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接話, 眼看著楊姑娘躺在院中的青石地上,場麵更安靜了。
好些個俠士是憤怒的,他們中的大部分在江湖上都上有名氣, 不是娶不上媳婦兒的光棍, 有個女人就巴不得,他們也是要麵子、要挑揀的。就算有打算“救風塵”的,看楊姑娘的態度, 也不想開口了。歸根結底, 提出這個事的白芷, 她就居心不良!隻是礙於場合,大家不好意思發作。
再者,這孝道能拋開嗎?很多人心裡已經反駁上了――家裡的獨苗居然改了姓不認祖宗, 哪怕親爹做得再不地道, 祖宗是沒有罪的。沒有破口大罵, 是因為大部分人也講人情:【大戶人家是非多,這孩子這麼小親娘就被整死了,也難怪有怨言,親娘不能進祖墳,也太過分了。】
這樣的話隻能在心裡想想, 等到大局已定,楊學禮決定承擔責任的時候再說出來,顯得大家明白事理,不是不知道這孩子的委屈。甚至有俠士想從中勸和,你回家了, 家裡就你做主, 你不就能把親娘迎進祖墳了嗎?
沒等這些好話說出來,先鬨了這麼一出, 俠士們就更不好開口了。
柳嘉雨站了出來,對白芷道:“我先帶她去慈幼局吧,放在這裡也不像話。”白芷道:“去吧。”手從楊學禮的手上移開,在白及眼前晃了晃,問道:“看什麼呢?”
白及指指楊學禮,又指指楊姑娘走的方向,道:“師父,這、這、這樣就行了?”他曾經被人倫孝道壓得死死的,從來不知道這東西還能這樣玩。可這樣是不行的,從楊學禮的角度,是把這個姐姐給打回去了,孝道依然在,這是個比楊姑娘更可怕的存在。江湖上好些人“邪氣”,隻是因為不大講禮儀,每次都這麼弄,豈不要累死。
白芷可比他看得更清楚,甚至比這些俠士更明白他們自己都未必察覺到的想法。俠士們真正的不開心,不單是拿他們去擠兌一個青樓女子,而是觸動了他們的金科玉律。孝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個後代是順理成章的,怎麼會允許“兒子”不守孝道?即使沒後代,隻要收個徒弟,也跟養個兒子一樣。柳嘉雨她爹,就死在這個道理上。這種規則怎麼可以不遵守?媳婦是能熬成婆的!
白芷道:“當然不行。對付她這一出是夠了,可對我有什麼意義?對我有意義的是你。”
“我?”
“你從中學到了什麼,才是我關心的。做事有術、有道,道一定要先於術,收拾這丫頭是術,不值得高興也不值得記下來。背後的道理才是道。把自己當成尚方寶劍,這就是下場,要記住她的教訓,不要自以為是。好了,你們該去練功了,明天忙完了上課,我再細講這裡麵的道理。”
包括李庭亨在內,好些人也想聽這個道理,既然人家說要講給徒弟,那就不好意思蹭聽,有些俠士臉上現出失望的神色來,低頭不語。白芷對馮媛媛道:“你也該累了,帶你弟弟去休息吧。小紀啊,你把他們帶到後麵去歇著。”
紀子楓道:“好。”她同情楊學禮,對馮媛媛更是隻有佩服,體貼地把兩人帶到自己房裡,張羅烤火吃飯。
李庭亨卻忽然道:“可終究有違孝道,他會被指指點點的。”他是人情通透的大俠,正因通透,反而明白楊學禮的難處。
白芷輕笑道:“您想得太遠了。那位楊姑娘,她像是個會養家糊口的樣子嗎?逼個小孩兒回去容易,他怎麼活下來呢?你們可不能管殺不管埋呀。您不會讓個十歲的孩子養個十**歲的大姑娘吧?這姑娘就差把聖旨倆字兒刻臉上了,誰養誰還不一定呢。我們家護衛,是承孩子死去的娘的人情,孩子親娘要是知道了,非得托夢要她宰了仇人的閨女不可。”
“這……”
“清官難斷家務事啊。”白芷回了李庭亨一句。心道,你們撓頭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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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傷號們都安排好了,白芷帶著小學生們回去休息:“甭管他們了,我看他們管彆人閒事的時候精神很好,不用你們照顧了。這兩天也都累了,都歇著吧。接觸過他們的手套、罩袍統統單獨清洗。”
顧絲語是住白芷這兒的,等她收拾完了,小聲提醒了一句:“父親恐怕不太愛聽那些話,小心。”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覺得那些話有道理,但是覺得自己有點義務提醒白芷注意。
白芷道:“老人家耳聰目b,這兒已經知道了。”
顧鬱洲本以為自己能安生兩天,跟李庭亨見個麵,切磋點武學,再交換一下對武林情況的意見。沒兩天就又出了這麼一樁事。在顧鬱洲眼裡,楊家就不算個事,他很不明白白芷要多這個嘴乾嘛!
更可氣的是,這熊孩子才安生了兩天,又要造反了!
【我倒要看看,你能講出什麼道理來!】
白芷這邊一複課,他就來了。進了教室才發現除了他,顧清羽、白微也來了,還捎搭上了一個李庭亨。李庭亨想了半天楊家姐弟怎麼安排,得承認,楊學禮放在白芷這裡生活是安定的,楊姑娘是真的不好安排!她沒有任何的生活技能,除了自己能吃飯穿衣,會寫字繡花支使人乾活,她彆的啥都不會。並且還不是一個能吃苦的人。
他以前解救過許多落難的人,解救完了之後,給點銀兩應急就算完,誰也不能說他不對。但是楊學禮不行,這孩子本來生活安定的,強拖去跟楊姑娘一塊兒過,那是個什麼下場?李庭亨乾不出這種“放生”的事。打算聽一聽白芷的意見。
一看顧鬱洲麵無表情的樣子,白芷就知道他不開心,專等著跟自己辯論。太枯燥的理論講了小朋友也理解不了,還是先講點外圍道理比較好。【正好,有個人辯論才能講得更明白,讓小孩兒聽得更明白。】
白芷先把前兩天的功課串講了一遍,接著講了簡單的三位數加減乘除,第三節課才講答允過白及講的,楊學禮事件的“道”與“術”。
她沒有上來就說“孝道”、“倫理”,而是先講家族和社會結構,講家國同構。“這就是等級,一級壓一級,就像一座房子,壓在地基的磚承受的是最重的,也是最不能動的,因為一動、翻到上麵,這房子就得塌。上麵的磚頭,啪,掉地上,摔個八瓣兒碎。所以它一定要維護這個秩序,不能把自己摔碎了。”
顧鬱洲道:“你講的不是很明白嗎?高下有差,主次有彆。”
“我講的這是事實存在的,可誰說存在的就一定是對的呢?誰說存在的不會完蛋?擱底下的就永遠壓在下麵當地基,運氣好砌上牆頭,就一輩子看好風景,直到房子塌了。都是一樣的磚頭,憑什麼呢?
人也一樣,都是人憑什麼有的人就得認命?為了讓人認命,就要給人洗腦,就要編出一套鬼話。所有的禮儀仁愛,不過是彌縫的牆灰,好把磚頭粘牢。一旦粘住了,底下的磚想動,不用牆頭的磚說話,三尺高地方的磚先不乾了。這就是今天俠士們不開心的原因。他們自己還有兒子徒弟呢,怎麼能幫學禮?”
顧鬱洲氣道:“一派胡言!磚和磚沒分彆,人和人怎麼會一樣?”
“反正我從屍體上看不出高低貴賤,如果隻是骨架,你甚至分不清太監和男人。”
“我說的是活人!”
“那就更可怕了,”白芷說,“那咱們還拿頭先的事情打比方,這樣方便理解些。那位楊姑娘她就是把人分等,把規矩抬到了天上。照她的看法,主母高於婢妾,打殺隨人?覺得自己比彆人高貴,世上總有比你更高貴的人,今日欺負彆人,明日就被彆人踐踏。人有高低貴賤,那誰配活著,誰不配活著?”
這個問題顧鬱洲自有解釋:“看本事!”說完還很生氣,“沒出息!竟然在擔心這樣的事情!你又不是廢物,你本身就站在最高層,擔心什麼?!”
“這樣的構架之下,沒有人能站在最高層,最高層的是規矩,大家都在作繭自縛,有的人更出格,他作法自斃!”白芷寸步不讓,“有能人就有廢物,廢物不配活?能人的標準是什麼?有了這種想法,人在他的眼睛裡就再不是人,隻是兩腳羊,整天揣度哪隻肥、哪裡瘦,已經不是同類了。不把人當同類的人,他自己也就是個怪物了。世間遍布怪物,再沒一個人,我不想看到這樣的人間。”再進一步,就是納粹,是會製造出人間地獄的。
李庭亨發問:“依姑娘之見呢?”
“誰也彆壓著誰,不挺好嗎?”
顧鬱洲要發怒,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你居然信奉墨家嗎?”
墨家對機巧是非常熟練的,還講究個兼愛,不大信天命,這一點跟白芷的作派還挺像。
“才不是。”白芷一口否認。
顧清羽師徒也都不信:【她分明是個猴頭。】李庭亨則想:【這個墨家我好像聽說過,那不是傳說裡的人嗎?難道真的有?他們是乾什麼的來著?】
提出這個想法的顧鬱洲自己又否認了這個判斷:【不對,不是墨家,她可不管什麼“非樂”也對“救守”的興趣不大。要是墨家,又何必自立一派?打出旗號來就是了。】
辯論的時候,顧鬱洲還是佯裝不知:“墨家要是管用,朝廷就不會用儒法道三家了。有用的才會留到最後。”
白芷道:“說了我不是墨家。還有,那個破朝廷用什麼,乾我什麼事?它乾成什麼事了?它還說俠以武亂禁呢!您聽它的?都混江湖了,還講這些玩藝兒,咋不自己去六扇門投案呢?”
李庭亨不恥下問:“顧老爺子,墨家是什麼?”
顧鬱洲故意氣白芷,給他講課:“墨家是墨子傳下來的……”
一堂課,竟因為這個原因被顧鬱洲攪局,白芷心道:【我都覺得有點像了!媽的!我真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