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過去記憶(4)(1 / 2)

郝宿看上去遲鈍又普通,實則最是冷心冷情,哪怕範情日夜都將他帶在身邊照顧著,他看對方的眼神也還是和看其他人的眼神沒有絲毫區彆。

你根本就沒辦法在郝宿的身上感覺到一點波動與活人的氣息。

但範情不在乎。

他隻要知道郝宿還在自己身邊就好。

不知不覺間,郝宿就在範府待了將近半年時間,而兩人同吃同住的事情也終是紙包不了火,被範荀發現了。

起因是範荀覺得範情的年紀也已經不小了,想問問他有沒有什麼心儀的人,哪知他剛進範情的屋子就感覺到了不對。

以往範情的房間隻有跟書本有關的東西,墨香冷然,便連擺放也都透著一種教條主義的規矩——範府幾位長輩都是如此,他們用最嚴苛的要求約束著自己,從不放任自己的任何欲|望。

然而現在裡麵不僅多了許多東西,還一看就知道不是範情的。等範荀繞過屏風,轉進內室一瞧,就看到床榻上整整齊齊疊放著兩床被子,枕頭也是成雙成對的。

這個世界不僅等級森嚴,風氣也極為保守,男子跟男子在一起更是聞所未聞,荒謬絕倫,是以範荀也沒有往這方麵想。

他隻是覺得範情在自甘墮落,身為範氏傳人,又怎麼可以跟一名身份卑賤的乞丐睡在一起。

等他發現範情平日裡放衣服的箱子中也儘是郝宿的衣物,兩人的貼身衣服都擺放在了一起時,臉色更是難看至極。

範荀早前就察覺出來範情對郝宿的態度過分親近,可今日才發現究竟有多不妥。

這傳揚出去,成何體統?

“公子人呢?”

他到底是有修養的人,就算是生氣也都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下人低著頭,生怕觸怒了對方。

“公……公子正在書房,教郝公子念書。”

“去把他給我請過來!”

範荀揚了眉,常年高位者的身份使他看上去有種不怒自威的封建權貴式的恐怖。

範荀覺得自己當初就不該答應讓範情帶郝宿回府,現在對方和郝宿整日廝混在一起,聽說這人神思遲鈍,平白浪費了這些時間,還不如多研習學問。

他是一個一心隻有範氏的人,在範荀看來,範氏子弟就應該將全部身心都奉獻到這上麵來。就算是他自己,跟妻子的感情也都是相敬如賓,並沒有多深。

說完這話,範荀就找了個地方坐下。誰知恰好又讓他看到了一本書,是範情平時拿來給郝宿打發時間的。

身為範氏中人,他們追求的是高深的學問,似這種難登大雅之堂的書籍從來都不會在範府出現。而現在不但出現在了範荀的手邊,等他打開一瞧,還發現了不少範情做注的筆跡。

他當即怒氣更甚,這回是真的忍耐不了,直接就將書砸在了地上。

可惜書本堅實,根本就沒有摔壞,而這個時候,範情也過來了。

-

郝宿學古文需要跟著範情一遍一遍地讀,才能勉強記得幾句。

他正念到結尾,就看到院內的下人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說是老爺請公子過去,語氣焦急,眼神更是不安,如同暴風雨前的征兆。

範情沒有在郝宿麵前多露痕跡,而是讓他繼續寫著昨天剛教的字。

書案上擺了幾張已經被描塗過的紙,上麵是範情帶著郝宿一起寫的字,還有郝宿自己寫的字。

“好。”郝宿沒有多問什麼,點頭答應了。

範情很快就出去了,還細心地帶上了書房的門。可惜範荀這次發了大脾氣,一字一句,全都傳進了郝宿的耳朵裡。

他聽到範荀大罵範情不知尊卑,罔顧禮法,自甘墮落,聽到範荀命範情立刻讓他搬離自己的院子,從今以後不得再這樣過從甚密。

相比起來,範情的聲音要小得多。

“抱歉,父親,我不能答應。”

他聲音溫雅,做派也是一片溫潤,看上去分明是個極易妥協的人,然而麵對範荀這位封建式的大家長時,卻連半分退步都不肯。

範情站在那裡,如同一株筆直的鬆樹。他緊繃非常,像是想起了什麼痛苦的回憶,以至於連精神都拉伸到了極致,是那樣毀天滅地的情緒,如同深海下的巨浪,又死死忍耐著,眼裡迅速布上了一層血絲。

範情眼皮低垂,掩下霎時湧起的戾氣與潰意。如果仔細看的話,還能發現他的身體在以非常小,非常小的幅度顫抖著。

手因為握得太用力,以至於手背上青筋畢現,心臟更是抽搐不已。牙齒緊咬著舌頭,口腔中布滿了鐵鏽般的味道。

他表現得有多平靜,內心就有多截然相反。

這一刻範情不再是清心寡欲的聖人。

他其實可以欺騙範荀,可以假意答應範荀,可是……

再不要了,他再也不要跟郝宿分開。

“不答應?”範情以往性子都是極為溫順的,從不曾頂撞長輩,範荀原本還隻是有點生氣,現在聽到對方的話,當下就動了真怒,“他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你同情他,儘可安置在彆的地方,總之我不想再在這裡看到他的身影,若是你狠不下心,我就讓管家來幫你。”

範荀拍了拍桌子,下了死命令,在他看來,這已經是他的讓步了,範情如果懂事的話,就會乖乖聽話照做。

可惜回應他的仍舊是範情的沉默。

對方不說一言,然而那種無聲的拒絕姿態任誰都看得出。

範荀難以相信範情居然要為了一個從外麵撿回來的人堅持至此:“你這是什麼意思?範情,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這麼多年來,範情從來就是他人榜樣的存在,一絲一毫都不曾讓範家操過心,範荀更是沒有跟對方講過重話。隻要一想到對方是為了郝宿,範荀就更加生氣。

聽到範荀的話,範情整個人繃得更厲害了,搖搖欲墜的,竟像是下一刻就會崩斷一樣。

院內的下人早已跪了一地,文彌看著自家公子的模樣不禁打了個怵,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範情在將郝宿帶回府的前一天,半夜從夢中驚醒了。他跑進臥房的時候,便看到自家公子揪著心口,哽咽到失語地流著眼淚,連基本的話都說不出來,他周身湧現的悲痛強烈到文彌都能感同身受,是那樣恐怖而洶湧的。

文彌看範情好像夢魘了的模樣,急得不停地喊人,誰知道範情根本就聽不見,最後還生生吐了口血,而後就昏迷了過去。

不過範情昏迷的時間並不長,等文彌手忙腳亂倒了杯水,正想要去請大夫的時候,他就醒過來了。

那時的範情就像現在這樣,沉默,危險,如同一頭困獸。

文彌大慟,跪在範情麵前哭得死去活來的,生怕他們家公子怎麼了。

如果不是範情讓他不要找大夫,不要聲張,恐怕整個範府晚上都不用睡了。

誰知到了第二天,範情又恢複了正常,文彌觀察了半天見對方沒有什麼不對,才終於放下心。

後來郝宿到了府上,文彌眼見他們家公子一天比一天高興,那夜的事就像是一場虛幻,就漸漸忘記了。

可他今天看著範情,仿佛又看到了那夜自夢中驚醒的公子。

“父親,我不會把郝宿趕出去的。”

“這件事由不得……”

“我不會把郝宿趕出去的。”

範情一字一頓地重複著,近乎魔怔一般,這讓範荀愣了愣,過後便是更大的火氣。

“我看你是瘋了!”

兩人這邊的爭吵終於驚動了旁人,範章一下朝就聽說了,跟範夫人一起來到了院子裡。範鈞年事已高,他們並不準備讓對方擔心,是以就瞞了下來。

“這是怎麼了?大哥,有事慢慢說,何必要生這麼大的氣,小情一向懂事,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誤會?”

“就是,相公,有事坐下來慢慢談。”

範章和範夫人一進來就被範荀的火氣驚訝到了,若是論範府誰最疼範情,除了範鈞以外,就是範荀了。哪怕是作為範情的親娘,範夫人都沒辦法比過對方。

可現在這是怎麼回事?

“誤會,你們自己問問他做了什麼事。”

範荀氣得不願意再看範情,範夫人正在一旁勸慰,範章則是掃視了一眼房內的下人,讓文彌站出來答話。

“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幾位主子都在場,文彌也不敢有所隱瞞,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大哥,小情心善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範府多養一個人也沒什麼,好端端的你為什麼要趕郝宿出去?”

內室的聲音因為多了兩個人,一時變得有些嘈雜。郝宿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連落在白紙上的筆都十分穩。

筆尖蘸滿了墨,筆鉤轉動,一個“量”字便寫了出來。儘管字形不太好看,但能看出幾分神。

很快,緊閉的書房被人從外麵推開了,管家站在門口,道了一聲得罪了,就讓身後兩個人走上前。

郝宿在他們往裡走了好幾步後才反應過來,他們要把自己趕出去。

他原本就是一名乞丐,在外麵乞討和在範府對於他來說似乎都沒區彆。

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神情淡漠得像是一個旁觀者。

範章和範夫人在聽說了範情竟然跟郝宿同吃同住後,跟範荀一樣震驚不已。

範章允許範情帶郝宿回來,那是因為此舉有利於塑造他在外的形象,但不代表範情就可以不顧自己的身份。又逼問了幾個下人,聽說範情還曾親手替郝宿洗浴,這幾個月來更是和對方形影不離,當下範章就決定直接把郝宿送走。

眼看下人就要碰到郝宿,關鍵時候,又被擋了開來,範情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了。

他跟在範鈞身邊,學的是禮義經法,可眼下所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符合的。

範情站在郝宿身邊,被袖子蓋住的手跟對方的手牽在一起,目光直視著範章。

“二叔,如果您要趕郝宿出去的話,連我也一並趕出去吧。”

他並非是在開玩笑。

範荀一心隻讀聖賢書,可範章不同,他浸淫朝廷多年,各種各樣的事情都有過耳聞。縱使本朝鮮少有男子同男子在一起,但不是沒有。

上回他來範情的院子並沒有過多注意過兩人的相處,此時看著兩人的模樣,還有剛才得知的事情,他忽然想到了什麼,臉色驟變,然後讓管家帶著院內所有下人都退了出去。

偌大的院子一時間隻剩下了郝宿、範情以及範府三位長輩。

範章盯著範情,不錯過對方臉上的任何一個表情,問:“你老實告訴二叔,為什麼要把人留在身邊?你們之間到哪一步了?”

“範情,”範章至今未婚,範情說是他的侄子,但在他心裡,跟兒子也沒什麼區彆了,隻是這件事太過嚴厲,縱使他也不得不重視起來,“想好了再回答,不要讓我們失望。”

範情從來就沒有想過隱瞞自己對郝宿的感情,被範章問起來,也隻是淡淡一笑。

他笑起來的時候跟平時的模樣很像,儒雅又矜貴,甚至還有一絲天真,不自覺就會讓人很喜歡。

“因為我愛他。”

範情沒有說喜歡,沒有故意模棱兩可,他說他愛他。他用一種非常平和的語氣說,他愛郝宿,至於後麵一個問題,他沒有回答。

但也已經足夠了。

很難想象這樣驚世駭俗的話會從一個向來循規蹈矩的人嘴裡說出來。

如果說剛才範荀和範夫人還在奇怪為什麼範章會好好地讓下人都離開,那麼他們現在聽到範情的話就什麼都明白了。

“你——”

“範情,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範章打斷了範荀的質問,口吻冷厲無比。

郝宿像是這場鬨劇裡誤闖進來的路人,他能感覺到範情握著自己的手在發抖,他在害怕,可卻並不是害怕範章等人的質問,而是另一種更深層次的害怕。

他怕失去他。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