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的雪一直下著,沒有停下來的時候,寒風呼呼刮過,相擁而眠的兩人都聽不見了。
郝宿在這中靜謐的溫暖中做了一個長長的夢,跟範情在一起的回憶在夢裡翻江倒海地變幻著,它們倒退,倒退,停留在了多次出現在記憶裡卻從來沒有完整出現過的場景中。
隆冬時節,雪下得又大又快,簌簌的,行人紛紛摟緊自己的衣袍,回到家的時候拍拍肩膀和頭頂,將身上的雪抖落下來。
城牆根下,一名衣衫襤褸的乞丐蹲在那裡,任由風雪將他浸染了,也沒有挪動半分。
他看上去十分可憐,在這中風雪天裡,不僅衣不蔽體,連唯一的鞋子都是破的,凍得通紅的腳趾露在外麵,不知道是被凍的,還是因為走路過多,以至於上麵還流著血。兩隻手亦是紅腫不堪,傷痕累累。
隻是乞丐絲毫不為所動,他像是失去了全部的知覺,就這麼抱著膝蓋待在那裡。
有人覺得可憐,朝他腳邊扔了一枚銅板。可很快,這銅板就被其他乞丐哄搶走了。
他看到了這些,卻仍舊一動不動,連黑色的眼珠也沒有轉動半分,如同一尊古老的雕像,腐朽,充滿死氣。直到一粒雪砸到了他的眼睫,他才像是終於有所反應,臉部神經慢慢抽動起來,盯著那塊被扔過銅錢的雪地,皺皺眉,複又再次恢複成麵無表情的樣子。
城牆根下的場景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彆的乞丐都在肆意嘲笑著對方,可又不得不承認,他們這幾天“行情”不錯,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有賴於對方。
因此每每到了夜晚,他們也總會分一點湯麵糊給乞丐,好讓他不至於太早死掉。
一日挨過一日,他才從夏天熬到了冬天。
這雪看樣子一時半會不會停,抱著膝蓋的乞丐身上很快就披了一層雪,將他的頭發、眉毛,都染白了。
“喂,傻蛋,快抖抖你身上的雪!”長九砸了塊石子到那名叫傻蛋的乞丐身上,他是這片乞丐裡混得最好的,被其餘人稱為老大。
去年夏天這名傻蛋突然出現在了肆城,肆城是天子腳下,就算是做乞丐,也比彆的地方更好。因為看上去年紀小,又不會來事,處處遭到排擠,最後輾轉到了他們這片。
長九也不太願意和對方多接觸,畢竟這人看上去腦子好像有問題,跟他說句話半天才能反應過來,做事也慢吞吞的。
但有一點,這傻蛋非常讓人省心,隻要給他一個地方,讓他一動不動地待上一個月都沒問題。
看在對方每天都能討到一些銀子的份兒上,長九也就默認了傻蛋的存在,最開始也是他讓人把麵糊湯給對方的。
長九衝傻蛋說完話也不著急,耐心地等著。果然,過了一會兒對方才漸漸有所反應。
乞丐抬起頭,他長發淩亂,臉上也滿是臟汙,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可以見人的地方。一雙眼眸漆黑寂然,長九第一次看到傻蛋的眼睛時都愣了愣,饒是他在肆城混了這麼多年,也從沒看過這樣的人——
分明是活著的,可卻像個死人,沒有生氣,根本就是一具行屍走肉的空殼。
不過他也沒有多問傻蛋以前的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是乞丐,又不是說書先生,作甚好奇這些無謂的事情。
“抖抖雪,這樣,明白不?”
長九見傻蛋看向自己,整個身體貼在牆根劇烈晃動了一下,做了個示範動作。
乞丐緩緩眨眼,麵無表情的,如同傀儡一般仿照著長九的動作。但雪沒有拍下去,他似乎連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好。
長九看得心頭一陣暴躁,正要起身幫傻蛋拍掉,以免對方凍死,忽而遠處傳來了一陣鈴鐺的輕響。
叮鈴鈴。叮鈴鈴。
這是一個尊卑嚴格的世界,文人地位十分崇高,當世鴻儒範家更是如此。
範老太爺是當今太傅,名滿天下,學生更是遍布朝野鄉間,就連皇室之人見到對方,都要以禮相待,不能有絲毫不敬。
範鈞有兩個兒子,一個叫範荀,一個叫範章,同樣是人中龍鳳,二人年輕的時候就被稱為肆城雙傑。範章更是在三十歲的時候就登閣拜相,範荀亦不遑多讓,他繼承了範鈞的衣缽,將範學發揚光大。
範氏出行極為講究,有香車寶馬,馬車四角懸掛宮鈴,人未至而聲先到。所謂“寶馬雕車香滿路”,不外如是。
一路走過,匍匐跪拜之人更是不計其數。
長九正是聽到了這宮鈴聲,才立刻收聲斂氣。即使乞丐們蹲在牆角根下,也都規規矩矩地朝馬車來的方向跪拜著,規矩森嚴,可見一斑。
長街之上,一時隻聽見馬蹄踏雪,宮鈴搖動,彆無人聲。
長久跪在不起眼的角落,抽空看了一眼傻蛋,見對方仍舊呆呆的,也沒有什麼動作,不由得暗暗發急。
“跪!快跪下!”
這個傻蛋,若是被人發現了,回頭定要被順天府抓走。
這些年來,凡是被順天府抓進去的人,他們就沒有見過有出來的。
馬蹄嗒嗒作響,不一會兒就行到了他們這邊。饒是長九想要幫傻蛋,也是有心無力。
到時候沒準人沒幫到,自己也賠進去了。
傻蛋這樣存在感也不強,隻要他不發聲,說不定可以混過去。
他抱著這樣僥幸的心理,將頭壓得低低的,風雪刮在頸內,刺骨的寒冷亦不能叫這群人產生任何不該有的動作。
叮鈴鈴。叮鈴鈴。
鈴聲漸弱,長九以為範氏的人走遠了,誰知就在他打算抬起頭的時候,耳邊陡然傳來了馬息聲。緊接著,那輛布置華麗的馬車內走出了一個人,看模樣是小廝,對方從裡麵搬出來了一個凳子,而後動作恭敬地掀開了車簾。
“公子,小心些,地上雪滑。”
他說話輕聲細語,仿佛是怕驚擾了裡邊的人。
長九一時好奇,大著膽子悄悄抬了點頭,風雪太大了,以至於他並未順利看清。
若說範氏一門皆為舉世文豪,那麼範荀唯一的兒子——範情,則更是天之驕子。他自出生便享有他人難以企及的一切,可卻從不見矜驕。相反,他繼承了祖父、父親、叔叔,乃至出身名門貴族的母親身上所有美好的品質。
他聰明,博學,心善,皎潔如月,純白如雪。傳言他長得非常漂亮,皮肉的美麗在書香的浸染下,飄逸如謫仙,孤高遙遠,可望不可即。
範情從出生開始就表現出了有彆於常人的聰穎,是以他一直被當做範氏傳人教導著。
他自幼就跟在範鈞身後,尊習從古至今各類文術,被對方親自培養,禮、樂、射、禦、書、數,無一不精。所有見過他的人,都會從心底感慨一句,真乃神仙人物。
範情今年二十有四,不出意外,將來定會接承範荀的衣缽,帶領範氏邁向更高的台階。
幼年時期,他就在這方麵展現出了驚人的天賦,同父輩相比,他的名聲已經有過之而無不及,大江南北的文人沒有不知道他的。十四歲在當今皇上麵前即興做的一首詩,到現在還有人奉若瑰寶。
低賤如長九這類人,偶爾也能聽見範情的名字。
去歲寒冬,他們這一群人差點連肚子都填不飽,要活活餓死在路邊,是對方命人開府派米,才讓他們熬了下去。
他心裡感激對方,卻不敢擅自提起範情的名字。那樣光風霽月的人,哪是他能掛在嘴邊的。
便連說出範情的名字,也是對對方的一中玷汙。
風雪似乎更大了,在他的頸內融化開來,寒意更重。
坐於馬車之內的人命小廝退開,聲音如玉相擊,矜貴難攀。他伸手扶在簾邊,肌膚皓如凝霜,比漫天的雪還要美麗。車簾掀得更開,露出那一張清冷瑰麗的臉,出塵絕豔,讓人下意識連呼吸都停止了。
範情身穿白袍,儒雅尊貴,輕輕一眼,世家公子的貴氣就展露無遺。
他的視線看向了縮在城牆根底下的一名乞丐,本是冷漠的神情忽而化開,宛若一汪春水。
情柔漫漫,隻完全朝著一人而去。
“在此等我。”
他交代了小廝,人就往城牆邊走去。
“公子,那裡都是群乞丐,您身份尊貴,恐汙了……”
“休得多言。”
範情聲音溫柔卻堅決,充滿了不容置喙,這讓小廝意識到自己逾矩了,連連低頭請罪。
這樣美好的人,仿佛連雪也要格外青睞於他,一路踏行,等到了那名乞丐麵前時,披風上也儘是雪花了。
長九沒有見過範情,但他心中一直記著這位救命恩人。此刻見恩人竟然下了馬車,心裡又喜又驚。
喜的是他能一睹對方尊顏,驚的是傻蛋還在那裡縮著,絲毫沒有禮節可言,若是對方追究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可規矩和階級宛如兩座不可鴻越的大山,沉重地壓在他的背脊上。這樣冷的天,長九的額頭卻逐漸冒出了冷汗。
良久,他聽到了對方的聲音。
“你叫什麼名字?”字裡行間,皆是文雅。
範情看著一動不動的乞丐,沒有絲毫不耐煩。他甚至慢慢蹲下了身,將視線同對方齊平。
哪怕是在這中時節,乞丐身上也能聞到一些異味。可範情神情依舊,如同三月春風。
纖塵不染的手落在了乞丐的頭發上,替他摘掉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沾上的草屑。
他絲毫不顧忌這會弄臟自己,又拿出一條乾淨的手帕,一點一點替人擦著臉。
乞丐的臉上本就布了層雪,溫玉暖手帶著手帕,倒是很容易擦乾淨。
不一會兒,他的本來麵容就展現了出來——眉飛入鬢,五官挺拔,皮相優越,俊美淩厲。因為線條的過於淩鋒利,以及此刻的麵如表情,顯得極為冷漠,深到了骨子裡。
即使他現在一身肮臟,也絲毫不減風采。
範情替人擦完臉後,又輕輕執住了對方的手。他看上去那樣聖潔尊貴,卻無所芥蒂地碰著汙濁。
正待說話,一旁突然過來了個人。
這人倒極有分寸,沒有驚到範情,正是長九。他是跪爬而來的,此刻正不停地朝範情磕頭。
“公子恕罪,公子恕罪,這乞丐腦子不好,是個傻的,請您不要跟他一般計較。”
長九不知道範情為什麼會下馬車,又為什麼會問傻蛋問題。他心中猶豫再三,最終還是狠了狠心,跑來範情麵前替傻蛋告罪。
人是他手下的,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對方去死吧。
他也不是真沒腦子,貿貿然就衝過來。
長九心裡盤算過,既然範情連他們這些乞丐都救,定然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人。這樣的人,就算生氣,也不會太跟他們計較。
說著,長九又在地上砰砰磕了幾個響頭。起伏之間,他看到範情做工精致的長靴底部已經被雪浸濕了。
“你跟他是什麼關係?”範情仍執著乞丐的手沒有放,朝長九問話的時候,沒有動靜的人眼眸動了一下,視線落在範情的側臉上。
他生得美麗,連冷著眉眼也是如此。然而再好看的皮囊,在他眼中也跟其它東西沒有區彆。
“回……回公子,小人與他並無乾係,隻不過平時略有照應。”
長九聞到一陣冷香,是從範情身上飄過來的,他更是屏住了氣,不敢多聞,生怕褻瀆了對方。
見他雖然慌亂,但卻依舊有條不紊地說清楚了話,並且在這中關頭還肯為他人求情,範情眼中多了些讚賞。
“無事,我並沒有要怪罪他,自去一邊吧。”
“是……是……”長九退到了一邊,正是背風處,嚴寒漸漸成為一團暖和。他又小心翼翼覷了眼傻蛋,就見對方的臉被擦乾淨了,模樣瞧著不過十六七歲,縱使在範情身邊,亦有不遜於對方的驚豔逼人。
他倒是沒想到,傻蛋的真麵目竟如此好看。
正瞧著,又見範情將身上的披風解了下來,披在了對方身上。長九不敢再看下去,心中卻唏噓了一下,看樣子傻蛋的好日子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