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齊讓微低頭,看著懷裡的少年。
齊子元仰起頭,看著齊讓的眼睛,一字一頓緩緩開口:“我們一定會再見麵的,我保證。”
第一百零四章
晨光熹微,一輛馬車在宿衛的護衛下悄無聲息地駛出了皇城。
齊子元半趴在車窗上,順著敞開的車簾一眨不眨地看著越來越遠的城門,思緒恍惚。
過去的大半年裡,他無時無刻不想離開這裡,到真的離開這一刻,竟沒覺得有多高興,滿心滿眼剩下的隻有不舍。
舍不得的倒不是這金碧輝煌的皇城又或者是極近優渥的生活,而是那些曾讓他覺得歡愉的回憶,和留在那些回憶裡的人。
齊子元隱隱地生起一種預感,外麵的世界遼闊而又自在,但自己終還是會有回來的一日——因為這裡留下了自己的牽掛。
所以前夜他和齊讓說的話確是發自內心的,當下雖然要彆離,終會有重逢之日。
但有些事情雖然想得明白,在當下這一刻難免還是要難過。
“公子,”眼見齊子元一直麵色黯淡地看著窗外,馬車另一端的韓應忍不住開了口,“我看您麵色不太好,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唔,沒有,”齊子元搖了搖頭,掩著唇打了個嗬欠,“就是前夜幾乎沒怎麼睡,所以有點乏。”
說到前夜,他眸光暗了暗,唇邊漾出些許笑意,卻又難掩苦澀。
前夜在皇城裡轉了大半圈之後,齊讓和他一起回了仁明殿,手拉著手一起宿在了那張他睡過大半年的床榻上。
這是他們定情之後一起度過的第一個晚上,而後就要麵對漫長的不知道儘頭的彆離,所以斷斷續續地說了許多的話,也一度一言不發,就那麼看著彼此,直到天光乍現,才各自起床,一個去上早朝,一個踏上這條漫長的旅途。
齊讓……
齊子元抬手輕輕摸了摸心口,隔著衣物似乎都能感覺得到裡麵氤氳起的種種情愫,有互通心意的甜蜜,更有麵臨彆離的酸澀,滿滿漲漲地累積在其間,無法消散,也不想消散。
從小到大他都算是生活在比較幸福的氛圍裡,感受著來自父母、親戚、同學、朋友關係不同方式也不同的關愛,也極儘可能地給與回饋,卻從未體驗過和齊讓之間這樣的感情。
他們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人,不同的年歲、不同的出身、不同的性格甚至是不同的時代,卻互相了解、彼此信任,什麼都不用說,隻看著彼此就能達到靈魂上的契合。
那是一種很神奇的感受,是齊子元從未料想過的,突兀地出現在他人生裡的牽絆,卻並不會因此覺得困擾——人生在世本來就是該有些牽絆的,他們不會限製你的自由,卻更讓你感覺到活著的意義。
也因而要一並承受附帶的悲離痛楚。
馬車沿著清晨空曠的街道一路暢通無阻地駛出了都城,視野裡再見不到巍峨壯觀的皇城,齊子元終於收回視線,放下了車簾,卻沒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
到底是交通不便利的古代,從都城到嶺南幾千裡,像齊子元不急著趕路的行法,水陸交替差不多要用三個月的時間。
離開都城的時候是夏末秋初,一路顛簸向南而去,秋意愈發深了起來,天氣比預想中要涼的多,但明明已是深秋,路邊仍是一片昂然的綠意倒看得人心曠神怡。
齊子元畢竟是個見多識廣的現代人,對這些迥然不同的景致也沒太在意,韓應這個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卻覺得格外稀奇,一路過來連話都多了不少,有意無意地給齊子元增添了不少陪伴。
暮色西垂,又趕了一整天路的車馬在郢城的驛館門前停了下來。
韓應先下了馬車,示意隨行的親衛進驛館裡檢查後,才將正在馬車上打瞌睡的齊子元請了下來:“不是說南方都四季如春,這郢城入了秋也是一樣的涼,幸好公子帶了厚衣裳。”
“郢城可能還不夠南,”齊子元說著話,攏了攏身上那件陳敬特意裝進行囊的厚披風,抬眼朝四周看了看,“但也比都城要暖上一點,都城這個時候……應該快下雪了吧?”
“估計還要等些日子,”一路同行而來,韓應已經十分了解齊子元,知道他隻是隨口感慨一句,並不用故意去迎合,便順著接了一句,跟著轉了話題,“這幾日為了趕路,公子休息的都不太好,現下終於到了郢城,可以好好休息兩日,等船隻備好了,就可以改水路繼續前行了。”
“辛苦了。”齊子元說著話,跟在韓應身後進了驛館。
“這驛館內已經提前檢查過了,十分安全,”韓應說著話,伸手推開了靠中間的一間房門,“房間裡備好了熱水,公子先洗個澡休息一下,屬下待會把吃的送過來。”
“不急,你先吃過了再送來,”齊子元進了門,回頭朝韓應囑咐道,“反正我總要會工夫才能洗完。”
韓應知道他的體貼和善良,也不再爭辯,點頭應了聲,看著齊子元關上房門才轉身朝驛館後麵走去。
郢城地處大梁中南部,臨江近水,水路便利,漕運興盛,自古以來便是富庶之地,連驛館也比這一路而來的其他地方要精美周全的多。
連日的顛簸勞頓,總算能好好地洗上一個熱水澡,齊子元忍不住多耗了一陣,知道水溫已漸漸轉涼,自己也開始泛起了困意,才終於依依不舍地起身去更衣。
等換好衣服從裡間出來,韓應正好拎了晚飯過來,除了食盒,額外還有一封厚厚的書信一起遞到齊子元手裡:“也是巧得很,我們今日到郢城,這信也剛好今日到。”
“皇兄知道我們的行程,每次寄信前都會專門估算時間,”齊子元一邊拆信,一邊朝韓應問道,“你吃過了嗎?”
“……晚飯剛好,是打算送過來就去吃的。”明明知道麵前這人早就不是皇帝,也並不會對自己有什麼懲戒,眼見他挑起眉來,韓應還是不自覺心虛起來,連聲音都低了幾分。
“我就知道,”齊子元抽了抽鼻子,一隻手拿著那封還沒拆完的信,另一隻手掀開食盒的蓋子,掃了一眼後開了口,“反正又是這麼多,正好一起吃吧。”
話已經到了這份上,自是沒辦法再拒絕的,所以韓應點了點頭,伸手將碗碟從食盒裡端了出來。
說是要一起吃,但當下齊子元的注意力全在手中這封信上。
離開都城一路往南而來,有各種各樣先前不曾見過的風景,也多了許多新鮮的見聞,齊子元將它們一一記了下來,寄給了皇城裡正因為軍情、朝務而忙得不可開交的齊讓。
他本意隻是想要分享自己當下的生活,卻沒想到會收到齊讓的回信,厚厚的一封信上記錄著朝堂內外的大小事宜還有周太後、許戎、江維楨、江淇甚至包括陳敬在內所有齊子元記掛著的人的近況。
飄逸瀟灑的字體居然用來寫這樣瑣碎的事情,通篇上下沒有一個“想”字,卻字字句句都能看出寫信人的想念,讓齊子元忍不住心軟,人還在馬車上就忍不住提筆回信。
這麼一來一回的便逐漸養成了習慣。幾乎每隔十日,不管到了哪裡,齊子元都能收到來自都城的信,雀躍著看過之後,再立刻回信,將自己滿腔的思念借著那薄薄的紙張一路送往都城。
這其實是一種很神奇的感覺,兩個人明明不在一處,卻能通過文字將自己的生活儘悉分享給對方,等待書信的過程也給讓這漫漫的路途又增添了些許期待。
“公子,”韓應給齊子元添了碗湯,“夜間天涼,喝碗湯暖暖身子。”
“多謝,”齊子元伸手接了湯,目光卻還在信上,“西域那幾個小國都已經稱降了,北奚卻好像要鉚足了勁和我們耗下去,也不知道這戰事還要多久才能結束。”
“北奚這次對河東動手,拚上了舉國之力,先前占了那麼多便宜,驀地讓他們放手退回去,恢複以往稱臣納貢的日子肯定不會甘心,”韓應接了話,“而且屬下之前聽說東氐使臣已經到了都城,不僅進貢示好,還保證了不會再給北奚任何的援助,更不會讓他們再經自己領土回去,所以北奚人已然是沒了退路,隻能背水一戰。不過有定國公和北關大軍在,想他們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雖然最後總能取勝,但戰事拖久了對我們也不利,”齊子元說著話,已經將信上的內容都看了差不多,“幸好朝中最近還算安生,為了安撫這些世家,皇兄可是費了不少的工夫。”
眼見他終於看完了,韓應悄悄鬆了口氣,指了指那碗還未動的湯:“湯都要涼了,公子還是吃過飯再回信吧?”
“自然,我現在餓得頭暈眼花,都要拿不起筆了,”齊子元端起湯碗喝了一口,“好歹吃飽之後,字也能寫得好看一些。”
“公子還真是……”韓應笑了一聲,正要再替齊子元添些湯,身後的房門突然被人叩響,“公子,有一封給您的請帖。”
第一百零五章
和都城相比郢城的秋意並不濃厚,既不見金黃的落葉,也難見湛藍的晴空,甚至下起了連綿不絕的秋雨。
但除了空氣實在是太過濕潤,綿綿細雨中看到的景致確是能讓人心曠神怡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洗了熱水澡的緣故,齊子元睡了離開都城後難得的一個好覺,整個人神清氣爽,才一出門就踩進水坑沾濕了鞋襪也沒影響到心情,撐著紙傘沿著街巷一路優哉遊哉地向前走著,甚至有一句沒一句地哼起了歌。
對比起他的自在,韓應麵上的神情明顯凝重的多,一邊寸步不離地跟著向前走,一邊戒備地打量著來往路過的行人。
“難得有這一日的空閒,能在這和都城迥然不同的景致裡閒逛,”齊子元微微側目,朝身邊看了一眼,“韓應,你也放鬆一點嘛。”
“若隻是普通閒逛,屬下自然能夠放鬆,”韓應回完,忍不住壓低了聲音提醒道,“公子,那封拜帖實在莫名其妙,依屬下的意思,那茶樓還是不去的好。”
“我如今身份敏感,雖皇兄囑咐了要多加關照,但一路南下各地官員也是極儘可能地避免與我有交集的,偏偏這位郢城總管,我前腳剛到郢城,後腳拜帖就送到了驛館,但又不敢正大光明地將我請到府裡去,可見其心思叵測,我總得照了麵才能知曉,”齊子元說著話,微微抬了抬下頜,朝不遠處的城牆示意了一下,“這茶樓附近有巡防還有你早就安排好的近衛,我的安危不會有問題的。”
從都城一路隨行而來的近衛都是跟在齊讓身邊多年的,忠誠可靠又武藝高強,就算這茶樓裡確實有異,護衛齊子元安全離開總是不成問題的,況且一路下來韓應對齊子元的秉性已經十分了解,知道他雖然溫和善良,決定了的事卻是從來不會改變的。
到底是在皇位上坐過大半年的人,即使笑眯眯的,也總帶了毋庸置疑的果決。
既如此,韓應也不再費口舌去勸,隻是跟著齊子元的腳步更緊了些。
沿著街巷一路走馬觀花,好一會才終於到了拜帖上的那間茶樓,齊子元腳步微頓,仰頭欣賞了一下正懸於門上筆走龍蛇的牌匾,而後才收了傘慢吞吞地進了門。
正上午,又一直下著雨,茶樓裡的人並不多,中間用來說書的台子都還空著,一路進了門也不見有小二來迎,隻有個掌櫃模樣的年輕人斜倚在櫃台裡,漫不經心地算著賬。
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來,目光落在齊子元臉上,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終於開了口:“樓上雅間,還請自便。”
說著,也不管齊子元知不知道雅間在哪,便又垂下視線,繼續算起賬來。
一路南下,也見過各式各樣的人,這樣開店的還是頭一次見。
齊子元玩味地笑了一聲,在心底暗暗重複了一下和韓應交換了眼神後,朝著不遠處的樓梯走去。
二樓更加的安靜,途徑的幾間雅間都敞著門不見人影,直到最儘頭的一間,順著半敞的門看進去,終於瞧見一個被屏風遮蔽著的人影。
“看來這位就是章總管了,”齊子元在門口停下腳步,也不急著入內,對著屏風內的人開了口,“雨天路滑,走得慢了些,勞煩久候。”
“宜王殿下能來,已是在下的榮幸,稍候一會也是理所應當,”那人說著話,從屏風裡繞了出來,朝著齊子元施了一禮,“隻是還請殿下見諒,在下並不是章總管。”
“你不是章總管?”齊子元眯起眼睛,語氣裡帶著明顯不滿,“那封送到驛館的請帖是假的?”
“請帖確確實實是章總管所寫……在下和章總管有些私交,便托了他幫忙將殿下請到了這茶樓來,”這位蓄著山羊胡的老者麵上笑著朝跟在齊子元身後的韓應瞥了一眼,“至於在下的身份,隻能向殿下一人透露。”
“你……”齊子元眯了眯眼,和那老者對視之後,回過頭朝韓應看了一眼,“門外等我就好。”
韓應略有猶豫:“公子……”
“你對本王的話有什麼異議?”齊子元冷冷哼了一聲,“還是說你一路跟著我過來不是為了護衛我的安全,而是監視本王的行蹤?”
察覺到那老者投過來的目光,韓應微躬下身子,不怎麼情願地應了一聲:“屬下遵命。”
等韓應出了門,又從外麵關好房門,齊子元也終於落了座。
他半靠在椅上,毫不收斂地打量著對麵的人,直等到對方斟好了茶,遞到自己麵前,才緩緩開了口:“你到底是什麼人,費這麼大周章請本王過來又打得什麼主意?”
“我是什麼人其實並不重要,”那老者給自己也倒了盞茶,麵上笑吟吟的,“至於我的打算,應該和殿下差不多?”
齊子元垂下目光,看著麵前的茶盞:“本王聽不懂你的意思。”
“方才得知我不是章總管時,殿下可是失望得緊,”老者喝了口茶,慢條斯理地開了口,“也可以理解,殿下身份敏感,沿途官員避之不及,難得有一個主動下請帖的,殿下該是想著好好結交一番的,可惜來了瞧見的是我這個沒什麼用的。”
“你……”齊子元下意識扭頭朝外麵看了一眼,眉頭也跟著皺了起來,“你有話直說,本王懶得和你繞圈子。”
“那就進入正題好了,”老者放下茶盞,凝眸看向齊子元,麵上的笑意散去,看起來略有嚴肅,“先跟殿下做一下自我介紹,我姓方,單名笠,周圍人都叫我方先生,嶺南人士,或者也可以說是南越。”
“南越?”齊子元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二十多年前我父皇在位的時候南越不是就亡國了?”
“國雖然破了,但到底南越人還沒死絕,”方笠緩緩道,“我不就坐在這兒和殿下喝茶呢嗎?”
“你是南越遺民?”齊子元思緒微轉,“那你找我是想……”
“想和殿下合作,”方笠直接了當地開口,“這些年來,我和一些個南越舊臣一起也積蓄了一點力量,卻總還是難以和梁軍抗衡,因而就費了些力氣結交了一些大梁內部的人脈,比如今日替我請殿下來的章總管,他手底下可掌管著萬餘人的舟師。”
“既然這樣,”齊子元微垂眼眸,手指也慢慢握緊,“你與章總管聯手就是,又何必費心思等本王過來?”
“章總管為人可謹慎的很,我們是南越舊臣,他與我們聯手便是通敵叛國,手下的將士也未必樂意,”方笠緩緩道,“但陛下可不一樣,畢竟那皇位本就是您的。”
“原來方先生是想拿我當吉祥物,”察覺到對方稱呼的變化,齊子元勾起唇笑了一聲,“你們怎麼就知道,我想拿回那個皇位?”
“陛下若是不想,今日也不會來了,”方先生又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具體的計劃我們已經做好了,隻等陛下替章總管定一定心神,屆時憑著他手下的舟師,再以陛下之名拉攏一下附近的守軍,至少也能夠占據淇江南岸諸地,和北邊分庭抗禮不成問題。”
“看來方先生都替我籌謀好了,”齊子元抬眸看著方笠“那方先生又想要什麼呢?”
“我們要的不多,”方笠回視他,“隻要事成之後,陛下將嶺南之地還給我們南越人即可。”
“嶺南……也不算貪心,”齊子元終於端起麵前的茶盞,輕輕嗅了嗅之後又皺著眉頭放了下來,“我喝慣了北苑茶,對這些實在喝不下。”
“北苑茶確是好茶,隻是可惜茶量實在少,儘悉進貢給了皇城,”方笠道,“等事成之後,殿下就又可以喝到北苑茶了。”
“那便這樣,”齊子元垂下視線思索了一會,“不過,剛你也瞧見了,我身邊跟著的這些人都不是等閒之輩,得等我先想些辦法打發掉。”
“自然,”方笠點了點頭,“陛下儘管開口,我們的人會極儘配合。”
“好,”齊子元再次端起茶盞,和方笠手裡的輕輕碰了碰,“那今日便先到這兒。”
緊閉的房門乍一打開,韓應立時迎了上來,四目相對的瞬間,已經到了嘴邊的關切的話又咽了回去,低著頭行了一禮:“公子。”
齊子元瞥了他一眼,沒有接話,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就這麼出了茶樓一直走到驛館,齊子元都保持著沉默,直到終於進了房間,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公子,”也跟著憋了一路的韓應連忙開口,“您還好吧,裡麵那個老頭子到底是什麼人?”
“一個一把年紀了還不忘癡心妄想的蠢貨,”齊子元在書案前坐了下來,一邊磨墨一邊道,“倒讓我想明白一件事。”
“什麼?”韓應下意識回問道:
齊子元微垂眼簾,捏著墨條的手指不自覺握緊:“廢帝這個身份隻要在這世上存續一日,就會有人想借此讓我和皇兄都不得安生。”
韓應愣了愣,隱隱地覺得齊子元仿佛做了什麼打算,連忙開口:“您是想……”
“我先給皇兄傳個信,讓他提前做個準備,”齊子元放下墨條,拿起錦帕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指,“至於我自己的打算,我待會會告訴你的。”
第一百零六章
五日後的傍晚,一封來自郢城的加急密信抵達了都城,一路送進了永安殿。
入了秋後白日愈發的短,不到酉時天色就已黑了下來,永安殿內早早亮起了燭火,才用過晚膳的齊讓慣例坐在書案前批閱奏章。
江維楨進門的時候,他抬頭看了一眼,就又收回注意力到奏章上:“不是說今晚要回府裡住,怎麼還沒走?”
“正準備走,才一出門碰見這個,”江維楨說著,從懷裡摸出一封信放到書案上,“立刻給你拿過來了。”
“什麼?”齊讓順著看過去,一眼就認出了信封上熟悉的工整字跡,立時彎了眼睛,“怎麼這個時候到了?”
雖然訝異,拆信的手卻沒有一點猶豫。
“這才兩個月,你們來來回回寄了快二十封信,”江維楨看起來是在抱怨,看著齊讓的樣子,麵上也跟著帶了笑意,“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多話要說。”
“各地的風土人情都不一樣,他瞧見了,總想找個人分享一二,”說話間齊讓已經拆開了信,匆匆掃了一遍後,唇畔的笑容慢慢淡去,眉頭擰了起來,“怪不得這次加了急。”
眼見他變了臉,江維楨的神情也凝重起來:“出事了?”
“還沒,”齊讓將信遞給江維楨,“但若是沒有這封信就不好說了。”
江維楨接了信,隻掃了兩眼,就忍不住開口:“南越都亡國二十多年了,這幫老不死的還做夢要複國,怕是都忘了當日南越那個老皇帝在位的時候自己過得是什麼日子……他們也就算了,這個章桂,好歹也是一方總管,掌管著上萬舟師,好端端地和這些上不得台麵的南越遺民勾結在一起。”
“你也說了他隻是個總管,”齊讓一邊說著話,一邊找出一張地圖攤開在書案上,“郢城再富庶也隻是一方之地,怎麼比得上半壁江山的誘惑?”
“半壁江山,”江維楨聞言挑眉,“就憑那一萬舟師?”
“他們驀地發難,周邊幾個郡縣守軍本就不多,又沒有防備,支撐不了幾日,再把複立廢帝的旗號掛起來,自然會有人跟著響應,”齊讓伸手在地圖上輕輕點了點,“章桂這樣的可不止一個。”
“這要是真讓他們動起手來,還真是有點麻煩,”江維楨輕輕“嘶”了一聲,不由感歎,“幸好咱們小殿下提前傳了信回來……那接下來怎麼辦?”
“既然章桂想要出其不意,我也該給他個驚喜才是,”齊讓思索著已經提起了筆,“江陵的舟師是前幾年才建成的,日日演練卻一直沒經過戰事,現下終於派上用場了。”
“江陵……”江維楨順著往地圖上看了一眼,“你是要把江陵的舟師調去河陽郡,然後守株待兔?”
“不止,”齊讓點了點地圖上郢城周圍的幾個郡縣,“守株待兔總不如甕中捉鱉。”
“唔,”江維楨托著下頜思考了一會,而後點頭,“這幾個郡縣一封,不管是陸路還是水路,這個章桂都彆想跑了。”
說話間齊讓已經寫好了密詔,封好之後遞給江維楨:“將這密詔加急送往江陵,另外再讓人給阿瞳送個信,勞煩她照料許戎一段時日。”
江維楨拿著密信,語氣遲疑:“她照料小不點倒是沒什麼,你是要……”
齊讓淡淡道:“我要去一趟郢城。”
“郢城?”江維楨疑惑道,“既然安排了江陵舟師,幾個南越遺民和一個章桂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不值得你親自跑一趟吧?”
“他們是不值得……”齊讓垂下目光瞥了眼放在書案角落的密信,將深深的情緒隱藏於眼底,“許勵謀反案已經了結,周潛下毒案也審的差不多了,世家剛得了好處,現下正安生,我離開幾日不會有什麼影響。”
“我倒不是怕朝中……”江維楨話說了一半,凝神看著齊讓,“你是不放心小殿下?”
齊讓抬眸回視他,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是。”
“你……”江維楨皺了皺眉,開口卻不再是勸慰的話,“那我跟你一起去。”
從都城到郢城上千裡的路程,齊子元乘著馬車走走停停足足兩個月才到,而齊讓和江維楨帶著一隊近衛一路快馬加鞭、星夜兼程,隻用了十幾天就進到了郢城地界。
在這十幾天裡,發生了許多意料之中的事,比如定國公江深率領北關軍奪下了被北奚人侵占的最後一城,生擒了禦駕親征的北奚國主;又比如郢城總管章桂突然起兵攻打臨近的河陽郡,如所料一般進入了江陵舟師早已設下的埋伏最後潰敗而逃。
“章桂手下的舟師比我想得還要廢物,好歹也是上萬人,還沒撐上半天,就四散逃竄了。”
路邊的茶攤上,江維楨看完才送來的軍報,長長鬆了口氣,“這一路趕過來人困馬乏的,總算能稍稍歇口氣了。”
話說完,他轉過目光看向一旁看完了軍報也仍擰著眉頭的齊讓,聲音不由低了幾分:“阿讓?”
“我沒事,”齊讓抬起頭,朝他露出一個充滿安撫意義的笑容,“待會還要繼續趕路,好好休息一會。”
“你……”
江維楨張了張嘴,勸慰的話到底沒說出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郢城的亂局,自他們離開都城起,便再沒收到任何有關齊子元的消息。
這其實是不怎麼應該的,因為按齊子元信上說,他隻在郢城停留兩日等船到了就離開,估摸著時間就算現下還在船上,按照他的習性,也會趁著途徑渡口碼頭停船休息的時候寄信出來以報平安,可這一路過來,不僅沒收到信,更是連一點和這人有關的消息都沒聽到,就仿佛……憑空失蹤了。
江維楨隱隱生起不好的預感,卻又不太敢說出口,看了看愈發陰沉的天色,開口提醒道:“看起來馬上要下雨了,咱們還是抓緊趕路吧,也好在天黑前趕到郢城外江陵舟師的大營。”
齊讓從百般的思緒中抬起頭來,輕輕點了點頭:“好。”
暴雨比想象中來得更快。
層層疊疊的烏雲遮蔽了天光,偶有閃電劃破長空映亮黑漆漆的江麵。
幾日的混戰後,郢城的戰事已經了卻大概,江陵舟師完全掌控了局勢,封鎖了郢城通往四處的全部水陸通道,頂著如注的暴雨全力搜捕郢城域內的殘軍。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挑起戰局的南越遺民們早已乘船離開了郢城水域,沿著淇江一路向南直奔嶺南而去。
多日沒有消息的齊子元自然也在船上,甚至正優哉遊哉地聽著雨聲喝著茶。
方笠在艙外待了一會便被暴雨淋了個通透,渾身濕淋淋地推開門瞧見齊子元這幅樣子不由皺起眉來,但迎上對方瞧過來的目光,還是露出了一點笑容,一如往日一般和善:“陛下果非凡人,這種時候還有這般雅興。”
“反是他章桂造的,本王無非是耽誤了幾天工夫,等過兩日到了嶺南該怎樣還是怎樣,又有什麼可擔憂的,”齊子元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話說回來這章桂也實在是廢物,上萬的舟師在手裡,沒有半日就被打得潰不成軍,幸好本王沒聽你們的同他一起出征。”
“其實也怪不得章桂,畢竟誰也想不到好端端的江陵舟師怎麼會出現在平陽郡,”方笠抬手抹去臉上的雨水,在齊子元對麵坐了下來,凝眸看著他的眼睛,“不過,陛下真的甘心就這麼回了嶺南,後半輩子都拘在那一小塊地方,仰人鼻息甚至受人掌控?”
“本王倒是不願意,”齊子元放下茶盞,手臂環在胸前,“現下章桂這枚棋子已然用不上了,本王不乖乖回嶺南,難道要去都城負荊請罪嗎?”
“老夫和一眾同僚苦心籌謀多年,自然不會隻有章桂一枚棋子,”方笠溫聲道,“比如當下我們要去投奔的暉州總管蔣桉。”
“暉州,”齊子元皺起眉來,“我們不是要去嶺南?”
“老夫自然也想去嶺南,隻是老夫南越舊臣的身份多有不便,成事之前恐難返舊土,”方笠衣服還濕著,麵上卻仍笑著,語氣和緩卻又不容置疑,“就隻能委屈陛下陪我們奔波這一趟了。”
齊子元眯起眼睛,難以置信地開口:“你們這是要挾持本王?”
“若陛下願意配合,我等自然也會尊重陛下,又何談挾持一說,”方笠說著話,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添了盞茶,而後淺淺喝了一口,“陛下身份尊貴,有我等護衛您的安危,也好過落入旁人之手,不是嗎?”
眼瞧著對方老神在在的樣子,齊子元抬手掀翻了麵前的桌案,怒氣衝衝道:“你們這是拿本王當傻子嗎?”
“陛下息怒,這船上畢竟不是隻有老夫自己,若是鬨起來……”方笠緩緩道,“您的護衛們不在身邊,老夫可不敢保證您的安危。”
“你……”
齊子元話隻說了一半,就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跟著有一道刻意壓低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方先生,大事不好了,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一艘梁軍的樓船,馬上就要追上我們了!”
“梁軍的樓船不是都在郢城水域內,怎麼會來追我們?”方笠臉上的從容散了個乾淨,剛要起身出門,餘光瞥見了安坐在對麵顯得莫名冷靜的齊子元,“是你?”
齊子元輕輕挑眉,神色自若地回視他的目光:“什麼是我?”
“這船上除了你,都是我多年的同僚和心腹……怪不得你能那麼容易就甩掉那些護衛,”方笠沉著臉,“實際是派了他們一直在暗中監測我們的行蹤而後傳遞給梁軍?”
“把你們的行蹤透露給梁軍我又能落下什麼好處?”被如此盯著,齊子元麵上卻依舊平和,甚至聳了聳肩,“更何況我又不會未卜先知,怎麼知道章桂就一定會大敗?”
方笠眯了眯眼,剛要再說話,聽見船艙外的在暴雨聲中依然清晰的紛亂立時改了主意,拉開房門對守在門口的人吩咐道:“把他帶到外麵去!”
船艙外亂成了一片,昏暗的江麵上越來越近的樓船帶來巨大的威壓,讓這些隱姓埋名安養多年的南越遺民們都慌了手腳,直到方笠帶著齊子元出現在甲板上,他們才宛若找到主心骨一般稍稍鬆了口氣,自覺地讓出了一條前往船頭的路。
“停船,”方笠一路帶著齊子元來到船頭,對著身邊的侍從吩咐道,“掌起燈來,讓他們看清宜王殿下的臉。”
暴雨如注,隻這麼幾步路,齊子元渾身上下就濕了個通透,浸濕的布料貼在身上,帶著秋天的涼意,讓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回過身看向方笠:“這就是方先生說的尊重我?”
“形勢緊迫,老夫也是沒辦法。”
方笠說著話,朝身邊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人拔出刀,用閃著寒光的刀鋒對著齊子元,迫使他不得不向後退了幾步。
“陛下當下腳下,若是不小心掉到江裡,可是撐不到樓船上的人來救的,”方笠又開了口,“要老夫說,陛下還是配合一點,讓這樓船讓開前路,放我們離開這裡,老夫可以保證陛下的安危。”
齊子元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自己幾乎已經站到了船頭邊緣,隻要稍稍再退一步,就會跌入江水中,不由握緊了拳頭,轉回視線看向方笠:方先生怕是把我想得太重要了,這船是江陵來的,又怎麼可能認識我是誰?”
“江陵人不認得,給他們傳遞消息的陛下的護衛總該認得,”方笠仰著頭看向已經到了近前的樓船上探出頭的人影,“想來陛下若是出了什麼問題,他們也承擔不起。”
“都這種時候了,也難為你還叫我陛下,”齊子元輕輕笑了一聲,他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順著朝那樓船上看了一眼,“剛方先生想要我和他們說……讓他們讓出前路,放你們離開,不然我今日要小命不保?”
方笠環起手臂,借著侍從撐起的燈盞,看著幾步之外的齊子元,總覺得在這一瞬,眼前的少年似乎有哪裡不太一樣了,卻還是接話道:“陛下明白就好。”
“把你們放了?那你猜,我明明已經傳信給了皇兄,隻要等著他安排人來收拾章桂就好,為什麼還要孤身一人坐上你們這艘賊船?”眼見方笠變了臉色,齊子元麵上的笑容愈發燦爛,“南越都亡國了二十多年,你們這群蠢貨都還沒死心,若今日把你們放了,還不知道日後會給皇兄留下多大的麻煩。”
方笠難以置信:“你和永安帝不是……”
“你想說皇兄不是搶了我的皇位,我怎麼還要幫他?你們尚且能為了一個早久亡了的國家苦心籌謀了這麼多年,”齊子元說著話,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好歹也曾是這天下的主人,自是該守護這大梁的萬裡河山!”
樓船上已經架起了黑壓壓的弩箭,隻要一聲令下,這條船上的所有人都將葬命在這暴雨中的淇江上,方笠再也偽裝不下去,劈手奪過身邊人手裡的刀,嘶聲道:“那你是不想要這條命了嗎?”
“我這條命……”齊子元歪了歪頭,“隻在我自己手裡!”
他說完微低頭看了眼腳下黑漆漆的江水,不知怎麼就想起了自己剛穿來那日站在禦花園的荷花池前糾結的那半個小時。
其實算起來也沒有過去很久,卻莫名其妙地好像多了許多勇氣。
這麼想著,齊子元輕輕閉上眼睛,在四下裡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縱身躍入了江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