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距離京城太遠, 這一路快馬加鞭也足足走了近半個月,不過大勝的消息早已傳到了京都,一時之間, 手握重兵,載譽而歸的七皇子魏昭等人,便成了京城最新熱議的話題人物。
魏昭在很多人眼中,已是一位傳奇人物了,早年他浪蕩風流是出了名的, 資質仿佛也頗為平庸,也不得聖心, 不然也不會被打發遠離京城了, 畢竟, 其他的幾位皇子都還好好的在京城享著富貴呢。
可誰又能想到, 這人被去了邊境後, 竟還能闖下了偌大軍功, 手上有了兵權,這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不管怎麼說, 魏昭立下的軍功都是實打實的, 這幾年大大小小的戰役也會傳些消息回來,滿朝堂都在關注著西北邊境的戰況, 前陣子還鬨出了軍餉被貪墨,送過去的糧草都摻了沙子的事,陛下震怒,很是發作了一批人, 百姓們自然也聽到了風聲,如此境況下,魏昭最終打了勝仗回來,這經曆可不就跌岩起伏了些。
魏昭久不歸京,他當年的那點風流韻事在大家心裡也早就被淡化了,反倒是眼下兵權在手,底下還有許多謀士勇將,那些嗅覺靈敏的,就更加關注上了。
畢竟眼下太子地位可不穩當得很,莫說這性子委實扶不起來,之前的軍餉貪墨案背後都有太子一黨的影子,隻不過目前陛下還未決斷,至今都按捺不發,可知曉內情的人,都對太子更失望幾分,如此,這儲君人選,他們心裡也揣測起來。
陛下眼看著就要到知天命之年,太子扶不起來,三皇子早被發配皇陵了,本來還有個六皇子在,可誰知兩年前九皇子患了天花,被查出幕後黑手是淑妃的人,建安帝盛怒之下把她也打入了冷宮,六皇子受了打擊,自請出宮遊曆,從此了無蹤跡,如此一來,大家心裡的儲君人選也就太子和九皇子。
可九皇子年紀尚幼,太子又資質平庸,因而大部分朝臣都在明哲保身,並沒有急著站隊,直到這七皇子魏昭回來,頓時就入了他們的眼。
雖說他的異族血統是一個黑點,有些古板守舊的老臣對他看不上,可這官場上從來不缺聰明人,若有利可逐,異族血統又算得了什麼。
從龍之功的誘惑太大,實在很少有人能受得住。
尤其是,魏昭還沒成親,這意味著如果押對了注,不僅可能得到從龍之功,說不定還能有機會當上皇親國戚,因而魏昭這一回歸京,可算是萬眾矚目,當天得了消息的人都到城門附近的茶館酒樓看熱鬨去了。
從日出等到近傍晚的時候,大家才見到了魏昭等人的身影,匈奴使臣都在後麵,魏昭騎著馬走在前頭,這幾年過去,他容貌卻更加俊美,高鼻深目,眉眼間帶了絲風霜沉澱的穩重,近看的話,還能瞧見他左額上留了道淺淺的疤痕,卻絲毫沒有減分,反倒是氣勢更盛,讓人輕易不敢直視。
雖說歡迎的場麵恢弘盛大,但讓人意外的是,陛下此番竟沒有在宮門外迎接,隻在魏昭等人進了城之後,宣召的聖旨才到來,吩咐讓魏昭回府休整過後再進宮述職,而匈奴使臣則另派了人接到驛館去了。
來宣旨的是建安帝身邊的大總管太監常久,對魏昭的態度倒是頗為熱情。
“殿下一路辛苦,陛下已特意讓人把宮宴定在三日後,隻等殿下休整過了,再與幾位將軍一道過去,也算是給你們接風洗塵了。”
魏昭此時已到了七皇子府門前,聞言隻輕笑了下,隨口說了句:“有勞常公公了。”來迎接的管家已經十分識趣的給常公公遞了個荷包過去。
常久卻不肯收,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七殿下也早已非吳下阿蒙,常久敢收一個普通皇子的禮,卻不敢收一個手握重兵的皇子的禮,旁人或許不知,可他是近身伺候萬歲爺的,陛下可是已經準備好封王的旨意了,魏昭到時候就是正兒八經的親王殿下,指不定日後還會有什麼造化呢,常久可不想貪眼下的一點小便宜得罪他。
於是當下連連擺手推拒,一邊就要告辭,魏昭也不攔他,他抬頭望了一眼大門上的牌匾,唇角勾出一絲笑意來。
等到收拾妥當了,魏昭第二天才進了宮,雖說宮宴要三天後才舉行,可這不還有述職嗎?
當然,述職原本也不用這麼積極,隻是魏昭心裡有想見的人,便一時片刻也不想耽擱。
魏昭這幾年雖然一直沒回京,可是京裡的消息他還是時常能收得到的,宮中的許多事,他也知曉得比旁人更多。
四年前鬱秋生子時,他得知自己父皇和鬱秋的關係緩和了許多,當時他還很是失落了一陣,覺得自己想要的可能得不到了,隻是心裡放不下,始終叫人一直關注著,其實淑妃對鬱秋母子下手過不止一次,不過大多數都被鬱秋自己擋回去了,魏昭也讓人暗中護著,隻是他父皇顧慮太多,一直壓著沒處置。
那時候魏昭就知道,這是自己的機會。後來也果然如此,兩年前,九皇子患上天花,魏昭讓人幫著鬱秋查出淑妃是幕後黑手,建安帝也終於下旨廢了淑妃,可到底沒要她的性命,也是因此,鬱秋和他父皇的關係降到了冰點。
這些事中,魏昭甚至也讓人推波助瀾過,因此他知道得十分詳細。宮裡雖對外瞞得緊,可那些近身伺候的宮人們都知道,帝後之間不和已經不是什麼新鮮消息了,雖陛下對皇後多有忍讓寬縱,對年幼的九皇子也十分疼愛,可自從九皇子僥幸治好天花之後,皇後就根本沒讓陛下再近過身。
魏昭一直為此覺得高興,隱隱也有些得意,看,她還是選錯了人,他會讓她知道,自己才是鬱秋最好的選擇。
懷抱著這樣的心態,魏昭進宮時的心情是極好的,隻是這樣的好心情,再見到鬱秋的時候就消失了。
早在之前,他就已經知曉魏晗這個時間點會去的地方,所以魏昭是故意找過去的,果然才走到園子門口,就聽到了說話聲。
一直都暗中注意著宮中動靜的魏昭自然知道,這紅楓苑是三年前新建的,如今才是初秋,園中楓樹上掛的紅葉有些也開始翩然落下了,如花雨一般,格外動人。
誰都知道,這紅楓苑是建安帝特地為皇後建的,可魏昭更知道,這紅楓苑對於帝後二人的特殊含義,他們就是在棲霞山的紅楓林下定情的。
所以魏昭對這紅楓苑有些嗤之以鼻,但不可否認,這景是極美的。
他抬眼望去,見到園中有個小孩正不高興的跑到女人懷裡撒嬌,魏昭仔細一聽,方才知曉發生了什麼,原是那小娃兒放的紙鳶線在中途斷了,趕上秋風大了些,不知吹到何處去了。
“母後,讓蘭草姑姑她們給我把紙鳶找回來好不好。”
“一個紙鳶罷了,讓人做了新的給你吧。”
小娃兒年紀還小,不用說魏昭也知道他是誰,隻是他的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眉心不自覺的緊鎖。
她瘦了許多。
本就不是豐腴的人,現在看起來身形更加單薄了,隻是不知是不是做了母親的緣故,聲音較之以前要溫柔一些。
然而小娃兒性子還挺執拗:“不,那個紙鳶是母後和我一起做的呀,我就把它找回來。”
也許是錯覺,他那句話說完,魏昭仿佛見到鬱秋的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從魏昭的角度,隻能看到她的側臉,好在他眼力還不錯,能夠看得清她的一些情緒,但此刻,她臉上的表情是十分平靜的,隻是放在魏晗肩上的手似乎抓得有些緊了,他聽見她聲音淡淡的說:“彆找了,我們換一個吧。”
魏晗的臉皺成了小包子,但他被教養得很好,並不是多任性的人,隻是心裡還有些不舍得,疑惑的抬頭問鬱秋:“為什麼呀?”
“因為……”鬱秋看著兒子的小臉,有些語塞,片刻後,她眼神堅定了下來:“不為什麼,母後隻是不想要它了。”
魏晗聽不大懂,魏昭卻聽得心裡一震,他看著鬱秋有些單薄的身影,心頭驀地一陣刺痛,突然有些不知道,自己推波助瀾的讓父皇把她逼到這個程度,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顯然,她也許是真的對他父皇失望了,但他似乎也對自己能不能把她留在身邊這一點,有了新的疑慮。
他站在那裡,一時有些踟躕不前。正值此時魏晗不經意的往這邊看了一眼,注意到了這個自己從未見過的陌生男人。
他大聲問道:“你是誰?站在那裡做什麼?”
魏晗年紀還小,問話的時候卻已經頗具氣勢了,臉也嚴肅的皺著,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隻是說話帶著奶音,聽起來反倒讓人覺得威嚴不足,可愛有餘了。
魏昭不自覺的輕笑了下。
目光卻落得鬱秋身上,後者正好看過來,四目相對間,鬱秋略怔了一下。
不遠處倒是站著幾個坤寧宮的宮女,問琴和香雪都在,隻是遲疑著沒敢上前。
魏昭望著鬱秋,含笑道:“經年不見,不知娘娘玉體可安否?”
鬱秋輕輕頷首,眉目重新恢複平靜:“托福,一切都好。”她沒問魏昭為何而來,因為心裡已經知曉。
這幾年,鬱秋也並不是什麼事都沒做,或者說,她早就計算好了,在原劇情中,匈奴入侵的時候,太子底下的人就乾過在糧草裡摻砂石的事,那時候其實是對男主陣營的一次磨難,因為沒有及時察覺,後來他們那一戰打得十分艱苦,甚至還動搖了軍心,不過也因此,魏昭和陸聞之等人與那些士兵同吃同住,毫無優待,如此才團結了軍心,又有陸聞之獻策,經曆了一番苦戰後還是打了勝仗,也是因此,魏昭在軍中的威望更加高了。
但不可否認,軍隊的糧草出了問題,可是讓他們很是吃了番苦頭,還餓死了不少人,鬱秋之所以一開始沒有攔著建安帝把魏昭打發出去,就是想要借這一事刷魏昭的好感度。
因為魏昭之前把香雪留給了她,倒是讓她做事更方便了許多,那一回便把軍糧出了問題的事及時讓人遞信給了魏昭,後麵的事都不需她多管,魏昭自己就解決了,鬱秋這個人情確實實實在在的拿到了手裡。至於消息的來源,反正她不說,他也隻會以為是她意外得到的。
但無疑,這事確實讓魏昭對鬱秋更加念念不忘,因為他覺得鬱秋敢冒險給他傳遞消息,還在建安帝那邊幫他說話,魏昭心裡便覺得,鬱秋的心中其實還是有他的。
魏晗覺得氣氛有些怪怪的,那人看著他母後的眼神也有些說不出的感覺,竟有些像父皇看母後的樣子,但因為這人顯然和他母後認識,身邊又還有保護的人,所以魏晗倒不是特彆緊張,隻是有些不自在的扯了下他母後的衣袖:“母後,他是誰呀?”
鬱秋抿了抿唇,低著頭對自己兒子道:“他是你七皇兄。”
魏晗反應了一下,方才慢吞吞的準備行禮,魏昭卻攔住了他的動作,視線就沒從鬱秋身上移開過,雖然比過去瘦了些,但她的容色卻出落得更加讓人驚豔,眉目如畫,清麗出塵,眸中似含了盈盈秋水,魏昭心頭一動,想到她方才與魏晗說的話,竟忍不住道:“你想離開這裡嗎?”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魏晗完全沒聽懂,但他母後卻好像懂了,她低著頭避開了他的視線,魏晗抬起小腦袋,看到她的眼角似乎有些紅。
魏晗原本想問的話都不自覺的咽回了肚子裡,帶著滿腹的疑問和一絲淡淡的不安抬頭看向他那個名義上的七皇兄。
他似乎也看出了他母後的情緒不對,腳步又往他們這邊邁了一點,魏晗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已經本能的擋在了他母後麵前,魏昭的腳步一頓,看著這小孩的目光頓時有些不善。
雖然因為他是鬱秋的孩子,他不會對他如何,可是想想,這人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又覺得有些煩躁。
一大一小兩個人互相對峙著,就聽到鬱秋說:“七殿下進宮應是有要事吧,我與晗兒也該回去了,便先行一步。”
她到底沒有直麵回答那個問題。
或許是不想走,或許是……不能走。
魏昭看著她帶著孩子匆忙離開的背影,沒有追上去,隻是他心裡已經猜到了答案,也不在乎她的回答,他會把她想要的帶給她,不管是自由,還是……一生共白首的約定。
然而如果他早知道下一次見麵會發生那樣的事的話,也許那一天,就不會放任她離開了。
……
“你方才去見過她了?”魏昭述完職之後,建安帝開始問起其他的來,聲音裡帶著揮之不去的冷意。
魏昭卻絲毫不怕,十分淡定的點了點頭。他已經不是當年手上隻有區區千人親衛勉強自保的皇子了,他如今手上的兵權都是自己掙來的,哪怕是建安帝,於公於私,都不能在這個時間剝奪他手上的兵權。
他們彼此都很清楚這一點。
建安帝已經多年不見自己這個兒子,眼見他載譽而歸,心裡本該是有些欣慰和自豪的,因為他沒有看錯他,這個兒子的資質和能力都不差,可偏偏……
想到他一回宮就先去見了鬱秋的事,他心裡就一陣陣的不舒服,任誰被人覬覦著自己的妻子,都不會覺得高興的,尤其,這個人還是他的兒子,他甚至不能殺他。
想到鬱秋,建安帝的臉色也黯淡幾分,他知道自己現在和鬱秋的關係很不好,可他也確實不知道該如何緩和,他愛鬱秋,這一點毫無疑問,可是他肩上還擔著江山社稷,他曾經也以為過自己能把兩者都協調得很好,並不覺得會有什麼衝突。
直到德妃和淑妃先後做出的事,他為了朝堂上的安穩平衡,不得不退讓一些,到最後也沒要了她們的性命,建安帝心裡對鬱秋是有愧的,因此他隻能加倍的對鬱秋和魏晗好,可是哪怕他再寵愛她們的孩子,有些事情已經發生就依然無法挽回,他們到底是回不去了。
建安帝原本還想著日久天長,總有守到鬱秋肯原諒他的一天,卻想不到的是,他這個早前被打發出去的兒子,這麼多年過去,回來依然還惦記著鬱秋。
這叫建安帝心裡十分不是滋味。
他看著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想起早上看見的鏡子中的自己,哪怕保養得再好,眼角的皺紋依然比過去清晰許多,鬢間的白發也多了起來,時間是最公平的,哪怕他富有萬裡山河,也始終敵不過歲月的侵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