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茂懷與那人一麵之緣, 根本沒放在心上。腦子裡來回翻轉的, 唯有剛才在地上寫了又全部劃掉的石灰、粘土、水泥幾個字。
水泥造價低, 又方便, 一旦試驗出來不管是蓋房子還是鋪路築城都是好東西。
可他會的東西已經太多了!
點心方子、酒水能托是張玉巧留給他的, 土炕算是宮廷椒房暖閣聯想,後經過常伯和簡伯光琢磨做出來。酒樓裝修、包括度假山莊裡各地民居樣式也能是簡伯光早年走南闖北、和同樣在外遊曆過的周辭淵告訴他的……
獨水泥這東西,現今可是一點影子都沒有。
而且崔茂懷依稀記得,水泥一旦灌了土地, 對那地方的土質可有大影響, 再不利於種地的。
如今這世道, 小農經濟,一家人一年到頭有沒有好日子過能不能吃飽全看田地出產。沒有後世培育的良種、沒有化肥,土地也多貧瘠, 畝產有限。崔茂懷也沒本事能跨越海洋洲際將土豆紅薯玉米等高產作物帶回來……
這種情況下, 他又怎麼敢輕易提出水泥?!爺爺的生意裡,也有房地產相關的, 所以他跟爺爺關注過那些占用農用土地、林地、保護濕地肆意開發的新聞。後世法-治社會尚且如此,又何況貴族特權的當下?
崔茂懷隻怕他一時興起, 會毀了許多人祖祖輩輩賴以為生的土地, 那他可真就是罪人了!
手裡蘸飽了墨汁的筆遲遲落不下一個字,崔茂懷左思右想仍是猶豫。
他慣知自己是個沒抱負的。能偷著多了條命,雖然老天爺把他空投的距爺爺太遠了些,但時至今日他心裡仍是感激的!
莫名領先了千餘年,也許對彆人來說是機會, 可他既不想改天換地,也沒想憑借後世的手段贏得高官厚祿、混個風生水起。能不被人欺負找茬安心賺錢,然後用他賺來的錢好吃好喝好屋子住著,看到駿馬寶劍能有錢買,混個和上輩子一樣的生活水平他就挺滿足了……
更自私點說,若非那些慘劇、背負著悲慘人生的一個個到了他眼前,他肯定也不會管不會問,隻當天下太平,人人豐衣足食……
“公子,前頭來報,說是韓縣令來了。公子快更衣出去吧。”
韓縣令?
崔茂懷跟著就想起了,正是趙長史介紹過的三源縣縣令韓呈,字憫仁的。聽著人似乎不錯,可輾轉十多年,儘是一地呆兩三任就被丟到下一處窮鄉僻壤繼續當縣令,全無升遷可能。還數次險被罷官。若非著實有些民聲隻怕這個縣令他都當不下去。
究其原因,這韓呈乃寒門出身!
崔茂懷匆匆換了衣服,等踏進前廳剛要行禮,不由一愣。站在堂中的不正是他前日在田間遇到的人?!
今日這人倒沒再穿草鞋短褐,可仍穿的質樸簡單。胡子也未打理,看到崔茂懷竟主動與他見禮,然後就從腰間取下那隻竹筒,言曰多謝他那日相贈的薑湯。
之後賓主落座,崔茂懷還未說話,韓縣令又直接道:
“早聽聞崔二公子代替侯爺和長公主回鄉祭祖。崔侯乃開國功臣,按理我也該親自去祭奠一番才是。隻是近日雨水多,需要去各村查察水利,以至拖到今日才上門……”
崔茂懷見韓縣令說的一本正經,耳朵裡繼續聽他寒暄說話,心裡卻不由失笑。
若真有心攀鎮平候府和長公主府的高枝,就是在村裡田坎,還抽不出半日時間回一趟縣城?崔茂懷在縣裡幾日,祭拜家墓時不光本州就是相鄰州縣的都有不少官員家眷趕來,偏當地縣令未到。
據鄧達打聽來的消息,這韓呈因寒門多被排擠刁難。卻也有他性情耿直、疏於人情世故的原因……
崔茂懷倒不這樣想。在盛安城呆了大半年,再出來親自走過看過,尤其是士族寒門相爭的當下,隻怕這韓呈就是巴巴貼上去,那些人也不會理他。反倒更讓人瞧不起!與其如此,不如乾脆不留戀人情世故,隻好好當他的縣令,還能留存幾分風骨。
隻是這樣的人,之前既然不登他家的門,今日又專程跑來,難道真就為了還竹筒,解釋他為什麼沒能去祭拜他家祖上?
崔茂懷疑問剛起,就聽韓縣令道:
“雖然失禮,但前日我偶遇公子,見公子也在為此地百姓居所著想,某實在欽佩。隱約聽得公子提及吊腳樓,回去細細查閱,竟是西南特有的屋子。也實在適合當地潮濕的氣候……”
“隻是典州這裡,夏日炎熱,秋日乾燥,偏雨季雨勢過大。吊腳樓乾欄懸空,以木、竹作樁,若在這裡暴雨暴曬冬日積雪掩蓋,隻怕支撐不住。”
崔茂懷:“……”
他那天隻是隨口一說,說完也隻是想著南方建築到這裡氣候不同大約不合適。不想這韓縣令聽到了,前後一日功夫,竟將吊腳樓是什麼,又為什麼不適合典州說了個清楚明白!
“崔公子,”韓縣令突然對崔茂懷抱拳,“某雖不才,回憶公子前日思索模樣,既然蹙眉能展,想必公子心裡也是有些計較,絕非油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