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成九年?
那一年陰雨綿綿, 到處都是水,到處都是濕漉漉的。
那一年發生了一場事, 改變了項竘和章世複的命運軌跡。
兩人一個從知縣升到了知府, 另一個從知府一路攀升至一省巡撫。
不過就是那麼一場事,卻頂上彆人奮鬥一輩子。
那一年也是兩人最不願回首的一年, 每一次回想起都是心驚膽戰,恨不得能像割肉一樣,把那段記憶割掉,這樣才不至於屢屢從噩夢中驚醒。
渾濁的洪水,有山那麼高,就那麼噴湧而來, 夾雜著亂樹枝和石塊肆掠而過,而他們就站在距離洪水沒有多遠的一處山坡上。
哀鴻遍野, 到處都是被泡的腫脹的屍體,哭聲、喊叫聲, 還有轟隆隆的流水聲……
大片陰影從兩人對視的眼中閃過,隨著一個驚醒的同時,另一個也驚醒了。
“大人!”章世複感覺一陣口渴,又忍不住潤了潤唇, 他的臉色近乎哀求:“就這一次,最後一次。”
項竘看著他,看著這個看似卑微低賤, 實則貪婪無厭的人。
若是目光可以物化,章世複大抵會被眼刀子戳死。項竘冷笑:“本官該怎麼信你, 上次你也說最後一次了,這才多久又反悔了?”
章世複也不去看他,隻是低頭喃喃道:“下官實在沒辦法,不然也不至於來求大人。大人您信下官,真是最後一次了。下官,不敢試圖試探您的底線,真是最後一次。”
“你最好記住你說的話!回去吧,過兩日會有人去找你。”說完這句,項竘收回目光,靜靜地躺在那裡。
章世複心中先是一喜,可這種異常地安靜卻讓他有一種不安感。
可他想了又想,還是覺得項竘不敢拿他如何。要知道他可是留了後手,就是因為這後手,項竘才一直不敢動他,而不至於像……
章世複不禁打了個寒顫,心中也清楚項竘的心狠手辣,又一次跟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
等章世複被領下去後,項竘才叫了人。
“……找些災民,等他離開開封的時候……”
*
薛庭儴把該安排的都安排下去了,就等著坐著看戲,所以這兩日也是挺悠閒的。
見胡三從外麵進來,他好奇問道:“你這兩日在做什麼,怎麼神神秘秘的?”
胡三目光閃了閃,道:“大人,屬下沒忙什麼?”
除過招兒,胡三可是薛庭儴最了解的人。
隻見他這模樣,就知胡三說了謊。倒不是胡三露出什麼破綻,而是薛庭儴對胡三實在太熟悉了。
“真的沒什麼?”
“真的沒什麼大人……”
相對於薛庭儴對胡三的熟悉,胡三何嘗對他也不也是如此。一見大人的眼神,胡三就知道沒瞞過對方。
他頹然地歎了口氣,道:“其實是有件事的……”他頓了下,有些複雜道:“我在開封碰到一個熟人。”
薛庭儴一個激靈道:“仇人?”
胡三點點頭,眼中綻放出一抹仇恨的目光:“大人可還記得當初屬下跟您說的,我爹與那虞城縣知縣交好,可惜……”
聽完後,薛庭儴摸了摸下巴:“這可真是因緣際會,不是冤家不聚頭啊。那你打算怎麼辦?”
胡三也沒瞞他,一把攥緊拳頭:“他馬上就會離開開封府,我準備半路……”
“你準備半路殺了他?他堂堂一個知府出行,如今外麵這麼亂,至少隨扈也有幾十人,你一個人能打過幾十人?”薛庭儴打斷道。
胡三被說得一愣:“屬下、屬下會想辦法,大人您放心,屬下一定不會牽連上您……”
“行了,彆說牽連不牽連了,這些年你也幫了我不少。當初我本就答應要幫你報仇,雖是如今對象換了,但若是利用好,也不是不能……”
*
天色熹微,東方剛泛起一抹魚肚白,一行車隊悄悄從開封城離開。
章世複在開封又等了兩日,就等來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趟他先帶回五千石糧食應急,之後會有人將剩餘糧食送到歸德府,這下他終於可以安心了。
押送糧食的是他帶來的二十多個衙役,和他的十多個隨扈。如今外麵正亂,沒有人保護,他也不敢在外行走。
開封府離歸德府並不遠,兩個府緊挨著,如果不是帶著糧食,兩日就能到,如今至少得走五六日。
這日,行到快中午的時候,也沒看到驛站的影子。
如今外麵亂糟糟的,沿著官道開設的茶寮早就關停,也就隻有驛站可供打尖歇腳。不過他們來之前就是走的這趟路,也算是輕車熟路,到了日頭移上頭頂,車隊就停了下來,準備歇一歇吃點乾糧再走。
衙役們三三兩兩地靠在車旁,借著車擋太陽。
章世複坐在馬車上,他的十多個隨從則圍著馬車四周。
四周靜悄悄的,日頭曬得人發暈,免不了拿著水囊灌水,可水也沒剩下多少了。
這種天,彆說人了,連馬都煩躁不安。
休息了片刻,一行人便打算再次啟程,可偏偏這時候生了亂子。
不知道從哪兒跑來幾個災民,先是用泛著綠光的眼睛看著他們,隨即有兩個人跑了,留下兩個攔著車討食。
“官老爺,求求你們行行好吧,已經很多天沒吃東西了……”
這災民瘦骨嶙峋的,攔著車的同時,眼睛骨碌骨碌地往車上瞅。雖是那車上都蓋著草席,可瞎子都知道肯定是糧食。
“快走開,我們是奉命押運賑災糧食回歸德府的官兵。瞎了你的狗眼,敢來攔我們的車,再不離去,治你個強搶賑災糧食的罪,是時抄家砍頭一家子都保不住。”
不得不說,這衙役有點傻,大抵是躲在歸德府舒坦日子過久了,不知道外頭是什麼年成。
這次的旱災麵積之大,範圍之廣,雖不到把人都渴死,但人沒水可找水喝,莊稼缺了水,就隻有旱死的份兒。
稻田裡的水早就乾了,河裡的水隻剩個淺窪,哪裡夠澆那麼些地。到了抽穗的時候,沒有水灌溉,那稻穗長得又小又細,近乎顆粒無收。
每次大旱的時候,必然伴隨蝗災,那一片漫天蓋地的蝗蟲飛來,頃刻之間綠色變成土黃。
能吃的都被吃乾淨了,以前還沒吃的還能吃點野草什麼的,如今隻能啃樹皮,餓死的不在少數。彆說抄家砍頭,在快餓死的人麵前,哪怕當即要了他的命,他也要當個飽死鬼。
所以這災民被衙役威脅後,非但不懼怕,反倒像似打了雞血一樣,高呼起來。
“有糧食,這裡有糧食。”
隨著災民的呼喊聲,頃刻間從四周的土坡後跑出來許多災民。
零零散散,有數百人的模樣。
“你們、你們到底想乾什麼!”
“搶啊,有了這些糧食,咱們都不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