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跑來問這件事, 鄭嘉和雖然驚訝, 但並不意外。
遲早是要告訴她的。兩人相認以後,他曾想過將前世的種種全都告訴她, 隻因怕觸及她的傷心事,所以不想操之過急。
他知道的, 其實她自己也有所察覺,隻是看破不說破, 畢竟這世再無人能夠害到她。
“卿卿,你先坐下。”
鄭嘉和給令窈端一杯茶, 她氣喘籲籲,一口氣喝完茶緩了緩,迫不及待:“哥哥快說。”
鄭嘉和牽過她的手放在掌心, 溫柔地注視她:“若是卿卿聽了覺得難受,不要憋著,告訴哥哥。”
令窈點點頭。
鄭嘉和淺歎一口氣,陷入回憶,“前世你原本養半個月就會好的腳傷, 隻因被人在湯藥裡下了沸蛇麻,所以才癱瘓了一雙腿。”
令窈有些愧疚, 接了他的話:“那時我讓人去查,第一次查的時候,被人誤導, 查到哥哥身上, 所以才會導致哥哥被杖責還被趕出府……”
鄭嘉和摸摸她的腦袋, “卿卿無需自責,你是被奸人蒙蔽,我並不怪你。”
令窈順勢伏過去,貼在他心口處,“後來我知道了真相,原來不是哥哥,穆家那個老婆子說,是穆辰良指使她下藥,並讓她栽贓陷害哥哥。”
鄭嘉和神色深沉,一字一字緩緩道:“卿卿,前世你兩次追查,皆查錯了人。第一次誤導你的和第二次誤導你的人,不是同一個。”
“有兩個?”
“這些事,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第一次是鄭嘉辭陷害我,想要趕我出府。但他並沒有下藥害你。”鄭嘉和頓了頓,繼續道:“這第二次誤導你的人,才是真正的幕後主謀。她見你察覺當年的事,又有鄭嘉辭幫你,所以乾脆讓人攬下第一次栽贓陷害的事,並讓你以為一切是穆辰良指使的,她想讓你恨他,斬斷與他再續前緣的可能。”
令窈屏住呼吸:“真正的幕後主謀是誰?”
說到這,鄭嘉和語氣越發小心翼翼:“卿卿,害你癱瘓的人是……是令婉。”
令窈神情一怔,低了眉眼。
鄭嘉和以為她傷心,慌了神,忙地寬慰,話未出口,聽見少女聲音輕淺:“她是為了穆辰良嗎?”
鄭嘉和薄唇抿成一條線,道:“是。”
半晌的沉默後,令窈抬頭問鄭嘉和:“哥哥,我死前的那碗毒=藥,也是出自她之手嗎?”
“是。”鄭嘉和忽地有些緊張,攥住令窈的手,怕她為前世突然離世的事沮喪,更怕她為鄭令婉害她的事難過。
在這件事情上,他不如穆辰良果斷決絕。他為自己曾經有過的心軟而愧疚。
令婉心思歹毒,隻因她上一世得到了應有的報應,所以自他重活一世後,他並未對她斬儘殺絕,而是想要好好教化她。悲劇的開端尚未開始,人之初性本善,令婉是他的親妹妹,他不可能一睜開眼就將年幼尚是稚童的令婉掐死。
他想,犯下不可饒恕的惡事前,人人都值得有一個被救贖的機會。
隻可惜,是他太過天真。有些事,一開始就是注定的,例如人和人之間的惡意,例如天生陰毒的性子。
有心管教令婉的那幾年,他注意到從前被他忽略的許多細節。
他現在都記得,彼時五歲的令婉,就已經開始為了得到想要的繡花球,故意挑撥各房大丫鬟之間的關係,待大家吵架吵累了索性將繡花球丟掉,令婉悄悄將繡花球撿回來,拿給他看:“哥哥,你瞧,這個繡花球真是好看。”
他那時問她:“你若想要它,我替你去求一個便是,何必使這個法子?”
令婉奶聲奶氣地答:“因為我不喜歡求來的,我看中它,就要搶了它。”
他們無父無母,因是妾室所出,鄭家並不待見他們。他原是心疼她的,想著替她謀個好前程,教她書文詩理,又教她善心待人,但這一切都沒有用。他幾年的教導,全是白費功夫。
卿卿一入府,尚未同令婉打過照麵,令婉便已對她生出莫名的厭惡之心。後來穆辰良也來了鄭府,一切又像前世那樣,緩緩滑回原定的軌跡。
直至這一世令婉對令玉下手,他幡然醒悟,令婉能對令玉下此狠手,日後對卿卿絕不會手軟。他給過她機會,是時候及時止損了。若不是卿卿有意將令婉送去尼姑庵留她一條命,他早就殺掉令婉以絕後患。
鄭嘉和意識回籠,看著麵前的少女,輕聲問:“卿卿,你現在是不是恨極了我?恨我沒有一開始就除掉她?”
令窈搖搖腦袋,“我不恨哥哥,哥哥溫柔善良,若是為了我強行殺掉當時年幼無辜的二姐姐,豈不成了殺人狂魔?更何況,她是你的親妹妹,你對她留有一絲期盼,是人之常情。”
“卿卿恨令婉嗎?”
少女麵上神情淡然,眼裡波瀾不驚,沒有難過也沒有傷心,更沒有恨意,她隻是問:“哥哥,前世我死之後,二姐姐有給我陪葬嗎?”
“你死之後,我親手殺了她。”
少女滿意地揚了嘴角,而後皺眉問:“怎地不是穆辰良,我明明交待了他,讓他立馬殺了害我的人,他是不是心軟了,所以才讓哥哥動手!”
鄭嘉和撫平她的緊皺的眉頭,溫言解釋:“他原是要動手的,是我用計攔下了他。”
她撅了嘴,“哥哥怕二姐姐落在穆辰良手裡受罪?”
鄭嘉和道:“替卿卿報仇的機會,我不能讓給彆人。”
令窈一愣,旋即抿抿唇,細聲:“嗯。”數秒,她又問:“穆辰良呢,他什麼都沒替我做嗎?”
“他得知我擅自殺了令窈後,非常生氣,說我奪了他為你報仇的機會,險些一劍刺死我。後來他將令婉的棺木挖了出來,鞭屍十日,還殺了她的丈夫和孩子。”
“他雖殘暴了些,但撇開道德世俗,他終究還是為了我做了些事,沒有辜負我死前的吩咐。”
鄭嘉和問:“這一世令婉尚存活於世,卿卿要取她性命嗎?”
令窈唔一聲,往他懷裡蹭了蹭,聲音平靜:“哥哥,實話告訴你,我確實很恨上一世的二姐姐,因為她害慘了我,所以我恨她,恨不得吸她血吃她肉,但你們替我報了仇,她得到了應有的報應,我心裡也就舒服了。這一世,她沒害到我,就被送去了尼姑庵,注定孤苦一世,我根本不想提起她這個人,又怎會將她放心裡?與其說恨她,不如說我壓根不在意她。”
她眼裡蹙起歡喜的笑意:“隻要知道前世害我的人不是穆辰良就行,其他我都不關心,我總算不必再恨他了。”頓了頓,又道:“哥哥,恨一個人好累,以後我總算可以甩掉心裡的包袱,我高興極了。”
“卿卿難道不在意,令婉為何為了一個男人,不顧及當日的姐妹之情,對你下此狠手嗎?”
“在意這個作甚,她有病是她的事。”
鄭嘉和一顆心徹底放下:“卿卿心胸寬廣,是哥哥狹隘了。”
令窈吐吐舌:“我一點都不心胸寬廣,若她前世死得不慘,又或是這世害了我,我定要親手將她大卸八塊的,誰要是敢攔我,我定連同那人一起對付。”
鄭嘉和眼中含笑,溫柔拍了拍令窈的後背:“好卿卿。”
他最擔心的事,就是她會為了前世的真相而心生鬱結。
現在看來,是他小瞧了她。
他的卿卿呀,豈會被這些事牽絆,她心中誌向遠大,絕不會為害過她的人停滯不前。
令窈從他懷中掙開,“哥哥,我有事先走了。”
“去哪?”
令窈笑了笑:“回我自己的大帳,有人在等我。”
穆辰良在帳中等了許久,遲遲不見令窈回來。他想去找她,又怕她回來時見不到他,等得越發焦急,掀了帳簾站在門口,伸長脖子,左顧右看。
路過的一列穆家軍同他問好:“少爺。”
穆辰良隨意應了聲。
遙望見前方一道明媚的身影,頓時歡喜起來,剛要喚:“卿……”
鄭嘉和的身影突入眼簾。
卿妹妹方才是去找鄭嘉和了?
一定是這樣。她嫌他聒噪,所以才去找鄭嘉和“避難”,說不定鄭嘉和此行前來,就是為了她清除他這個煩惱。
穆辰良眼中的光輝瞬間湮滅,垂了肩膀低下腦袋。
要不要自己離開?
穆辰良沮喪不已的時候,忽地聽見少女清亮的聲音喚:“愛哥哥。”
穆辰良一怔,她是在喚鄭嘉和還是喚他?是喚二還是喚愛?從前他求了她許久,她從不肯鬆口喚,這次肯定也是喚鄭嘉和。
穆辰良心裡酸酸漲漲,鄭嘉和不就在她身邊嗎,她用得著喚那麼大聲嗎?
等少女跑到跟前時,穆辰良正要離開。
她瞧見他雙眼發紅,鼻頭也紅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看都不看她。
她猛地一把抱住他,又喚了聲:“愛哥哥。”
穆辰良瞪圓眼,滿目皆是少女燦爛甜美的笑容,差點心悸而死。
她,她在喚他?
餘光鄭嘉和的身影停在前方不遠處,沒有再往前一步,與他呆愣的視線相接,仿佛在說,“這次留你與她獨處,莫要得意忘形”。
少女牽起他的手:“我們進帳說話。”
穆辰良一顆小鹿亂撞,心臟快要從胸膛裡跳出來,同手同腳跟在令窈身後,她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兩個人挨著坐下,他的臉被她捏了捏,聽見她嗤嗤笑:“呆子!”
穆辰良猛灌一壺茶,稍稍找回意識,強忍心中的激動,眼中閃亮,問她:“方才你喚我什麼?”
“呆子呀!”
“不是這個,是在帳外時喚我那聲。”
她貼近他的耳朵,灼熱氣息噴灑,悄聲喚:“愛哥哥。”
“再叫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