靠在窗上,眸光溫柔,“頭疼嗎?”

“還好,腦子是有點不清醒,但已經比上次好得多了,”齊子元說著話,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抱歉皇兄,說好了不醉不歸,結果才兩盞酒我就醉了。”

“飲酒而已,儘興就好,”齊讓彎了唇輕輕笑了一聲,“反正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的酒量。”

“我應該喝慢一點的,幸好我喝醉了還算老實……吧?”話說了一半,迎上齊讓看過來的目光,齊子元的語氣不自覺地從堅定變成了猶疑,“我昨天沒乾嘛吧?”

他皺了皺眉,極力想從星星點點的片段裡回想起自己喝下第二盞酒之後都做了什麼,似乎是枕到了齊讓身上,好像還說了什麼……

“沒做什麼,”齊讓適時地開了口,“就是睡得太熟,陳敬來送醒酒湯的時候沒忍心把你叫醒。”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依舊不高,卻異常的堅定,讓齊子元心底湧起的困擾在一瞬間散了個乾淨。

或許是說了些什麼,但既然是說給齊讓的,好像又沒什麼關係。

“天好像亮了一點,”齊子元伸了個懶腰,回身坐在圈椅上,隨手端起桌上的茶盞喝了一口,“江公子已經動身了?”

“嗯,”齊讓朝他手裡看了一眼,眉頭皺了皺,到底沒說出“隔夜的冷茶不要喝”這樣掃興的話,而是將目光轉向了窗外,凝神聽了聽,“許勵應該已經動手了。”

“這麼早……”

話說了一半,就被突兀地敲門聲打斷,下一刻陳敬壓低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太上皇,陛下他……”

“朕已經醒了,”齊子元說著起身,走到門口打開殿門,看著門外的陳敬,“什麼事?”

“上將軍許勵同數位大人一並來了皇城,說是有要事求見,”陳敬躬著身子回道,“現下正候在奉天殿。”

“一個兩個的還真是勤勉,天都沒完全亮呢,”齊子元微抬頭,看了看還昏暗的天色,“來都來了,也是該見上一麵了。”

說完,他轉過頭,看著還站在窗邊的齊讓,“皇兄。”

“韓應與你同去,”齊讓輕輕點頭,“一切都在掌控中,不用擔心。”

“有皇兄在,我自然不擔心,”齊子元說著話,彎了彎眼睛,轉回目光看向陳敬,“那就走吧。”

“可是陛下……”陳敬微頓,目光落到齊子元滿是褶皺的袍衫上,“要不要換身衣衫再過去?”

“嗯?”齊子元垂下目光,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而後輕輕笑了一聲,“這樣不是正好,省的諸位大人們擔驚受怕了這麼多天瞧見我衣著得體、精神飽滿,豈不心生怨懟?”

“這……也是,”陳敬張了張嘴,最後點了點頭:“禦輦就在殿外,天色昏暗,您當心腳下。”

齊子元應了聲,回過頭又朝殿內看了一眼,感應到那道似乎永遠都會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彎了唇角,理了理衣擺,大步邁出了殿門。

休朝多日,奉天殿內難得又彙聚了這麼多人。

到底是習慣使然,在這種情形下,瞧見徐徐步入殿中的齊子元居然還不忘了躬身行禮。

齊子元腳步微頓,目光從殿中掃過,將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看在眼中——跟預料的差不多,朝中三品以上世家出身的官員大都到了,就是不知道有多少是出於本心,又有多少是被哄騙了來,又知不知道許勵背地裡做的那些勾當。

不過都沒什麼關係,既然來了,便算不得無辜。

視線在隊首的周潛身上短暫停留了一瞬,齊子元勾了唇角,大步上了禦階,坐到了龍椅上。“眾卿都起來吧……”他說著話,打了個長長的嗬欠,一邊擦著眼角的淚,一邊慢吞吞地接上後半句,“難為你們天都沒亮彙聚了這麼多人過來,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兒?”

回答他的是滿殿的沉默,很顯然,即使到了這種時候,這些素來精明的朝臣們也依然有所保留,輕易不願當出頭的那個。

但既然來了,總會有人站出來——稍傾後,站在正前的許勵向前走了兩步,微仰頭看著龍椅上的齊子元:“臣等是來請陛下下旨遷都的。”

“遷都?”齊子元托著下頜,看起來依然是困懨懨的,語帶不解,“我大梁開國至今數百年一直以此為都,好端端地怎麼要朕遷都?”

“陛下,北奚大軍勢如破竹,已經直逼都城,”許勵拱手道,“臣等知道陛下心有猶疑,但依著當下的局勢,遷都已是迫在眉睫。”

“迫在眉睫……”齊子元挑眉,目光從許勵臉上轉向其他人,“列位也都是這麼想的?”

“陛下,北奚大軍在三日內連下六城,勢頭正盛,僅憑著河東殘存的守軍和祈關那兩萬人怕是難以抵抗,現在遷都還能有準備的時間,總好過等北奚人兵臨城下……”在其他人的矚目下,自進了殿一直沉默的周潛終於上前開了口,“臣等也是為了陛下的安危和大梁基業著想。”

“與其說是擔心朕,舅父和列位其實是更擔心自己吧?”齊子元輕輕笑了一聲,“諸位大都出身世家,數百年的積累都在這都城裡,若北奚人來了自是不會放過你們,但世家又重聲望,深恐獨自南遷會留下貪生怕死、臨陣脫逃的名聲,便想著由朕來做遷都的決定,對嗎?”

“陛下如此說,便是折煞臣等了,”眼見四周因為齊子元的回問而陷入沉默,許勵適時開了口,“臣等或許有些私心,但遷都一事,確確實實是為了陛下著想的。”

“是嗎?”齊子元歪了歪頭,“那朕倒是想知道,遷都之後呢,諸位又是什麼打算,效仿朱溫,挾持朕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控製朕,再在不聽話的時候殺了朕另立新君?”

“陛下是天命之子,臣等又怎敢做如此欺君罔上的事,”許勵立時回道,“臣等隻想請陛下下旨遷都,絕無冒犯之意。”

“真的嗎?”齊子元輕輕哼了一聲,“那朕今日就是不同意遷都呢?”

“臣等一心為了陛下和大梁江山著想,陛下又何必如此執拗?”許勵慢慢地站直了身體,麵上似乎帶了無奈,但一雙發亮的眼睛表明著,他今日前來就是在等這句話,“既然陛下的病還沒好,臣等也隻能替陛下做下決斷,以保我大梁基業。”

“拐彎抹角一大通,終於步入正題了,”齊子元揉了揉宿醉後隱隱作痛的額角,“列位大清早的過來,歸根到底不就是來逼宮嘛,現在動手就是,不然不白費了許將軍這麼久以來的苦心布置?”

“陛下……”察覺到四下裡看過來的目光,許勵勉強定了定心神,“陛下就算不願遷都,又何必來誣陷臣對大梁對陛下的滿腔熱忱?”

“此刻皇城外埋伏的宿衛也是朕的誣陷?”齊子元抬眼,看向階下眾人,有的訝異,有的驚詫,也有的麵沉如水、神情莫辨,便繼續說了下去,“朕知道,你們中有些人確實是擔心都城安危想要來勸朕遷都,可有的人卻是想趁著戰亂四起、家國動蕩之際,想給這大梁變變天,對吧,許將軍?”

一時之間,階下的朝臣各自慌亂起來,有人後知後覺想起近段時日宿衛換防格外頻繁,也有人後悔一時急迫受了蒙騙,隻有許勵還鎮定地站在原地,看著安坐在龍椅上的齊子元:“陛下又是何必,原本隻要您與列位大人聽話一點,臣自會保你們平平安安地遷離都城,到了現在這個地步,臣怕是難保您的體麵了。”

“體麵?”齊子元輕輕笑了一聲,終於從龍椅上站起身來,走到禦階前,居高臨下地看著許勵,“許勵,你為了一己私欲,勾結外族,不顧百姓安危,不顧家國興亡,現在又有什麼臉,在這兒和朕談體麵?”

“你……”沒想到這小皇帝到了這會居然還敢說出這樣的話,許勵不由惱怒起來,“既然這樣,那就彆怪我翻臉了!”

話落,他拔出自進門就一直佩在腰間沒有卸下的長劍就要往禦階上衝,跟著就被一道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人影攔住了去路。

還沒來得及看清抵在頸項上的長劍的主人的麵目,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後,一道清冷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中:“這麼久了,許將軍還是一如既往地沉不住氣。”

“齊讓?!”

“太上皇!”

奉天殿內一片嘩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身著小袖袍衫,腰佩長劍,身後跟著一隊近衛的齊讓身上,包括站在龍椅前的齊子元。

“皇兄,”瞧見齊讓,他眉眼間不自覺地就漾出了笑意,“你們的動作可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

齊讓沒有回答,目光落在齊子元身上,將他從上到下地掃量了一遍,便轉了視線,看向禦階上被韓應用長劍抵著的許勵:“許勵勾結北奚人,挑起戰事,欺君謀反,即刻拿下。”

話落,跟在他背後的近衛立刻上前,不顧許勵的反抗和掙紮,將人押出了大殿。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殿內陷入了一陣難得的靜寂,還沒等滿殿的朝臣將眼前的種種想清楚,就聽見齊讓又開了口:“今日許勵逼宮,在場諸位皆是同犯,一並押下去,待事後仔細審問。”

“我等今日是被許勵誆騙來的!”有朝臣反應過來,立刻開口叫冤,“今日到此隻是為了勸慰陛下遷都,對於許勵種種所為並不知情!”

“並不知情?”齊讓站在禦階之下,背對著龍椅,直視那朝臣,“許勵設下伏兵想要將你們一並拿下或許不知情,但你們這麼一堆人彙聚在這裡,不就是為了逼宮的嗎?”

“老臣現下才看明白,今日想要逼宮的另有其人才是,”一直沉默著的周潛突然開了口,“許勵已經拿下,危局已解,陛下就在這殿中,太上皇卻依舊披堅執銳,還自作主張來處置朝臣,你今日過來到底是為了幫助鏟除叛亂,還是另有所圖?”

“就算我是另有所圖又如何?”齊讓抬手,慢慢握住腰間的長劍,目光微抬,掃過殿中每一張驚慌的臉,“還不到一年的工夫,諸位難道就忘了,這大梁的江山本該是誰的?”

這句話說完,心思各異的朝臣們都陷入了沉默。

這江山本該是誰的,自是沒人會忘,甚至在一開始得知齊讓醒了的消息時,滿朝上下的人都篤定了他不會甘心就將皇位拱手相讓,卻沒想到他真的就安安心心地將養起來,不過問一點朝中之事。

原來竟是為了等待今日。

許多人的目光不自覺地就轉向了龍椅前一動不動的齊子元。

所以這小皇帝自以為是和太上皇聯手作戲以鏟除許勵,到最後卻被設計了?

到底是天真了些。

對於眾人的心思,齊讓渾不在意也根本不顧眾人的辯解和抗議,吩咐人將這些出身了得、舉足輕重的朝臣們儘悉帶了下去,隻剩下龍椅前的齊子元,和還站在他麵前一頭霧水的韓應。

“你也下去吧,”眼看著最後被帶走的周潛消失在視線裡,齊讓終於回過身來,看向了禦階上,“把這些人都看好,再讓維楨安排好人手,盯著各家的反應。”

“是,”韓應應了聲,卻還站在原地,“太上皇,陛下……”

“下去吧,韓應,”齊子元緩緩地開了口,“我也想和皇兄單獨聊聊。”

韓應猶豫再三,終於還是退了下去,將偌大的奉天殿留給了他們二人。

“所以皇兄今日是要拿回自己的皇位嗎?”齊子元慢慢走下禦階,在最後一級停下腳步,緩緩坐了下來,“其實皇兄可以不用這麼急的,等……”

“等你借著今日/逼宮的由頭鏟除周家肅清朝堂把皇位讓給我還是等你和世家鬥得魚死網破再來收漁翁之利?”齊讓垂下目光,安靜地看著眼前的少年,“這皇位既然是我要坐的,總該由我自己來收拾。”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你,”齊子元抿了抿唇,笑得有些無可奈何,“怪不得江公子這會都沒露麵,他到底還是站在你那邊的。”

“他若和你聯手,就不是站在我這邊了嗎?”齊讓輕輕搖了搖頭,垂下目光看著齊子元,“你繼位不到一年,在朝中威信不足,周家作為太後母族,是你唯一的助力,你卻執意要與他們翻臉,就算能把參與逼宮之事當成由頭,就不怕他們魚死網破,把……”

“把我不是太後和先帝的親子的身份揭露出來,”齊子元截斷了齊讓的話,歪著頭看他,“所以皇兄明知我打算事後禪位給你,也非要在今天動手拿回皇位?”

“反正都是這個結果,追究原因也沒什麼意義,”齊讓閉了閉眼,從懷裡摸出一封事先寫好的詔書,遞到齊子元手裡,“我已經擬好了禪位詔書,你落印就好。”

齊子元展開那詔書看了一眼,上麵文縐縐的措詞讓他本能地又頭疼起來,卻還是極力辨彆出了裡麵的內容,而後輕輕搖了搖頭:“彆人禪位都是要幾近自省和檢討,這樣才顯得讓位理所應當,皇兄倒好,唯一的理由是我身體不好,生怕彆人不懷疑嗎?”

“詔書寫得體麵未必就堵的住世人的猜疑,”齊讓滿不在乎地開了口,“既已到了今日,又何必再在意那麼多。”

“好,我待會就落印,”齊子元合上詔書,抬眼看向齊讓,“那皇兄打算怎麼處置我這個廢帝?”

“你……”齊讓喉頭微哽,“我本想送你去北關,但眼下……雖然西域諸國並不為懼,到底在興戰事,所以我會重新封你為宜王,封地嶺南。”

“嶺南……氣候宜人,四季常青,確是個好地方,”齊子元垂下目光,略微思索了一會,“可是嶺南到底路途遙遠,山高水長,我今後可能都不會再回都城了,皇兄也還是堅持要送我去嗎?”

迎上那雙明亮的,仿佛含著水光的眼睛,齊讓幾欲閃避,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是。”

“我知道了,”齊子元點了點頭,慢慢站起身來,“那就如皇兄所願。”

第一百零二章

天光漸亮,一道來自河東的急報打破了都城清晨的寧靜——氣勢如虹的北奚大軍在河東城外遭遇了定國公江深所率的北關大軍的伏擊大敗而逃,河東之危暫緩。

一時之間,滿都城嘩然。

定國公和北關軍就宛若一顆定心丸,既有他們在,北奚人便不足為懼,更不用再擔心都城被卷入戰亂裡,稍稍安心之後,有人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北關距離河東上千裡,本該在北關已稱病數月的定國公江深和北關上萬大軍怎麼會如此及時地出現在河東?

所以當日北關的種種變故,其實是故意賣給北奚人看的破綻,為的就是這一日?

各種流言四下而起,然而還沒等眾人理清頭緒,上將軍許勵協同諸位大臣一起逼宮謀反,被本該前去河東支援的信陽侯率軍鎮壓的消息從都城裡傳了出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另一條消息——昭寧帝齊子元積勞成病難以為繼,為保朝堂安穩,故而還位於太上皇齊讓。

一夕之間整個朝堂居然發生了如此多的變故,剛剛還因為河東大捷的消息而鬆了口氣的朝臣們登時炸了鍋。

他們中有的對於許勵逼宮一事提前知情,也有的明顯一無所知,但不管是哪一種,事情變成了現今的走向明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回過神之後就各自做起了打算,尤其幾個牽扯進了許勵逼宮案中的世家已經開始動作起來。

但都和齊子元沒什麼關係了。

禪位詔書已經昭告天下,齊讓理所應當地接手了種種紛亂的朝務,無事一身輕的前任皇帝正忙著收拾前往嶺南要帶的行囊。

“陛……”陳敬手裡捧著件厚厚的披風,迎上齊子元瞧過來的目光立時改了已經到了嘴邊的稱謂,“這天一日日的涼了,這件披風您還是帶著吧?”

齊子元本想說嶺南四季如春,用不上這披風,看著陳敬的樣子,還是點了點頭:“行,這一路過去總有冷的時候,帶上也好。”

“好,奴婢幫您把它裝上,”陳敬疊著披風,突然又開了口,“您還是帶著奴婢一起吧,山高路遠的,奴婢也能照顧您。”

“你父母家人都在都城,跟我走了,以後還怎麼照看他們?”齊子元把床邊那幾本話本一並裝進衣箱裡,抬眸看向陳敬,“我已經跟皇兄打過招呼,等我走之後,你就到永安殿去,也當是幫我照顧一下皇兄的飲食起居。”

“太上皇……”陳敬抿著唇,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齊子元的神情,猶豫再三還是開了口,“您不怪他?”

“這皇位本來就是皇兄的,他隻是拿回自己的東西而已,反而因為要給我體麵護我周全,平白等了這麼長時間,還留了這麼多的隱患和麻煩等著收拾,”齊子元起身來到書案前,一邊翻看上麵的東西,一邊道,“你跟在我身邊這麼久了,也知道我對那皇位並沒有留戀,將皇位還給皇兄,也算是互相成全。”

“既然這樣太上皇為何還要將您遣去嶺南?”陳敬說著聲音低了下去,語氣裡多了自己都未察覺地埋怨,“您留在都城又不會搶他的皇位!”

“當下的都城看起來平靜而已,我這個廢帝身份敏感,稍有不慎就要被扯進亂局裡,對我和皇兄都不是什麼好事,”齊子元微垂眼簾,遮掩了眼底的情緒,“還有就是,皇兄大概會覺得我是想離開都城的。”

“那您想嗎?”想起自家陛下曾經在外當了多年的藩王,陳敬的語氣遲疑起來,“您想離開都城嗎?”

“自然是想的,過去的這大半年裡,我沒有一日不想離開這皇城,去看看大梁的萬裡河山,”齊子元伸出手,拿起放在書案角落那支宣筆,手指不自覺地握緊,聲音也低了幾分,“但到了終於能離開的時候,又難免……”

“難免什麼?”見他一直看著那支宣筆不說話,陳敬忍不住問道。

“沒什麼,”齊子元回過神來,將筆收進盒子裡一起放進行囊,“也收拾地差不多了,趁著天還沒黑,我去看看母後,也跟她老人家告個彆。”

陳敬愣了一下,連忙應了聲:“是,奴婢這就讓人先去通傳。”

母子二人上次見麵還是因為齊子元在奉天殿外暈倒,周太後匆匆忙忙地趕來,雖然不知道齊子元到底打得什麼主意,但眼見他並無大礙,也不追問緣由便又放心離開。

卻怎麼也沒想到,再見麵竟是要告彆。

一路往慈安殿走去,齊子元的心情都十分複雜——將皇位還給齊讓,於他自己一直是理所應當的事,卻不知道周太後能不能夠理解並接受,尤其對她來說,好不容易盼回都城的兒子現下又要分離……

雖然已經知道了周太後並非原主親生母親,但既承受了對方付出的關愛,齊子元還是希望儘可能地維係這段母子關係,想要哄著周太後開心。

可是人生在世,總有些事難以兩全。

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得了通傳的緣故,慈安殿內格外的安靜,內侍宮人們不知去向,偌大的寢殿裡隻有周太後一人,正坐在書案前專心致誌地抄經。

聽見開門聲,她抬起頭來,目光落在齊子元臉上,露出一點笑意:“皇兒來了。”

“母後,”齊子元走到書案旁,垂眸看了一眼紙上娟秀的字跡,才又開了口,“我來看看您。”

“行囊都收拾好了吧,”周太後提筆蘸了墨,“什麼時候出發?”

“明日一早,”齊子元在書案前慢慢坐了下來,“兒臣……兒臣不孝,讓您失望了。”

“失望?”周太後抬起頭來,目光凝在齊子元臉上,“那皇兒,你如實告訴哀家,將皇位讓給你皇兄是你深思熟慮後的決定,還是不得已?”

“那皇位本就是皇兄的,於兒臣來說隻是負擔,”齊子元立刻回道,“所以還位於皇兄是兒臣的決定,並非不得已。”

“那哀家便沒有什麼可失望的,”周太後低下頭,一邊繼續抄錄佛經,一邊道,“起初把你送到皇位上的時候,哀家或許是存過一些期許,希望你能一直坐在那個位置上,希望你能當一個好皇帝,可時日久了,哀家也想明白了。雖然這其中有許多事哀家並不清楚,但既然這是你的決定,哀家便能夠理解……人生在世不過短短幾十年,哀家隻希望你能平安自得。”

“母後……”齊子元咬了咬唇,“兒臣明日就要離開都城,嶺南路途遙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回來看您。”

“嶺南是遠了些,卻也更自在,你能遠離都城這些事端,哀家高興得很,”周太後彎了唇,眉眼間帶了溫柔笑意,“按大梁的慣例,你本也該是在封地生活的,能有這大半年的時光,看著你長成今日這幅樣子,哀家已經心滿意足了。”

話是這麼說,周太後卻不自覺地紅了眼眶,直看得齊子元也跟著難受起來,喉頭哽了哽,突然冒出個很離譜的念頭:“不然……”

話說了一半,他又猶豫起來,這裡畢竟是古代,不管是交通還是生活都不算方便,自己連嶺南到底是什麼情況都還不清楚,周太後又常年生活在都城,習慣了飲食起居有人照顧,跟著自己不僅要一路顛簸勞頓,說不定還會水土不服,若是染了病,在外麵又不比皇城裡有太醫和各類珍稀藥材。

這麼想著,他便又改了口,“等都城的事端了了,兒臣定會時常回來看您的。”

“好,”周太後笑了起來,指了指旁邊的硯台,示意齊子元幫自己磨墨,“這經書哀家抄了有幾日,再有一會就抄完了,你明日走的時候一起放進行囊裡,就當是哀家陪著你一起了。”

齊子元拿起墨條,輕輕點了點頭:“好。”

說是再有一會,等周太後徹底抄完整本經書,已經是一個時辰後。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夜色籠罩著整個皇城,齊子元懷揣著那份飽含著心意的經書,不自覺地就放慢了腳步。

這竟然是他在這皇城裡的最後一晚了。

過去的這大半年的時間裡,他一直覺得這皇城宛若一個牢籠,森嚴、冷漠、處處泛著沉沉的死氣,卻在這一會,生起了幾分不舍。

想想倒也能夠理解,自己雖然要離開了,可穿過來之後遇到的最重要的人卻還在這裡。

這麼想著,齊子元便做了決定,他轉過臉,看向身邊提燈的陳敬:“皇兄這會在做什麼,我想去見見他。”

“太上皇他……”陳敬頓了頓,稍稍提起手裡的燈籠,朝不遠處照了照,“您看那兒。”

“嗯?”齊子元回過視線,順著燈籠的方向看過去,昏暗的巷口憑空出現了一個高大清瘦的身影,不由愣了愣,“皇兄?”

“是我,”齊讓應了聲,“他們說你來了慈安殿,我便想著過來看看,沒想到真的碰上了。”

第一百零三章

入夜之後在幽深的皇城裡閒逛的感覺十分神奇,尤其身邊是齊讓的時候。

四下裡是一片昏暗,倒顯得頭頂的月亮分外明亮,讓齊子元不自覺地停下腳步,仰頭看了起來。

齊讓也不催促,跟著停下腳步,卻沒有看月亮,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齊子元臉上,繾綣而又溫柔,似乎要在這一瞬借著手裡那盞不甚明亮的燈籠散發出的微弱光芒將身邊的少年牢牢地刻在心底。

又或者,早就刻在心間了。

化解大梁的危局重新拿回皇位是前世留下的心結,也是齊讓重活這一世的唯一目的,可在達成所願的當下他卻沒有一點如釋重負的感覺。

倒不是因為北關和遼東的戰事還未結束、朝堂之中世家各懷鬼胎隱患重重,畢竟與前世相比這些都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問題,好歹重活了一世,再麵對和處理這些問題,齊讓已經十分遊刃有餘。

讓他不知道如何麵對的,從來隻有眼前的這個少年。

重生以來,不管是朝局的走向還是北奚人的動向都在齊讓的掌控之中,唯獨齊子元的出現帶來了種種始料未及。

他的單純善良和通透讓肅清朝綱平定亂局的路變得更加順利,卻也給齊讓增添了許多從未想過的掙紮和糾結。

沒人知道走到今日這一步他下了多大的決心,也沒人清楚最後決定放這人離開皇城的時候他有多痛苦。

其實有那麼一瞬,齊讓也想過乾脆就將齊子元留在身邊,都城的局勢再混亂,多費些心思也總能庇佑的了他的安危,可當對上那雙澄澈而又明亮的眼睛時,不自覺就會想起過往很多次對坐閒談的時候,這人也是這樣,雙眼亮晶晶地暢想著有朝一日可以離開皇城去看看大梁的萬裡河山。

“皇兄,”就在齊讓思緒飄散的間隙,齊子元終於從那輪圓月上收回視線,落在身邊人身上,“這幾日朝中可還順利?”

“嗯?”齊讓回過神來,輕輕點了點頭,溫聲回道,“和預料的差不多,被牽扯進許勵案的幾家都不太安分,但有信陽侯那兩萬大軍作為威懾,他們也鬨不出多大的陣仗,過段時日等河東的戰局穩定下來,我便找個由頭將被許勵蒙騙的那幾個放了,小以懲戒之後再給各家一些安撫,此事便也差不多了結了。”

“那周家……”齊子元猶豫了一下,卻還是開口提醒道,“周潛放不得。”

“我知道,他既以對我動過殺心,便再留不得了。況且不管是這次參與逼宮,還是先前指使人給我下毒……縱使要了他的命,也不算冤了他,”齊讓略沉吟,而後繼續道,“至於周家其他人,我會看在母後的份上,適當給予寬宥,以免趕儘殺絕反倒逼得他們狗急跳牆。”

齊子元聽完,輕輕點了點頭:“果然皇兄要比我思慮周全,處事也更妥帖。”

“其實很多事上你比我要通透明白的多,我以前太急躁,覺得世家礙了事,就恨不得一口氣把他們都清出朝堂,而後就遭到了反噬,”齊讓提著燈籠,一邊向前走,一邊說道,“經此一遭之後我才明白,打壓世家也好,開創盛世也罷,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實現的,很可能直到我離世的那一日,這江山和朝堂也還是現在這副樣子,沒什麼長進,但隻要我竭儘所能,能保住現世的安穩,便已經是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皇兄會做到的,”齊子元腳步微頓,語氣認真,“其實在我心裡,皇兄一直都是最契合當下大梁局勢也是最了不起的皇帝。”

“你……在你眼裡,我總是好的,”齊讓彎了眼睛,輕輕笑了一聲,把手裡的燈籠往齊子元腳下照了照,聲音低了幾分,“難得這會得了清閒,能這麼漫無目的地逛逛,不該說朝中這些紛亂的事的,平白攪了興致。”

“其實我還好,並不覺得煩,”齊子元垂下目光,看著腳下燈籠映下的昏黃光暈,“那皇兄想聊些什麼?”

“我……”齊讓提著燈籠的手慢慢握緊,“行囊都收拾好了?”

“嗯,我想要帶的東西都裝好了,額外陳敬又準備了一大堆,”齊子元聲音裡帶了笑意,“幸好馬車夠大,才裝得下這些東西。”

“前去嶺南路途遙遠,雖然一路過去也有驛站,多備些東西總是好的,”齊讓緩緩道,“白日的時候,維楨去太醫署選了不少藥,現下正在殿裡調配,等晚些時候讓人送過去,你明日一並帶上。”

“麻煩江公子了,”齊子元回眸看向齊讓,“皇兄記得幫我向他道謝,也順便和阿咬道個彆。”

“放心,”齊讓又道,“阿瞳也備了東西給你,是她親手做的桂花糕,但我瞧著樣式實在有些驚人,所以一會送過去你看看就好,不要嘗了。”

“沒關係,江姑娘的心意我收到了,”齊子元笑著應了一聲,“皇兄還有要囑咐的嗎?”

“還有……”齊讓腳步微頓,“明日韓應會帶著我的親衛隨你一同出發,另有一隊宿衛會一路同行,負責你的安危,直到你抵達嶺南。”

“好,”齊子元耐心地聽完,停下腳步看著齊讓,“就這些了嗎?”

齊讓看著那雙在夜色之中依然明亮的眼睛,好半天才點了點頭:“是。”

齊子元輕輕點頭,語氣裡帶著了然:“看來那日說好了等塵埃落定之後說的事皇兄是不打算再說了。”

齊讓一滯:“我……”

“我明白,皇兄是覺得此去路途遙遠,說不定就再無重逢之日,有些話若是說了,反倒徒增惦念,我跟皇兄不一樣,越是這樣,我越是要開口的。先前覺得日子還長,有些話可以慢慢說,可到了今日若還不說的話,會是要抱憾終身的。”齊子元開口打斷齊讓的話,語氣堅定,“這幾天我斷斷續續地想起了那日酒後我說過的話,發現自己已經將最後的秘密都已經托出了,就更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了,所以,齊讓……”

他說到這裡,慢慢彎了眉眼,微踮腳在齊讓唇上落下一個極輕的吻,聲音不高卻是難得的認真:“我喜歡你。”

少年的滿腔心意一字一句地落入齊讓的耳中,他下意識抬手,在唇上輕輕摸了一下,似乎還能感覺到那一觸即分的涼意。

明明是早已心知肚明的事,聽著對方用這樣認真的語氣鄭重說出口的時候,隻覺得五味雜陳。

雖然過了這大半年,經曆了朝堂中的種種,這人卻好像沒有丁點的變化,還保持著那顆純稚的心,而後毫無保留地交給了自己。

齊讓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唇邊漾出了溫柔笑意:“話都到了這個地步,我若是再不開口,也配不上你這句話了。”

“沒關係的,”齊子元彎著唇,笑意盈盈,“現在說也不晚。”

“其實我一早就知道齊子元並不是我父皇的血脈,所以在一開始與你相處的時候,也從未拿你當過弟弟,而後更是發現,你甚至都不是原來那個齊子元。起初的時候,我隻是慶幸大梁的江山落到你的手裡,最起碼不會變得太糟,到後來我開始慢慢慶幸,是你出現在我的身邊。”齊讓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開了口,“過往我的人生裡隻有大梁的江山,直到你出現之後,突然多了很多期許和可能,我甚至曾經想過……”

說到這兒,他微微頓了頓,而後笑了一下,帶了自嘲的意味,“我這輩子不會再娶妻,自然也不會有子嗣,百年之後這皇位或者傳給許戎或者在宗室裡挑個可靠的,那這幾十年裡,是你又或者是我坐在這皇位上其實也沒什麼區彆。”

“可你後來發現我不喜歡這個皇位,”齊子元眸光微閃,聲音裡帶了笑意又帶了些許無奈,“也不喜歡皇城。”

“你生性爛漫而又自由,本就不該被束縛在這皇城裡,這江山本就是我的責任,自是該由我來承擔的,”齊讓彎著眼睛,喉頭卻微微哽了哽,“等以後,都城的事端了結了,你在嶺南也待得無趣了,便送信給我,我親自去接你回來。”

“一言為定,”齊子元伸出手,將齊讓的手拉了過來,小拇指勾在一起,“拉過勾就不能再變了。”

“嗯,”齊讓就著這個姿勢,將人拉到自己懷裡,下頜輕輕壓在對方肩上,格外用力地點了點頭,“明日有早朝,不能送你出城了,一路順風。”

“好,”齊子元將臉埋在齊讓胸口,寂靜的夜色裡,能夠清楚地聽見那強有力的心跳,這讓他心底裡湧起的那份酸楚消散了些許,眼底閃爍的水光也慢慢淡去,再開口時,聲音也堅定了許多,“齊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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