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麵對素娘和道姑的出現,蓮姨娘還能掙紮喘息片刻,那麼這位留著兩撮三羊胡子的中年賬房則徹底斷了她的生機。
蓮姨娘這麼多年之所以在寧家後宅過得如魚得水,除了曲意逢迎,更重要的是因她給寧家女眷帶來了利益。
當年,她機緣巧合識得這位賬房先生,先投了一百兩銀子進去,沒多久收了五兩銀子利息,她大喜過望,後來為了拉攏寧家女眷,她謊稱有一遠方表哥開了一家錢莊,可以將錢放進去,利滾利,坐著吃利息。
老太太等人起先是不信的,蓮姨娘好說歹說勸她們各投了五十兩,大約是一月過後,分了二兩銀子利息,大家喜出望外,又派了二夫人去瞧錢莊底細,那所謂的表兄瞞天過海,弄了些障眼的把戲糊弄過去,從此越投越多。
寧家幾位女主人根本不知蓮姨娘是放印子錢,隻當是普通錢莊吃利息,蓮姨娘為了不讓高息引起她們的懷疑,還從中克扣近一半的利潤,這麼一來,寧家女眷毫無懷疑,而蓮姨娘自個兒賺得盆滿缽滿。
後來這樁事被府上一等管事知曉,蓮姨娘為了籠絡這些管事,也讓她們分了一杯羹。
長此以往,她便靠著一條藤織出一張巨網,網住寧府後院所有對她有利的女眷與管事。這也是寧家如此縱容一個妾室的根結所在。
而現在那織起的迷夢破碎了,一切土崩瓦解。
老太太等人如遭雷擊,
“怎麼可能?不是錢莊吃利息嗎?怎麼會是印子錢?”
大老爺與三老爺都跌在了圈椅裡,心口被巨石狠狠壓住,喘不過氣來。
大晉律法明令不許民間私放印子錢,違者視金額高低給與笞刑,徒刑,流刑,或絞刑等,額外再罰沒數倍的財產。
從賬房先生的賬本來看,蓮姨娘一共在他那裡放過總額超過一萬兩銀子的印子錢,按照大晉律法,該判流刑,而蓮姨娘本是虧虛之身,月子還沒做完,下場就是一個死。
京兆府尹當眾把蓮姨娘給拖去了院中,寧溪抱著奄奄一息的孩子,哭得死去活來。
蓮姨娘是主謀,至於大夫人等共犯如何論罪,還得詳查。
京兆府尹笑了笑,朝大老爺拱了拱手,
“下官說句得罪的話,怕是得搜一搜這位蓮姨娘的內寢。”
寧家諸人皆是癱在那裡,麵色焦黃。
身份最高的寧宣也傻眼了,她從母親處得知此事,也悄悄放了兩千兩銀票給蓮姨娘,哪怕是二小姐寧雪與三小姐寧溪也或多或少有所參與。
蓮姨娘這是害人不淺,當初那張網有多大,如今就能牽出多少個蘿卜,寧家女眷,除了寧晏外,有一個算一個,誰也跑不了。
靠在後頭的大少夫人與二小姐寧雪,均嚇哭了。
二夫人方氏顧不得體麵,跪著朝寧晏撲來,幸在如霜往前攔了一腳,二夫人被攔在幾步之外,她淚眼婆娑望著寧晏,“晏兒,你救救我,彆讓他們搜,這都是蓮姨娘一人所為啊,是她毒害我們,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我們都是被她蒙在鼓裡。”
大夫人捏著繡帕啜泣不止,一個勁悄悄扯著丈夫的衣袖,請他想法子。
大老爺久事官場,哪裡不知其中厲害,隻要賬房先生處沒有妻子與母親的指印,便可逃脫受刑罰的命運,可是不用受刑,不代表無罪,五倍金額處罰是跑不掉的。
寧家本不是富裕之家,他一個工部侍郎也沒多少油水,還是這一年來靠著三皇子掙得幾分臉麵,有些小官小戶前來投奔,得了些好處,可這些都不夠賠的,更重要的是,一旦定罪,他與老三的前程堪憂。
寧大老爺起身朝燕翎的方向施了一禮,“世子,看在兩家姻親的份上,還請世子網開一麵。”
大老爺畢竟是長輩,燕翎牽著寧晏起身退開一步,不受他的禮。
燕翎拱手回揖,語氣平靜,“大伯父,您往日坐視侄女被欺負時,可想過今日會與我夫婦求情?”
大老爺被嗆了一下,啞口無言。
寧宣見狀也知事情不妙,連忙派人去請三皇子襄助,眼下除了三皇子無人能直攖燕翎之鋒芒。可惜她不知,自己派出的人後腳就被燕翎侍衛敲暈扔去不知哪個旮旯。
燕翎還有一大堆公務要忙,沒功夫跟他們耗,朝京兆府尹抬手示意,京兆府的捕快們迅速往後竄去,雲旭得了燕翎的暗示,帶著人踵跡跟去。
廳堂內死一般寂靜。
寧晏枯坐在圈椅裡,手依然被燕翎握著,久久回過神來。
她有許多法子來報仇雪恨,卻沒有一樣能像燕翎這般解氣,燕翎就像是巨人一腳踩下去,寧家這座圍困她多年的牢籠,瞬間土崩瓦解,解氣啊,著實是解氣的,可她卻高興不起來,與這樣的娘家糾纏了一小半輩子,令她精疲力儘。
京兆府的人一麵封鎖了庫房及各院子,又終於在蓮姨娘的蓮怡園搜到了她的賬本。
裡麵清清楚楚記載著所有人所投金額與利息。
京兆府尹不曾先瞧,而是將賬本遞到燕翎跟前,燕翎翻開看了一眼,將其中一個名諱劃去,回遞給京兆府尹,“按照律法,該怎麼辦便怎麼辦。”
京兆府尹找來一名推官,推官坐在角落長案後,拿著賬本一一謄寫記載,
“老太太放貸金額兩千兩,罰額一萬兩。”
“大夫人沈氏放貸金額兩千兩,罰額一萬兩。”
“二夫人方氏放貸金額一千兩,罰額五千兩。”
“.......”
寧宣坐立不安,左聽右聽沒聽到自己名字,狐疑地覷著那一身緋袍的偉岸男子,莫非燕翎念舊情放過了她?
燕翎著實放過了寧宣,一是為皇家臉麵,二也是給三皇子一個交待。他今日在寧家所作所為,難保不引起三皇子不滿,如此一來,三皇子怕是還要謝他。
京兆府尹當堂要求各位夫人派心腹婆子去後院取銀錢。
雲旭趁著京兆府捕快搜查賬本之時,早就帶著婆子直奔各女眷的內寢,隻管將各自的首飾箱籠全部搬出來,最後齊齊扔至鬆鶴堂的堂中。
老太太瞥見熟悉的香奩,已是忍無可忍,沉聲朝燕翎喝道,
“你這是做什麼?我們是受人蒙騙,也已答應按數額五倍賠償,你把這些香奩首飾搜出來作甚?燕翎,你未免欺人太甚!”
燕翎一個眼神都沒給她,隻抬了抬下顎吩咐榮嬤嬤等人道,
“嬤嬤,瞧一瞧,這裡頭可有熟悉的首飾?”
寧府眾女眷均是心神俱碎。
原來是替寧晏打抱不平。
榮嬤嬤身軀一震,渾濁的眼掃了一眼腳下的狼藉,各式各樣的香奩鋪了一地,就仿佛是打碎了的月盤零落在地,處處金光閃閃,樁樁是苦與淚的傷疤。
滾燙的淚珠從眼眶滑落,她緩緩蹲下來,摸著那些熟悉的或變樣的釵子步搖,穆氏柔弱的眼,憔悴不堪的容,還有寧晏小小的笨拙無助的樣子,所有斑駁的過往,一點點交織在眼前,最後撈起來,滿手是心酸。
榮嬤嬤尋到穆氏當年一隻極為喜歡的玉鐲時,終是繃不住泣不成聲。
如霜與如月也已淚流滿麵,兩個丫鬟年輕氣盛,一個往東,一個往西,撥開一片又一片的箱籠,掀開雜七雜八的玉珠,尋到她們熟悉的首飾,將它們掰回本該有的模樣,全部歸攏在兜裡。
寧晏凝立在一旁,暖風相送,吹不化她眉間的霜雪,她就那麼看著,看著那些不堪回憶的過往,那些被掰開依然血淋淋的傷疤,就仿佛看向一段即將被塵埃淹沒的時光,她臉上出奇的鎮靜,眼尾薄薄的,綴著明亮的光。
一件件五花八門的首飾在寧一鶴眼前被擰了起來,他麻木了,一些被刻意遺忘的畫麵在他眼前不停地幻化交織,他渾渾噩噩的,不知置身何處。
午時的熱浪騰騰湧進來,鬆鶴堂內安靜如斯,唯有首飾被翻動的細碎聲響,時不時叩動人的心弦。
如月將所有屬於寧晏的物件歸於布囊裡,挺直腰身,眼眶裡漫著濕氣與燕翎道,
“主子,都收好了。”
燕翎臉色是極不好看的,隻是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他一直在觀察身邊的妻子,寧晏過於平靜了,平靜到仿佛她隻是一個看客,這讓燕翎越發難過,他牽了牽她冰涼的手,問道,“嶽母的牌位你打算如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