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晏沉靜的眸子倏忽一動,慢慢聚起疏離與冷淡,看著寧一鶴,“和離吧,我想我母親生前最遺憾的事,該是沒能與你要一紙和離書,我把她牌位挪開,從此我們母女與寧家再無瓜葛。”
坐在上方的老太太聽了這話,猛地抬起眼,胸悶氣短喝了一聲,“胡鬨...”因心神大受打擊,這會兒人已隻剩下一口氣吊著,她捂著胸口,艱難道,“燕翎,國公爺與我們老爺子的交情,你是知曉的,寧晏這般做,便是背信棄義,她前腳利用寧家得了這門好婚事,轉背就徹底丟開,她不要臉,你也由著她胡來?”
燕翎視線慢騰騰轉過來,“老太太是要與我講道理嗎?”
老太太被他瞧得心頭發怵,哽了一下,“難道不該講道理嗎?”
燕翎笑了,一個極少笑的人,笑起來竟是有幾分瀲灩,這一抹瀲灩又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刀削般的寡淡,
“老太太,若是旁人與我講理,我是最講理的人,若是旁人不講理,我便是最不講理的人,當年老爺子進京趕考,差點病死路邊,是穆家老爺子將他救下,再給與重金助考,老爺子高中後決心與穆家結親,穆家將唯一的寶貝女兒送來京城,再附以一大筆嫁妝,嶽母剛嫁過來時,給你們每人添了多少家財,你們心知肚明,可你們是怎麼對她的?”
“一麵趾高氣昂瞧不起她商戶女的身份,一麵貪婪地享受她帶來的好處,”
“當初蠻不講理欺負稚兒弱母,現在妄圖與我講道理?”
老太太被堵得喘氣不勻。
“再說回燕家與寧家的婚事,其中是何緣故,老太太不如等老爺子回來,細問個明白?”
寧晏微微疑惑看著燕翎,莫非其中有什麼隱情?
寧一鶴聽得心中發躁,不耐煩打斷道,
“來人,取筆墨紙硯,我來寫和離書。”
“不,我已經寫好了...”寧晏木聲打斷他,從袖下掏出一卷絹帛遞給如霜,如霜接過送到寧一鶴跟前。
寧一鶴震驚地看了一眼寧晏,慢慢凝成怒色,原來她早有預謀,不過事已至此,沒什麼話好說,寧一鶴二話不說掏出私印,看都沒看,就往上頭按下印戳,大老爺想阻止都來不及。
寧一鶴就是這個犟脾氣,決定的事誰也攔不住。
他也沒臉再認穆氏這個發妻,也不想再麵對寧晏。
寧晏從祠堂抱出穆氏的牌位時,心裡空空落落,她等這一日等了很久,寧一鶴一直嫌棄她的母親,作踐她們母女,寧晏實在沒法忍受讓母親的牌位繼續待在這樣肮臟的地方。
燕翎站在鬆鶴堂門口,打算離開,“寧侍郎,今日我看在晏兒麵子上,讓京兆府在寧家門檻內把事情辦妥當,出了這個門,旁人隻知曉寧家一妾室犯了事,不會損及其他人名聲。”
寧大老爺聽了這話,著實鬆了一口氣,這麼一來,他與寧一鶴的烏紗帽是保住了,隻是臉色也不那麼好看,他不希望燕翎與寧家斬斷關係,不僅是為了寧家,也是為了三皇子。
燕翎留一線,有幾番考量,其一,寧晏與娘家了斷關係,並不值得宣揚,他得為寧晏名聲考慮。
其二,他今日之所以讚成寧晏替母寫下一封和離書,也是想切斷與三皇子一黨的牽扯,他前段時日在江南處置水災,順帶查到了霍家一些蛛絲馬跡,霍家指使麾下商號暗中囤積糧食,營造糧荒的困境,待太子收拾不了局麵,他們適時將三皇子推出來,幫著三皇子扳回一局。
太子與三皇子之間已暗潮洶湧,朝堂平靜的表象已快壓不住,寧家遲早卷入這場漩渦中,為了保護寧晏,提前斬斷與寧家的關係,未嘗不好。不參與奪嫡,始終是燕家的處事準則。
燕翎這個人,行事從來走一步算三步,彆人都以為他是意氣用事,他實則暗藏城府。
蓮姨娘被拖走時,口溢鮮血,怕是時日無多,寧家女眷的私房錢也被掏了個底朝天,銀錢不夠的又拿首飾古董充數,一家子人心若死灰,多年的鑽營算計全部打了水漂。
夫婦二人一同離開寧府,寧晏將母親牌位安置在原先購買的那個三進院子,吩咐榮嬤嬤在此處待幾日,給母親做個道場,林叔等人得知穆氏牌位挪至此處,都含著淚過來磕頭祭拜,榮嬤嬤是穆氏的陪嫁,與穆氏感情最深,抱著牌位哭了很久。
後來又問起要不要移墓,寧晏搖頭,“世子已與大老爺商議,將我母親的墓地單獨劃出來,這樣也好,不驚動亡靈。”
待一切妥當已是下午酉時,彼時燕翎已在馬車裡寫了幾道折子,讓人送去皇宮,又處理了幾樁政務,瞧見寧晏進來,將明宴樓送來的一盒點心推至她跟前,
“你一日沒進食,吃些糕點果腹。”
寧晏早已餓得沒有知覺,先前是吃不下,這會兒坐在馬車裡,聽著車轆滾滾的聲音,心裡漸漸踏實下來,一切塵埃落定了,還跟做夢似的。
“對了,回去怎麼跟父親交待?”寧晏擔心燕國公會斥她。
燕翎笑著搖頭,“你不必擔心,一切有我,今日之事是我的主意,與你無關,父親我自會說服,若是父親不高興,咱們搬去公主府。”
寧晏被他逗得一笑,心底的緊張慢慢卸下,長長籲了一口氣,慢吞吞打開食盒,隨意拿起一塊梅花餅咬在嘴裡,不知是何滋味,腦子裡還被燕翎今日神來之筆給充滯著,他哪裡曉得那麼多事,他又背著她做了什麼,從他今日種種舉動可知,他該是籌劃許久。
她自來習慣了一個人默默承擔,像一隻烏龜背著厚厚的盔甲,在她的世界踽踽獨行,直到今日,她才真正意識到,原來她也可以,站在一個人的身後。
而那個人,是燕翎。
忍不住側眸朝他望去。
燕翎撐額靠在車壁小憩。
白色紗帳被風掀起,他的俊臉浸潤在一片融融的霞光裡。
他睫毛特彆長,如同染了春暉,棱角分明的臉毫無瑕疵。風吹得他眼梢輕動,仿佛有光芒從長睫跌落,
燕翎仿佛是感應似的,忽然睜開眼。
四目相對。
寧晏眸光似被燙了下,連忙挪開,低垂下眸,乖巧地咬著糕點。一塊不大的梅花餅,她吃了許久,燕翎視線不動,她便不敢動,仿佛做賊心虛。
路過一片花園,碎花飄了進來,灑落她肩頭,是一朵嬌弱的小白花,燕翎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寧晏,她向來能乾從容,端莊得體,但眼前的她,好似烏龜殼被撬開了一角,有一抹瑰豔霞光從裡頭一閃而逝,讓他得以窺見那本屬於女子的柔弱與纖細。
寧晏這一路心口有一團火在灼著,她一直想與燕翎說些什麼,腦子卻跟鏽掉似的,拚湊不出一句恰當的話來。
夫婦二人一言未發回了明熙堂。
燕翎擔心寧晏心情不好,非要把她送到後宅才放心,牽著她到東次間,下意識就鬆開了手,手背的溫熱驟然抽離,寧晏有些不適應,忍不住伸了伸手,見燕翎手已收起,又瑟縮了回來,
燕翎察覺到她細微的動作,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目光注視著她,柔聲道,“我去一趟皇宮,可能要很晚回來....”
寧晏目光一直側落在窗口擺著那盆菖蒲上,綠油油的葉條又細又長,枝頭綴著水珠,風吹過,水珠從枝頭一路滑下根底,她目光就隨著轉動了下,遲疑地“哦”了一聲。
她這模樣,燕翎很不放心,忍不住攬著她雙肩,“你跟平日那般說一句話,我好放心離開。”
他嗓音柔和,小心翼翼的,仿佛她是該要嗬護的嬌花,被塵封在記憶深處對於關愛本能的渴望,隨著今日寧家舊事被翻出來,也被拖出零星半點,寧晏眼底染了一點濕意。
到底不是使性子的人,她擠出一絲笑容,“我很好,你放心去。”
怕被燕翎窺出端倪,轉過身隨意去擺弄桌案上的書冊。
燕翎看了她一會兒,終究是沒說什麼,他今日從宣府疾馳而歸,還沒來得及入宮就先去寧家處置這樁私事,待會指不定被舅舅揪著罵,於是轉身離開。
緋紅的衣角從她餘光一晃而過,她視線忍不住追隨而去,情緒忽然翻湧上來,伸手從後麵抱住了他。
“謝謝你....”
燕翎身子霍然僵住,腳步就釘在了那裡。
晚風拂過來,貼著一些濕漉漉的花香,他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身後貼著一具溫軟的身子,是他的妻子,是寧晏,是寧晏第一次主動抱他。
燕翎望著被風吹動的珠簾,久久無言。
他仰眸,將一眶難以言喻的心緒給壓下去,澀聲問她,
“你謝的是夫君,還是燕翎?”
寧晏雙手微微一滯。:,,.,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