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崔茂懷本以為他這樣回答後老王爺會生氣,不想老王爺聽了,隻是側偏過頭,用他完好的那隻眼睛又盯著崔茂懷看了半響,而後就拄著拐杖,跛著不便的腿往前走了幾步,再抬頭,以側偏的姿勢仰望向水閣上匾額。
半響,伴著簌簌涼風,老王爺的聲音一並傳來:
“這處水閣原本叫霞光映榭,天氣好的日子,但凡有朝霞晚霞,四麵窗扇大開,就能看到樓榭前後兩道霞光映射於水麵,交相輝映,彩色水光再反映到樓榭之內,蔚為好看。也算這園中一景……是後來,辭淵挪到這裡處理公務,我才起了現在的名字,要他親手寫了掛上去……。”
“外人都說我這個便宜王爺是占了家裡幾代的氣運,才有了如今的造化。卻接連克死了妻子、兒子、兒媳,就連唯一的孫子,也打出生就波折不斷,命運多舛……家師也給他批命說是人行孤淵,險中求生。且命中有一劫數,不過此劫卻是一半一半,可能出現,也可能一輩子什麼事都沒有……”
“所以啊,我給他起名為榷,乃渡水橫木之意,字辭淵。唯盼他能躲開那些個旋渦深淵,甚至不惜讓他到皇陵呆了數年。可惜啊……還是躲不掉。於是就有了這不自生,唯盼他不論乾什麼,想要做什麼,都記得自保、長久之道。
“萬幸他對這些事上還算謹慎。卻不想……”
老王爺說到這話音一頓,回頭瞧了眼依舊老實站在原地,一雙澄靜黑眸正望向他,專心聆聽他說話的崔茂懷,不由又是一歎,語帶抱怨:“什麼可能出現可能永遠不會出現的命劫,這不就出現啦!”
崔茂懷:“……”
“懷小子,”老王爺叫崔茂懷,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朝他走來,“這些日子我在旁冷眼瞧著,你也不是個膽兒大的,一時刺激玩玩也罷了,可你事後就不冷靜想想,此等背德無倫之事一旦傳開,你會有什麼下場?”
老王爺走到崔茂懷近前,聲音不疾不徐,清晰有力,給足了人消化每個字句的時間:
“須知人言可畏,不說世俗之人屆時會如何編排謾罵於你,單你未及弱冠創下延善坊和山上幾處聲名遠播的家業,背後早不知招來多少人眼紅忌恨。你彆覺的你現在一帆風順,那是後麵有人保駕護航。可一旦事發,我再讓你失了保駕護航的,你信不信,那些人必然蜂擁而上,為了利益,他們可是什麼都乾的出來的……”
“何況,你如今還是陛下麵前的紅人,之前你什麼事沒有,都能給你扣上謀大逆、大不敬的罪名。現在有了實實在在的把柄,你猜那些混跡於朝堂上老狐狸,和那些殺人不見血的豺狼虎豹都會怎麼對付你?生吞活剝、扒皮抽筋,絕不是玩笑……是了,彆以為這就完了,還有陛下呢。敢用這種事汙了陛下的耳朵,陛下一旦震怒,就你這單薄的小身板,統共也才一顆腦袋,你到底是能挨酷刑還是夠刀子砍的……嘖嘖,懷小子,你就不怕?”
“怕。”
崔茂懷的目光隨著老王爺在自己周身轉也跟著流轉,嘴裡回答的倒是乾脆。
“是嘛,什麼情啊愛啊衝動啊,哪能比自個兒的小命重要是不是?!辛辛苦苦打拚出來的家業,也總不能眼睜睜瞧著都毀了?!趁著尚未泥足深陷,正該及早抽身!”
老王爺替崔茂懷想的極周全,最後總結陳詞,直述結論。
“……”
崔茂懷這次卻沒有立刻回答。一直聚焦在老王爺身上的目光到此時才像是確定什麼,終於回轉。
果然又是件新的。
崔茂懷心下念一句,分散的注意力才強自聚攏細想老王爺的話……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安緊張到極致崩了還是因為周辭淵的話心底有種保底的冷靜,反正剛才發現和老王爺單獨一處還惶恐擔憂來著,可聽著聽著老王爺那些意有所指的話,看著看著老王爺的神情動作,他的注意力就被老王爺身上的玄色道袍吸引去了。
說來也是有趣。
他數次見老王爺,不管是最早老王爺隱瞞身份來領重陽糕,還是後來得知老王爺真實身份在陛下麵前見麵,老王爺總都是一身簡單的玄色道袍。
導致崔茂懷曾一度覺得老王爺為人簡樸,不愧是修道的,真有些超然物外之態。
直到某次無意間發現老王爺每件道袍看似一樣,可實則從料子到色澤到紋理到織繡的暗紋都有微妙差異,崔茂懷才恍然是自己孤陋天真了……
堂堂王爺,古代真正的權貴呢!
後來某次去麵聖正聽到安公公跟皇上打趣:“……老王爺的道袍可沒有重樣的,難怪隻跟皇上討玄色貢緞呢!隻是玄色貢緞好討,卻是難為郡王府裡給道袍繡暗紋的繡娘了。既得花紋相似,又不能真重複,且都得滿繡……私下都笑說郡王爺這道修的倒像是專門為難裁縫繡娘呢。”
皇上聽罷笑的倒是爽快,“朕就一直覺得王叔這真性情挺好。人嘛,哪兒有真無欲無求的。王叔也都這個年紀了,好奢服也好,喜美食也罷,既然王叔表麵想裝作一心求道、清修樸拙的樣子,你們一個個就不要戳穿……”
崔茂懷當日晚些時候見到周辭淵,自然將此事告知了周辭淵。
他至今都記得周辭淵那一瞬臉上的神情和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
而後,周辭淵就借此事跟他聊到當今聖上的一些喜厭脾性,順勢跟他細細說起他的祖父:
“陛下為人理性,以己度人,他是不信有人會真的無欲無求的。某次在大慈悲寺聽法,回宮後陛下曾笑言,‘大慈悲寺已是皇家寺院,香火供奉不斷,不還打著弘揚佛法的名頭跟朕多要度牒名額!’懷弟可知為何?”
崔茂懷隱約有些明白,但又不全明白。於是搖頭。
周辭淵道:“這世上真正無欲無求者本就罕有。但若真有這般人,懷弟不覺得這人有些可怕嗎?無欲無求,上位者又如何掌控呢?”
崔茂懷心下微震。
跟著就聽周辭淵又道:“所以啊,這在聖上麵前就得有至少表裡兩幅樣子。一副是自己刻意表現出來展現給眾人看的。另一幅,則是人人皆知,卻似隻得皇上一人知的……”
“那我……是不是也得表現的貪點什麼?”崔茂懷自忖是聰明學生,馬上聯想到自己。
周辭淵本沉鬱的臉卻一秒笑了。
“懷弟就不必了,你隻要做你自己就好。”周辭淵說罷似不放心,再加一句,“就很好。”
崔茂懷:為毛有種被人看輕了的感覺?!
周辭淵大約也覺得他表達的不是很好,於是馬上轉移話題,“當然,這裡麵一層也未必全是假的。就譬如我祖父,好美食嗜甜是真,喜奢服嘛……懷弟日後隨我去見祖父,隻管在吃的上多費些心,其它都不必。”
那你呢?你那笑麵虎的綽號,又有幾分真幾分假?
當夜,崔茂懷終是忍不住好奇,湊到周辭淵耳邊悄悄問了,可惜隻得來周某人摟著他笑的不可自抑。然後……
然後不說也罷,什麼半夜擾他入睡,既然把他攪精神了,咱們就乾點彆的……
這些瑣事,這些對話,距今已有些日子。崔茂懷本該淡忘的,可現在能記得這般清楚,皆因近日周辭淵雖然總叮囑他見了老王爺該如何表現,如何應對女子話題,陪他演練。但話語間時不時的,又總會提及這段有關他祖父的話題。
之前不曾在意,然此時此地……
此時此地,崔茂懷單和老王爺兩人站在不自生前。前後左右除了清碧湖水,再無他人。而麵前的老王爺,幫他理清了未來種種慘狀,也替他想好了唯一的挽回方法。現在正盯著他,想要他一句準話。
崔茂懷心下不由嗬嗬兩聲。
說到混跡於朝堂的老狐狸,豺狼虎豹,這裡不還藏著兩隻呢!
“懷小子,你說呢?”老王爺見崔茂懷遲遲不語,便再問道。
“嗯,老王爺說的有道理。”崔茂懷點頭,“可是,辭淵說,所有事他會處理。”
“嗬!”
老王爺喉嚨裡一聲顯示出他的意外,“他?他怎麼處理?”
“不知道。”崔茂懷誠實搖頭。
“那、那你呢?所有事都丟給他,你乾什麼?”老王爺此刻再不複之前穩坐釣魚台、不疾不徐的樣子,語氣急切又不滿。
我?
崔茂懷餘光四下瞄了眼,雖然根本看不到人,但他現在已經知道了某人的奸詐目的,本不想讓某人如願,可對著眼前吹胡子瞪眼死死盯著他的老王爺,莫名的,倒是讓他想到他的爺爺……
也許在他的角度看來有些苛責,有些自私,但若是這會兒站在這裡的是自己的爺爺……
他爺爺可不止會威嚇、詰問,把他支出去,偷偷打斷周某人一條腿怕都是輕的!
這麼一想,崔茂懷瞬間平衡了,釋然了。感覺到被重冠扯緊的頭皮,想到今兒個來見長輩特意備的這一身“古代正裝”,他突然就覺得有必要把後世某句爛俗的情話拿來秀一把了。
“我……您剛說的那麼可怕,就是鋪子我都得保駕護航的才能開下去,更何況朝堂和陛下那兩大關了。我仔細琢磨來琢磨去,好像真沒哪個是我能控製阻止的。所以乾脆,我就不給辭淵添亂了……”
“不過,隻要他初心不改,我必永不相負!無論生死!”
“……”
老王爺怒目之下已經半張的嘴忽然就那麼定住了。從來略顯耷拉,微眯渙散的目光像是頭一回全部聚焦到少年身上。裡裡外外,上上下下,認認真真的要將麵前正衝他笑嘻嘻,卻一副坦誠任他研究的少年看個透。
半響,就聽老王爺冷哼一聲,聲音忿忿:“又是那個混小子教你的吧?他能教人什麼好?!都把你扯到這泥潭裡來了,你居然還聽他的,真是什麼鍋配什麼蓋!”
老王爺說罷再不看崔茂懷,拐杖戳的木製橋麵篤篤響,轉身就走。
已經走出幾步,忽然又停住,沒有回頭,卻語帶深深惋惜:“曾家的小姑娘我見過了,比你話本裡堪為良配的女子不差多少。小丫頭傾心於你,你錯過了是你的損失!”
“……”什麼?
“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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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茂懷尚未反應,周辭淵一聲祖父已經傳來,崔茂懷順聲望去,就見之前四周分明不見人影的橋廊上,周辭淵正大步走來,身後,歸伯看著老邁,速度竟也不慢。
到了跟前,周辭淵向老王爺行了一禮就向他走來。歸伯則扶了老王爺,先往外去了。
“怎麼了?”
崔茂懷猶豫著問向周辭淵,他又不聾,剛才老王爺的話他聽的分明。即便一時沒想起曾家姑娘是誰,可這會耽擱的時間他也憶起了……
周辭淵走到近前,直接拉了崔茂懷的手朝不自生裡去。邊走邊道:
“懷弟不必在意。我已和小曾國公說清楚了,隻是那曾國公家的小姐大約見過你本人,又聽了你酒樓裡一生一世、纏綿悱惻的故事,就非說認定了你,非你不嫁……”
“咳咳咳!”
崔茂懷聽著周辭淵一字一頓的聲音,忙擺手先洗清自己的嫌疑,“我、我可沒見過什麼曾家的小姐……”
周辭淵這才帶了笑,“我知道。當我派到你身邊的那些人真都是管家、侍衛。”
這是周辭淵第一次將他的私心明明白白說出來。竟也不見赧然!
“隻是懷弟怎地就這般招人喜歡呢?擋去了不知多少桃花,竟還有纏到懷弟腳邊的藤蘿花蔓,嗯?”周辭淵含笑望來,那笑卻半點未入眼中。
“……嗬嗬,”崔茂懷此時哪裡還能再問周辭淵話裡‘擋去了不知多少’是什麼意思,為了緩解氛圍,隻能一本正經繼續問:
“彆岔話題,你既然說清楚了,老王爺剛剛怎麼又會提起?”
“於懷弟無關,他是生我的氣!”
周辭淵拉著崔茂懷的手又攥緊一點,兩人到了不自生門前,周辭淵推門而入。崔茂懷後腳跟著邁步進去,不自生建築本就不小,內裡空間果然也極大。
北麵長案寬坐,看來正是周辭淵平日辦公所用。東西兩側,有屏風幔帳隔開,但崔茂懷還是能看到大概,一麵擺著軟榻,是休息的地方。另一麵是張四方黑色石桌,石桌上擺著棋盤。旁邊泥胚小爐,此時竟正煮著水?!
“裡麵有機關,正通外麵。”
周辭淵不用看崔茂懷就已猜到他的疑惑,低聲解釋一句。就將人帶到石桌旁,卻移了對坐的軟墊,還多加了一個墊子,直接放到他所坐的轉角,示意崔茂懷坐這邊。又收了棋盤,取了杯壺,方繼續之前的問題:
“曾國公府那位小姐的身世有些特殊,想必你已從侯府知道了。正因如此,曾小姐堅持非你不嫁,家裡雖能勸諫,卻不好強壓。小曾國公也是無奈,於是私下尋了祖父,打聽你我的事。懷疑我對你使了手段,有心要為你打抱不平……”
“不過細想也沒錯。”
周辭淵不等崔茂懷表態,笑了笑繼續道:“我對懷弟的確不夠坦白,也的確使了心機手段。趁你年少於情愛懵懂,刻意引你入歧途。看似是在處處幫你,可俗話說的好,錢財易還人情難償,我這般做又何嘗不是讓你再難和我劃清?還命人隔了你周遭那些多嘴多舌、妄圖提親說媒的,上趕著巧遇攜家帶口拜見的。我再以勢壓之,以利誘之……”
“懷弟,如我這般對於心思不純的惡人,他日,你可會後悔?”
“……”
崔茂懷看著周辭淵為他衝茶的動作。這人前麵的“條條罪狀”分明說的挺好,可末了,非加一句莫須有的‘以勢壓之,以利誘之’,擺明了是要混淆他的“判決”,讓他難以說出後悔二字。
兩人在一起這麼久,崔茂懷對周辭淵了解也早非一般。這人可真是把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一套玩的溜熟!瞧瞧,現在為了得他一諾,都用到他身上來了!
隻是,他沒記錯的話,當初先看上對方的合該是他吧!而他兩輩子加起來年紀比周辭淵大的多好不好!還不懂情愛引他入歧途?隻怕我懂得,我見過的,你這個古代土著才是真正不懂,沒見過呢!
崔茂懷心下小得意。捧著茶盞喝了口熱茶,對上周辭淵催促的眼神,想到今日某人的刻意隱瞞。此時,這裡就彼此二人,見家長這一關眼瞧著也是過了。放鬆下來的崔茂懷不由忍笑,故意板著臉。
“類似的話我才不說兩遍。你方才就躲在屋裡偷聽吧?也想看我臨場反應、表白如何愛你,才故意不把‘戲中戲’這一關,事先跟我說清楚不是嗎?”
麵對崔茂懷的質問,周辭淵卻掩不住笑意,“事先說了你能有如此從容自然的表現,咱們祖父精明著呢!總要他知道你真正的想法,他才能稍稍放心不是……”
周辭淵說著又握了崔茂懷的手,“祖父他,真正在意的其實不是你我的關係,而是,怕我平白毀了你!氣我,好端端攪了一樁好姻緣。”
“那就去解釋清楚。”
崔茂懷說著就要起身,被周辭淵一把攔住。
“今日一翻對答,祖父必明了幾分。餘下的事,讓祖父再單獨想想。放心吧,祖父身邊有歸伯在,無妨的。”
周辭淵說罷,又看向崔茂懷。
“倒是經由此事提醒,我也在想,懷弟現今未及弱冠,不懂□□,餘生數十載,當真能不悔嗎……”
崔茂懷玩笑的心不由收起來。不論年紀,單論為人處世,人情世故,他得承認,他不如周辭淵成熟,顧慮周全。他知道周辭淵現在未必是向他要一個確切的答案,隻是在兩人的起點處,他開始讓他意識到,他們以後未來的路很長,也存在種種危機,客觀的,主觀的……
崔茂懷本就不是真正十餘歲的孩子,自然難做出熱戀中少年在一起就以為會是一輩子的事。
於是在思考後,他跟周辭淵說:
“他日後不後悔暫且不知,但我能肯定此時不悔。倘若有一日,你發覺我有鬆動後悔的跡象,而你待我的心一如今日不變,那我特許你繼續以勢逼之,以利誘之。之前你對我使的那些心機手段,我今日一並原諒你了。今後準你繼續適量使用,至於我身遭的異性關係,以後全權請托你幫忙處理篩選,如何?”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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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開了,後半日再一起賞景閒聊,就更自在隨意幾分。
老王爺倒是一如上午見麵,並沒有表現的更熱絡,也沒有冷淡。卻在崔茂懷向他稱王爺拜彆時很不悅的對他道:“怎麼都不知道改口?還稱王爺。喚我一聲祖父怕辱沒了你?”
“……”
崔茂懷剛要順勢改口,抬眼看到老人家瞧他的眼神。忽然心下一動,手已經先朝老王爺伸了出去。
“改口……不是該給紅包的嗎?”
噗嗤一聲,歸伯捂著嘴偏過頭去,肩膀抖若篩糠。麵前的老人家,那一身正經威嚴也瞬間消失的精光。愣是跟無辜討要紅包的崔茂懷對視了幾秒,才拄著拐杖偏頭罵在場的第四人。
“看看,看看,你個混小子整天能教人家什麼好!!!”
“什麼好——什麼好——”
重陽吃完了崔茂懷親手給喂的食,這會兒也飛進來,依舊準確歇到崔茂懷肩膀歪著腦袋學舌。
“嘿,你又來搗什麼亂!”老王爺訓重陽。
“什麼亂——什麼亂——”重陽接口。
“笑什麼笑,還不去取紅包,沒瞧見這手還伸在本王麵前呢!”老王爺使喚歸伯。
“紅包——恭喜發財——紅包——紅包——”
重陽對崔茂懷教過的詞記得尤其好,孜孜不倦開始念叨紅包。惹得老王爺又一疊聲訓,連帶著崔茂懷也被波及。
“好好一隻鳥,我教了半天的《淮南子》,好容易啟蒙開了頭。到了你那兒你看看你都教了些什麼,接回來這麼久,不是跟我喊公子就是歡迎再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這王府也是香飄十裡呢……”
“王爺,紅包。”老王爺還要繼續訓,歸伯人根本就沒出去,便從一旁榻幾上取了隻烏漆雕花匣子過來。
老王爺接過,再看看鍥而不舍就伸在他麵前的手,終於哼一聲把匣子放到崔茂懷手上。崔茂懷忙雙手去接,同時聲音響亮:
“謝謝祖父!”
“謝謝,祖父——”
肩膀上的重陽跟著他學,老王爺氣的又把重陽連帶崔茂懷一起教訓。歸伯在旁兀自偷著笑也不勸阻。周辭淵乾脆過來,揮手就把重陽趕到王爺的拐杖頭,說了句“再不走就遲了”便拉了崔茂懷往外去……
一日過的波蕩起伏,臨行熱熱鬨鬨,直到回了家,先去了青玉冠散了頭發,脫了身上的袍子,踢了鞋子,崔茂懷才躺在床上打開隱隱有香氣的匣子。
他在路上問過周辭淵裡麵是什麼,周辭淵竟不肯告訴他,隻讓他回來看,自己猜。倒是囑咐他好好保管。
一打開,崔茂懷就見匣子裡軟羅燦黃,當間躺著一塊、一條(),同樣顏色泛黃的玉版?!
崔茂懷小心拿起來,入手光滑浸涼,卻不大像是玉質。而且這板子略有弧度。再細看,才見上麵刻滿了密密麻麻蠅頭小字。崔茂懷眯眼細瞅,隻是一來字太密還都是繁體字,二來此時光線不足這些刻字又沒有著色,他費了看了半天,隻認出什麼‘敕令’,‘真人’,還有好多‘道’字,然後‘道可道非常道’一被認出來,崔茂懷就知道這上麵刻的什麼了。
“《道德經》?”
難道是要我也學習道家典籍?
崔茂懷正疑惑,收拾好他亂丟的衣袍進來的常媽媽一眼瞧來,就愣住了。
“公子往床裡坐坐,小心手不穩把牙笏跌了。”
“牙笏?”
崔茂懷還要問常媽媽說的是什麼,常媽媽已經幾步走來,沒有先為崔茂懷解惑,倒是托著崔茂懷的手往床榻裡挪了挪,又抱了被子鋪在崔茂懷腿腳處,才低頭看向崔茂懷手裡的東西。一麵稱奇。
“早聽聞過這件稀罕寶物,從前……派人專程去尋過,都沒尋到。不想今日竟在公子這裡有幸見到了。”
“寶物?”崔茂懷不明。
“公子不識得。這是象牙做的朝笏。就是上朝用的,不過跟本朝的朝笏尺寸形質不同。”常媽媽提醒。
這麼一說,崔茂懷倒立刻明了。
的確,他在周辭淵和崔茂睿那裡都見過笏板,不過是竹製的,而且,比他手裡這個窄小許多。
“我看這上麵刻的是《道德經》,還用象牙,有什麼特殊之處?”崔茂懷問。
“公子竟不知嗎?”
這回換常媽媽驚訝了,“您從金襄郡王回來,此物必是郡王爺所賜,竟不知此物出處?”
“……”崔茂懷赧然。
常媽媽慣常的那種表情又來了,“那想來公子也不知郡王爺的師父為何人。”
崔茂懷搖頭。實在是誰也沒跟他說過啊!
“公子啊……”
一聲長歎息後,常媽媽讓崔茂懷先把這塊牙笏放下,才跟崔茂懷說到此物由來。
自來佛、道兩門,在盛安的說到寺廟,人人首先想到的自然是皇家敕造的大慈悲寺,可論及道觀,“公子可能想到那座道觀?”
崔茂懷再搖頭。
“那與道家有關的人物呢?”常媽媽問。
“老王爺。”崔茂懷脫口而出。
“是了,人人皆知金襄郡王修道,雖然老王爺這道修的……有些不世俗不世外。可老王爺日日道家裝扮,宮裡朝中但凡有祭祀慶典需要佛家道門,佛家自然是大慈悲寺的慧空法師為首,道門,則必然是去金襄郡王府請老郡王。”常媽媽道。
“老王爺修道這麼厲害?”崔茂懷真心有點吃驚。
“這就不得不追溯郡王爺的師傳了……”常媽媽娓娓道來。
彆聽人們如何如何說金襄郡王是“便宜王爺”,在戰場上如何丟人泄氣。但金襄郡王年輕時,也是盛名在外的才子。一朝外出求道,自也是在道法上有所領悟、能與人辯道明經的。
並且,金襄郡王還拜了一位天下聞名的師父——鴻陽子。
鴻陽子又是誰呢?
除了是開觀至今六百餘年、至今香火鼎盛的青雲觀觀主,還是敬元真人唯一的徒弟。
後世聽著什麼什麼真人,覺得平常,但在此時,實則道士,真人都是不一般的“頭銜”,非一般修道者可用。
什麼是真人,‘體洞虛無,與道合真,同於自然,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無所不通。’者才是真人。簡單點說,就是後世提及的能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才能稱之為真人。
曆史上,關伊子,莊子,列子才被封為道家真人,而鬼穀子,王重陽,張三豐則是得道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