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庭儴話音落下, 滿場寂靜。
似乎都被他所言驚到了, 不光是那些士子們,還有陪著薛庭儴同來的一些當地官員,更有風聞動靜前來看戲的老百姓。
人群裡,有人讚道:“這個好,平時看堂會看大戲也看厭了, 咱們也來看一看這辯會。最近因為這新政的事,各地流言四起, 咱們普通老百姓, 也不懂到底好不好,既然欽差大人願意在天下人麵前論一論, 咱們就聽聽到底是真好,還是假好。”
“咱還沒見過這種場麵, 想必到時候很熱鬨。”
一時間,圍觀的百姓們俱是議論紛紛。
那些官員和士子們的麵色極為難看,尤其是那些席地而坐的士子們,他們自詡斯文, 卻毫無禮節, 見官不拜就不說, 老人家上了年紀,人家站著, 他們坐著, 最後還得老漢陪著往地上坐。
其實大家都懂得他們為何不起來,不過是形成一種威逼之勢。說白了, 就是耍不要臉,頗有一種你們不答應,我們就不起來的架勢。
本來平頭百姓們還是挺同情他們的,輿論也是站在他們這一邊,可經過這一出,見欽差光大正明,見那些河南來的百姓也不像是作假,自然不免心中偏向,就拿言語擠兌起來。
不過他們這種看熱鬨的行徑,就是所謂的看熱鬨不嫌事大。
蘇州城當地百姓,大多都是商、工,也不指著種地養家,自然無法和那些被動利益的人感同身受了。
這些士子們怎麼可能沒察覺到自己的尷尬處境,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們已經騎虎難下了,隻能硬撐著。
*
既然薛庭儴下了命令,事情很快就布置下去了。
卜彥禮本是想攬下,也被他拒了,而是吩咐給了錦衣衛。明擺著不信當地官員,讓一眾當地官更是尷尬。
按理說薛庭儴也該離開了,隻等下一批彆地百姓到來,可他卻沒有選擇走,而是讓人就地起了帳篷,打算陪這些人堅守。
幸虧蘇州貢院門前的場地寬大,再來兩千人也能容納,一座座帳篷臨著四周搭起,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是乾什麼。
薛庭儴不顧官威,來到那些農人們身邊坐下。
也是席地而坐,農人們誠惶誠恐,卻被他硬按下,隻道是嘮嘮家常。
於是,大昌難得一見的奇景出現了。
就見原該是威嚴神聖的貢院門前,被劃分了好幾處地方,四周是一座座帳篷,場地中央則坐著兩群人。
一群俱是穿生員衫的士子們,個個蓬頭垢麵,麵容憔悴。
另一邊則是坐了些鄉下人,中間還坐了個穿蟒袍的高官。他們談笑風生,歡聲笑語,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多年的同鄉沒見過了。
紅日西沉,一隊衙役出現在此地。
他們手裡提著一個個大木桶和竹筐子,看模樣似乎有些尷尬。
一個吏目打扮模樣的人,走到薛庭儴身邊,乾笑著說知府大人請薛大人去用飯,可惜卻被薛庭儴給拒了。
吏目滿臉為難,卻礙於旁邊虎視眈眈的錦衣衛,不敢多糾纏,隻能灰溜溜地離開了。
這些衙役是為士子們送飯的,自打出了罷考事件,當地官員勸不回這些人,又怕出事鬨出亂子,便每日三餐供飯供水,準點都會送來。
士子們早已是又饑又渴,尤其麵對這些泥腿子,還得保持自己讀書人的儀範,腰挺背直坐了一個下午。此時見到茶飯來了,有些人顧不得失態,忙湊到近前去。
有個人起來急了,腿軟摔了一跤,有的則是過去搶了饅頭,就啃上了。
一個小娃娃的聲音驀地響起:“爺,他們怎麼吃得這麼急。”
卻是田伯的小孫子驢蛋。
田家就剩了田伯和驢蛋兩個人,田伯要出門,也不放心丟孫子一個人在家,便帶在身邊。
田伯撫了撫孫兒的頭,慈祥道:“他們這是餓了。”
“是不是就像上次鬨饑荒那樣,沒有飯吃,爹娘都出遠門了,就剩驢蛋和爺兩個人?”
“是啊,小蛋子的阿爹阿娘出遠門了,過一陣子就回來看小蛋子了。”
這邊距離那邊並不遠,早在驢蛋說話時,就有人的動作僵住了。
他們十分羞愧,竟是露出寒磣的模樣,讓鄉下人看了笑話。可緊接著這爺孫倆的對話,卻讓幾個人愣住了。
鬨饑荒,出遠門,就剩了這老的老小的小,還能是什麼。
有的人饑餓地啃著那白胖的饅頭,有的人卻小口地吃著,有的卻是突然就吃不下去了。
天已經黑了下來,薛庭儴來請了這些農人入帳篷,卻沒有邀這些士子,事實上他們準備的帳篷,也就隻夠這些人住,根本沒有他們的。
隻是這些士子們太累了,免不了心中會想,這官既然想平息事情,說不定會故作好人。
可惜注定讓他們失望了。
直到那些農人都去帳篷裡歇下了,薛庭儴才來到這群人麵前。
“你們都是讀書人,讀得是聖賢書,什麼道理都懂,本官就不多言。你們有的甚至已為人父,自己做下的事,自己承擔,本官很期待辯會早日到來,也能告訴你們,你們究竟錯在哪裡。”
人群裡,有人說:“薛大人這是譏諷學生等?道不同不相為謀,學生等隻是為天下讀書人請命。”
薛庭儴哂然一笑:“本官並不譏諷你們,不過是真心盼望如此。你們有堅持是好的,但也該抬起頭來看看外麵,而不是隻沉迷在聖賢書裡,書越讀人越迂腐,不知世務,不識民生疾苦。像你們這些的人,即使考中功名,也如同那有些人一般,為人愚弄,為虎作倀,魚肉百姓,還不如不當這個官。”
“言儘於此,好自為之。”
說完,他便轉身離去,背影在火把的光亮中,顯得異常筆挺高大。
黑暗中,有人在低聲議論什麼,也有人在沉默思索著什麼,誰也不知道。
*
黑暗退去,黎明到來。
隨著時間的過去,越來越多的百姓來了。
有彆地百姓,也有江南一帶的百姓,這些人聚集在貢院門前,竟像是鄉下的集市,熱鬨而嘈雜。
雖是都不認識,但彼此之間嘮一嘮,聊聊種莊稼,聊聊收成什麼的,再說一說新政,頓時感覺就像多年沒見的老鄉。
與這邊隊伍日益壯大相比,那些士子們的隊伍就有些不夠看了。雖這兩日也陸續有士子前來加入,可明顯聲勢不如人。
這幾天整個大昌都在議論一件事,那就是蘇州貢院論新政辯會之事。
隨著時間過去,越來越多的人知道蘇州貢院的士子們罷考了,也越來越多的人知道欽差為此事在蘇州貢院舉行辯會的事情。
這一切少不了各地泰隆票號的幫忙,還有王記菜行、花坊等。通過這些散布在大昌角角落落的渠道,這個消息宛如一陣龍卷風,從南到北,人儘皆知。
這薛庭儴到底想乾什麼?
無數人這麼說著。
甚至京城裡,六部各司,乃至嘉成帝,都在這麼說著。
說著的同時,有人心中高興,有人心中恐慌至極,可惜都阻止不了這一切的發生。
……
越來越多的人彙集蘇州城。
有農人、書生、商人,乃至平民百姓,其中不乏各地文人隱士。
這些人雖是沒有入朝為官,但一直關心著朝廷大事,他們在民間影響極大,其中不乏一些當代大儒。
鑒於此,薛庭儴特意拖延了大會開始的時間,並放出消息,大會將在十日後開始。
這期間,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兩邊。
那些麵容憔悴的士子們,一改早先頹廢之態,意氣風發地與後加入的人侃侃而談。而代表著支持新政的這一方,除了越來越多的農人到來,也不乏一些心懷天下、關心民生的有誌之士。
隻可惜時間越臨近結束,罷考士子那一方的人不增反減,倒是百姓這一方,絲毫不改之前的勢頭。
又是一日太陽升起,新政辯會終於在蘇州貢院門前開啟。
不同於那些講經大會,還布置個場地什麼的,這裡一切從簡。沒有桌椅,沒有那些為了裝麵子的儀式,隻是在地上鋪了一層紅氈,供這些參加大會的人席地而坐。
隨著薛庭儴一句大家可以暢所欲言,大會就這麼開始了。
沒有人主持,場麵雜亂了而無章,都是三五成群互相論證著。
他們不像是開辯會,倒像是彼此坐在一起嘮家常,場地上密密麻麻的人頭,讓圍觀之人簡直歎為觀止。
而蘇州城裡也是萬人空巷,似乎所有人都聚集到這裡來了。
士子那一方的情況並不好,對方本就人多勢眾,若是碰到讀書人還好,大家同一個層次,彼此講的話也都能說清楚。可若是碰到那些種地的莊稼漢,那就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說不清了。
你與人家之乎者也,他們說聽不懂,讓你說白話點。等你終於白話了,他們才不聽你所謂的為天下讀書人請命,而是跟你嘮著以前的日子咋樣,新政以後的日子如何。
一麵跟你嘮,一麵抽著旱煙,還有人摳腳丫子的,反正怎麼舒服怎麼來。你慎重以待,人家不拘一格,你躊躇滿誌,人家嘻嘻哈哈,根本說不下去,隻能望風而逃。
這場大會持續了整整三天兩夜,無數人來圍觀,無數人又散去。
餓了有乾糧供應,渴了有水,似乎不把彼此說服,就不打算結束。無數人被說得羞愧至極掩麵而逃,也有許多人被氣得七竅生煙,當場暈了過去。
所以說,論起吵架,有時候讀書人真不如鄉下人。
你若是好好說,那就好好說,你若是口出穢言,他們罵起娘來,簡直風雲變色。再嚴重些,你敢動手嗎?你手無縛雞之力,人家拳頭捏起來缽那麼大,足夠教會你做人了。
這些看似貌不其揚的農人們,他們卑微低賤,任勞任怨,甚至打罵上頭,也能忍下去。隻要日子還能過,他們忍耐度超乎想象的高。
可若是動了他們的糧食,他們敢和你拚命,能維持不暴動,不過是因為心中抱著說服這些讀書伢,讓新政推行下去,天下百姓受益的想法。
這些人代表了全天下萬萬個農人,他們才是大昌的基石,隻要擁有他們的絕對擁護,誰也翻不起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