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家外頭說話不方便,楊久拉著王異去了村部,坐在樹下,中間擺了一張小圓桌,放上了清茶和點心。
“炒花生米,撒了點鹽的。”
楊久把熱水塞進王異的手裡,“喝點熱水,穩穩心神。”
王異整個人控製不住微微顫抖,抬頭看楊久欲言又止。
楊久抱著水杯溫柔地笑著,“我讓醫療隊每到一個地方都宣傳喝熱水,水煮熟了能夠殺死很多細菌,防止很多疾病的發生。現在不像以前,乾柴少,要省著用,現在咱有煤嘛,燒熱水方便許多。”
王異愣了愣,點頭說,“是。”
“等田莊的接種做完了,你們這隊就要去彆的村子,你幫我做個調研……唔,考察,就考察吧,觀察觀察當地婦女接生的情況,寫個調查報告。”楊久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就是讓王異帶頭做好健康生產的傳播及培訓,她撓撓頭,靦腆地說:“想法是不是太天真了,企圖改變眾人的生產習慣?我就是想做做看,徒勞無功也不怕,總比什麼都不做好。說不定,說不定呢,培訓會成為一個因,在眾人心中種下痕跡,早晚有開花結果的時候。”
王異說,“公子做的是善事,我阿爹說,人力微薄,卻能撼動天地,千裡之行始於足下。”
“你爹真厲害,他已經做了許多人不敢做的事情。”
王異為父親驕傲,笑容中多出令人放出光芒的自信,“母親生我時難產身故,阿爹便開始潛心研究婦人之病。但女子事關下麵的病總是藏著掖著,寧願找神婆道姑抓點符水吃吃,也不願意去正規的藥堂找找大夫醫治,男女有彆……阿爹就穿上母親留下的衣服男扮女裝,也不在藥堂坐診,是進入內宅為人看病,才有了病人,才願意讓他接生,漸漸就有了名頭……我來幽州給的理由不是編造的,但不是馮門在家鄉惹了不該惹的人,是有人發現了爹爹喬裝之事。阿爹不願意牽連我,投河自儘了,屍首沒有找到,我又遇到了馮門,便投靠來幽州。”
她一口氣說到這兒人有些恍惚,想到她爹更是難受,但許多深埋在心中的話終於有了發泄,人一下子輕快了許多。
楊久安靜地傾聽著,沒有插話。
王異失落地說,“阿爹還年輕,本可以救很多人的。”
“他傳承給了你。”
“我……”王異握緊了杯子,遲疑惶惑。
“是啊,你。你跟在你爹身邊十幾年,耳濡目染,肯定學到了許多。”楊久鼓勵地說:“是不是你爹還會讓你上手,隻是你覺得你在打下手,沒有發現其實他在鍛煉你。我對醫術了解的很少,但有一點肯定是差不多的,經驗足者更厲害,你和彆人比起來,你的起步很早,見到的病例很多,是他人未有之經驗。”
王異茫然,她回憶著,好像的確和楊久說的一樣,父親時不時讓自己去摸摸脈,去看診、觸診,去詢問病人情況……她一直覺得是在打下手。
“公子,你不說,我都沒有意識到。”
一滴淚奪眶而出,她吸吸鼻子,哽咽地說:“父親原來一直在培養我,我還以為他不喜我習醫,我誤會他了。”
“現在知道也不晚。”
王異淚眼朦朧地看著楊久,“公子,我的身體……”
楊久在嘴邊豎起一根手指,“不想說就彆說了,彆勉強自己。”
王異下意識鬆了口氣,她還是不想說的。
但她猶豫了下,輕聲說,“轉胎丸危害很大,吃下後生下的孩子體征上看起來像是個男孩子,其實是畸形……”
楊久沉默。
應該是轉胎丸裡麵有激素吧,對胎兒發育產生了影響,生下的孩子體表畸形。
樹下安靜了下來。
陽光從枝葉縫隙裡落下,楊久攤開手掌,接住了一個光斑。她握住了拳頭,把拳頭送到了王異跟前,笑著說:“送給你。”
王異手忙腳亂地放下茶杯,小心翼翼地接住。
掌心裡空空的。
楊久說,“打開看看。”
王異沒有懷疑,她按照楊久說的打開手掌,一顆光斑赫然出現在掌心中,是不規則的圓形,邊緣微微變幻,仿佛流動的水波。
她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著楊久。
楊久說,“我把陽光分給你,希望你能夠幫助我,利用你的學識和天賦。”
王異握緊了掌心,裡麵依舊空空的,但那顆光斑的形狀已經深深地落在了心裡,“我試試看。”
“不對。”
“我……”王異抿緊嘴,她不知道怎麼說。
“你應該說,我會的。”
王異受到鼓舞,是不善表達的父親從未給過自己的。
她仿佛回到了剛見到楊久的時候,她糾正自己不要說“馮王氏”。
一直以來,她一直是彆人的附庸,以前是王大夫的女兒,遇到馮門成了馮王氏,是楊久讓她介紹自己時說王異。名字說出口的那瞬間,她第一次從內到外感受到了自己。
“我、我會的。”
簡單三個字,仿佛打開了緊閉的大門,透進去了一絲光。
王異重複著,“我會的,我會的,我會的。”
楊久微笑地看著王異,邁出去的第一步最難。
二人在樹下又說了很多,與之前不同,不是楊久說王異聽。談話是王異的主場,是她不斷地說著,楊久認真地聽。她說自己跟隨父親出診時的見聞,見到了許多婦人難以啟齒的模樣,見識了人間的冷暖……不僅僅如此,在楊久專注的眼神中,王異還說起了自己對婦科婦產的想法。
原來,她不是如外表那樣膽怯自卑,她也有著自己的野望和期盼。
她想把父親未儘之事繼續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