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三百年前弄丟了紅豆後,柳鬆音幾乎每日都是在深切的愧疚中度過。他無數次地懊悔,當初為什麼不再多加小心些,如果他能留點心,或許對方就不會不見了。
想到範暄臨終的托付,若不是靈植一族還需要他支撐,說不定柳鬆音早就自隕謝罪了。
如今聽到馮子俞帶來的消息,他的心中感受到了一股久違的希冀。
可同時,柳鬆音卻又害怕這隻是個巧合,會是一場空歡喜。
“不論如何,你該親自去看一看。”
馮子看出柳鬆音心中所想,在一旁說道。
“你說的不錯。”
無論那位小仙君是不是,至少,他應該親自去看一眼。如果對方真的是,卻因為他的害怕又一次錯過,那麼就算他身隕道銷,恐怕也沒有顏麵再去見紅豆的父母了。
柳鬆音抬頭看了眼牆上的畫像,滄桑的臉上布滿堅定。
“隻是,如今麵見才過去,按照以往的規矩,九十九重天宮接下來會閉門一段時間。恐怕一時半刻,你並不能過去。”
“沒關係,我已經等了三百年,還怕多等一段時間嗎?”柳鬆音轉頭,眼底有著克製的欣喜,“馮兄,你既見過……那位小仙君,能不能跟我多說說有關他的事。”
“好,你且坐,我從頭到尾地跟你說一遍。”
九十九重天宮上,各仙的口風都很嚴,加上攬宿上神的態度在那裡,就算素日因為紅豆的所作所為,仙姝、仙童們看出了點什麼,也都是絕對不會擅自透露出去的。
因此即便宴席結束後,馮子俞有意想要打聽些什麼,都是一無所獲。不過他從那些仙姝們的口風中倒是得知了一件事,那就是元霄仙君平日裡對範情也是愛護有加。
可以想見,對方在仙極殿的生活很不錯。
馮子俞揀著自己看到的部分,以及攬宿上神說的那些話,細細地都跟柳鬆音說了。
“是嗎?這就好,這就好。”
無論範情是不是那顆紅豆,可好歹也是他們靈植一族的。柳鬆音聽著,臉上露出了真心的笑意。
不知不覺,就到了黃昏的時候,隻是馮子俞遲遲沒有離開。
柳鬆音哪裡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對方是擔心倘若小仙君不是那顆紅豆,他大喜大悲過度,身體會虧損得更厲害。
“你放心,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就算……”柳鬆音平和地笑了一下,“唐玉如今還沒有徹底沉穩,哪怕是為了靈植一族,我也會珍惜自己這條命的。”
“所以,你也不必太過擔心。。”
馮子俞知道柳鬆音不是信口開河的性子,聽到對方的話,懸著的心也放下了些。
“那好,我也就不跟你客氣了。時辰不早,我該回去了。”
“我送你。”
-
天宮的風景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是不同的,範情最近養成了一個新的愛好,那就是坐在絳河邊看日落。
其實他主要是看攬宿,日落隻是順便的。
小紅豆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攬宿眼中,自己在那裡偷偷摸摸高興半天。嘰裡咕嚕的,揪了朵新鮮的雲彩過來,把臉紮進裡麵,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耳朵都紅了。
攬宿才一走近,他就不要雲彩,歡歡喜喜地抱過來了。腰間墜著的儲物球後來又被攬宿加了一個同樣晶瑩剔透的小鈴鐺,鈴鈴鐺鐺地作響。
“漏漏!”
“在那裡坐了這麼久,腿麻不麻?”
攬宿放任範情不僅抱了自己,還在試圖拿鼻子抵著他的脖子,使勁聞他的舉動。這個習慣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養成的,或許從一開始,範情就是喜歡的,隻是現在越來越會表現出來而已,畢竟他是由那口氣滋養,天生就對攬宿的氣息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喜歡和依戀。
小紅豆原來還在悄悄聞味道,聽到攬宿的話後,動了動腳。
“麻?”
顯然,他不懂麻是什麼意思。不過隨即,範情就感覺到了。
然後他就一臉高興地說:“漏漏,我的腳變成上回吃的雪花酥了!”
他蹲久了也不知道要站起來,打的比方也是稀奇古怪的。
攬宿又摸了摸他的額頭,對方不久前寒氣又發作了一次,過後還發了會燒,這也導致他比之前更加注意對方的情況。
掌心感受到正常的溫度後,攬宿才放下手,而後將某個腳開始越麻越厲害,有些懵了的紅豆抱了起來。
範情在雪綏之域躺了三百年,還從未有過腿麻這種經曆。
一開始還隻有一點,後來就越來越多,那條腿都像不是他的了。他眉毛都皺成了一團,揪著攬宿的袖子。
“漏漏,腿好奇怪……”不能動,還不能碰。
“這就是麻,下回坐久了要起來走一走,知道了嗎?”
“知道了。”範情一有哪裡不舒服,就喜歡把身體最大化地擠進攬宿懷裡,說著,他就開始彙報起了今天做的事情,“我今天都有乖乖聽話哦,還揀了好多不要的星子呢。”
他從儲物球裡倒出來了一顆,是專門問過仙姝,可以拿來作紀念的。
絳河當中星子無數,可每日碰撞也會產生許多廢星。
這些星星則需要專門挑揀出來,以免影響其它星的運轉。
範情拿在手裡的是一顆看上去黑不溜秋,像是石頭一樣的東西。不過仔細看的話,會發現裡麵閃閃發光,很是漂亮。
他將廢星星舉在臉邊,光芒映照在臉上,顯出一種過分天真單純的綺麗。
“很好看。”
“那這顆送給你。”
“送給我了,情情自己呢?”
“我可以明天再揀一顆!”
說話的聲音逐漸遠去,絳河各仙對於他們的親近已經習以為常。
再說,都是命定情緣了,就算再親密,也是理所當然的。
在敬拜日過後,範情會說的話更多了,而攬宿也尋了一個正式的日子,為他開蒙。
所謂開蒙,凡間有開始識字、擺脫愚昧的意思,但對於仙界來說,是使他們靈台清明的意思。再之後,攬宿就會教導範情學習更多的東西。
“靈台清明?”
範情坐在自己的小書幾前,鮮紅的衣裳顯得他眉眼愈發精致,白玉腰帶將他的腰束得纖細無比。
他撐著下巴,腕間隱隱可見一抹流光。上回北海之主送給了攬宿一塊千年才可得的血色珊瑚,結果轉頭就被攬宿做成了半開口款式的手鐲,戴在了範情手上。
“不錯,待之後,我會教你識字,念書。任何你感興趣的,我都會教你。”
紅豆對攬宿會教自己什麼不感興趣,隻要對方陪在他身邊,他什麼都樂意。
聞言眉眼俱是歡喜,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那要怎麼開蒙呢?”
“閉眼。”
這一聲含著往日沒有的嚴正,屬於上古大神的威勢與神性也在瞬間顯露到了極致。是淩駕萬物,又與萬物共存,孤山遠雪般的高不可侵,卻又滿目溫柔。
範情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而後閉上了眼睛。
接著,仙極殿內就升起了一陣堪稱是恐怖的強大氣息。隻是處於中心的小紅豆沒有感覺到半分,唯有九十九重天宮上,各路仙姝、仙童,和跟元霄差不多的仙君,久久無法站直身體。
原本這種事情該是由紅豆本族長老,或者是族長做的。如今既是攬宿,便會事事都做到最好。
隻見他雙指並攏,而後一滴豔紅血珠湧了出來。接著,他指尖輕碰範情額頭,對方的靈台在短瞬間變得清明無比,而那滴血也在範情的額心,形成了一顆朱砂痣。
“此乃吾心頭血,可護你平安。”
心頭血一向都是極為重要的,更何況是仙人的心頭血。
將來若是範情遭遇不測,這滴血可以護住他一命。
這是攬宿第一次在範情麵前自稱“吾”,而非“我”。他額間的印記更為明顯,原本黑色的雙瞳也被純粹的金色取代,濃雲烏發亦是變得更長,迤邐而散。
此刻站在範情麵前的,是攬宿最原始的麵目。
說完,他便收回了手,而範情也睜開了眼睛。紅豆看上去跟之前沒有什麼變化,可又好像哪裡不同了。
隻是見到金眸還未褪去的攬宿,他竟不由得看癡了。
範情一直都知道,攬宿是好看的,所以他才會在絳河邊看黃昏的時候,忍不住跟雲彩嘀嘀咕咕。
那時候他說的話全都是在跟對方誇攬宿如何如何好看,然而現在他卻覺得,自己的誇讚之語,尚且沒有形容出攬宿的千分之一。
紅豆靈台初初清明時,攬宿就在他的腦海裡留下了這麼濃墨重彩的一筆。
然後,他就沒忍住地臉紅了。
“漏漏。”範情說不清心裡的感覺,隻是下意識跟往常一樣,仰頭喊著攬宿撒嬌。
攬宿將他牽了起來,而後招來了一麵鏡子。
見到鏡子裡麵的模樣後,範情才被轉移了注意了。他又是高興,又是疑惑的,眼睛一直盯著那朱砂痣。
他本就生得好看,這顆朱砂痣簡直是畫龍點睛,令他骨子當中都透出了穠麗來。
一顰一笑,無不勾人目光。
時不時的,範情還會伸手摸一摸。即便是開了蒙,小紅豆還是如往常一樣懵懂可愛。
他不知是覺得朱砂痣好看,還是什麼,指著自己的眉心,聲音軟軟地問:“可以再點一個嗎?”
“點來做什麼?”
他臉紅紅的,把自己藏在攬宿懷裡。
“好看。”
“一個就可以了。”攬宿摸摸紅豆的腦袋,對方也不見失落,倚在他懷裡又好奇十足地對著鏡子看。
“照個鏡子怎麼也要靠著我?”
範情不回頭,隻看著鏡子裡攬宿的眼睛,金色已經不見了,唯有一派溫柔。
他的手將攬宿牽得緊緊的,還是同樣的那句:“我喜歡的嘛。”
範情就喜歡這樣跟攬宿親親昵昵地靠在一起。
小紅豆這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攬宿沒有真的要對方跟自己分開的意思。
見他眼睛還望著鏡子,自背後捉起他的另一隻手,教對方如何將鏡子招到自己麵前。
“你隻要這樣,再掐一個簡單的訣,它就會過來了。”
攬宿說話的時候身子微彎,溫熱的氣流儘數衝散在了範情的耳側。
範情整個人以被攬宿完全攬住的姿勢站立著,就連後背都好像也感覺到了對方的溫度,擴散開了一股綿綿的麻意。
好……好舒服。不僅是臉,他的耳朵也開始變紅了,然後他就放鬆身體,更靠著攬宿了,就差把自己全部都嵌在攬宿懷中,肩膀都控製不住地保持著輕輕聳起的模樣。
不過範情的確是很有悟性的,被攬宿這樣手把手地教著,那麵鏡子很快就靠得更近。
攬宿也是這個時候放開了他的手,紅豆有些失落,他也就這樣問出來了:“不捉我了嗎?”
腦袋還往後仰了一半,緊張兮兮地看著攬宿。
“方才是教你掐訣,現在不是學會了嗎?”
“可是你捉我手的時候,很舒服,我喜歡這樣。”他麵對郝宿的赤誠永遠不會有任何改變。
攬宿垂目看了他一會兒,又將放開的手重新捉了起來,仍舊是範情背對著他的姿勢。
“便再教你一些其它的。”
嗓音徐徐,柔和得讓範情想起絳河當中漂亮的星暈。他臉上頓時歡喜無比,還又往後退了一小步,把自己靠得離攬宿更近。
等退完,特意說明一樣道:“這樣更舒服一點。”
鏡子裡麵,能看到他滿臉的認真。
攬宿無聲一笑,帶著範情的手,在他耳邊教著彆的口訣。
仙極殿中,時不時就會傳來紅豆驚喜非常的聲音。
元霄仙君走進來看上神擁著對方,將湯藥放下後,又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如今不光是九十九重天宮,自從敬拜日過後,整個天界都知曉了範情的存在。
而他也不再是像剛來時那樣怯怯的,稍微被瞧上一下,就要把臉埋進攬宿的懷裡,聽到什麼聲音,更是眼淚漣漣的。
現在範情連自己一個人出門都不怕了,時常就去桃塢老叟那裡帶些糕點回來。
有了那滴心頭血,不管範情發生什麼,攬宿都會第一時間知道,因此也不擔心他一個人出門會怎麼樣。
由於範情經常會去十八重天,路上不免就會聽見一些事情。
大多都是天界平常的閒談,偶爾也有關於他跟攬宿的。這個時候,範情就會慢下來,偷偷聽上一耳朵。
十八重天不單有桃塢老叟,還有許多其他仙人。不像九十九重天宮,全部都是攬宿的。
範情走著走著,就聽到了有仙姝在談話。原本他還沒怎麼留神,誰成想就在裡麵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小仙君經常來十八重天,我上回遠遠看見過他一次,當真是葳蕤生光。”天界當中,唯一會被尊稱為小仙君的,就隻有範情了。
“隻是不知小仙君究竟是何來曆,靈植那裡也沒任何響動。”
“不管是何來曆,他都跟攬宿上神有著命定情緣。”這時新來了一位仙姝,仙裙霞光燦爛。
“儀令,你那邊的事情忙完了嗎?”
“忙完了……”
聲音逐漸落在了範情後麵,他一邊走,一邊在心底琢磨著“命定情緣”這四個字。
最近他識了不少字,卻不知道這四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
紅豆決定好好記下來,回頭問問攬宿。
此時的九十九重天宮,元霄仙君表情嚴肅地看著絳河當中星子變化。當中有一團星雲,之前就一直有所異樣,隻是近兩日越發嚴重了。
“上神,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星雲烏黑,所指的方向,正是六界。
莫非是六界即將有難?
攬宿站在絳河邊,揮袖將那團烏黑掃去,隻過不久,又會故態複萌。
甚至隱隱有雷聲乍現,悶沉沉的轟隆聲,令眾仙都倍感壓抑。
“去將此事告訴天帝,讓他早做準備。”
攬宿雖然掌管六界氣運,可天命自然,對於星雲的異樣,他亦不能插手。看情況,似乎是有凶惡之輩要現世。
“是,上神。”
元霄仙君領命,其餘諸仙也開始投入到自己的事情當中。唯有攬宿,立於星雲之畔,看著上麵的異象,雙眉逐漸輕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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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先聽故事,等我睡著了,漏漏可以再把我抱過去。”
小紅豆舉著本書,想要讓攬宿給自己講故事,順便再跟對方一起睡,隻是攬宿並沒有答應他這個請求。
於是他又退而求其次。
範情講話的調子軟綿綿的,像是甜甜的紅豆沙。
攬宿看著範情。
這是他命定的情緣,他理應要多寵他一些的。
抬手接過了那本故事書,攬宿輕聲應道:“好。”
聽到攬宿的回答,範情噌噌噌地就跑到了他的床榻上。小紅豆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高興,還在上麵打了個滾,等到一張臉都變得紅撲撲時,才矜持地拍拍自己邊上。
“漏漏上來。”
攬宿先是傾身將他滾得發亂的頭發整理了一下,又點了點他的額心,才跟著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