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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娥焦急得直跺地,“這可如何是好?”

望舒阿娘問了問車夫:“距離下一個驛站還得多遠?”

車夫回道:“還差十裡路,娘子若是焦急我再駛快些。”

“那也隻好這樣,素娥,用冷水打濕手帕,給她敷在額頭上。”

素娥有些躊躇,“夫人,娘子一直在喊著阿娘,要不您去看看吧。”

她有些發愣,連忙下了馬車,來到望舒身旁的時候,她原先冷白的小臉已經紅得不像話,一直渾渾噩噩閉著眼睛,不知是夢是醒。

她將濕了的手帕敷在她額頭上,尋到了冷氣,她抓住了阿娘的手,搖晃著腦袋一下一下蹭著。

望舒又冷又熱,腦袋中什麼都想不起來,感覺心就好像缺了一大塊,冷風從那裡灌入,生生的喧囂著,撕扯著。可明明如此,卻又想一頭埋進了火爐之中,熱到整個人都要像火炭般燃燒,最後化為灰燼。

阿娘輕輕撫摸著她的腦袋,就像兒時一樣,在耳邊輕聲安慰道:“望舒再忍忍,很快便要到了,到了便給你尋大夫可好?”

望舒哭喪著臉,“不好,白胡子大夫總開一些苦苦的藥,望舒不喜歡。”

“那找個像小仙女一般的女醫工,好嗎?”

她又黏黏糊糊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素娥在一旁,看著這樣的畫麵,哽咽地說了句多嘴的,“娘子每次生病了,都嚷嚷著要見阿娘。”

可她終究還是不敢踏入終南山。

望舒阿娘在她耳邊輕聲道:“望舒要學會長大,要學會堅強,再過一段時日你便要成為彆人阿娘了。”

望舒聽到了,她們說的望舒都聽到了。

她用最後一絲清醒,最後一點理智,卻說著含糊不清的話:“阿娘是不是回了洛陽,便再也不回長安了?”

阿娘安撫道:“怎麼會呢,洛陽與長安不過十來日的路程,等到你外祖身體好了,我還得接他進京,一起看著望舒與太子殿下大婚呢。”

望舒嗚咽地,驕橫地說道:“那日後便再也不能離開我了。”

她說:“好,日後留在京城,替望舒陪著未來的小皇孫。”

望舒搖了搖頭,“不要小皇孫,你是不是就會,多花點時間陪陪我了?”

或許就是這一句話觸碰了什麼開關,阿娘埋著頭,哽咽地說:“望舒,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是一個好阿娘。”

馬車停歇,望舒摸出晏希白給的令牌,素娥拿去打點好後,一行人便入住了驛站。

素娥連夜喊醒了醫官,他開了些備用的藥,吩咐人熬好。

望舒卻陷入了昏迷,阿娘捧著藥碗,一口一口給她喂下。

忙活到大半夜,燒總算是退了。

翌日清晨,望舒便清醒過來,她還殘留了些昨日的記憶,如今回想起來,又險些燒紅了臉。她彆扭的不知道跟阿娘說些什麼,阿娘也彆扭的不敢與她對視。

她訕笑著說:“不若現在驛站休息一日,若病情不會複發,再趕路也不遲。”

望舒卻低著頭,有些愧疚,“是我拖累了大家的行程,再喝兩副藥便全好了,現在快馬加鞭還能按原計劃抵達洛陽。”

兩廂僵持不下,望舒還是怕半路又病情複發,便應了修整一日。

第51章 真病

這風寒, 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若是嚴重些,沒十天半個月估計都好不了。望舒喝了幾副藥, 卻依舊是昏昏沉沉,渾渾噩噩。腦袋重, 嗜睡, 沒有食欲,無端煩躁。

許是心有靈犀, 八百裡加急送來了一封晏希白的信件, 他在裡邊絮絮叨叨:

那日回去之後,我有聽望舒的話,讓人熬了薑湯,又泡了熱水澡。

可我從小便身子弱,第二日醒來依舊染上了風寒。起初並不嚴重, 以為不過小病而已,未曾在意。直到去太後宮中請安,忽而起了高燒, 太後聽說了昨日的荒唐事,責備我不該冒雨騎馬, 上了身體。我靜思己過,卻依舊沒有半分悔改之意。

想著京中賢能居多, 少我一人不算少,便告假一日在宮中歇息。

望舒那日似乎也淋了雨, 加上晚來風急,路途遙遠, 荒郊野嶺多有不便。我讓太醫做好了便攜的藥丸, 若有急需可按不同劑量服用。

藥丸苦澀, 還有糖蓮子和乾果。

閒暇的日子總是難捱,更何況深宮寂寞,病痛折磨,我難受得要緊,渾渾噩噩,茶飯不思。

望舒,早歸,勿念。

望舒看到這裡,無奈歎了口氣。

隻字不提相思,卻又句句皆是相思。

素娥見望舒終於展露笑顏,問道:“娘子,送信的驛使還在外邊候著,可需修書一封讓他帶回?”

望舒搖了搖頭,晏希白愈發糊塗了,你悄悄他寫的多得意啊,不僅不顧念自己身體,沒有半分悔改之意,還逐漸生了怠惰的心思。

兩人分開一段時日,讓彼此都冷靜下來,或許也是一件好事。

阿娘憂心外祖父病情,愈發急躁不安。多次派人前往洛陽探尋,卻遲遲沒有消息傳回。一行人馬也隻好快馬加鞭,一路趕去洛陽。

一連好幾日在馬車上度過,望舒隻覺整個人都要被晃得靈魂出竅。

來到顧家之時,鄭晚晚在門前相迎,望舒一路收拾行囊,一路問道:“這是怎麼回事,說病就病了,信中又含含糊糊說不清楚?”

鄭晚晚回道:“我送了好幾封信都被老爺攔截了,他說不能讓娘子知道。”

“郎中可有說,是得了什麼病?”

“郎中說是年老體弱,各種症狀迸發了,什麼風濕骨痛,氣血不足啊都有。”

望舒歎了口氣,這小老頭身體向來不錯,年輕那會兒怒發衝冠,提劍浩浩蕩蕩要闖江湖,一心要做那除強懲惡的遊俠兒。娶到媳婦兒後才收了心,繼承祖業做了些養家糊口的營生,這些年壯心未老,還能與彆人過上幾招,若不是怕家業無人打理,還想隨著大父從軍,一路馬踏關山。

若說年老體弱望舒還是有些不信的,隻怕遭人陷害,她連忙問道:“我之前不是讓你當心那個小妾和管家,如今他們二人呢?”

“自從我來到洛陽之後,那兩人便對我多加提防,還好,後來我查到他們一直在做假賬,中飽私囊,便告發到官府裡麵,證據確鑿已經入了牢獄,誰料老爺顧及舊情把他們贖了出來,現在已經趕出洛陽,永生不見。”

望舒不由納悶,差人放好行囊,又換下一身塵土的衣裳,她便去外祖父院裡拜見。

娘親正坐在外祖的床榻前,拽緊手帕一抽一抽哭著。

望舒跪下行禮,喊了聲,“阿翁,身子可還安好?”

外祖看見他後,欣慰地笑了,他招了招手,“望舒啊,過來給外祖仔細悄悄。”

她連忙走了上去,誰料外祖父忽然間掩麵巨咳,阿娘連忙替他扶穩身子,半晌後,他恢複平靜,隻是手中帕子展開後,竟是淋漓的鮮血。

阿娘哭得更凶了,埋在外祖懷中,抽泣著說:“阿耶,是女兒不孝嗚嗚嗚。”

可是,自從走進房子之後,望舒便覺得異常的詭異。

久病之人房中理應有或濃或淡的藥香,然而這裡彌漫著一股子濃厚的豬肘味,可看向桌案,除了茶水糕點,彆說是殘留的藥碗,連一點吃食也不曾有。

其次,外祖父雖然迎風咯血,可卻麵色紅潤,唇角泛著油光,袖子上還沾了油漬。

望舒看向那滿是鮮血的手帕,血漬暗紅,走近了還有一股臭味,像是動物的血跡。

外祖拍著阿娘的肩膀,安慰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望舒在一旁坐下,湊上去問道:“阿翁,身子可有哪裡不舒服?我去請郎中過來。”

他深色凝重,頗為感慨地說:“唉,一把年紀了,不得不服老啊。心肝脾肺腎哪哪兒都不舒服。”

他又伸了伸腰,隨後倒吸一口冷氣,哎呦呦嚎了幾聲痛。“我這腰骨也不怎麼好,整日整夜,翻來覆去不能睡個好覺。”

望舒皺著眉頭,氤氳著冷氣,吩咐身旁的新管家:“還不快去請郎中!”

外祖伸長手勸阻道:“哎哎哎,彆折騰了。”

“沒用的,我這一副病體殘軀,這些日子吃了許多藥,終究是閻羅王急著收人,完全不管用。我這是年老體衰之狀,多補補便好了。”

說罷,他對著管家擠眉弄眼一通示意,輕咳兩聲後,說道:“我得跟外孫女敘敘舊,你先下去吧。”

望舒卻攔住了他,“等等,這些日子阿翁都在用什麼食譜,還是如同往常一樣?”

管家思量片刻,作揖後回道:“除了餐後還需用藥之外,還是如同往常一樣。”

她若有所思,“我聽宮中的太醫說,生了病還是要吃清淡些,特彆是老人,日後阿翁的飯食一律隻上素菜,不得出現半點油腥的肉食。”

管家抬眸看了眼外祖父。

外祖父嗬嗬笑道:“望舒,也不必如此。不吃肉哪有力氣啊?”

望舒說道:“阿翁,你病了,不能貪圖口腹之欲,自然是得清修。”

阿娘也在一旁補充道:“是啊,我在道觀一連吃了幾年素食,如今身子卻也不錯。”

他隻好訕笑著點了點頭。

接下來一連幾日,阿娘四處遍訪名醫,可洛陽城中的郎君,個個都搖著頭,統一口徑說是看過了,無藥可醫,最多隻給開了些藥材補補身子。望舒白天裡呢,各個坊市街道逛上一遍,哪裡繁華熱鬨往哪裡去。

玩累了便盯著外祖父,來來回回總叫她看見好幾次偷吃豬肘燒雞。

望舒一臉無奈的說:“阿翁啊,少食油腥,多多保重身體。”

他卻哭喪著臉,“望舒啊,無肉不歡,便是天皇老子來了我也要多吃幾塊肉。”

這時,阿娘端著一鍋濃稠的湯藥過來,“阿耶,喝了吧。”

“晚些還命人給你準備了藥浴。”

他抹了把臉上冷汗,點頭道:“好,好。你們先出去吧,藥涼了我就喝。”

阿娘瞪了他一眼,“不行,得趁著熱乎喝了藥效才好。”

望舒在屋內逛了一圈,看著死去的盆栽,冷冷瞥了他一眼,他連忙端起藥碗咕嚕咕嚕一口悶了下去。

她說道:“以後誰還敢偷摸摸給老爺帶豬肘燒雞,扣一個月工錢。”

一眾侍從梗著頭,噤若寒蟬。

過了一段時日,外祖父終究是遭不住了,他悄悄來到了望舒院中。

望舒笑著說:“阿娘的藥果真藥效,這才沒多久阿翁就能下床,疾走如風了。”

他搓著手,小心翼翼地說:“望舒這麼聰明,應該早就猜到了?”

望舒明知故問:“哦,猜到什麼了?”

他湊了過來,小聲說:“望舒啊,這也不能怪我。你阿娘已經好幾年沒回過洛陽了,我隻是太想她,才想出了裝病這一遭。”

“我怕這一說出來,她生了氣便又跑回去,這輩子都見不到了。”

望舒揪著他白花花的胡子,佯裝生氣,“你啊你,叫全府的人,全京城的大夫,陪你演上這麼一出戲,阿娘都快擔心死了。”

他有些討好地說:“哎呀呀,是我錯了嘛。望舒,讓廚房給我添些肉可好?一連素了好幾日,我都快要餓得比那黃花還瘦了。”

“還有啊,那藥也是真的難喝,我現在腸子都是一股子苦味兒。”

望舒不滿道:“你都吃了這麼多年山珍海味,少吃幾日能掉幾兩肉啊?”

“被小妾管家私吞了這麼多銀子,也不見你心疼?你還真是菩薩心腸,倒貼錢把人給贖回就算了,還倒貼錢給他們遠走天涯。”

“你這些年糊塗了啊,小老頭。”

他垂頭喪氣,迎著風搖了搖頭,顯得有些苦悶,“哎呀你快彆說了,自從得知那兩人合夥要卷走我的財產,我都快難受死了。”

“唉,你不懂啊。管家陪了我好幾十年,勞苦功高的。可我給的待遇,彆說是整個洛陽城,便是放到整個大周都算最好的,可惜貪心不足蛇吞象啊。”

“人人都說我是個老色鬼,一把年紀納了個小妾。可當初我見她可憐,在路邊賣身葬父,便將她招來了顧府,當個奉茶的侍女也好,當個唱曲的歌姬也好。我都一把老年紀了,哪還能對這些黃毛丫頭生什麼心思啊,她說外邊閒言碎語汙了名聲,誓死也要個名分。”

“想來想去,那就給個妾室的名頭吧,她甜言蜜語哄得我開心,平日裡要啥金銀珠寶都給她,傷心的時候也不過叫她唱上三兩小曲罷了。”

“沒想到啊,人家所求甚大。”

望舒知道,外祖父是真的很孤獨,很缺陪伴。

終歸還是兒女的失職啊。

第52章 生辰

洛陽好風光, 但望舒卻格外想念長安,想念那圍城中的晏希白。

可她卻漸漸意識到,病危是假, 但年老是真。

什麼是老呢?

日漸衰弱的身體,爬滿鬢角的蒼白, 一道道深邃的褶皺, 慢下來的步伐……

還有許多看著看著,便再也見不到的人——悲寂的靈堂, 揚了一路的紙錢, 和高高長起的墳頭草。

或許母親也意識到了,所以總是靜靜地陪著外祖父,想著法哄他開心,親手替他織了寢衣,下廚房做幾道兒時的洛陽菜。卻又拘著他, 一碗碗養生湯下肚,拚命砸錢也要讓他多活幾年。

望舒就無法無天多了,她很少去思索那看不到頭的未來, 她既消極又樂觀,人生本來就苦, 何不及時行樂?

阿娘喜歡清淨,呆在家中二門不邁, 望舒卻喜歡帶著外祖父往外跑。陌上聽風,舟中聽雨, 是雅致。鸞歌鳳舞,高朋滿座, 是繁華。車水馬龍, 人聲鼎沸, 是熱鬨。

酒樓上,他喝得醉醺醺,拉著說書先生,吹噓自家出了個小鳳凰,是將來的太子妃,她生得花容月貌,琴棋書畫樣樣了得。滿樓的人圍了過來,望舒窘迫到連忙戴上帷帽,火急火燎帶著侍女跑路。

最後,店小二在這個爛醉酩酊的酒鬼身上掏不出一分一毫,隻當他是來吃霸王餐的騙子,扒光外袍丟在了大街上,有人認出是顧員外,才好心把他帶回了顧府。

事後他責備望舒不夠意氣,望舒卻也怎麼都不敢相信,一個富甲一方的商人出門竟然不帶錢,還被當做騙子扔出大街,她放浪形骸,笑得肆意,仿佛麵前這委屈巴巴的老頭子不是自家外祖父。

聽說碼頭聚集了一群胡商,賣著些漂亮的稀世珍寶。望舒拉著外祖前去瞧了瞧,本想著騙他給自己掏腰包,誰料,明明語言不通,他卻能拉著波斯的商人談得你來我往,一直從日中聊到日落,望舒拽著他的手,“阿翁快走啦,阿娘還在家中等著吃飯呢。”

他戀戀不舍,與那波斯商人互通名姓,說來年要是還來洛陽,記得給他捎上一壺葡萄酒。

說起來,望舒覺得顧家與戚家最大的不同,便在這晚飯上。戚家除了逢年過節,都是叫廚房把飯菜送到自己院裡,吃飽喝足便是那回事兒。高門大戶規矩也多,食不言寢不語,哪怕一群人團團做在那兒,也都是埋頭不語。

望舒卻格外愛顧家的氛圍,三代同堂,擺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肉,時不時聊上兩句,從雞毛蒜皮聊到天南海北,若是誰夾的肉掉在了桌子上,也不要緊,不會有一群人齊刷刷看著你,教你尷尬,也不會有誰出聲斥責,說一句沒禮貌。

阿娘放下飯碗之後,一副有事要說的樣子,咳了兩聲,望舒與外祖看了過去。她說道:“阿耶,你可還記得三天後是什麼日子?”

阿翁撓了撓腦袋,百思不得其解,“是我與你阿娘定情的日子?”

“哎呀,是您的生辰,怎麼這都給忘了?”

他一拍腦門,“對對對,你瞧這事兒整的,怎麼就忘了呢。”

阿娘繼續問道:“那可有想好要怎麼過,我好提前準備準備。”

他嚼了兩口飯菜,忽然間覺得有些索然無味,“就那樣唄,往年府中都是冷冷清清的,我也不稀罕過這生辰。叫廚房煮兩個蛋,來兩碗長壽麵就行了。”

阿娘有些落寞,低下了頭。往年生日,她都是命人從長安寄去禮物與信件,可這信使來回奔波,稍微出點意外都不能按時抵達。

望舒卻拍案而起,“那怎麼能行!”

“咱們好歹也是大戶人家,不缺那點銀子和人手,冷冷清清的成何體統,得大辦壽辰,管他認不認識都請過來,鬨哄哄的一群人,你看多氣派,多有排場!”

阿娘有些猶豫地說:“可這隻剩下三日,太過匆忙,隻怕鬨了一群烏龍。”

“阿娘阿翁不必擔心,一切交給我來辦便好了。”

外祖父有些欲言又止,“我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望舒冷冷盯著他,“不該講的就不要講,莫不是心疼你那銀子?”

他搖了搖頭,“能不能把我那些老夥計也給請來?”

望舒心下錯愕,拍著他的肩膀說道:“那是必須的啊!”

說到做到,整個顧府很快便忙活起來了。該貼紙的貼紙,該掛燈籠的掛燈籠,望舒不會事事躬親,卻也知道物儘其用,人有所長。她讓鄭晚晚在最短的時間內籌備歌舞,叫素娥按照最高規格請人擬定菜單,可顧家人丁稀薄,近年來廚房裡的鍋碗瓢盆,羹勺碗筷日漸稀少,現在完全不夠用了,打開滿是灰塵的庫房,舊時的碗筷不是發黴就是破爛。

她問了外祖父最喜歡哪家飯菜,隨後便去與酒樓老板商議,按照平日裡營業額的兩倍包下所有廚子,又緊忙趕忙把慈悲碗筷打包送進了顧府。

這下子食材有了,廚子有了,鍋碗瓢盆也有了。她讓人辟了幾個臨時的灶台,又趕緊購進了柴火。

外祖父臉皮薄,但些請帖這種事情還得他自己來,因為隻有他知道該請哪些好友,都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擬定名單之後,其實數來數去也挺少的,再加上有的人也不一定能夠趕來。望舒乾脆又請了鄰裡街坊,管他認不認識,飯菜管飽,茶水管夠,有緣即來,湊個熱鬨嘛。

她也不怕鬨出什麼笑話,畢竟壽辰的最終目的,還是叫阿翁開心。

那一日,府上來的人不多不少,正好熱鬨。飯菜糕點,一切可口,鶯歌燕舞,也叫人著迷。

望舒覺得這是自己人生中辦的最好的家宴。

外祖父的三兩好友,拖家帶口,抬著一箱箱賀禮,迢迢趕了過來,望舒聽著他們與外祖閒聊了許多。一個老婦人佝僂著身子,眼有些花了,看不清東西,一臉慈祥的拽著望舒的手,語重心長地說:“老顧,這就是你閨女吧?”

她又喃喃說了句:“你小時候還在繈褓中,我就抱過你嘞。我大婚的時候,老顧和他媳婦兒,牽著你的小手,過來看我拜堂。我當時拿著遮羞的扇子,偷偷瞥了一眼,真是水靈靈的娃。”

外祖父笑著說:“你這老花眼的,這我外孫女。”

她一臉驚訝,“噢,我記得,叫什麼舒來著……”

“望舒。”

對對對,望舒這名字好啊,轉眼間就這麼大了。”

坐在角落裡的阿娘,聽到了這些,已經偏著頭埋在袖子裡,泣不成聲。

大抵是覺得,韶華易逝,物是人非。

洛陽雖然繁華,日子卻過得不緊不慢,有時候累了倦了,就躺在床榻上,捧著話本,一口一顆葡萄,又酸又甜,涼風吹著吹著,便又進了夢鄉。

然而京城中,卻是風雲際變,暗流湧動。

望舒收到來信,素有賢名的二皇子妃慘遭妾室陷害,落了胎,小產後失血過多,身子日漸虛弱,奄奄一息的她選擇了自我了結。正想下葬,靈堂卻燃起了一場詭異的大火,鬱清荷死無全屍。

京中有風言風語傳出,說是鬱清荷陰魂難散,府中常常鬨鬼,二皇子因為憂思過度,身體日漸衰弱,險些喪命。

貴妃娘娘請來道士驅鬼,為了衝喜,甚至把太子太傅之女杜嬋娟娶進門,給二皇子當了側妃。望舒還聽說,刑部尚書認回來了他家的真千金,本以為真千金是個鄉野愚婦,京中貴女皆嘲笑這個鳳凰不如雞,宴會上明嘲暗諷令人難堪。誰料真千金滿身詩才驚豔絕倫,琵琶橫抱驚呆眾人。

左右不過是些家長裡短的小事情。

她還有大事要辦。

前世,嘉靖初年,七月,河南道大雨傾盆,一連下了半個多月。黃河中下遊水災泛濫,死傷者不計其數。太子晏希白奉旨前往,治水有功,可日以繼夜,勞累過度,本就虛弱的身子再次落下病根。

望舒離開長安之前,就明裡暗裡跟晏希白說了許多次。她提及兒時,曾在洛陽外祖家住過一段時日,稀裡嘩啦的大雨極為唬人,降雨大,排水難,街上快成了一道小河流,比望舒身子還高。外祖父在她耳邊嚇人,說是大水要淹了洛陽城。

望舒又說,黃河一帶到了七八月就會鬨水災,若是不早做預防,隻怕到時候死傷慘重。

晏希白應該是上了心的,雖然開河引流,修建防洪堤這些長期工程一時間難以開展,但在洪水來臨之前,他已經命人轉移了部分民眾,隻是還剩下些胡攪蠻纏、不怕死的,還在誓死力爭更多補貼,縣官一急之下動用了蠻力,事情鬨得有些大。

然而,這些小糾紛在自然災害來臨之前,這些都算不上什麼。

沒有人能阻止天上下雨,沒有人能阻止河水泛濫。

如同前世一樣,一連好幾日,望舒都被困在了這巨大的雨簾之中。

陰暗,逼仄,潮濕,讓人難受。

她派人去探聽更多消息,傳回來的卻是,雖然早做防範,但依舊水災嚴重,沒日沒夜的雨導致山洪暴發,池塘中溢出來的魚到處活蹦亂跳,洪水來臨,衝塌了橋,破壞了農田耕地,淹沒了整個村子……

望舒感到一陣陣的無力與彷徨。

直到這一天晚上,素娥半夜叫醒了她,“娘子娘子,太子殿下到洛陽啦——”

望舒睡夢中驚醒,連忙下榻穿鞋,穿著薄薄的寢衣便要往外邊跑。

第53章 望舒,不行

打開房門, 冷風嘩啦啦地拂麵而來。外邊雨停了,庭院裡到處都是濕漉漉的一片,盈盈的月光灑下, 隱隱約約能看到房屋的輪廓,西風吹動樹葉沙沙作響, 晶瑩的水珠啪嗒一聲滴落。

拱門外, 稀稀疏疏的幾道人影,手中提著燈, 望舒踏著一灘灘小水坑小跑過去, 帶著不可言說的欣喜和期待。

她告訴自己要走慢些,黑燈瞎火的若是摔倒了要惹人笑話,她告訴自己不要太過猴急,不然會顯得不夠矜持。

可是她,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

氣喘籲籲的停下, 她抬起頭便看見了每一個人清晰的麵孔,她左顧右盼,獨獨見不到心中所想, 難免有些失望。

“怎麼沒穿外衣就跑了出來?”阿娘見她恍恍惚惚,開口問道。

“不是說太子殿下來了麼, 他在哪?”

阿娘抬起手指向門外,“喏, 這馬車不是剛到嗎?”

她長舒了一口氣,跟在提燈的小侍女後頭, 走了出去,外祖父聽到消息後, 也連忙匆匆趕來。

晏希白正在顧府門前站著, 他愈發清瘦了, 看起來太過勞累。

望舒屏氣斂息,來到他身側,不知道說些什麼,開口便喚了聲:“殿下。”

晏希白眸光閃動,他解下披風,小心翼翼蓋在了望舒肩頭,“夜雨風寒,有勞娘子前來相迎。”

隨後他轉身向外祖父作揖,“顧員外,本宮奉命前去治理黃河水患,途徑洛陽,前來寄宿一晚,多有叨擾。”

外祖父連忙說:“不算叨擾,不算叨擾。簡直是……蓬蓽生輝。”

他招了招手,吩咐侍女:“想必殿下風塵仆仆,趕了許多裡路。快去備些熱水,整理好廂房,再讓廚子做些熱食。”

晏希白說道:“我們一行人在路上吃了些乾糧,大晚上的,就不勞煩諸位了。事情緊急,從長安到這兒一路連夜奔波,隻暫住一晚,明日一早便得離開。”

望舒心頭一緊,拽著他的衣袖,小聲問道:“這麼快嗎?”

他低下頭,淺應了聲:“嗯。”

外祖父讓開道路,“既然如此去,這大晚上的,殿下先進去歇息吧。”

“好。”

望舒跟著晏希白一路往廂房走去,眼看著她就要走進屋裡,外祖父連忙一陣咳嗽,望舒有些疑惑地向他看去。

他背著手,深色複雜地說:“望舒,大晚上的,你也快回去睡覺吧。”

“我……”望舒扯著晏希白的袖子,不願離去。

晏希白低聲哄道:“回去吧。”

“嗯。”她悶悶不樂地應了一聲。

回道房中,嗚咽著躺在了床上,翻來覆去卻怎麼也睡不著。她起身後,小心翼翼出了房門,見周遭都熄了燈,她摸摸索索潛進了晏希白所住的廂房。

他洗漱過後,換了寢衣,坐在床榻上借著燈看地圖,頭發鬆散有些淩亂,臉上還還氤氳著薄薄的霧氣。

他聽到動靜後,抬起頭來,隔著珠簾看見望舒的身影,笑著說:“你來啦。”

望舒走過去,坐在他身旁的床榻上。“若是我不來,殿下又該如何?”

“若是不來,某不敢唐突娘子。”

“唐突,怎麼才算唐突?”

望舒側身,一手撐在他身體左側,一手輕輕擦去他眉梢未乾的濕潤。指尖流連而下,劃過耳廓,最後輕緩地揉著他白皙的耳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更何況孤男寡女,乾柴烈火,殿下,若是我們不做些什麼,豈不是辜負今夜良宵?”

他明明麵色潮紅,眸光晦澀難懂,卻隻是將她攬入懷中,頭埋在她肩上,鼻息間是熟悉的香味。他卸下了滿身疲勞,不輕不重地歎了口氣,輕聲拒絕道:“望舒,我明早還要趕路。”

望舒有些委屈地說:“可我真的好想你。”

他輕笑一聲,將她反身抵在了床榻上,修長又炙熱的手撫上她的腰肢,不同於往日的柔情蜜意,好像每一寸肌膚都帶著灼熱,他起初隻是輕輕吻上她的眉眼,最後認命一般,將淡粉的櫻唇一點點染上曖昧的紅色。

望舒被這種急劇的親昵衝昏了頭腦,眼角泛出淚珠,手不知道放在何處,不小心便滑入了他的衣間,入手是熱氣騰騰,光滑細膩的肌膚。手指滑動,腹間肌肉堅實,讓人有些吃驚。

晏希白身子顫抖,屏住呼吸,連忙將她的手反製在枕頭上,“望舒,不行。”

她一聲嚶嚀,氣喘籲籲,腦中是落了又漲的潮水,她不禁想,手感真好……

半晌後,意亂情迷的兩人緩了過來,沉默無聲躺在床榻上,可終究是誰也睡不著。

夜半更聲傳來,望舒好像想起來什麼,興奮地拽緊了他的手,“殿下,子時過了,今日七夕,你與我在一起。”

他恍惚了一下,笑道:“是我與望舒的第一個七夕。”

望舒輕聲問道:“殿下,外祖生辰過了,他現在身子硬朗,又有阿娘作陪,我和你一起去治水好不好?”

他說:“望舒,天災人禍,流民泛濫,太危險了,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望舒反駁道:“殿下,我不是隻會飲酒作樂的嬌嬌娘,我吃得了苦,幫得了忙的。”

“可我卻不願讓你涉險,留在洛陽好嗎?等我安撫好災民,便與你一起回長安,過了冬,我們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望舒牽著他的手,輕輕應了聲:“好。”

晏希白坐起身,拉著她的手:“望舒,更深露重,我送你回房中。”

她側著身子,看向晏希白,“睡吧,殿下,我明天早點起來,再偷摸著跑回去。”

他親了親望舒額頭,她卻有些惴惴不安地喚道:“殿下……”

“嗯,怎麼了?”

沉默半晌後,她說道:“此去治水賑災,以來千萬要保重身體,二來,殿下還需多費些心神,嚴防小人作亂。”

“好。”

晏希白勞累許久,沾了枕頭,很快便沉沉睡去,望舒聽著他平緩的呼吸,側過身子,月光灑落窗台,她睜著眼,格外清醒。

她放不下晏希白,可是自己的力量太微弱了,事態本來就亂,她不能去幫了倒忙還要叫晏希白分心。

朝廷每年都有撥款下來修築河防、整治河流,但一路貪汙,資金一路衰減,到了目的地已經是所剩無幾。修建的進程一拖再拖,有時候修到一般沒錢了,便草草了事。

發生水患之後,朝廷撥款賑災,便是這些救命錢,也有膽大的一路克扣,從中渾水摸魚撈點油水。

前世,亦是如同現在這般,太子晏希白奉旨前去治理黃河水患,他愛護百姓,治水有功,更是大力懲治了貪官汙吏,在民間聲望頗高,甚至一路蓋過皇帝。

有好事者在民間散播這些危言聳聽,說當今聖人不僅日漸沉迷酒色,更是喜歡煉丹之道,養了一群沒用的國師道士,一會兒這出現了祥瑞,一會兒那裡有客星犯主。

全然不顧百姓私活,手底下更是一群隻會阿諛奉承的貪官汙吏,不如早早退位,讓賢太子殿下。

皇帝聽後勃然大怒,派人將那些刁民的嘴巴通通縫上,在朝堂上更是有意無意疏離他這個深受百姓愛戴的好兒子。

可流言是止不住的,孰是孰非,誰好誰壞,誰真正是為民請命,大家都心知肚明。

後來,那些利益收到侵害的“肱骨之臣”,受到二皇子唆使,都當是抓住了晏希白莫須有的馬腳,一個勁兒的羅織罪名,硬生生將清清白白的太子殿下,說成是無德無能的廢物,說成是勾結黨羽、意圖串位的惡人。

皇帝也容不得這個兒子啊,順著大家的台階下來,一道聖旨廢黜了太子之位,讓他日後隻能在秘書省做個遠離朝堂政事、清而不要的閒官。

可是望舒無法叫晏希白變得更加世故圓滑,無法叫他不顧念百姓生死,無法叫他為了自己便不去做這些種種。

但願,這輩子,他也能活得暢快。

那些傷他害他的人,哪怕權勢滔天,也得百倍奉還。

*

望舒說是第二日要起早些,可她睡著睡著便起不來了。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在她耳邊說著些煩人的話,望舒皺著眉頭說了句:“素娥彆吵了,我再睡會兒。”

她翻了個身,蓋上被子便能與世隔絕。

素娥今日膽大包天,居然上手推著她的身子,“望舒,醒醒,我要走了。”

她終於意識到不對,掀開被子做了起來,睜眼後卻看到了晏希白的臉。

她小聲咕噥,“我還以為昨晚是一場夢呢。”

晏希白摸了摸她的頭,“不是夢,望舒,我該走了,你先回房中再多睡會兒,好嗎?”

望舒清醒過來,晏希白已經換好衣服,背起行囊了。

她抱著他的腰,有些不舍:“這麼快便要走了啊?”

“嗯,離開長安的時候太過匆忙,身上未曾帶什麼值錢的物件。”

說著,他拿出了一塊玉佛,放到了望舒手中,“這是兒時母後送我的,說是能保平安。今日七夕,謹以此物贈予娘子。”

“說來,阿娘還未曾得知我要與你成親呢。”

“望舒幼時也是阿娘看著長大,若是她還活著,不知會如何作想。”

望舒連忙把玉佛塞回他手中,“既然是保平安的,還是殿下好好留著。等回到長安,你再想儘法子再送我一物吧。”

第54章 有錢真好

天將破曉, 晨光熹微。

兩人做了最後的道彆,望舒偷偷摸摸踱步到門前,正欲趁著四下無人潛回自個兒房中。

誰料, 甫一開門,烏泱泱的一群小廝挑著箱子聚集在庭前, 外祖父站在中間, 叉著腰趾高氣昂地吩咐道:“輕點輕點,彆磕壞了。”

透過未合上的箱縫, 裡邊折射出金黃黃的、白花花的光芒。好家夥, 全是真金白銀號。

聽到房門傳出動靜,外祖父啥也沒說就轉身作揖,“老朽恭迎太子殿下。”

久久未有應答,他也不敢抬頭,直到身側小廝撞了他一下, “老爺,是望舒娘子。”

外祖父抬起頭來,見望舒一身寢衣呆呆地站在門後, 滿臉皆是錯愕和尷尬。

他愣了愣,瞬間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紫, 他揮了揮衣袖,斥責身旁的小廝:“看啥看, 都給老子轉過去!”

望舒訕笑著說:“早啊,阿翁。”

說罷便像是腳底抹了油, 捂著臉想要逃離現場。

“站住,你這個不孝女!”

他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昨晚乾嘛去了, 你一個大姑娘家害不害臊!”

望舒乖乖站好, 手背在身後,無辜歪頭,“阿翁,冤枉啊,我啥也沒乾,今天一早醒來想看看殿下離開沒有,問問他昨晚睡得可好,對顧家招待可還滿意,這一時著急之下忘了洗漱更衣。”

外祖怒目瞪著她,這孩子打小就愛撒謊,他一大清早便在庭院裡候著了,她怎麼可能在自個兒眼皮底下竄進去。

望舒撓了撓頭,開口道:“阿翁彆罵,你曉得我最要臉麵。”

要臉麵你能乾出這種勾當!他長歎一口氣,趕客一般說道:“還愣著乾嘛,趕緊回去。”

望舒轉身欲走,指了指那幾個大箱子,問:“這都是作甚呢?”

他一臉疲勞地說:“黃河水患,不缺銀子嗎?朝廷那些官員磨磨唧唧的,賑災的銀子十年半載撥不下來,我昨晚連夜籌的,一時之間也隻能拿出這些。”

“阿翁大氣。”望舒抱拳誇讚道。

他繼續叉腰挺胸,滿臉得意地說:“那可不是,就當是積累功德,他日我駕鶴歸西,你們母女倆也能一生安康。”

“呸呸呸,說什麼晦氣話呢,你要是不能長命百歲,我就拿著你的遺產去秦樓楚館包養幾個白麵小生,每天胡吃海喝敗光家產,再找人詆毀你這個糟老頭子!”

這時,晏希白推門而出,兩人尷尬對視,望舒能感受到他冰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嗬嗬。”她僵直了身體。

外祖父上前作揖,隨後得瑟地拂開衣袖,指著那些箱子說道:“殿下,這是老朽的一些心意,不知殿下此行可有帶夠人手,若是不夠我便雇幾個護鏢的,一路隨行。”

“有勞顧員外了。”

望舒吊兒郎當地說:“阿翁,有這功夫不如將銀子換些米麵糧油、蔬果布料。災區遠而貧瘠,有銀子都未必管用,更何況還專門有些黑心的喜歡哄抬物價,賺些黑心錢。”

他捋了捋光禿禿的胡子,“好好好,還是望舒想得周到。這些銀子先送過去吧,給那些無家可歸的建個緊急避難所,過些日子我籌備好再讓人送些米麵糧油。”

望舒有些瞠目結舌,有錢真好。

晏希白再次抱拳致謝,“顧員外大善,我先替百姓多謝您了。”

他得意地又捋了捋胡須,“好說好說。”

隨後湊到晏希白耳邊,小聲道:“以後對我家娘子好點兒。”

望舒瞬間羞紅了臉,瞪著他說:“您老彆摸那稀稀疏疏地胡子了,我看明年你能剩幾根!”

說罷也不顧忌眾人目光,轉身回房。

晏希白走了,望舒內心好像總是空落落的一片。

他一定忙死了,那麼大一片流域,那麼多的災民,那麼沒用的狗腿子破官。

他落腳後傳回來的平安信也是極為簡短,“已到,平安,勿念。”

短卻又極有分量,就像一顆定心丸。

望舒閉上重重的眼睛,可是又如何叫她不想念。她一方麵知道,晏希白一定會如同前世那般,鎮定自若,毫無懸念解決這場災難,可她又陷入了巨大的恐懼當中,害怕因為自己的重生,改變了什麼,導致最終事態扭曲到完全無法控製。

她隻能安慰自己:放寬心啦,他這麼厲害,一定能夠化險為夷的。

另一邊,她隻能用不斷的忙碌充實自己,隻有忙起來才不會有空去多想。

望舒去到外祖手下的商鋪,想要幫幫忙。坐在前台的老板扇著大扇子,見她來到,諂媚地出來相迎,“娘子,快坐快坐。”

“今日怎麼得空光臨寒舍,您要什麼東西差人送到府上不就好了嗎,怎麼忽而光臨真是有失遠迎啊。”

望舒扯了扯嘴角,笑不出來,“無事,忙自己的吧,我四處逛逛。”

她到處看了看,跑堂送貨的小廝腿腳靈活,力氣大走得快,端起盤子穩穩當當,還能給你表演個花活。好吧,這她顯然乾不來。

站在門前吆喝的娘子一口官話一口方言,切換起來毫無壓力,天南海北的都能聊上兩句,誇起人來一口一個好郎君、美娘子,介紹自家貨物時,那是一個口若懸河,舌燦蓮花。

好吧,她再次望而卻步了。

於是她盯上了賬房先生的活計,“把你們賬本拿出來瞧瞧。”

老板當即一個滑跪抱住了她的大腿,“嗚嗚嗚娘子,我們絕對不敢有二心啊!”

“前些日子不是查過一次了麼,我們這些下人,便是膽大包天也不敢做出背叛主家的事情啊!”

望舒扶額,“手拿開。”

他拿開了。

“行了,相信你們。”

她又左顧右盼,“你們這兒缺人麼?”

他連忙說道:“不缺!□□人禍的,好多外地人跑來洛陽找份活路,都沒活乾呢!”

“招人的時候,一個個都說不要工錢了,留下來賞口飯吃,給個地方住下來吧。唉,老爺讓我們多招些短工,輪流著一人做上幾天,勉勉強強大家都能混口飯吃。”

“都想著等河清海晏,一切都好了。”

望舒乍舌,那她還是不要跟彆人搶活乾了。

她在家中又閒居許久,天天唉聲歎氣的,來了個信使就拽著他問:“哪裡傳來的信?水患治好了嗎?災民安頓下來了嗎?”

他支支吾吾,有些害羞地說:“娘子,這是從杭州送來的信件,我還沒去過災區呢,那兒危險,大家都不想領這些苦活。”

望舒瞬間像一朵蔫了吧唧的黃花,她拿過信,也不管是誰的了,轉手就塞到了素娥懷裡。

“你看了吧,有什麼要緊事再與我說。問候的話免了,扯東扯西的話也免了。”

“是,娘子。”

望舒走進房中,在西窗下落坐,看著窗前的梧桐樹,喝了一杯又一杯清酒。

許是喝多了,麻木人的知覺,她嘗著竟一點味道都沒有,她狐疑地撚起一顆酸梅,剛入嘴裡便感受到了莫大的酸意,她不由皺起了整張臉。

素娥終於理清了信件的內容,她說道:“娘子,信是二皇子妃傳來的。”

望舒隻是淡淡地應了聲,“哦,沒死絕啊。那以後就不算二皇子妃了,一個沒名沒姓的平民,忘了她吧。”

素娥大概說了下信中內容,“她說自己死裡逃生,跟洛明涓回了杭州老家。”

望舒:“廢話,她要是死了,信是誰些的。”

“抱歉,娘子。”素娥梗著脖子,異地戀的娘子好暴躁。

她繼續說道:“但是,孩子沒了……”

望舒原本正用指節輕輕敲著案台,聽到這兒,恍惚了一瞬。最後輕聲道:“孩子沒了可以再有,人活著已經算是福大命大了。”

“算了,與我何乾。”

“對了,娘子。”素娥怕隔牆有耳,跪坐在望舒身側,小聲說道:“她還說,為了感謝您的救命之恩,先前吩咐她下的藥都弄好了。”

望舒總算是聽到了一件喜事,內心有些滿足:哎呀呀,二皇子啊二皇子,縱使你在怎麼心狠手辣,這輩子也就隻有你一個短命鬼。

她害怕事情做得不夠乾淨,問道:“買藥的時候可有露出端倪?”

素娥安撫地撫著她的臂彎,“娘子放心,春山去黑市買的,隻要二皇子妃沒有透露出去,天塌下來都不會查到娘子身上。”

“而且,二皇子府上又有鬨鬼的傳聞,娶了個杜嬋娟也是狠角色,妾室爭寵本來就亂糟糟的了,你毒我我毒你,看他們要查到何時。”

素娥不知道望舒為什麼要下毒,但是娘子無論做了什麼都是對的,她隻需要一切照辦即可。

望舒點了點頭,“嗯。”

她相信手下的幾個侍女,素娥聰明能乾,將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更像是自己的姐姐。春山跑南闖北,見識最廣,一張巧嘴能把人說迷糊。雲夢生得漂亮,滿腹的才華,裡裡外外幫忙打點許多。至於最沒用最笨拙的荊桃,沒什麼壞心思,隻喜歡吃吃喝喝,適合當個討喜的吉祥物,上輩子望舒走的時候,迷迷糊糊還聽到她哭得最大聲。

她以前總是羨慕戚容音跟小侍女吵吵鬨鬨打成一片,而自己總是端著架子,彆人也不敢跟她親近。

她便總以為是沒人喜歡,到頭來,其實也有很多人愛她啊……

第55章 天生一對

洛陽城裡也湧進了一群流民, 原先人少還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越來越多後,官兵怕引起恐慌, 隻好強硬地攔在了城門外。

衣衫襤褸的一行人,拖家帶口住在了城隍廟, 每□□過路的商人討點賞錢。好心的僵持不下扔了幾塊銅板, 脾氣火爆的隻會嫌他們擋了路,無論老弱殘病一腳踹過去, 也沒有人敢說不是。

外祖父也見不得望舒整日一副唉聲歎氣的樣子, 準備了些稀飯饅頭,讓她跟著去城門外賑濟災民。

就這樣,她庸庸碌碌忙了起來,有時候就坐在城郊的石頭上,看著垂頭喪氣, 為了一口饅頭爭執不休的人群,好像所有光景都是灰蒙蒙的一片,見不到半點色彩。沉悶、喪氣, 怏怏不樂。

有時候又到城中四處奔波,忽悠著那些巨賈豪商多捐些銀子, 湊夠了給晏希白送去賑濟災民,本來小肚雞腸、極為吝嗇的商人, 一聽到太子殿下的名頭,不知道是出於敬仰, 還是出於巴結,倒是樂嗬嗬秒變了臉色, 願意將千金拱手相讓。

望舒看著鏢局的人將一箱箱物資送走, 而城郊的流民也愈來愈多。

她無數次想要坐上馬車, 不顧一切飛奔過去見晏希白一麵。

但她每次卻隻能告訴自己,再忍忍,切莫壞了大事。

官府拖拖拉拉,終於給流民建好了避難所,但朝廷沒有撥來銀子,他們也養不了這麼一群閒人。外祖父也沒有點石成金的術法,他跟望舒說:“老好人最易吃啞巴虧,再這樣下去咱們也要揮霍一空啊。”

望舒懂了,接下來幾日布粥派米的勢頭漸漸歇了下來,甚至規定了隻能給那些老弱婦孺。

這卻漸漸引起了不滿,有些壯漢領不到糧食,就懶洋洋往路中間一躺,陰陽怪氣,說他們小心眼,賺了一輩子老百姓的冤枉錢,到頭來出了事藏著掖著,隻有自家享清福。還要裝模作樣來這裡做善事。

望舒翻了個白眼,走過去踹了他一腳,怨懟道:“一個大老爺們整日無所事事,拿著水災當借口,躺在這裡等彆人施舍,你還要不要臉啊。”

他說:“小娘子穿得倒是漂亮,你是不曉得我們這些窮苦人家,咱就算願意乾活,人家也不收啊。”

身旁的人附和道:“就是,就是。”

望舒才不要慣著這些懶漢,“你是瘸了還是廢了,沒日沒夜在這裡躺著,你當人人都有義務賞你一口飯吃?”

她指著不遠的一座山:“要吃的自己去找,野菜山菇會采吧?山雞野兔總能抓到兩個吧?再不濟,去河裡抓兩條魚,拾幾根乾柴回來取取暖都好過你現在這幅模樣。”

那人有些啞口無言了。

望舒每日風塵仆仆回到家中,挎著臉猶如深閨怨婦,阿娘察覺到不對,說她:“哪有人花錢給自己找罪受的啊。”

望舒起先也隻是想讓自己忙活起來,不用再去日日夜夜沒有理由的替晏希白擔心。

可城郊的災民,身上總是縈繞著愁苦、哀傷和得過且過,一連呆上幾天,她倒是被這些怨氣浸染了。

素娥小聲嘟囔道:“娘子不要掛念在心,那些人啊就是好心沒好報。”

也不全然,望舒給臟兮兮的小女孩擦了把臉,偷偷塞了她一顆糖果,她也會甜甜笑著,靦腆地說:“謝謝姐姐。”

有時候老婦人行動不便,牙齒也不利索,望舒端了碗南瓜粥過去,她握著她的手一連說了好幾句謝謝。更何況,那些埋怨的人也隻是說上幾句,傷不了皮毛。

可望舒這人不夠大氣,她才不要白白給自己找罪受,再也不去城郊湊什麼熱鬨了。

那些壯漢真的結夥去山上獵了些野兔山雞,晚上架了篝火,山雞串起來一烤,飄香撲鼻,許久未曾見過黃黃的雞油,大家都不禁咽了口口水,一個男人用荷葉小心包好,拽下了一隻雞腿,東張西望,問道:“前幾日布粥那個小娘子呢,怎麼沒見她過來。”

有人默默歎了口氣,“得了得了,人家已經仁至義儘,還未曾許配人家,哪能天天到我們這兒拋頭露麵啊。”

城門口驚起一陣哄鬨,戚望舒帶著一群穿戴整齊的商人走了出來,大家也不曉得要做何事,卻也為了過去。

她揚聲說道:“這些個都是洛陽城裡的老板,手下缺些短工,有到碼頭上拆卸貨物的,有去挖礦的,也有滿大街跑腿給大戶人家送東西的。有身強體壯想尋工作的就來瞧瞧,酬勞也是各位老板依情況而定。”

“若有娘子能乾這些苦活,老板也收,若是不能乾,過些日子我送些手工活來,縫縫補補也能討些錢。”

聽到有活乾,有銀子賺後,大家都開心了起來,熱熱鬨鬨的終於有了朝氣。

望舒卸去周身疲憊,這些破爛事總算解決了,不枉這些日子四處奔波,好說歹說才找到幾個願意收人的。

很快,她的日子又陷入了閒暇當中,阿娘帶著她去了好幾家寺廟祈福問平安,望舒搖了幾支簽,每簽都是上上,總算是安心了,她每天嚷嚷著時來運轉,甚至在信中得意洋洋地向晏希白炫耀,還威脅他:要是你缺胳膊少腿了,我就逃婚!

他的回信終於不再是乾巴巴的幾個字,他說望舒求的簽非常靈驗,潮水已經退去,災民也安排妥當,不日便將回京述職。

他還洋洋灑灑寫了許多途中見聞,厚厚的一遝信紙,望舒看著文字,從一開始的膽戰心驚,到最後,徹底被這個才華橫溢的太子殿下折服,他好像生來就是要當皇帝的,既有雄才大略,也能勤政為民,足夠坦蕩,足夠無畏。

到最後有一行極小的字,如同字的主人一般膽怯可是又龍飛鳳舞極為誇張,透過飄逸的字跡好像都能觀察到他的開心。

他說,婚期將近,戚望舒注定是晏希白的新娘,天生一對,無路可逃。

望舒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信件,最後麵色潮紅,將整個人埋在了軟綿綿的被窩當中。

天氣漸涼,望舒終於聽到了喜訊,如他所言,晏希白很快便回來了。那日,望舒估摸好時辰,便騎著高頭大馬前去城門等人。

等得有些厭煩了,一架馬車暢通無阻從城門進來,望舒一眼便認出了晏希白的侍從,她吹了聲口哨,晏希白掀開帷幔,探出頭來,不知道他吩咐了什麼,馬夫駕車來到路旁,停下。

晏希白下了馬車,走到望舒身旁,兩人對視許久,都想開口說些什麼,最終隻是啞然失笑。

“好久不見。”

“平安就好。”

望舒朝他伸開手,說道:“殿下,上來吧。”

她繼續解釋道:“馬車坐久了有些煩悶,狹小的空間讓人喘不過氣來,不如讓我帶你去看看洛陽城的好風光。”

晏希白沒有接著她的手,踩著馬鞍一個翻身便坐在了望舒後頭。

他繞過望舒的腰,手緊緊拽住了韁繩,大庭廣眾之下,彆的小動作是一點都不敢有。

“往哪裡走?”他在望舒耳畔輕聲問道。

望舒沒有說話,駕的一聲驅使馬兒跑了起來,一路上專挑那些彎彎繞繞、罕無人煙的小道走。

晏希白見無人後,膽大了些,一手扶著她的細腰,下巴輕輕擱置在了她的頭側。

望舒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肩膀好像更寬闊了,顯得自己越發嬌小。

他好像又長高了不少,望舒轉過身來,也隻能仰頭看見他的薄唇。他身上依舊清瘦,隻是多了些硬邦邦的肌肉,摟住望舒的時候,那種愈發清晰的爆發力讓她清楚的知道,他已經不再是一個文弱的書生。

呼嘯的風,灼熱的呼吸,還有彼此間亂得要死的心跳,望舒緊張地呼了口氣,迷迷糊糊地說:“殿下明明風吹日曬的,也不見黑了多少。”

這話有些酸溜溜的,望舒看著他白皙的脖子,肌膚細膩,很少見有褶皺,喉結性感得要命,還有衣衫下若隱若現的鎖骨。

他說:“若是望舒喜歡就好。”

喜歡,喜歡到心臟撲通撲通跳,喜歡到這世間再也沒有人能與你比擬。

望舒雙手放開了韁繩,離了束縛的駿馬瘋了一樣向前疾馳,她拽著晏希白的衣服,輕輕的,親了親他的喉結。

晏希白一手扶穩了她的腰,一手拽緊韁繩牽製瘋馬。

望舒出格的動作,讓他一瞬間心跳飛快,呼吸急促。他第一次,如此真切的體會到什麼叫做心猿意馬。

她還強詞奪理,倒打一耙,惡狠狠地說:“晏希白,你這個男妖精,就是想讓我一輩子折在你身上。”

他順著說:“是啊,若是早知道望舒喜歡我這幅皮囊,還管他什麼禮節,發了瘋也要將你勾到身邊來,食髓知味,永生難忘。”

烈馬被馴服過後,步伐也漸漸慢了下來。轉眼又到了一個路口,晏希白問道:“走哪邊。”

望舒晃過神來,看向四周,有些陌生,最後理直氣壯地說:“忘了。”

找不到路最好,兩人還能獨處更久。

第56章 你就是饞他身子!

正當二人在路口躊躇, 一道黑影翻牆越壁,穩穩當當落在了望舒麵前,頭戴帷帽, 身著玄衣,正是侍衛暝煙。她手中抱著兩把長劍, 麵容寡淡, 有些孤寂與落寞,好像行走江湖、忠肝義膽的俠女。

她不一言不發, 壓低帽簷, 轉向道路左方,不緊不慢向前走著。原來是在帶路呢,晏希白拽緊韁繩,跟了上去。

望舒羞憤到雙手捂住眼睛,內心仿佛有海嘯山崩的聲音, 磕磕巴巴地問:“她,一直跟著嗎?”

那豈不是所有都看見了!她才不是沒有半點矜持的小娘子啊嗚嗚——

晏希白輕笑著點了點頭。

半晌後,望舒終於看見了顧府大門, 她興奮地指著前方說:“到了到了!”

而一旁的暝煙已經隱入了人群之中,一眨眼後, 便不見了蹤跡。

望舒有些好奇地問:“暗衛都這般神通廣大的麼,居然對洛陽城的大街小巷都摸得門清。”

他說:“或許吧, 暝煙似乎也是洛陽人。”

“那她為什麼背著兩把劍啊?”

“有一把是她夫君的。”他好像想到了什麼,聲音有些沉悶。

望舒識趣的沒有深談, 或許天各一方,或許天人永隔, 誰知道呢。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 “現在呢, 就像我從大街上強取豪奪了一個俊俏郎君,拐回家當上門女婿。”

“倒也真像那麼回事。”他有些暗自欣喜,側著頭飛快親了親望舒,“那我得好好伺候娘子,這軟飯可是要吃一輩子的。”

“對了,殿下,你準備在洛陽城呆多久啊。”

忽而他麵色凝重,“修整兩日,即刻返京。我們一行人都是三天的路作一天跑,匆匆忙忙、風塵仆仆,望舒倒是不用著急,收拾好行囊,將一切事情了解後再回長安。”

望舒嘟囔道:“怎麼這麼快啊,是有什麼急事嗎?”

晏希白這幅模樣,好像隱瞞了什麼東西似的。

他有些疲憊,牽強地笑著說:“無事,父皇召我回京述職罷了。”

她仰起頭,目光炯炯地看向晏希白,“殿下,你知道為什麼阿娘為我取名望舒嗎?”

他愣了少許,“出自上古駕月女神之名?”

望舒神色緊張,一臉期望地示意他繼續想下去。

他忽而恍然大悟,拍了拍腦門,“明日中秋,當是望舒生辰。”

“這些天連軸轉,都快忘了今夕何夕。”

望舒眉梢間都帶了笑意,“殿下離開那日正是七夕,一轉眼間又到了桂花飄香的季節。”

“鵲橋相會,月老牽緣,桂花的寓意是永伴佳人。”

“所以啊,究竟能不能送一個晏希白給我呢。”

“不管你什麼時候離開,中秋節那一天,都獨屬於戚望舒一人。”

她的聲音落在了晏希白耳中,甜膩膩的,撓人的酥麻感叫人渾身輕顫。起了一陣秋風,樹葉窸窸窣窣落下又卷起,輕飄飄的桂花掉落在她的肩頭。

晏希白將桂花撚起,他說:“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美齊聚,當與君共。”

一回生兩回熟,望舒已經吸取教訓,快馬加鞭,先斬後奏將晏希白安排到了離自己最近的廂房。閒來沒事便去串門,阿娘五令三申,明著暗著告誡她:“未出嫁的小娘子可不能跟外男共處一室。”

望舒反駁道:“素娥一直看著呢,聊的都是正事,這兒又不是京城,有什麼好避諱的。”

阿娘惡狠狠瞪了她一眼,望舒小心翼翼把話說完:“再說了,殿下哪能算外人,我與他是有婚約在身的。”

“哎呀,這就更不行了,婚前不能見麵,那好歹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

“哪個老祖宗說的,不見麵哪知道對方是什麼歪瓜裂棗,又或者品德敗壞?”

望舒倔的很,阿娘見說不過她,隻能氣急敗壞,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你們節製點,彆搞出人命了。”

她一瞬間無法理解這話什麼意思,愣了一下漲紅了臉,“阿娘,你胡說啥呢,我兩清清白白的。”

阿娘不置可否,她說:“你彆狡辯,我都懂,年輕人血氣方剛的嘛。”

說著說著她就開始懷念往昔,“唉,我年輕那會兒就是不懂事啊。十七八歲的時候,我每天都琢磨著要找個上門女婿,我在這城裡轉悠轉悠,物色了好幾個郎君。誰料你外祖父是個老糊塗的,人家都答應可以倒插門了,他才想起我個娃娃親,對方還是高門大戶的嫡子啊,我尋思著權勢越大,就越多勾心鬥角,趕忙上京城嚷嚷著要退親。”

“可看到你父親的第一眼,我就罵了句狗雜碎的,他真的是,哪哪都照著我喜歡的樣子長。那一身憂鬱的文人氣質,我當即就迷迷糊糊地說,夫君,我是你未來的娘子。”

“他當時嚇傻了,之後見了我就開始躲,我厚著臉皮勾搭了一段時日,他真是個不開竅的死木頭,時間久了便覺得沒意思,反正洛陽還有一群好郎君等著我呢。”

“上門退親那天,他卻死死拽著婚書,說什麼也不肯撒手,最後哭著問,你當真不要我這個夫君了麼?我當時覺得那可真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生怕他反悔,當即哄著說,我要。結果兩人一激動之下,不小心就撕碎了婚書……”

“後來啊,我就是沒大婚就住進了戚家,郎情妾意的,一朝失控就懷了孩子。”

望舒聽著聽著,整個世界就坍塌了,她的母親,分明就是清冷溫柔、不問凡俗的美娘子,他的父親,一如既往還是個墨守成規、蠻不講理的偽君子,死木頭。

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母親竟是一朝見色起意,使出渾身解數勾搭了父親,後來發現是個渣男後,吃乾抹淨一腳踹開……

大周本就民風開放,婚前懷孕也是常有,有的甚至不知腹中是誰的孩子,就稀裡糊塗找個冤種嫁了出去。但一想到故事主角是清冷阿娘和呆頭阿耶,她就渾身不得勁。

最後隻能訕笑著落荒而逃,回到房中捧起話本,就是才子佳人牆頭馬上一見傾心,夜會花園恩恩愛愛,那場麵寫得極為香豔。

晏希白換了身月白衣裳,打窗前走過,寬肩窄腰,膚色皎潔剔透,氣質華貴清冷,天生帶著一股疏離感。便是一張側臉,線條就美得不成樣,親昵之時,他也曾用鼻尖若有若無蹭著她耳側下來一點的頸部。

望舒喝了盞冰冷冷的茶水,在心中默念了三遍清心咒。

往年生辰,望舒收到的壽禮可以將一整個房子塞的滿滿當當,有長輩的,有兄長阿姊的,也有京城中各家貴族女郎的。

望舒喜歡將大大小小許多人的生辰記下,哪天一翻,想起來了便高高興興挑幾件漂亮的送過去。那些收了禮物的人也會將她的生辰記在心上,有來有回,故而,往年生辰,望舒收到的壽禮可以將一整個房子塞的滿滿當當,有長輩的,有兄長阿姊的,也有京城中各家貴族女郎的。

今年來了洛陽,結識的人不多,有些格外的冷清。但能夠送來的,都是最好的。

晏妙年一股腦送了許多東西,她每一件都標了是哪年生辰準備的。她們絕交那段時日,誰也沒有理誰,哪怕不小心碰上了,要麼僵成木頭看都不看一眼,要麼出言冷諷,非要爭個誰比誰過得好的結果。

她在信中用那狗爬一般的字寫道:“望舒,每年我都記得你的生辰,每年我都準備了好多好多禮物,我想著要不主動些吧,都給你送過去,你肯定會感恩戴德哭唧唧抱著我的大腿,說我真的不能沒有你啊!可是好不容易溜出宮來,看著戚府門前那往來不絕的人群,我氣得踹了一腳牆根,反正你這麼多人關心,哪會缺我這一份。”

“但是,以後不要跟我鬨彆扭了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隻有你這一個朋友的,你怎麼舍得啊。”

望舒有好幾個字醜到認不出來,可她也隻是匆匆掃了一眼,不敢細看。

揪著帕子,一邊小心翼翼擦去眼角的兩滴淚水,一邊罵道:“這寫得什麼呀,真的是笨死了。送了這麼多東西過來,叫我怎麼搬回長安。”

晏希白安慰著說:“好好的日子,怎麼就哭了呢?”

望舒紅著眼尾瞪了眼他,“被你們兩兄妹蠢哭的!”

更蠢的來了,長兄戚蘭成的信件就夾在晏妙年送的東西裡麵,拿出來的時候已經皺巴巴了,他是個武將,從小舞刀弄槍無心讀書,信還是叫晏妙年代寫的。

望舒像是沒了力氣一般躺在晏希白懷裡,高舉著信件,慢慢讀道:“望舒,今日是你的生辰,應該是今日吧,如果信件按時送達的話。長安城解了宵禁,我打算放上滿城的煙花為你慶賀,你看不到真是有些可惜了呢!哈哈當然是騙你的啦,我拜托了一位朋友,亥時記得看看窗外,是兄長送你的滿天的煙花,如果洛陽沒有宵禁的話。”

還有呢,還有就是阿姊送的小馬駒,真是可憐了它從京城大老遠被人強迫著壓了過來。阿姊說她始終記得那日大街上,她拍了一掌馬駒,它卻發了瘋一樣帶著望舒亂跑。事後大家什麼都沒有說,她卻十分自責,她說過要一輩子保護好望舒的,如果不是有人出手相救,她真的要愧疚死了。

望舒又難受到擦了擦眼淚,她哽咽著說:“晏希白,你又會送我什麼生辰禮呢?”

第57章 不夜城

半晌後, 他不發一言,望舒有些驚訝,連忙找補道:“舟車勞頓, 想必殿下未曾來得及準備。”

晏希白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地說:“隻是相較於他們的稀世珍寶, 奇思妙想, 我準備的簡直太過寒酸。”

望舒聽到這話,驟然起了興致, 她轉過身來, 雙手挽上他的後頸,眼睛亮閃閃的看了他許久,最後兩人額頭相抵,她柔聲道:“禮輕情意重,隻要是殿下送的, 我都喜歡。”

晏希白輕笑不語,她半哄著逼迫道:“殿下,哪有準備了生辰禮卻不送的, 你快拿出來給我看看嘛。”

她的聲音那麼軟,她的氣息那麼近, 淡淡的體香也叫人心馳神往,晏希白反手勾著她的腰, 輕輕攬入了懷中。

望舒被這忽然的動作嚇了一跳,紅唇輕啟, 抬頭卻看見了他眼中晦澀難明的迷戀與渴望。

她又故意湊近了些,晏希白呼吸轉為急促, 好像期待著什麼。可望舒卻隻是看著他的眼睛, 漫不經心輕笑著, 又好像明晃晃的挑釁。

晏希白俯身,朝著那抹肆意的紅親了上去,柔雲相觸,轉為疾風驟雨。

半晌後,他扶著望舒,在她耳邊親昵地說:“勞煩娘子移步。”

望舒站起身來,揪著他的衣袖,兩人一前一後往院落中走去。

那兒靜靜躺落著一輛滿載鮮花的木車,紅的、黃的,五彩繽紛,秋菊,丹桂,木芙蓉,花團錦簇。擺放整齊,錯落有致,還沾了清晨的露珠,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像是剛從山上摘下的一籃籃秋意,滿是馥鬱的芬芳。

蓬勃的顏色,誇張的漂亮,好像有什麼東西破土而出,望舒內心滿是驚豔與悸動。

這份驚豔,來自眼前迷人的景色,也來自於那跨越時空,遙遠與永恒的相似性。

前世某年中秋,晏希白已然被廢黜太子之位,哪怕背地裡再怎麼算無遺策,謀劃布局,表麵上卻隻能偽裝成醉心山野的模樣。

他在京郊開辟了一個萬花穀,三天兩頭往那兒跑,生怕世人不知道,天潢貴胄的廢太子決定當一個平庸的花農。

那日,望舒生辰。戚家在這場奪嫡戰爭中,義無反顧追尋著最先退場的廢太子晏希白。而戚望舒,大名鼎鼎的戚娘子,早在一段段失敗的姻緣中名聲敗壞,昔日熱熱鬨鬨的戚府,如今卻門可羅雀,格外冷清。

正當她以為,所有人都默認地忽視了她的生辰,晏希白卻忽悠著將她騙到萬花穀。

較之今日,那時候她看到的場麵更為震撼。滿山遍野的鮮花,卻不局限於秋天,很多春夏特有的,竟也叫他養出花來。

他捧著一株曇花,說道:“以前總說不想大半夜爬起來看什麼曇花一現,如今白日也能看見了,花期短暫,稍縱即逝,戚娘子,生辰快樂,可要許個願望?”

“望舒,可還喜歡?”幻境破碎,記憶收束,望舒又回到了現實。

晏希白有些羞澀的緊張,他無法判定眼前人是否喜歡。

望舒沒有急著回答,隻是笑意盈盈地問:“你什麼時候瞞著我偷偷做的花車?”

他答道:“昨天入夜後,與侍衛出去采摘的。隻是有些可惜,秋日還在盛開的鮮花並不多了。”

“殿下有心了,我很喜歡。可這一車的鮮花,現下雖美,不過兩日便皺巴巴蔫了,殿下好不容易尋來的,當真是可惜。”

晏希白笑著說道:“花期短暫,稍縱即逝,望舒,生辰快樂,可要許個願望?”

他說完這句話,內心輕顫,這場景有些熟悉,好像夢中遇見過一般。

望舒雙手合攏,閉上眼眸,對著滿車鮮豔,許願道:“希望晏希白一世安康,長命百歲。”

上輩子她也是這麼說的。

熟悉的聲音傳來,晏希白身形顫抖,有些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

望舒睜開雙眼,卻看見他麵色蒼白,眼下暗青難消,想必他昨日真的采花至清晨,一整日未曾歇息好。

望舒上前抱了抱他,“殿下可聽到了,我隻求你身體安康,一生順遂,日後不要大半夜不睡覺,去采什麼花了。”

“明日還要趕回京城,殿下回去好好歇息吧。”

晏希白搖了搖頭,“無事,這一整日都是陪你的。”

“我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很重要的。”他恍恍惚惚地說。

“忘了便忘了,或許有時候不經意間,便想起來了。”望舒安慰道。

今日洛陽不入夜,千百家坊市齊開。

望舒在家中吃了團圓飯,與眾人於庭前拜月。拋卻君臣之禮,作為她的未婚夫婿寄居顧家,晏希白倒是有些拘謹,總是默默站在她的身後,彆人問什麼便答什麼。

望舒挑了塊小月餅,偷偷喂到他的口中,“豆沙餡的,摻了桂花,好吃麼?”

他點了點頭,“很甜,還帶著花香。”

天邊明月皎潔如銀盤,秋風瑟瑟帶來陣陣清涼,刹那間靜寂的天空燃起了繽紛的火焰,嘩啦嘩啦撲通撲通的煙花熱鬨地響,身旁的小侍女齊齊向天邊看去,歡快地推搡著,嚷嚷著,“好漂亮的煙花!”

“快許願,我要黃金萬兩,如意郎君!”

“我要連連好運,心想事成!”

煙花奪目,無人在意的角落,望舒抓緊他的手腕,踮起腳尖親了親他的側臉。兩人牽著手,沒有意義地偷笑,少年人的情愫在漆黑中不斷蔓延。

素娥提著竹籃走了出來她喚道:“娘子,河燈做好了。”

望舒滿懷期待地看向晏希白,輕聲道:“我們出去放河燈吧。”

“好。”

望舒拽緊他的手腕就要往外跑,“聽說河邊有株月老樹,逢年過節那些尚未婚嫁的小娘子便簇擁在一塊,掛紅絲、放河燈,若在晚些便擠不進去了。”

兩人小跑著出了顧府,外邊是星光璀璨,千燈如晝,紅男綠女,車水馬龍。一叢叢鮮豔的燈籠掛在樹梢,掛在房梁,暖暖的色調驅趕了秋日的蕭瑟。

不遠處的戲團各出奇招,噴火的,舞獅的,還有人挺著胸口表演碎大石,玲瓏滿目,應接不暇。

花車巡遊,歌姬的聲音清澈嘹亮,婉約動人,望舒聽聲尋人,想看看是和模樣,薄薄的輕紗卻遮擋住了麵容,引人遐想。

她在前邊走得大步流星,晏希白下意識的伸出手,替她開路,免得與路人相撞。

素娥在身後提著竹籃,小心翼翼生怕撞翻,“娘子,這兒人多,你走慢些。”

前邊兩人終於緩下了步伐。

“殿下,洛陽可比長安繁華?”

他答道:“各有不同,隻是我見識得少了。”

望舒卻說:“依我看,則是大同小異,我記得長安也有一棵長在河邊的千年老樹,好多世家千金都趁著節日的熱鬨,換上一身胡服,偷偷前去求個姻緣。傳說,有人剛剛係上紅繩,便與河對岸的郎君一見鐘情,再見傾心。”

晏希白笑道:“望舒既然與我定親,還用求什麼姻緣?”

“我不求姻緣,隻求月老賜條紅線,將你牢牢鎖住,一生不離。”

三人來到了河岸,望舒拿出河燈,卻怎麼也點不上火,她與素娥研究了半宿,終於防住秋風突襲,點亮了一盞盞河燈。

她抬起頭來,興高采烈想叫晏希白過來一起放河燈。

卻才發現一會兒沒盯緊,他便被孟浪的小娘子扔了一屢屢紅線與絲巾,他正傻愣愣站著,看向望舒,有些難得的不知所措。

望舒想他走去,他埋著頭,在眾人目光之中,羞澀地攬上了她的纖腰,悶悶地說了句:“對不起。”

一副生怕望舒不高興的樣子,她抬起手輕輕拍了拍他呆呆的頭,“怎麼樣,小郎君,陪我去放河燈吧。”

“好。”

身後的小娘子羞答答揪著手帕,被這恩愛場麵引起一陣驚呼。

望舒提著裙擺,小心翼翼往河邊走去,晏希白一邊挽著她的手,一邊替她扶穩身子,“石板上積水未乾,小心打滑。”

她應了聲好,小心翼翼蹲下身子,放走了一盞盞河燈,盈盈水光輕輕晃動,一下一下推動著河燈向前。

晏希白問:“望舒可還有願望未曾實現?”

她凝望了水麵半晌,最後仰頭看向了他,輕輕搖晃著腦袋。

晏希白覺得這畫麵有些熟悉,他扶著酸脹的腦袋,許多零零碎碎、不知所雲的記憶一擁而入。

好像那裡也是這樣一個熱鬨的中秋節,天子驅車巡遊京都,晏希白與望舒攜手同遊,不知不覺便來到了河畔,許多小姑娘站在掛滿紅絲的老樹下,竊竊私語討論著要什麼樣的郎君和婆家。

望舒像是忽然間想到了什麼,打趣地問他:“殿下及冠已久,為何還未娶妻。”

“李家嫡女風華無雙,能歌善舞,長得也是貌若天仙,張禦史家的小女兒嬌憨可愛,素來最能將人哄得心花怒放。若是殿下有意,我到時能為你們牽線搭橋。”

他該是什麼反應呢,神色哀傷,卻隻能訕笑著搖了搖頭,戚望舒,我喜歡的明明是你啊。

她向旁人買了一盞河燈,在河中放下之後,看著盈盈的水麵出神。另一個時空的他好像也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娘子可還有願望未曾實現?”

望舒借著他的力道,站了起來,她抱著晏希白:“殿下,我們回去歇息吧,明日還要趕路,這些日子你肯定累壞了。”

思緒漸回,他應了聲:“好。”

內心的不安卻無法消散,他摟緊望舒,再也不願撒手。

第58章 廢太子

第二日, 晏希白與望舒作彆後,便急急忙忙、快馬加鞭趕回長安。

而一路尾隨他的,有刺客、有殺手、有不知名的江湖遊俠, 也有人暗中送來千金珠寶。這些,全都衝著他身上一份貪汙受賄的官員名單。

驚濤駭浪, 百轉千折, 九死一生。

他平平安安入了皇城,平日裡那些不敢貿然站隊的官員, 便打著千奇百怪的名號前來東宮拜訪。

有人許以恩情承諾, 有人明裡暗裡旁敲側擊,有人模模糊糊說了句:“那刺史是我舊時門生,不知殿下治水途中,他可有好生招待。若是他做得不好,也還請殿下多多見諒, 改日我遣人送信,好生敲點。”

一個個都生怕動了他的利益,晏希白隻是冰冷冷地笑著, 油鹽不進。

入了秋後,京城中到處都是死寂的一片, 樹木開始瘋狂掉起了葉子,厚厚的一層落在地上, 被人踩兩腳後埋進土裡。

而這個偌大的官場,野獸群伏, 要麼一網打儘,要麼便被啃得骨頭都不剩, 最後一卷草席隨著落葉般在地裡腐朽。

這天, 平靜的早朝, 所有人都以為無事發生,晏希白卻站了出來,一向溫和的太子殿下,尖銳地,用他平生所學——淺薄的幾句汙言穢語,指著一個個庸臣奸佞,說他們如何勾結黨羽,官官相護,將朝廷下派賑災治水的銀子吞得渣都不剩。

那些個富貴半生,享儘奢華的老官員,早就忘了少年時學的聖人言,早就忘了曾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君子之道。他們氣炸開了胡子,眼睛像是淬了毒的刀子,齊刷刷死盯著晏希白,有人負隅頑抗,倨傲地說:“太子殿下可彆空口無憑。”

“好一個空口無憑。”晏希白喚人將證據呈上。

書信,賬目,文書,還有他們手下人的口供,一應俱全。

就這樣,一份份證據擺在了朝堂之上,□□裸的難堪。

眾口鑠金亦是百口莫辯。

朝上天子皺著眉頭將所有證據掃完,涉案官員之多,涉案金額之大,簡直令他胸悶氣短,最後勃然大怒,將每個人都斥責了一遍。又令六部尚書秉公執法,嚴重的直接罷官抄家,送入牢獄。罪輕的,依照數額如期上繳,平調或貶謫。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到頭來還算數鬆了一口氣,法不責眾,聖人再怎麼生氣,卻也還是從輕處理。

甚至大家都默認了,這件事情不會大肆宣揚,否則便引起百姓不滿,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噴死人。

晏希白對這樣的場麵並不滿意,殺雞儆猴也得什麼對象,這些一個個老謀深算的家夥,既然有膽貪汙,又怎麼會被這種小場麵嚇到,隻怕後患無窮。

他再次站了出來,聖人卻冷冷瞥了他一眼,好像再在怪他不該一聲不吭把事情鬨大。

晏希白握緊拳頭,開口道:“父皇……”

“此事無需再議,退朝。”

“父皇,應當嚴懲不貸!”

“怎麼,太子對朕的處決還有異議?”

“臣,不敢。”他默默吞下了一口惡氣。

晏希白離開洛陽之後,望舒也開始著手收拾行囊了。她心中總是感到莫名的不安,哪怕她一再囑咐晏希白,要小心提防明槍暗箭。他總是報平安得多,訴苦得少。

外祖父手下家業龐大,遠近親疏的幾個人也並不可靠,就怕剛離開洛陽半日,那些人就謀劃著如何分割家產了。

安排交代許久,一行人才踏上了歸途。

來到京郊附近,她才聽聞,太子晏希白觸怒聖言,慘遭廢黜。

望舒兩眼一黑,險些暈了過去。提前了,這件事情還是不可避免的提前了。

哪怕前世廢太子依舊登上帝位,可那些辛酸苦悶,望舒統統看在了眼裡。

她將兩位老人家安置在了醴泉坊的彆院,正想著怎麼才能與晏希白見上一麵,她迫不及待想要安撫那個籠中困獸。

這時候,侍女來傳,大父要她立馬返回戚家。

望舒坐在疾馳的馬車上,不斷斥責自己要冷靜下來,好好想想辦法。可心中的煩悶好像汪洋大海,一波又一波的潮水,擾得人心神不寧。

戚家,太子,兩方都是如臨大敵。

首當其衝,便是宮中那些攪弄風雲,響當當的人物。大皇子,雖是宮女所生,蟄伏多年偽裝病弱,實際上野心勃勃。二皇子陰鬱惡毒,心狠手辣,背靠盛寵不斷的貴妃和強大母族。四皇子後來居上,所說政見、所陳利弊大膽而前衛,頗得帝心。

重生一世的望舒卻知道,聖人最為寵愛的還是繼後所出,年方九歲的五皇子,從出生起就一直放在身邊教養。

或許他早就想著,讓晏希白騰位呢。

還有那一個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大臣,若是一不小心動了他們利益,每人參上一本,羅織一個罪名,就算是神仙也要拽下馬。

回到戚家,父親與祖父正坐在一塊兒,默默地等待著望舒。

她上前行禮,“阿耶,大父,許久未見,身子可還健朗?”

寒暄了幾句,祖父便直奔主題,他抿了一口茶,試探道:“望舒啊,事情你可都聽說了?”

望舒點了點頭,她不解道:“望舒鬥膽請問,太子殿下分明治水有功,一舉揭發官員貪汙,為何卻慘遭廢黜,若沒有個答案來,我心中不服。”

祖父有些無奈地說:“這次貪汙一案,他得罪了太多官員,那些個高官大臣沆瀣一氣,齊齊上參聖人,構陷太子殿下勾結黨羽,意圖不軌,包庇貪汙官員,拉幫結派。”

“聖人允了,讓人搜查東宮,沒查處什麼勾結信件,卻搜出了滿庫的金銀珠寶,太子殿下擋住眾人,不允許納入國庫,說這是他給未來妻子的聘禮,又拿出了帳簿,確實是他多年積蓄所得。”

“那些官員立馬轉換口風,說太子他驕奢淫逸,德不配位,百姓苦於天災,他卻堆積了滿室珠寶要討女人歡心。”

望舒皺眉,說道:“可這些罪名哪能惹怒聖人,直接廢黜太子!”

“驕奢淫逸事小,最重要的是,東宮之中竟然搜出咒怨聖人的巫蠱,聖人是信奉那些仙法道術的,加之近年來身體愈發糟糕,便將這一切歸結於此。”

說罷他也一臉不可置信地歎了口氣。

望舒依舊不服,“治水有功說成無功,清正廉潔說成驕奢淫逸,奉公守法說成勾結黨羽,忠孝兩全說成大興巫蠱,意圖奪位。太子多年來兢兢業業,為國為民,日夜操勞,到頭來平白無故多了這麼些罪名,當真是可笑至極!”

“究其原因,還不是得罪權臣,聖人不喜。”

祖父囑托她,“望舒,慎言。”

兩相沉默。

祖父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緩緩開口:“望舒,日後太子處境也隻會愈加艱難,若是你不願,我便是舔著臉也能求求聖人,趁著還未結親,這門親事就此作罷,最多不過背些罵名,日後不用淌這趟渾水。”

望舒有些驚訝,大父終歸還是,向著她,希望她好。

她搖了搖頭,“大父,您糊塗啊。與天家的婚事豈能這般兒戲,說退就退。祖上拚死拚活為大周打江山,也隻得了一塊免死金牌,可救不了九族的命。”

祖父說道:“太子殿下這次治理黃河水患,一路收集證據,拉了太多貪汙官員下馬,他那些兄弟哪個不是虎視眈眈。戚家本就功高震主,隻怕從此以後啊,更是遭到聖人猜忌。”

他這話便是默認站在太子陣營了。

“聖人有好多次旁敲側擊,說我跟蕭丞相都老啦,是該好好享享兒孫滿堂的福氣,這一個兩個都盼著我罷官歸隱呢。”

說到這望舒就無端來氣,上輩子祖父便是迫於壓力,主動請辭,她翻了個白眼,生氣道:“享什麼福呢,您現在身強體壯,戚家從太宗皇帝揭竿而起之時,便從龍有功,這些年替大周打江山,守江山,折了多少兒孫,您那些個兒子,我那些叔伯,哪一個不是死在疆場?若不是父親早早棄武從文,我現在都不知身處何處!”

“怎麼著,用完了便要卸磨殺驢,您便是替戚家想想,也要厚著臉皮站在朝堂上膈應人,叫他們一個個都不敢輕舉妄動!”

他連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再次囑托道:“望舒,慎言。”

“我是愚昧無知,看得不必你們遠。反正,這兵權不能交,這官不能請辭。”

祖父最後也未曾表態,望舒知道,他心中已經有了想法。

望舒很在意很在意,她風風火火找到晏妙年,想問問晏希白身處何處,如今怎麼樣了。她支支吾吾,說他得了一場大病,父皇還顧念一些父子親情,他搬出東宮之後便在破落的小王府住下了,正在養病,叫她不要擔心。

她又怎麼能不擔心啊。

晏妙年給她帶了路,再次見到晏希白的那一刻,她隻覺得好像心都碎了。

他身子虛弱,眼底是化不開的憂鬱,整個人渾渾噩噩,像是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可他說:“望舒,上輩子的事情,我都想起來了。”

望舒手指微微顫抖,心跳都慢了半拍。

作者有話說:

減少內耗,笑對人生(ー_ー)!!

笨蛋作者不太會寫權謀(ー_ー)!!

第59章 月亮淪陷

她難免有些不可置信, 慌亂地向晏希白走去,步伐淩亂,她挽上他的手, “殿下,你說你都想起來了?”

她聲音都在顫抖, 最終哽咽著說:“不要騙我。”

晏希白張開雙手, 將她緊緊摟在懷中,頭埋在望舒脖子上, 貪圖她的每一寸肌膚, 沒一寸氣息,他說:“那日父皇盛怒,下旨要廢黜太子,蕭丞相拉著我在宮殿前跪了一夜,不斷磕頭, 也沒能等來他的回心轉意。”

“那些狗仗人勢的宦官,摔壞了望舒送我的小金龜,還陰陽怪氣讓我趕快搬離東宮。”他說著說著, 便握緊了拳頭,手中青筋暴起, 語氣也格外的冷。

“天好黑,風好大, 我搬到這個破破爛爛的王府,又遭人陷害吃了些不乾淨的東西, 還好侍衛及時趕來,逼出了毒藥, 當晚卻高燒不退。”

“渾渾噩噩, 我想著會不會就這樣死了, 可我明明還沒來得及迎娶望舒。從小到大肖想了無數次的事情,到頭來怎麼能含恨而終!”

望舒拍著他的後背,安慰道:“殿下,我在呢。”

“荒唐大病一場,枕中一夢黃粱。前世那些記憶發瘋似的湧入腦海,生前身後紅白事,空餘恨,嗟歎蘭因絮果。還好,還好,哪怕再痛苦不堪,我都想起來了,爬儘地獄十八層,上窮碧落下黃泉,望舒,你知道的,我必須重回過去,再見你一麵。”

她這會兒隻覺得鼻塞得難受,眼淚止不住留了出來,整個人都好像泡在了酸水中,皺巴巴酸到不行。她回過神來,帶這些小鼻音,緊張地問道:“殿下,那你身子可好些了,體內可還有餘毒?”

晏希白用袖子替她小心翼翼擦去了臉上未乾的淚痕,又忍不住親了親她的嘴角,濕漉漉,黏糊糊的。他在望舒耳邊,委屈巴巴地說:“嗯,好了,就是還有些虛弱,聞到油腥味便想吐,一連好幾日隻能吃素,你摸摸,都瘦了好多。”

望舒還能怎麼樣,隻能哄著說:“我過幾日找人把院落裡裡外外翻新一遍,再聘個手藝好的廚子,把我庫房裡那些燕窩人參靈芝燉了,給你好好補補。”

他笑道:“你養我啊?”

雖然他身量比自己高出許多,如今卻像個小貓兒一樣依偎著她,她沒聲好氣地說:“有銀子不給你花給誰花!”

又繼續埋汰道:“被人陷害了就揪出來,狠狠報複回去啊,晏希白,難道留著一口惡氣自己受著啊嗎?讓你當老好人,現在太子都沒得當了吧。”

“嗯,會的。”這話倒是分不清喜怒哀怨。

兩人一起在榻上坐下,望舒摟著他的腰,悶聲道:“晏希白,說說上輩子我死後的事情唄,還有你到底用了什麼妖法,又許了什麼承諾,才有如今這般機遇,逆天改命,回溯時光。”

他說:“我曾經想過,要是你走後,我便吞藥自儘,一死百了。可你扇了我一巴掌,硬生生又將我罵醒。”

“望舒,我一直都記著你的話呢。守疆土,輕賦稅,重民生,重農抬商,新修水利,人人都誇我是一個好皇帝,我卻再也沒有機會與愛人攜手共赴盛世。”

“我想你,發了瘋的想你,勞累與思念像是無形的巨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不敢鬆懈,不敢一個人靜下來,一想到我們蹉跎了半生,擦肩而過的那些年月,便難受死了。”

“那些老大臣,一個個在朝堂上操碎了心,磕破了頭,說國不可一日無儲君,讓我多納幾個嬪妃,為皇室開枝散葉。”

望舒沉著臉,問道:“所以呢,殿下娶了幾房嬌娘,坐擁江山美人,再怎麼情深我也不過隻是心頭那抹白月光,早早忘了好入身紅塵。”

他連忙握著望舒雙手,目光灼灼看著她,“不是的,我說我身子弱,早年傷了根本,我在床上不行。所以一直把五弟養在身側,教他君子之禮,帝王之道,將他培養成為一個稱心如意的儲君。”

“我啊,勞累奔波了幾年,身子愈發虛弱,隻好退賢讓位了。”

“直到,小皇帝羽翼漸豐,再也不需要我這個庇護他的兄長,甚至在旁人的比對聲中,如同現在的父皇一般,忌憚,害怕。最後我一心求死,他親自動手,利劍刺破我的胸膛,望舒,我終歸是回來找你了。”

望舒心中隻剩慨然,皇權相爭,幼弟弑兄,天家真情難料。縱是憤懣,縱使不甘,他們這輩子長長久久,便好。

“上輩子臨死前,你塞我手裡那塊玉佩是怎麼回事?”

“老國師送的。”

她想了許久,追問道:“為什麼它跟著我重生了?”

“子不語怪力亂神,誰知道呢,自從你走後,那老國師就一頭撞死在金鑾殿上,一個瘋子罷了。”他含含糊糊什麼也沒有說清,卻又重新親吻望舒,企圖讓她意亂情迷,好蒙混過關。

望舒推著他,“晏希白,你還沒喝藥呢,都快涼了。”

他目不轉睛,伸手將桌子上的草藥端到麵前,一口氣悶了下去。

他湊過來想要繼續,卻再次被望舒推開,“晏希白,你一身苦味兒,我受不了!”

他暗自神傷了一會兒,吃了顆蜜餞,便又親昵地纏了過來,甜膩膩的味道在口中散開,望舒像是脫了水的魚兒,乾涸到就要斷氣,她緊緊拽住晏希白的衣角,慢點,輕點,真的要喘不過氣來啦!

晏希白麵色潮紅地放開了她,明明前不久還是頹唐憂鬱,如今卻像枯木逢春一般。

望舒喘著氣,說道:“殿下好好歇息,莫要玩鬨了。”

他說:“望舒,可是你分明還欠我一個洞房花燭夜。”

望舒羞澀到直接捂住了他的嘴,生怕他說出些惱人孟浪的話來。“晏希白,還有三四個月才能完婚,你彆再胡說了!”

他說:“這不一樣的,上輩子欠的債怎麼能留到今生償還。”

望舒聽到這話,心中好像塌了一小塊,罷了罷了,任他索求,隻要是他,就好。

他那雙漂亮的眸子,盛滿了情意,水光瀲灩呆呆看著她,眼前人是心上月,是追逐了兩輩子的戚望舒,是他執拗到底,孤注一擲迎娶的新娘子。

他起身將所有門窗關好,床榻上的帷幔也悄然落下,親吻,撫摸,愛意上湧,秋風也比春風多情,白日亦比夜晚溫柔。

情濃之時,望舒卻抵著他的胸膛,想要開口阻止:“殿下,殿下,你大病初愈,身子還未康健,實在不宜……”

他悶聲道:“不行。”

“娘子,求求你,可憐可憐我,我要。”

望舒受不住,摟上他的後頸,摸摸閉上了雙眼。

踮起腳尖夠月亮,月亮淪陷,歡愉無邊。

太陽下山,鼓樓的鐘聲響起,望舒看著皺巴巴的衣裳,還有坐在床榻上迎風咯血的晏希白,她狠下心腸,“殿下,我走了,過幾日再過來看你。”

他小聲問道:“娘子,明日可好?”

“不好!”她氣鼓鼓地摔門離去。

恢複前世記憶的晏希白,終歸是有些不同了的,患得患失,也更加喜歡黏人。他好像開始變得懶懶散散,無心政事,事實上聖人疏遠,他也確實少了許多機會參與朝政。每日上了早朝,去秘書省逛上一圈,翻了翻文書,全是些閒事,隨便給幾個小官員安排了政務,便滿京城尋找望舒,猶如一個人形香囊,非要你掛在身上,不離不棄。

但他做起事情來,依舊氣定神閒,萬千算籌皆在鼓掌之中,好些個潑他冷水,蓄意構陷的官員都悄無聲息落了難,先前那些囂張跋扈的宦官見了他,都兩股戰戰,往地上一跪,磕頭高呼:“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日子久了,便有人忘了他兩都是狠角色,各種千奇百怪、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語便就此傳出。竟然有人會覺得她未來夫君成了廢太子,這些不入流的便都能壓她一頭,平日裡大街上,宴會上,遇見了居然埋汰她,“哎呀,有的人啊,離開長安之時,還是準太子妃,誰料回來之後,天翻地覆,恐怕天生便是注定沒有那個鳳命咯。”

“說不定問題就是出來她自個兒身上呢,上一任未婚夫君還是楚家的小將軍,誰料那小將軍竟對這個打小的未婚妻嫌棄得不行,後來好像是跟一個啞巴醫女私奔了,你說這可不可笑。”

“不說了不說了,以前太子殿下容貌俊美,又端方有禮,溫潤如玉,京中不少娘子都盼著能得他搞看一眼,可他現在啊,一朝落了勢,便天天圍著戚娘子轉,生怕戚家悔婚,到手的妻子也飛了哈哈哈哈。”

望舒翻了個白眼,實在忍不住,一盞熱乎乎地茶水便潑了上去,那小娘子咋咋呼呼道:“哪個狗東西,不長眼呢!”

望舒氤氳著怒氣 罵道:“是你這個狗東西不長眼,天家嫡子可是容你非議的?我戚家在京中什麼地位,誰人不知,真以為我需要如同你們這般,找個有權有勢的糟老頭子,維護那點僅有的體麵?太子殿下才能出眾,賢名在外,便是遭了廢黜也輪不到你們置喙!”

第60章 殺了他好不好?

論起來, 仗勢欺人、囂張跋扈這種東西,望舒可最在行了。

晏希白從來不會在意外邊人怎麼評價,望舒起初也不在意的, 但若有人敢對晏希白評頭論足,給他潑了一桶又一桶臟水, 那不行, 望舒必須將他護得緊。

十幾年飽讀聖賢之書,苦苦鑽營治國之道, 夙興夜寐, 雖不敢說功在千秋,霸業宏圖值得放進史書歌頌,但不久前,他剛剛解決了黃河水患,懲治一大批貪官汙吏, 論起功績來,非但無人嘉獎,更是直接因四方妒忌與陷害, 慘遭廢黜。

這些束之高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高門女郎可以不懂,那些閉目塞聽、勞於生計不問他事的平民百姓可以不懂, 但他們萬萬不該冠以惡名,甚至用這些臆想的男男女女桃色故事, 將他塑造成一個庸碌滑稽的角色。

現下,眼前的貴族小娘子挺直腰杆, 正嘚瑟著,想趁著牆倒眾人推, 陰陽怪氣說上幾句, 望舒卻冷笑著說:“今日你若敢頂嘴半句, 明□□野上下便全都知道,你孫家得罪了我戚家,我大父與阿耶深得聖人寵信,幕僚與親信也實屬不少,到時候黃的可不僅僅是你剛定下的好婚事,還有你全家的青雲路。”

她這就被唬住了,啞口無言。

小懲大誡過後,這些無關痛癢的流言蜚語便少了許多。

護是護著他,卻也躲著不見他。

不是不想見他,隻是……說不清道不明。那日被他忽悠著春風一度,滿頭珠釵淩亂,衣衫不整,揉著酸脹的腰,在素娥掩護下走出門去,卻被晏妙年堵個正著,她看著那些曖昧的痕跡,一拍腦門,說了句:“完犢子了,戚望舒,你糊塗啊。”

望舒也覺得自己糊塗,但漂亮的小郎君太過磨人,又足夠溫柔,她實在招架不住。

經此一事,實在不知道該與他如何相處。

晏妙年出了個餿主意:“乾柴烈火最易生事,男人都是得到了就不懂得珍惜,要我說,得冷著他,吊著他。”

可望舒哪裡舍得啊,上輩子本就衷情難述,這輩子又分離許久。

當晏希白托著病體殘軀找了過來,聽到望舒在人前這般維護自己,原先受了冷落,滿腔的幽怨的陰霾也被一掃而儘。

他笑著,旁若無人牽起了她的手,“望舒,先前分彆,你說過兩日便來找我,我等了許久未見你的身影,隻好親自來尋。”

四周的人欠身行禮,“三皇子殿下安好。”

他愣了半晌,小心翼翼在望舒耳邊輕聲呢喃,“一直被人喚作太子殿下,如今身份轉變,還真是難以適應呢。”

望舒抬眸,便看見了他暗自神傷的雙眸,悲傷,失望,自甘墮落,妄自菲薄,亦或者其他。

那些都不該出現在他身上才對啊……

她柔聲道:“外邊風大,殿下身子弱,我送你回去吧。”

他裝模作樣輕咳了聲,淺笑著說:“好。”

上了馬車,望舒將窗帷放下,他便迫不及待纏了過來,熾熱的手扶上纖腰,細密的吻從眉間落下,清冷的聲音沾染上春潮,一遍又一遍,破碎地呢喃,“望舒,娘子。”

不該是這樣的,逼仄又狹小的馬車上,全是兩人濃鬱的氣息,雨打芭蕉,望舒拽緊他的衣襟,哄著他,“殿下,慢些,有話好好說。”

他鬆了手,像是遭人拋棄的幼獸,埋怨道:“你有空參加一群人的宴會,卻獨獨食言不願見我。”

望舒倒是沒有回應,扯開話題,“殿下今日不用去處理公務麼,怎麼有空過來了?”

他說:“沒有公務,日日空閒,隻想見你。”

望舒摸了摸他垂著的腦袋,“殿下好生養病,身子好了找我兄長學學騎馬射箭,鍛煉身體。”

“原來望舒是嫌我那日身體弱,沒能讓你歡愉,所以才遲遲不願見我。”

他這話讓人有些羞惱,可他神情又好像真的自卑,望舒安慰道:“沒有呢,殿下…很好,隻是養好身子才能長命百歲,與我攜手白頭啊。”

他用臉蹭了蹭望舒手心,應道:“好,都聽望舒的。”

望舒隻當他是剛剛被廢太子之位,一下子眾叛親離,又身嬌體弱,需要不斷安撫,加上兩輩子喜歡望舒,黏著她也是尋常。

但她獨獨忘了,上一世晏希白便已經登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帝王,高深莫測,千算神機,最擅長的便是謀奪權勢,謀奪人心。

被廢之事,於他而言也不過小風小浪,朝中一直默默支持他的人亦不少,他母族權勢滔天,他未來妻族亦不遑多讓,更何況當了多年儲君,又怎麼會沒有謀布自己的勢力。

這一世未卜先知,他想要的,就沒有得不到的。

望舒投喂了他一些馬車上自帶的乾果,問道:“先前巫蠱一事,還有下毒一事,可都查出些眉目來了。”

“閉著眼我都能想出,定是我那好兄長,野心勃勃的二皇子所為。”他語氣陰冷,麵上卻笑意盈盈。

“這一查啊,果然不出所料。”

望舒拔下頭上金釵,放在手中肆意把玩,“他可真是不知好歹,本以為讓他也嘗嘗我前世受的苦,便能安分些,一個沒用的廢物天天覬覦皇位,也不想想自己受不受得住。”

晏希白埋在她肩上,可憐兮兮地賣慘,數落二皇子這些年做的好事。“望舒,你說世上怎麼就有這麼歹毒的人呢?”

“我生下來體弱多病,一個個仙師老道,都斷言我活不了多久,即使生在皇家也沒有天子氣運。母後隻會哭著譴責自己,認為自己懷孕之時沒上心,才生出了個可憐兒。外祖父派人一查,便發現是貴妃為了給二皇子鋪路,才找人到處散播的謠言,他當著眾人的麵砍下了老道士的頭顱,教導我說,命是自己的,為了母親與妹妹,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我每天乖乖的捧著藥罐,該喝的一次沒有落下,我勤於學業,夫子都銥嬅誇我聰慧。八歲那年出口成章,父皇高興之下封了我太子之位,望舒你看啊,當初父皇明明也很喜歡我的,我照著他的期許長成如今這幅模樣,到頭來還不是遭人厭棄。”

“我打小便不喜歡這個兄長,自私,惡毒,小氣,仗著體格健碩在馬球賽上將我撞傷,還裝模作樣在眾人麵前責怪我不小心,笑嗬嗬讓我注意身體。我策論得了夫子誇獎,轉頭他便眼紅地趁著無人在意,將我推進池塘裡,待到眾人趕來,他才驚呼——你怎麼不小心落水了啊?隨後跳來將我撈起。”

“他太過陰險毒辣,又次次裝作無辜不留證據,我隻好離他遠些,他聽說我喜歡兔子,便專門在圍獵中殺了一隻又一隻野兔,死狀慘烈才扔到我的麵前,叫我惡心到直乾嘔,他撐著腰哈哈大笑,太子怎麼如同那些哭唧唧的深閨娘們一般,連動物屍體都見不得。”

望舒有些犯惡心,“你怎麼就這般任他欺負。”

他說:“沒有啊,我讓侍衛抓了條小毒蛇,買通侍女扔進了他的褻褲,害得他險些……”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望舒了然後倒是被逗得咯吱咯吱笑。

望舒親了親他的嘴角,當做獎勵,“這世上怎麼能有人欺負太子殿下,我們殺了他好不好?”

晏希白又黏黏糊糊親了回去,甚至愈發得寸進尺,“好,你捅人,我遞刀。”

望舒眸光一暗,“晏希白,我說的是真的。”

他氣呼呼地較真道:“戚望舒,我說的亦是真的,他上輩子害死你,我把他的屍骨給挖了出來,就掛在宮牆之上,風吹日曬叫他給你賠罪,這種亂臣賊子就活該被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地。”

說罷他又害怕望舒覺得自己惡毒,連忙抱著她,埋著頭悶聲道:“我都聽望舒的,你說殺就殺。”

“此話當真,他……他好歹是你的皇兄。”

“我恥於與這種人同血脈,更不願稱兄道弟與之為伍。”

望舒得到肯定,心中開始默默謀劃,忽而他說:“望舒,彆想他了,想想我吧,這種事我來處理,不願臟了你的手。”

她笑道:“你可不是在我麵前麼,有什麼好想的?”

他生悶氣了,“怎麼可以這樣說,怪令人傷心的。”

望舒不吃這套了,戳著他說:“晏希白,都活兩輩子的人了,害不害臊啊。”

“可我也是,初嘗情愛……”他在望舒身側低語。

要死啦要死啦,望舒受不了小郎君的勾引,在他一聲聲呼喚中徹底迷失自我,屁顛屁顛收拾好包裹,帶著幾個廚子醫工住進了他那破破爛爛的小王府。

阿耶怒氣衝衝,抽起柳條,好妹妹戚容音又哭又跪才把他攔住了,“你這個不孝女,誰教你這麼不矜持,未出嫁便要與他人共居!”

望舒捂著裝滿金子的小木盒,“阿娘教的!”

他終歸是沉默著放行,“隻當是去照顧殿下,不該做的事情千萬不要做。”

“知道啦知道啦。”

不該做的早就做了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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