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生救生(2 / 2)

我修無情道 岫青曉白 9531 字 8個月前

他們做出了離開的樣子,自然不能回去枯澹寺,山下的城鎮又太吵,便隻好停在這虛空之中。

蕭滿踏雲而行,步履緩慢,衣袖翻飛,恍如天上謫仙。

晏無書走在他身後,輕輕轉了下折扇,爾後收起,向蕭滿伸出手:“那可以讓我讓抱一下嗎?”

蕭滿理也不理,加快腳步向前。

他打算尋個合適的房頂或者樹梢落腳,正垂目四處查看,忽然身上一緊。晏無書從後將他抱住,就如他閉關十年初出停雲峰的那一次,亦如廣陵城中明確告訴晏無書他不喜歡的那一次。晏無書雙手環住他的腰,用力將他一帶,後背貼上胸膛。

“抓住你了。”晏無書將臉貼在蕭滿頸側,聲音裡帶了點兒真切的笑。

蕭滿蹙起眉頭掙紮,卻惹得晏無書更用力,腰和雙手都被鎖住,如同要將他揉進骨血中一般。

而晏無書語氣低下去,笑意全無,輕聲問:“小鳳凰,你冷不冷?”

晏無書問的不是此間此刻,蕭滿心知肚明。夏夜的風拂過麵頰,他斂眸,道:“現在是夏天。”

“好,夏天。”晏無書順著他的話點頭,“我們小鳳凰不冷。”

“放開。”蕭滿冷冷地說。

晏無書抱了蕭滿片刻才放開,蕭滿得了自由,立時和他拉開距離,行出數丈遠。晏無書笑起來,往風裡丟出一艘雲舟,邀蕭滿上去。

蕭滿才不理會。

月落日出,一夜過去,佛門集會繼續,地點依舊在枯澹寺前的日月廣場上。

當下時分,眾僧辯論的乃是輪回之道,各寺皆有不同看法,你一言我一語,有來有往,不斷辯駁。

昨日那名妙語連珠的年輕僧人安靜坐在角落,雙手合十,低垂眉目,沒有開口與人談論,但許多人都將視線落在他身上,希望能再聽他的見解。

“那個年輕僧人,暗閣可查到些什麼?”

垂眼便可將此處收入視野中的高峰上,晏無書轉了一下手裡的折扇,低聲問蕭滿。

蕭滿將方才收到暗閣傳來的消息遞給晏無書。這是一封密信,信上所述,乃是此名遊僧的生平和近段時日的動向。

他乃貧家子,十二歲那年,被路過的一位遊僧看中,拜其為師,隨他離去,踏上修行,四處遊學聽經,一月前來到枯澹山下,住在城西一間茅草屋裡,行為沒有任何不正常。

“與尋常遊僧無異。”蕭滿低聲道。

“卻也過於普通。”晏無書語氣幽幽。

“藥穀弟子盯著他,昨日論道結束後,也沒有任何怪異行動。”蕭滿道。

晏無書先是“嗯”了一聲,爾後想起什麼,不鹹不淡一“嘖”。

辰光一點點流逝,所辯之題換過一輪又一輪,連一些道門子弟都忍不住加入,年輕僧人始終沒有開口,垂著眼睛,仿佛入定一般。

七月的烈陽爬上天頂,落在地上的影子縮短,午時已至。

論道暫時告一段落,無人提出新的問題,一時之間,場上寂靜。

晏無書斜倚在樹上,扯了下蕭滿衣袖,讓他將目光挪向山道。。

一群人正在上山,同樣是佛門之人,都戴鬥笠,膚色被曬得很黑,皆為瘦削身材,無一例外。

“這群人從哪裡來的?”蕭滿直覺不對勁。

“從山下來,要到山上去。”晏無書道。

無疑是一句廢話,但話音落地,晏無書朝山間某個方向點出一點靈力。

他警惕起來了。

這群人從山下到日月廣場,不過須臾功夫。日月廣場中仍舊無人開口,耳畔唯餘樹上蟬鳴,走在最前麵的那個僧人誦出的佛號,立刻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他掃了一圈眾人,目光落到玄明大師身上,道:“來晚了些,罪過。”

說完走向廣場中央,站在東道主枯澹寺之前,右手抓住左手掌間垂落的佛珠,說道:“都說我佛慈悲,卻不知這慈悲,乃是何種慈悲。今日,我想與諸位,辯一辯何為‘慈悲’。”

“修佛者慈悲為懷,我想問諸位一個問題。有一輛滿載火油的馬車,車上不慎落了火星,火油罐很快便要炸開,拉車的馬兒還發起狂來,若不將馬車帶離,街上百姓或死或傷,街道或殘或毀。”

“離開的路有兩條,一條通往禁地,一條通往田間。禁地中有一湖泊,眾所周知的危險之處,此時卻有十來個頑劣孩童在那處玩耍;另一處的田地,則有一個孝順少年,代替腿疾發作的父親開墾播種。”

“隻有這兩個選擇,你是馬車上的車夫,一個普通車夫,沒有修為,憑自己阻止不了火勢,周圍也沒有修行之人可以幫忙。請問諸位,你會選哪條路?”

他問的是“諸位”,但目光隻看玄明大師一人。

玄明大師眉梢微微蹙起。

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條件被定死,兩方都是人命。生命的重量,豈是哪邊人多,哪邊人少,就能做出判斷的?

見玄明不說話,他又道:“人與人之間,難以抉擇,但古有割肉喂虎之說。佛舍身飼虎,身滅而成佛。虎飽食一餐,山中人安穩一餐,可虎猶有再餓之時,餓極自會再撲食山中人。如此一來,佛之身死,是否無益?”

“佛之身死,到底是為了成全自身成佛,滿足自己私欲的假慈悲,還是堅信眾生平等,人為生靈,虎亦為生靈,兩兩權衡,索性舍己渡虎的大慈悲?”

此問一出,本就安靜的日月廣場鴉雀無聲,不過片刻後,有人道:“佛自然是大慈悲。”

這人立刻反駁:“若他是大慈悲,怎會想不到虎下一頓會再餓?餓了仍會吃人?”

“我佛慈悲,怎可殺生?”一個枯澹寺僧人搖頭道。

他眉梢一挑:“殺生,亦是救生。”

坐在樹下,從頭到尾沉默不言的彆北樓抱琴起身,隔著眼前白緞“看”向這個頭戴鬥笠、膚色黝黑的僧人,沉聲道:“你所提出的這兩個問題,本就充滿局限,無論做何選擇,都隻能是犧牲一方,保全另一方的結果,也就是你所說的,殺生即救生。”

僧人反問他:“但這樣的問題,在這人世之間,不是時常發生?”

“我們是修行者,這些問題,都能兩全。”彆北樓道,“施術滅火,擒虎送往無人之處,自然可解。”

“可若你的能力,不夠兩全呢?”

日月廣場爭吵起來。

高峰上,蕭滿一身素白,折著正午時分的陽光,極其惹眼。他凝視著遠處的眾人眾僧,輕聲問晏無書:“第一個問題,如果你是那個普通車夫,你會做什麼樣的選擇?”

“我選……田間。” 晏無書垂眼,思索片刻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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