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自己今天倒黴,看了一天的廢卷,已經一天沒往上頭薦卷了,蘇由澗便執筆在卷子眉頭畫了個圈,並在一張小紙條上寫下一行小字——
格調弘整,器局高淳。
想了想,他又在上麵加了兩字:高薦。
也就是強烈推薦。
之後拿去給了葉莒。
葉莒看到上麵高薦兩個字,看了蘇由澗一眼,將試卷接過來。
一一翻閱過後,他邊沉吟邊執筆在紙條上寫下:渾穆雍容,文章中可窺開基之氣,後來作者皆不能出其範圍矣,藏巧法於至樸之中,布遠勢於短幅之內,此古人所不及也。
蘇由澗震驚,竟是如此高的評價。
葉莒又道:“此人可列經魁。”
經魁也就是鄉試的前五名,又稱五經魁。鄉試曆來是看四書定取中,五經題定名次的。
就在這時,坐在首位的黃明忠咳了兩聲,葉莒和蘇由澗互相對視一眼,兩人一同來到黃明忠的麵前。
“主考大人,您看看。”
黃明忠接過卷子,目光首先便落在考卷正上方的座位號上。
火字七號。
*
黃明忠目光一凝,不動聲色,繼續往下看著。
草草翻閱一遍,他遞了回去:“太過中庸。”
這就是被打下了?
蘇由澗不禁去看葉莒,葉莒沒有說話。
他四十多歲的年紀,身形消瘦,目光沉靜,渾身帶著一股書卷氣,儼然一副文士的模樣。實則也確實如此,國子監司業,既不位高權重,又是個閒差,清貴之中,也就沾個清字罷。
他將卷子接來,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蘇由澗雖心中有些不服氣,到底他不是主副考其中之一,也用不著為了一個不相乾的人,去得罪堂堂的禮部侍郎。
實際上蘇由澗並不怕黃明忠,不過是覺得不值當罷了。在朝為官,不是利害關係,還是以不得罪人為妙。
他回去繼續批卷。
外麵天色漸漸暗了,堂中添了燭火,照得滿室通明。有人困倦,不禁打了一個哈欠,可看看還剩不多的試卷,又是精神為之一振,覺得馬上就可以結束了。
這時突然有人動了,卻是那葉莒。
他拿著一份試卷再度來到黃明忠麵前,蘇由澗目光一凝,心想可是方才的那份試卷?
很快他就知道了,他聽見葉莒道:“大人,還是再看看罷。”
這邊的動靜,讓其他房考官俱都抬起了頭,監臨朱誌也看了過去,一屋子目光俱都盯在那處。
因為方位關係,隻能看見葉莒消瘦而挺直的脊梁,至於黃明忠的臉色卻是看不清。
實則黃明忠頗為不悅,眼含不耐地看著葉莒。
葉莒似未察覺,又道:“大人,還是再看看。”
黃明忠突然輕笑了一聲,端起桌上的茶盞來,啜了一口:“葉大人似乎很執著。”
葉莒坦言道:“十年寒窗苦讀,不忍一朝白費。”
這話說得有些刺人了,意思就是指黃明忠的隨意之舉,讓人十年寒窗苦讀都白費了?
作為考官,隻有兩怕,一怕科場舞弊,二怕被人說不認真審卷,因為這是玷汙,唯恐毀了清譽。
黃明忠心裡暗罵一句書呆子,口中卻道:“既然葉大人如此執著,本官就再看看。”
他又將考卷翻閱了一遍,這次翻閱的速度要比之前慢多了。看完,他道:“其實這文章寫得還算不錯,就是太過中庸,沒什麼味道。”
本來一句還算端正的話,因為加了後麵一句沒什麼味道,而顯得有幾分隨意。黃明忠沒有再和葉莒說什麼,而是問一旁的監臨官朱誌:“朱大人,還不知已經取了多少名了?”
“黃大人稍後,本官這便命人查調。”
不多時,有人報來:“已取了七十名。”
不用朱誌再言,場中所有的人都已聽見,大家當即鬆了一口氣,麵露輕鬆之色。
之所以會如此,俱是因為鄉試取士是有定數的,像山西這樣的省,每次鄉試取士也就是在五十人到七十人之間。
也就是說,五十人之上隨意,但絕不能超過七十,不然會被禮部問責。
黃明忠麵露遺憾之色地看了葉莒一眼,站起身道:“唉,隻能說此人運氣太差了。”
葉莒還沒說話,一旁的朱誌便道:“咱們累了這麼多日,終於能歇一歇了。本官以為不若明日再決定名次開封填榜如何,各位大人?”
其他房考官俱是連連點頭:“自是極好。”
沒有人去在意這份被遺憾了的考卷,多日以來的緊繃,如今終於可以放鬆了,大家都有一種即刻離開貢院,回家沐浴好好歇一晚的衝動。
眾人甚至都離了座椅,打算相攜離開,剩下的還有數十份考卷竟是打算不看了。
葉莒卻是一動不動攔在那裡。
“葉大人?”
“爾等萬萬勿要忘了當初十年寒窗苦地之辛勞,也萬萬勿要忘了朝廷開科取士的目的。假如當年諸位大人應試,恰巧試卷就在那些之列,想必今日也看不到諸位大人了吧。”葉莒指著那十多份被人遺忘的考卷說。
堂中一片寂靜,眾人麵上都不禁露出幾分羞愧之色。
也是朱誌的話誘導性太盛,他們竟是忘了若恰巧剩下的那些試卷中,有什麼讓人驚豔絕才之輩,對方再是個較真的,恐怕所有人都將被追責。
一時間都是冷汗直流,已經有人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副考大人所言極是,也不過還有十多份,咱們一人一份,很快就閱完了。”
“差點給疏忽了。”
眾人一番圓場,便坐下打算將剩下的考卷都看完。
“還有這份試卷,本官茲以為可列經魁,可主考大人卻認為隻是中庸,又因名額已夠七十,隻能落卷。請諸位大人等會兒都閱上一遍,並寫上自己的評語,是時本官會向禮部上書原因,也免得若此考生真追究起來,本官無辜擔了責任。”
“這……”
一眾人俱都是麵麵相覷,而黃明忠已經保持不了鎮定,麵色變得十分難堪。
“葉大人,你這是在指責本官?”
葉莒回身行禮:“不敢。下官不過是國子監小小的一個司業,位不高權不重,下官不過是怕擔了乾係,連司業都做不成罷了。”
黃明忠被氣了個仰倒跌,他鐵青著臉道:“繼續批卷吧,批完了把這七十一份卷子重新審一遍,我倒要看看這火字七號能不能入闈。”
……
一直到快子時時,這共計七十二份卷子才又重審了一遍。
之所以會多出一份,是因為後麵那十幾份中,又審出一份出類拔萃者。
最後這第七十二份已經上升了兩位,歸類到了七十份之內,唯獨有兩份卷子讓所有人都為難上了。一份自然是七十份中排行最末的那個,至於另外一個還是那火字七號。
現如今所有考官都對這火字七號記憶尤深,恨不得把那彌封給拆了,看看到底是誰如此神通廣大,竟讓主副兩位考官相持不下。
主考官明顯是看不中那火字七號,可偏偏副考官十分看重,如今就是一個問題,到底要不要得罪主考官。
見諸人猶豫,葉莒道:“既然還是沒有結果,諸位還是寫上評語,由本官交由禮部磨勘。”
考卷審出來,是要交到禮部進行最後的複核的,不過一般都隻是走個過場,也就檢查一下考生字寫得工整與否,大多不會出意外。
可若是主副考官因為一份考卷生了不同意見,就需要禮部組織人把所有入闈的考卷重審一遍,是時這些同考官都跑不掉。就不提主副考官,你們這些同考官是乾什麼吃的,就非要鬨到這一步?
蘇由澗率先站了出來,道:“本官乃是薦卷之人,就不用再寫了吧。”
這算是表明態度了。
之後,方晉、周作新等人紛紛站了出來,每個人寫下一條評語,共計十一張評語將這份卷子的第一頁是貼得滿滿當當。
葉莒看了那些評語一眼,拿到黃明忠麵前:“黃大人……”
黃明忠粗魯奪卷的動作,打斷了他的話。黃明忠拿過卷子一看,十一條評語,幾乎都是極儘誇讚之言。
好你個沈家,竟然如此和本官頂牛。這樣一份試卷真交去禮部,他就貽笑大方了。
他笑得十分僵硬道:“既然諸位大人都對此卷有如此高的評價,看來本官得反思反思是不是因連日來看卷太多,審美疲勞了。大家也都辛苦了多日,咱們不用再為此事糾結,眾人說好,即是好,那就取吧。”
他快速地在卷頭上寫了個取字,似乎十分怕自己寫慢一點,這卷子就被遞到禮部了。
“那這名次?”
“當得魁首!”
這種貼了這麼多評語的卷子再不能得魁首,今年的鄉試就成笑話了,作為主考官,還是要貽笑大方。
黃明忠再度執筆寫下:“莊重典雅,當為第一篇文字。”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有點事,所有兩章合成一章都發上來了。五點那一更木有了,昨天前天的紅包,等我晚上回來發。麼麼噠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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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注下:昨天的總裁改掉了,雖有記載鄉會試主考都是總裁,但會試叫總裁居多,也是顯示位高,而鄉試還是考官,也算是區彆分之。
另文中狗子哥的考題“天子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取自明朝劉三吾,評語也是,取了黃子澄和劉三吾綜合。具體見明清會元狀元科舉文墨集注。不是麵麵寫的,麵麵沒那麼好的文采。,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