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莫摘瓜(1 / 2)

殿門大開, 外間群臣下跪,吳庸紅著眼睛道,

“皇上已留下後事交代, 傳位於信王,遺詔便藏於大殿正大光明牌匾之後, 還請諸位大人與奴才前去一同開封。”

啟星跪在內室, 將外間聲音聽得清清楚楚,心下一時也說不出是個什麼感覺, 他抬頭,正正對上陳宇直有些怔愣的眼神,像是他自己也沒想到皇位會是如此結果。

謝初雲抖了抖袖子,對陳宇直略微躬身, 以一種近乎臣服的姿態朗聲道,

“請殿下與臣等同前去大殿,啟先皇遺詔。”

他這一個動作, 讓諸臣心中都有了數, 齊齊叩首跟著道,

“請殿下與臣等同去大殿。”

事情比想象中發展的更加順利,有了謝初雲的支持,再加上是皇室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這個皇位板上釘釘,隻會是陳宇直的。

慶曆十一年五月,乾元殿內閣,慶曆帝駕崩, 享年五十九歲。

慶曆十一年七月,新帝繼位,改國號為元景。

老實說,陳宇直覺得當皇帝和當王爺其實區彆不大,隻是頭上沒壓著那座山,到底自在些。

他在清輝閣中伏案批改奏章,隻覺得這些大臣真是沒事乾,屁大點的事都得來報備一聲,怪不得先帝不願意上朝呢。

陳宇直打算閱完手上這一份就不閱了,低著頭一目十行的匆匆略過,脖子忽然傳來了一陣癢意,

“陛下已看了兩個時辰,該用晚膳了。”

謝初雲微涼的指尖故意去撓陳宇直的癢癢,笑得樂不可支。

陳宇直頭也不回,什麼反應都沒有,隻是悄無聲息的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他腰上捏了一把。

謝初雲一驚,癢得站都站不住了,彎著腰後退了好幾步。

陳宇直淡定的放下毛筆,嘴角不著痕跡的勾了勾。

成功反殺,耶!

宮人很快傳膳上來,琳琅滿目擺了一桌子,隻是正值盛夏時節,陳宇直沒什麼胃口,再一看謝初雲,他也沒吃幾口。

大晚上不去浪一會兒多可惜,陳宇直眨眨眼,對他勾了勾手指,

“出去溜溜?”

謝初雲茫然挑眉,

“溜什麼?”

狗嗎?

陳宇直笑嘻嘻的道,

“我們出去溜溜,過二人世界。”

“……”

見謝初雲不說話,他徑直站起身把人從椅子上拉了起來,半拖半抱的往外帶,

“走走走,說不定能看見螢火蟲呢。”

謝初雲隻能笑,

“陛下還真是……童心未泯。”

“那當然,朕永遠十八歲……不過話說回來,你年歲幾何?朕還不知道呢。”

謝初雲嘴角一僵,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被陳宇直牽著走出殿外,用白皙的指尖點了點自己如桃花豔麗的容貌,嬌笑著問道,

“陛下看奴像多少歲的,奴便是多少歲的。”

陳宇直說,

“我看你像八十歲的。”

“……”

第一天發現,這廝的嘴巴這麼賤。

陳宇直趕在謝初雲發飆之前拍拍屁股一溜煙跑遠了,一眾宮人打著燈籠在後麵追,

“陛下慢些!”

“夜深路陡,陛下當心啊!”

謝初雲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氣,咬咬牙也跟過去了,隻是一張臉拉得老長。

陳宇直也沒怎麼逛過皇宮,稀裡糊塗走到了鳳凰台,此處臨近刑獄那個鬼地方,也沒什麼人來,像是荒廢了許多年的樣子,欄杆上都爬滿了壁虎草。

揮手示意宮人去四周守著,陳宇直把謝初雲拉了過來,指著天上的星星說,

“看!”

謝初雲頭也不抬,

“看什麼?”

陳宇直萬丈豪情,

“朕為你苟出來的江山!”

謝初雲這下再怎麼有氣也憋不住了,心中無奈,隻是麵上依舊似笑非笑不冷不熱,

“陛下又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說人話好嗎?

“那邊有個瓜。”

陳宇直手指著台下的荒草堆,裡頭正正長著一個大西瓜,他把衣袍紮進腰帶,拍了拍謝初雲的肩膀,

“等著,我給你摘個瓜回來。”

說完也不等他回答,手撐著欄杆借力,輕巧的越了過去,踩著一堆枯藤枝葉往那邊走。

謝初雲皺眉,

“夜已深了,不若明日再來摘吧。”

他說著一個利落飛身躍下欄杆,正欲把陳宇直拉回來,卻聽得啪嘰一聲,然後那抹明黃色的身影摔到了地上。

陳宇直像是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他在黑暗中摸索著起身,結果觸到一手粘稠,心裡頓時一咯噔,再一抬眼,對上了一雙布滿血絲的猙獰雙目,在漆黑的夜幕中無端滲人……

“……”

也許這時候應該喊一嗓子“有鬼啊”,但是陳宇直嚇得聲音都出不來了,他僵硬片刻,然後若無其事的站起身往回走,然後一回頭就看見謝初雲神色凝重的望著自己……

的身後。

陳宇直腿真的軟了,尼瑪不會真的是鬼吧?!!

謝督公,闊愛!闊愛來救你的狗皇帝!!

謝初雲眼睛瞪的老大,整個人處於緊繃狀態,他朝陳宇直伸手,嘴唇蠕動了幾下,像是怕驚醒了誰似的,

“快過來……”

陳宇直撒腿就往他那邊跑,然而一步還沒跑遠,一柄寒光閃閃的長刀便架上了脖頸。

陳宇直:……

喲西,跑不了了。

“狗皇帝……”

陳宇直身後響起了一道沙啞破碎的聲音,猶如從地獄爬出來的厲鬼,滿腔怨恨。

那片荒蕪的瓜地不知何時躺了個遍體鱗傷的女子,蓬頭垢麵,形容枯槁,比乞丐還慘,比厲鬼還惡,她握著刀的手腕上翻著一圈肉,血滴答滴答的往下落,像是強行掙脫某種刑具所致。

謝初雲眯了眯眼,神色難明,

“方青艾……”

那女子沒動,隻是死死挾持著陳宇直往後退,守在外間的宮人發現不對勁,探頭看了一眼,嚇得立刻驚聲尖叫起來,

“來人呐!!有刺客——!”

這一聲像是水落入了油鍋,炸起喧嘩一片,很快不遠處就出現了火把的光亮,正朝著這邊飛速移動,隻有場上的三人還僵持著。

末了謝初雲先沉不住氣,

“你若是聰明,便乖乖的把人放了。”

說著悄悄的上前了一步,方青艾卻反應極大,嘶啞著嗓子,聲音淒厲的喊道,

“後退!!後退!!不許上前!!”

謝初雲隻能咬著牙後退了一小步,眼神卻一直死死盯著架在陳宇直脖頸上的長刀,巡夜的禁軍首領很快帶著大批人馬趕了過來,見狀俱是一驚,

“大膽刺客!還不……”

“閉嘴!”

謝初雲惱怒回頭,一掌將那個禁軍拍出了十米遠,複又神色冰冷的望向方青艾,

“把人放了,本督公可以饒你一命。”

陳宇直能感覺這女子已經體力不支了,架在脖子上的刀都有些鬆,他垂眼,不著痕跡的伸出兩根手指抵在了自己脖子與刀的縫隙之間。

“你讓他們都放下兵刃!退後!不然我就殺了這個狗皇帝!”

周圍的禁軍俱都照做了,又在陳宇直的眼神示意下後退了十來步,方青艾此番並不想再刺殺任何人了,她隻想逃,逃得遠遠的,刑獄果真如同旁人說的那樣,比鬼蜮酆都還要可怕。

她挾持著陳宇直一步步往外走,最後退到了離玄武門最近的一道宮牆處,謝初雲與禁軍也一直不遠不近的跟著,始終保持著十來米的距離。

陳宇直感受到自己脖子上有粘稠的血液滴落,卻不是自己的,而是那女子的,他側目看了眼對方有些搖搖晃晃的身形,

“姑娘縱然輕功了得,身受重傷想飛出去怕是有些困難……”

他話未說完,方青艾就惡狠狠的將刀刃又逼近了二寸,

“閉嘴!”

“朕可以以趙氏先祖的名義起誓,隻要姑娘放下屠刀,絕不會有任何人再追究此事。”

那女子沒說話,似乎是在養精蓄銳,陳宇直瞧見屋簷上多了許多弓箭手,頓了頓繼續道,

“你父親我也是認識的,為臣,他是合格的,可為父,他卻是失敗的。”

“狗皇帝!你再胡說我一刀砍了你!”

方青艾這下聲音都帶著恨意,然而陳宇直一字一句都似在誅心一般,

“你父親當年上諫皇帝,後被判徙三千裡,其實你們全家本可不用死的,無論是你母親,還是你弟弟,”

“你知道你們全家為什麼會死嗎?因為你父親被貶之時,還大義凜然的指著一名權臣罵他狗官,他有替你們考慮過哪怕一絲一毫嗎?他自己罵完了,一頭碰死在大殿上全了忠孝的名聲,現在有人說起他,也會感慨一句,“啊,方大人呐,聽說是名忠臣”,可你們呢?”

“你母親不過三十歲許,你幼弟未及弱冠,還有方府上下幾十條人命,就因為他的忠義,儘數做了犧牲之物。”

陳宇直的聲音像是有魔力一般,方青艾的腦海中不可抑製的浮現出了當初的慘劇,母親、弟弟、奶娘,數不清的人被綁在菜市口,手起刀落間便人頭落地。

她的弟弟,是方氏宗族最聰明的孩子,十六歲便滿腹經綸,總說著日後要像父親一樣當名好官,可就這一刀,萬事成空。

陳宇直還在說,

“她們能想得到嗎,她們原本可以不用死的,隻是因為你父親。”

“彆說了!”

方青艾忽然嗚咽出聲,手中的長刀鏗鏘落地,她抱著頭失聲痛哭,

“你們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父母皆逝,在這世上她已無親人,縱然活著,也不過行屍走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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