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臚寺卿黃爵滋看到許乃濟上奏弛禁的折子後,感覺天要塌了,夜以繼日寫就《嚴禁牙片以固邦本》奉上。
道光帝觀之,留中不發。
黃爵滋仰天長歎:牙片此物,毒比蛇蠍,早已使蒼生苦窘悲戚,許乃濟此一折真是火上加油啊。
爵滋不餒,運籌兩年又奏:臣知皇上為天下黎民,至勤至切。可國庫虛空,民生凋零,形式機危,一年不如一年啊!其故何在?臣細查知之,用銀兩之處不外乎國防、河工、賑災、官祿兵餉,而此實耗銀兩區區,關鍵是近來銀價急增,先前一兩可換一千錢,而今隻可兌一千六百有零。造成此天壤之彆,實因牙片入內,白銀外流也。
先前我先皇帝知牙片害人,特地明禁。當時臣工亦不料牙片流毒至於此極。假使早知,必有嚴刑重法,止於萌芽。
查例載,外船到廣州必先寫保證書,保其中必無夾帶牙片。然後方準其入口。可雖有保證,但販煙私利巨大,貨中夾帶不可避免。道光四年(公元1824年)以前,每年外流白銀不過百萬兩。吸食者也不過是些紈絝浮誇子弟。可今十餘年來,徐徐蔓延,上至官員紳士,下至工商學子婦女僧尼道士,無不吸食。京城本為我朝根本重地,近來也茫然成風。
外來牙片多聚廣州外海,粵有奸商,勾結陸海官吏兵丁,運銀出洋,運煙入口。自道光四年至道光十二年,廣東每年外流白銀一千七八百萬兩。道光十二年至道光十五年,外流兩千餘萬兩。道光十五年至今,每年外流三千萬兩之巨。此外福建浙江山東天津各海口,合之亦數千萬兩。
以中國有用之財,填海外無窮之壑;易此害人之物,漸成病國之憂。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臣不知止於何時。難道真的不能禁止嗎?臣以為不是不能禁,而是我們還不知到底該怎麼禁。外流白銀之巨,是因販賣之人太多;販賣之人太多,是因吸食者眾。無吸食自無販賣,無販賣則白銀不外流。今欲除其弊,必先重治吸食。吸食者,無論官民,限一年戒除;否則,平民處死,官員罪加。臣愚昧之見,是否有當,伏乞聖鑒。
“以中國有用之財,填海外無窮之壑;易此害人之物,漸成病國之憂。”道光帝念叨了很久,“好啊!如果不是發自內心的憤痛,誰能有如此言語。來人,立即傳喻各省督撫將軍,即可協奏黃爵滋牙片嚴禁折,怠慢者嚴懲!”道光帝默念:是該到決斷的時候了。隨機頒布上諭:步軍統領衙門及各直省督撫,務必嚴懲吸煙販煙之人,嚴密查訪,一經報官,立即懲辦。
1838年9月8日,查獲莊親王奕竇、輔國公薄喜吸食牙片,道光帝怒擼兩人爵位。隨即,又連下兩道諭旨:各直省將軍督撫、步軍統領衙門、順天府等,務必嚴密訪查,吸食者,無論王公旗民,一律嚴拿。販賣開館者,宜從重懲辦。文武官員、軍民人等吸食不知悛改者,亦一體查拿。
雖有萬惡的牙片作祟,但三年一次的會試還是如期進行了。一姓曾名國藩的考生名列第三十八名進士,殿試成績為三甲第四十二名;名次雖然低了些,但他的應試文章引起了主考官穆彰阿的高度重視。
文章道:夫人君者,不能遍知天下事,則不能不委任賢大夫;大夫之賢否,又不能感知,則不能不信諸左右。然而大夫之所譽,或未必遂為藎臣,左右之所毀,或未必既非良吏……
穆彰阿看著愜意,一時心有戚戚焉。前日再論牙片,道光帝斥:“卿為官多年,有何大功大名?”彰阿一時語塞,不知帝怒從何來?莫非有人讒言?放眼當朝,彰阿自覺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敢隨便!王鼎王鼎?一定是王鼎老兒!一定被那老兒所毀!吾愛財亦愛才,貪但從不多,自認還是良吏。曾氏所言,金玉良言!思想至此,彰阿莞爾了很久。
人報曾國藩求見,彰阿道快請。國藩跪拜,以“老師”捧之。彰阿觀其端莊穩重、言語懇切,一派大家氣象,甚悅。暢談至深,問及牙片事。國藩雖有萬語千言,但卻不知自何啟,片刻急促。
彰阿道:牙片橫流,白銀外泄,已觸國本,嚴禁弛禁,事實已定。天下太平剛剛,恐又生事端,夷人不好惹;戰端若起,則天下又惶。
很快,各路封疆大吏的折子陸續呈來。11總督、15巡撫、3將軍請求嚴禁,但對於“重治吸食”,隻有湖廣總督林則徐、四川總督蘇廷玉、安徽巡撫色卜星額、河南巡撫桂良、江蘇巡撫陳鑾、廣東巡撫怡良大力支持。兩江總督陶澎基本讚同,但其擔心辦理無次,騷動於閻閭。
雲貴總督顏伯燾密奏:臣籍隸廣東連平州,嘉慶十年(公元1805年),臣初次回籍,彼時連平州吸煙者不過數人,已為指摘所歸。嘉慶二十二年(公元1817年),臣複回籍,則連平州吸煙者,多至數十人,然猶掩藏甚密。迨道光十三(公元1833)年,臣又回籍,則連平州吸煙者,竟不可數計。吸者固不避人,見者亦恬不為怪。尤可異者,貧民賤役,糊口維艱,可以日不再食,而煙則在所必吸。若紈絝子弟,有力之家,染此惡習者,更不必問。其始地方官非不嚴拿究辦,繼以究不勝究,與其徒飽書差之訛索,增地方之滋擾,則莫若因循聽之,尚得相安於無事。連平在廣東僅一州之地耳,偏僻小邑,土瘠民貧,而相習成風,至於此極,然則連平如此,廣東一省可知,即他省亦無不可知。
湖廣總督林則徐言語甚烈:牙片未盛行時,吸食者不過危害自身,故杖責刑罰足矣。迨流毒於天下,則危害甚巨,法當從嚴。若猶泄泄視之,是使數十年後,中原幾無可以禦敵之兵,且無可以充餉之銀。興思至此,能無股栗!夫財者,億兆養命之源,自當為億兆惜之。果皆散在內地,何妨損上益下,藏富於民。無如漏向外洋,豈宜藉寇資盜,不亟為計?
直隸督琦善於京畿重地天津一船上就查得十三萬兩,更何況彆處!若猶泄泄視之,是使數十年後,中原幾無可以禦敵之兵,且無可以充餉之銀!道光帝如遭當頭棒喝,急喝:速傳湖廣總督林則徐!
公元1838年12月26日,則徐抵達保定,遇直隸總督琦善。則徐任江南道禦史時,與琦善熟,相談甚歡過。一番客套後,琦善道:“少穆此次進京,是為牙片事?”
則徐道:“或許可能,全憑聖意!”
琦善道:“牙片毒物,先前不以為然,誰知卻引來這般禍患。黃爵滋重治吸食,我以為極錯。吸食者,不隻痞匪賊盜,還有忠良後裔、幕友書役、賢媛孀婦等安分守己之人。一吸牙片,即罹法網,將見縲絏之人載道,監獄無隙地可容;貫索略重,不待部文複轉,而瘐斃者已成千上萬矣。十八省之大,數十年之久,吸食者之眾,斷不能砍頭可解,誰肯俯首就擒?勢必聚眾惹事,此大可慮也。至於廣閩海疆省份,其人習於械鬥,吸食者十之七八,幾十萬人啊,逼急了,遁逃海島,與夷人勾結,一唱一和,更可慮也。黃氏的五家互保,一食全株,更不可取。鄰人吸食牙片或於夜間、或於蔽處,誰能明察秋毫?今一言之下,欲興率土普天之大獄,此真斷斷乎其不可行者也。吾以為,不如大張曉諭,閉關鎖市,不準通商,則牙片自無來地。內地已入牙片,不必銷毀。吸食者可邊吸邊戒,一年半載,知煙不續來,販賣者則另尋彆業,吸食者已儘保殘軀。如是則從容不迫,而天下亦安居樂業矣。”
則徐道:“靜庵言,少穆謹記。”
琦善道:“一麵之詞,少穆隨意。牙片事,煩愁事呀。因那馳禁之折,上月,許乃濟已被降為六品頂戴。夷人更不好惹,少穆可知厚山事?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林則徐當然知道盧坤盧厚山事,1833年9月,盧坤兩廣總督任上,英人律勞卑挾兵船闖關,虎門諸炮雖響聲隆隆,但竟未阻止,盧被革職。琦善這話什麼意思?忽又記起許多年前,琦善督治河工不力,他上書《畿輔水利議》,那不是對著乾嗎?還有,前幾年,直隸諸河洪水泛濫,身為總督的琦善一籌莫展,他又疏言:無須堵治,可引潮河、白河、永定河之水灌溉天津、河間、遵化、永平四州府之田地;如此,則水腴土肥,可廣種大米;如此,則可省卻漕運一事,豈不兩全。越俎代庖了兩次,琦做何想?
黃昏時刻,則徐至京。
道光帝傳話:“林愛卿到,甚好。舟車勞頓,辛苦。休息一日。明日進宮。”
27日,則徐覲見。道光帝道:“愛卿呀,顛簸一月,你瘦了。”
則徐趕緊再跪,道:“謝主隆恩,苟利國家,此身不足掛齒。”
道光帝道:“住處怎樣?吃的可好?京城不比湖廣,愛卿穿的有點少,冷否?”
則徐頓時暖流彌漫,熱淚盈眶,連道謝主關懷,一切甚好等等。爾來吾往,三刻光陰已去。
28日早朝,則徐跪拜,忽覺兩軟,定睛看,膝下已多了棉氈,感動頓時沸騰起。
道光帝道:“愛卿,‘海到天涯天做岸,山登絕頂我為峰’,可是你少時所作?”
則徐唏噓,啊呀間熱淚又縱。
道光帝道:“愛卿,人生一世,凡成大事者,無不自少起。道光三年(公元1823年),卿在江蘇,事無大小,皆親力親為;四月之內,積案多除,江蘇頓時政清人明。道光十年(公元1830年),卿在河南,破除情麵,力振因循,弊除帑節,工固瀾安。道光十一年(公元1831年),朕勉為其難,卿督治河道。凡河堤垛料,卿皆‘周曆履勘,總於每垛夾檔之中,逐一穿行,量其高寬丈尺,相其新舊虛實,有鬆即抽,有疑即拆,按垛以計束,按束以計斤,無一垛不量,亦無一廳不拆。’桃汛來時,兩岸無恙,皆因卿認真如此矣!道光十二年(公元1832年),卿主管江蘇,五年間,蘇日新月異,是處已無非掛齒。去歲,卿赴湖廣。昔日湖廣,江河泛濫,年年災民。卿修防兼重,兩年不到,江漢數千裡長堤,無一處漫口,安瀾普慶。年年歲歲,數卿種種,歲歲年年,此時何幸!蓋皆因卿方致如此矣!”
則徐趕緊道:“啟稟皇上,居其位謀其政,微臣本該。日日兢業,時時勤勉,方不負皇上托付。”
道光帝道:“卿不必客套,感謝上蒼,選卿與我。今牙片肆虐,萬千黎民水火熬煎。急急招卿,亟為此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