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在駁薛庭儴之上書的同時,這些人並沒有忘記將他打成奸邪小人。
這是朝堂上一貫的論調, 凡有異者, 皆是奸邪小人,意圖蒙蔽聖聽, 企圖動搖國本。
招式不怕老,夠用就好。
這招老套是老套了些,但架不住好用。如若薛庭儴是奸邪小人,聽了奸邪小人的嘉成帝不就是昏君了?
沒有皇帝願意被人說是昏君的。
又或是被打做奸邪小人的定力不好,一時受不住攻擊亂了方寸,那就更好了。不用人打擊, 就先不戰自潰。
於是本來是攻擊提高商稅的種種弊端,到最後變成了批判薛庭儴的專場, 直到嘉成帝聽得十分不耐,說道改日再議, 才散了朝。
等眾朝臣走出太和殿,已是紅日西沉。
幾個今日在朝堂上大出風頭的官員十分得意,顧盼之間神采飛揚,身邊更是擁簇了許多官員, 紛紛低聲議論著。
在見到薛庭儴從此經過,大多的表情都是譏誚地笑著,不屑一顧。
“薛大人, 年輕氣盛是好的,可做事多多少少講究些方式。”馮成寶大搖大擺走過來, 圓胖的臉滿是居高臨下的笑。
“馮閣老所謂何意,下官有些聽不懂。”
“聽不懂啊?今天不就懂了。”
丟下這句高深莫測的話,馮成寶便離開了。
留下薛庭儴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目色深沉。
不遠處,陳堅遙望此處,身邊站了幾名官員。
其中一名官員道:“陳大人,當下情形,明哲保身乃是正途。這薛大人有想法,人才也出眾,可惜……”
可惜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都是蠢的。
陳堅沒有說話,依舊看著遠處明黃色的琉璃瓦,以及視線儘頭被橘紅色籠罩的金水橋。
就要開始了嗎。
已經開始了。
*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薛庭儴比想象中更為不屈不撓。
每日早朝上他都會提出其他的佐證,用以證明提高商稅確實乃是利國利民之舉。漸漸,朝堂上也開始有了聲援他之人,起先隻是一兩個本就有清名低階官員,到後來越來越的官員加入,竟不乏中階官員。
這些人與百官相比,自然不能相提並論,首先從數量上便不能相比。可這些人也是起到作用的,
最起碼集中在薛庭儴一人身上的炮火,被分散開了。
而就在朝堂每日都因此事吵得如火如荼之際,薛庭儴又生驚人之舉。
在後世中,被譽為大昌王朝轉折點的《醒世疏》,就是在此時誕生。而此時在眾人眼裡,這份奏疏不過是薛庭儴被圍攻狗急跳牆的嘩眾取寵。
此奏疏現世,便引起朝野內外震動。
在奏疏中,薛庭儴痛斥朝廷種種弊政,貪官當道,吏治不修,百姓民不聊生,前朝之弊曆曆在目,可惜一些官員蒙著眼佯裝不知,而大昌看似一片太平盛世,實則大廈將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的上疏自然不是空口白話,而是旁征博引舉了許多實例。
從定海開阜說起,闡述了其中許多不為人知的事情,又以廣州任巡撫所見所聞為佐證,輔以河南賑災的經曆,及至入了戶部後,種種陋規惡俗,讓人觸目驚心。
而長篇大論說了這麼多,不外乎為了引入大昌如今麵臨之危機,要想化去這些危機,朝廷急待改革。
改革之重為二,其一為提高商稅,其二為清丈土地,重提前朝一條鞭之法,並在此基礎上拾遺補闕。此二者相輔相成,才能做到真正的利國利民。
這份奏疏直戳核心,等於在大庭廣眾之下,將朝廷乃至官員們最後一層遮羞布扯下來。而這次打擊麵更為廣闊,甚至涉及到土地問題。
難道薛庭儴說的這些,彆人看不到嗎?
當然看得到,不過大家都不說,也就都不說罷了。
都是讀書人,從踏上這條仕途開始,就注定利益是共通的。而這利益之共通,不外乎朝廷對於士大夫的優待。
投獻之風曆來盛行,有這麼一句話形容,士一登鄉舉,輒皆受投獻為富人。
所以朝廷看似還是那麼多地,可這麼多地其中有許多都是不收稅的,甚至有些人為了避稅,勾通當地官吏,將重稅轉嫁在老百姓頭上。
大昌的人口在一天天增多,可能收到稅的土地卻在一年年減少,又有朝廷開阜,那些奸商們為了更大的利益毀田種桑,甚至不惜謀奪百姓的稻田,看似換取了巨額銀兩,實際上不過是在飲鴆止渴。
於己身沒有直接的乾係,可於一朝一國來說,危機早已悄無聲息的逼近。
“微臣知曉現當下有不少人認為微臣這是瘋了,之前重提加征商稅被眾官圍攻,還曆曆在目,可微臣不想再沉默下去,也是微臣經曆了這些日子,突然有了底氣。因為我不信聖明如陛下,會坐視不管;我不信這朝堂隻是藏汙納垢;我不信這裡隻有指鹿為馬,顛倒黑白;我不信熟讀聖人書的諸官可以泯滅良知;我不信他們心中隻有孔方,而沒有大義……
“所以我來了。孰是孰非,自有公論,即使如今不能蓋棺論定,百年之後還有史書,還有無數後來之人,是時定然能見分曉,而我薛庭儴問心無愧!”
其實最起初,薛庭儴本不是這麼打算的,他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打算以提高商稅作為契機,經過種種布局,而後切入清丈土地之事。
一切不可操之過急,而是溫水煮青蛙。人的內心深處都有底線,隻要不越過那道底線,完全可以慢慢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