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新朝建立,五威將率奉王莽之命遍行天下,直達四夷,也去到了位於益州牂牁郡南邊的句町國,貶王為侯。
之後,牂牁大尹又以句町心懷不滿為由,效仿嚴尤殺高句麗侯,將句町王誘殺。
這次斬首行動,卻導致注重血親複仇的句町人憤慨不已,殺牛以血塗於銅鼓之上,全民舉兵,與新朝為敵。
戰爭一打多年,牂牁大尹都被殺了,而王莽從天鳳三年,便改派大軍從益州北部南下平亂,結果卻兩戰兩負,二十萬大軍遭瘟疫死亡十之六七,他們當中大多數就是益州本地人。
再者,這樣一支龐大的軍隊,隔著艱難的蜀道,需要的糧餉無法從後方長途運去,隻好向當地郡縣攤派征收。
第五倫也道:“我聽納言士耿伯山言,最初對益州刺史部加收增賦,賦斂民財百取其五,實則小吏貪婪,竟追加到十取五。一征句町失敗後,二征之際,更始將軍廉丹竟又搞了一次訾稅,十取其四。”
兩年下來,將百姓十分之九的財產搜刮,多瘋狂的事啊。哪怕蜀地再富庶,也經不起這般折騰,於是就有了今日益州疲敝的景象,真是危急存亡之冬啊!
“前任就都大尹馮常力諫天子罷兵,被調到長沙去了,新來的大尹奉命為三征句町做準備,還在征徭役。”
桓譚說到這,搖搖頭,又看向第五倫:“伯魚,等給子雲歸葬完畢,你就要回常安,去加入豬突豨勇了。不管陛下讓你做什麼官,汝之主帥,便是更始將軍廉丹啊,怕麼?”
遇上這種豬一樣的統帥,當然是怕的。廉丹打不下句町也就罷了,還能將隔壁兩個郡的蠻夷也一起逼反,讓南中一片糜爛,也是個人才。
王莽居然不懲處他,反而官複原職,放心將北征軍也交給這廝,真是神奇。
可沒辦法啊,人生在世,若想成大事,還能一點風險不冒麼?第五倫隻能硬著頭皮,寬慰自己和憂心忡忡的王隆、侯芭道:“北方至少有一點比南方好,瘟疫較少。”
桓譚冷笑:“哼,隻望你到了邊塞,還能守著初心,勿要像南征之師一般虐民,隻會殘殺無辜冒功!”
……
經過月餘跋涉,十一月中旬時,他們終於抵達了目的地:導江郡(蜀郡)郫縣。
萬幸,王莽好歹沒將這縣名改了,否則第五倫就不會如此驚喜:“郫縣豆瓣,我吃過!”
這就是揚雄的故鄉,聽侯芭提及夫子的家世,乃是春秋之際晉國大夫南遷,到了楚漢之爭的時候,揚氏逆江上行,住在巴州。揚雄五世祖官至廬江太守,漢元鼎年間,躲避仇人又逆江上行,抵達成都附近的郫縣。
此處正是蜀王杜宇、鱉靈之都,古蜀國的興起之地,難怪揚雄對古蜀如此抬愛。
“夫子是真的喜愛家鄉啊。”
王隆道:“年輕時就以《綿竹賦》、《成都城四隅銘》、《蜀都賦》名動蜀中。”
“所以才對歸來念念不忘。”第五倫放目四顧,更加理解揚雄了。
他和後世的李白一樣,在巴山蜀水間成長,作為當地的英傑,年輕時一心出蜀,想離開這片平原,去更大的舞台施展才華,兼濟天下。
可常安對他是冷冰冰的,長期的困守小官之職,滿肚的學問就像雍塞的河流,悲哀地找尋突破口;滿腔的失意如秋夜裡清冷的月光,揮之不去。常安還奪走了他的兩個愛子,讓揚雄孑然一身,連自己都救不了,又何談兼濟蒼生?
還是回來好啊,既然常安以冷酷麵孔對待你,倒不如回到溫暖的故鄉,少不入川,老不出蜀,這確實是個能讓人放下一切,舒服躺下的地方。
唯一的遺憾是,揚雄因為太過高壽,他昔日的朋友幾乎都死光了。加上揚氏五代單傳,蜀中竟無一個親戚。
隻有一生知己桓譚替揚雄卜龜甲選位置,以及三個弟子為他扶棺送葬。
第二天就是定好的日子,王隆再度一擲千金,打點好了必須的器物,眾人服緦麻喪服,第五倫為首高舉著靈幡,侯芭抬著靈位,吹吹打打朝揚家墓葬行去。
時值冬日,但郫縣近郊卻不似北方那般萬物寂寥,反而綠意盎然,想必到了開春後,揚雄墳頭左近,定是清風徐徐,滿山芬芳。
旁邊就是他的父母、妻兒之墓,其中就有揚烏。
揚烏是有名的神童,小小年紀就能幫助揚雄創作那部第五倫看著都頭疼的《太玄》,九歲而喪,實在是太可惜了。
第五倫過去替揚烏的墓碑摘去了枯草,拂去黃土,隻輕輕叮囑他:“照顧好你父親。”
揚雄得棺槨慢慢放入坑中,隨著土一點點被填進去,他終於落入故土懷抱。
連同王隆在內,三人倒是沒哭太傷心,這一路走來,早就想通透徹了,眼淚幾已流儘。
當地也對揚雄的歸葬沒有太大反應,隻有郫縣宰得知是本地大夫歸葬,陪著來看了幾眼。
就在葬禮即將結束之際,遠處卻來了幾乘車馬,有一位身披麻衣,頭戴高冠的人跳下車,跌跌撞撞地往墓地過來,一邊走一邊嚎嚎大哭。
“嗚呼子雲,不幸衰亡!”
等到他近時,更是一頭拜在揚雄墓碑前,捶胸道:“從此天下,更無蜀都之賦,亦無綿竹之音!嗚呼痛哉!伏惟尚饗。蜀失赤子,吾失名士,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祭畢,他伏地大哭,淚如湧泉,哀慟不已,比起已經看淡的桓譚,以及不太哭得出來的三個弟子都要傷心。
第五倫有些驚訝,看著這個年近四旬的不速之客:“這是夫子的朋友?”
侯芭搖搖頭,表示不認識。
還是桓譚繞到正麵,瞅了還在痛哭的此人幾眼,似曾相識,想了一會後恍然大悟,回來後告訴第五倫:“此乃導江卒正,公孫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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