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不大不小, 是那種很普通的民宿,一張床, 一張椅, 兩個床頭櫃, 一張小型餐桌, 上麵落滿了灰,電視機仿佛受了潮, 一打開全是雪花,時而閃現出的人物臉孔也是扭曲得不成樣子。
陳宇直剛才坐椅子上不小心沾了一身灰,他皺著眉去洗手間整理, 然而打開水龍頭的時候, 裡麵流出的卻不是水, 而是暗沉粘稠的血。
液體嘩啦啦的流出來, 噴灑在洗手池白色的壁上, 然後蜿蜒著形成一個水渦,流入下水道。
陳宇直起初以為是鏽跡,靜靜等著它衝刷乾淨, 誰知就那麼一眨眼的功夫, 水又變得清澈起來,就連洗手池邊緣也沒有任何斑駁的鏽跡, 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眼花。
清涼的水噴灑在手臂上, 觸感真實,陳宇直不禁皺眉,彎腰看了看水龍頭的出口, 卻發現裡麵的管壁都是新的,不存在任何鏽跡。
他正低頭暗自納悶,卻沒發現身後忽然出現了一隻手,那手像是被火燒過似的,血肉斑駁,焦黑一片,正緩慢朝他伸去……
一隻蚊子不知何時嗡嗡的飛了進來,在陳宇直腳邊盤旋著,正伺機飽餐一頓。
農村蚊子都毒,陳宇直一看它那黑白紋的身體,嚇得嘩啦一下站起身,結果頭磕到洗手池邊緣,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他捂著頭痛得半天都沒起來,而那隻手也像是受到驚嚇一般,悄然消失。
十分鐘後,陳宇直帶著一身水汽走了出來,頭發還濕漉漉的滴著水,而柳康言則用紙巾擦拭著床頭櫃上的灰塵,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團,瘦弱的緊。
算起來他應該有二十四歲了,看著卻還是十七八歲的模樣,有些營養不良。
陳宇直原本覺得來這裡就是個莫大的錯誤,但仔細想了想,好像也沒那麼糟糕。
手機依舊沒信號,永遠都是緩衝狀態,電視機放了許久,受潮的情況略有好轉,隻是偶爾會冒出一片雪花。
陳宇直原本想登錄QQ看能不能找到以前的班群,這下也不行了,恰好柳康言洗完澡從浴室出來,他隨意問了句,
“哎,你有我們以前的畢業照嗎?”
柳康言聞言一怔,看了他一眼,
“你要這個乾什麼?”
陳宇直自從醒來開始,過去的二十幾年人生全部是白紙一張,問這個也沒彆的想法,就是純粹想了解一下,
“你知道的,我以前什麼事都不記得了,今天見李壯他們也是一點映像都沒有,想回憶回憶。”
“哦,是這樣啊……”
柳康言若有所思,掏出手機翻了翻,然後遞到他麵前,
“畢業照我沒存,這是以前高二參加運動會的時候拍的。”
光英高中九班是著名的差班,共四十五名學生,個個都是刺頭,陳宇直李壯等人站在第一排,勾肩搭背嬉皮笑臉,看起來很是叛逆。
跟以前好像沒什麼變化,陳宇直看了一圈,卻沒找到柳康言的影子,不由得疑惑的問道,
“哎,怎麼沒看見你呢?”
柳康言沉默著伸手點了點最後一排的角落,尷尬的笑了笑,
“我在這裡,可能當時鏡頭晃了,臉沒拍好。”
他指的位置在照片邊緣,那裡站著一名個子矮小的男生,整個人都埋入了陰影中,臉都看不清。
個子這麼矮,卻偏偏被擠到了最後一排。
陳宇直張了張嘴,似乎想問些什麼,柳康言卻轉移了話題,
“你餓不餓啊?要不我給你做點吃的?”
陳宇直心想這孩子可能受欺負慣了,所以才這麼隱忍這麼懂事,
“不餓,都這個點了,隨便找點零食吃就行。”
他說著下床往行李箱裡翻了翻,翻出一條從國外帶來的巧克力遞過去,
“喏,吃完了記得去刷牙。”
“……謝謝。”
柳康言接過巧克力,卻並不吃,隻是捏在手心裡,陳宇直躺著也睡不著,沒話找話,
“你現在做什麼工作啊?”
柳康言垂著眼,密密的睫毛在下眼瞼打出一片陰影,抿唇局促的笑了笑,
“高中就輟學了,沒學曆,給人家搬磚。”
陳宇直不信,
“就你這細胳膊細腿的,還給人搬磚?”
“我初中就開始在外麵打工了,有什麼不可能的。”
“……”
陳宇直沒說話了,感覺自己好像把天給聊死了,乾脆下床關燈。
“睡吧,時間不早了。”
黑夜裡響起了一聲淺淺的應答,
“嗯……”
翌日一早,陳宇直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吵醒的,這裡的房門不隔音,因此外間的吵鬨聲便愈發清晰。
“你還說不是你偷的?!你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彆以為我不知道這些年你做的什麼工作,你就是個扒手!”
“我去你奶奶個腿!沒證據你憑什麼說我偷你錢!誰不知道你賭博賭的傾家蕩產,你有錢讓我偷嗎?!”
二樓的走廊上,季龍揪著李壯的領子就要打他,拳頭高高揚起,手臂上的青龍愈發顯得殺氣騰騰,萬濤則在一旁勸架,拉了這個扯不住那個,急得滿頭大汗,偏偏李壯還在一旁火上澆油。
李壯:“我去你奶奶個腿兒!”
季龍:“老子一拳打死你!”
兩個人對罵聲嘶力竭,陳宇直和柳康言都被驚醒了,匆匆穿好衣服跑出來查看情況,卻見李壯躲在萬濤身後破口大罵,而季龍則怒氣衝衝的揚拳要打他。
萬濤已經攔不住了,隻恨不得一嘴巴子抽上李壯的嘴,眼見他們二人出來,見了救星一般激動大喊道,
“快把他們倆分開!我拉不住了!”
陳宇直和柳康言趕緊上前把季龍拉開,
“出了什麼事?都是同學,有話好好說!”
季龍聞言呸了一聲,指著躲在萬濤身後的李壯道,
“好好說個屁!他個癟犢子昨天跟我一起打牌偷了我的錢!整整三千塊!”
“誰偷你的錢了?!”
李壯躲在萬濤身後,一副賊眉鼠眼的樣子,他本就瘦得成了竹竿,如今便更顯刻薄,
“少訛人了,你那破錢包能翻出來一百都不錯了,哪來的三千讓我偷。”
這幾個人高中畢業之後就分道揚鑣了,所走的路也不同,李壯手腳不乾淨,找了工作最後都被人家趕了出來,最後靠偷竊為生,季龍好賭,混了黑社會,輸的傾家蕩產欠一屁股債。
昨天晚上大家回房之後都睡了,季龍手癢,拉著李壯打撲克牌,誰曾想手氣爛的不行,把錢包裡的錢都輸光了。
他在行李箱裡還藏了一遝錢,今天早上想拿點出來當備用,結果找的時候一分錢也沒看見,而李壯又恰好在走廊鬼鬼祟祟的,兩個人就這麼打起來了。
陳宇直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太陽穴都在突突的疼,很想知道到底是哪路神仙把他們聚一堆的,什麼仇什麼恨啊。
“你先冷靜一下,把事情問清楚,彆激動。”
陳宇直安撫好季龍,抬頭看了看走廊的天花板,結果很尷尬的發現沒有攝像頭,便轉而看向李壯,
“你大清早的不睡覺在走廊乾嘛?”
李壯抓了抓□□,聞言翻了個白眼,
“廁所堵了,尿急,想找你們借個廁所,結果我還沒進門呢,他就瘋了一樣拉著我打,非說我偷了他的錢。”
他顯然是在撒謊,真尿急哪還憋的住,季龍也不是傻子,指著他道,
“好!你說你沒偷我的錢,你敢不敢讓我們搜?!”
李壯聞言眼珠子轉了兩圈,不樂意的道,
“憑什麼讓你搜,三千塊錢,誰沒有啊,找到了能證明什麼?再說了,誰稀罕你的錢。”
他這麼無賴,季龍也怒了,
“呸!你把你自己說的多清高!上學那會兒你就偷了班費,最後還栽贓給柳康言,你以為沒人知道,我親眼看著你趁大家午休的時候從他抽屜裡偷走的!你根本就是狗改不了吃屎,來這兒的時候車費都是我幫你付的,你有錢那真是活見了鬼!”
柳康言當初成績很好,是九班的班長,老師也很信任他,把班費都交給他保管,後來班裡要辦聯誼會,錢卻不見了。
全班人都知道柳康言沒爸沒媽,窮得飯都吃不起,再加上李壯心虛,出麵舉報他偷挪班費,因此當時所有人都認定是柳康言監守自盜。
後來班主任出錢墊付了費用,柳康言把攢了三個月的生活費交出來填班費窟窿,並寫檢討通報批評,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但這無疑已經成為他人生的汙點。
季龍此言一出,眾人俱是一驚,陳宇直下意識看向了從頭到尾一直沉默不語的柳康言,卻見他隻是靜默的立在那裡,像是早就知道了真相一樣,平靜的不可思議。
萬濤聞言歎了口氣,李壯結結巴巴的道,
“都……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誰還沒個年少不懂事的時候了,現在說這個有意思嗎?你彆在那裡翻舊賬,有證據就拿出來,沒證據就彆說我偷你東西!”
陳宇直在一旁,麵無表情,淡淡的道,
“你要是沒拿,讓他搜一下又怎麼樣?不可能這麼巧你也有三千現金吧?”
李壯沒想到他會幫著季龍,聞言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也顧不得會不會得罪陳宇直,扯著嗓子道,
“少瞧不起人,你家有錢了不起嗎?我不讓搜,你們再搜我就報警!”
說完轉身跑進房裡,嘩啦啦一陣響把門鎖死了,萬濤語結,季龍則是直接衝過去砸門了。
陳宇直拉著柳康言,直接進了房間。
他心頭像是有一把無名之火在燒,連帶著臉色也是陰沉沉的,進門之後就一個人坐在床尾沉默不語。
陳宇直從來沒見過像李壯這麼不要臉的人,偷東西栽贓還理直氣壯的,那感覺比踩了屎還膈應。
“喝杯水吧……”
一隻蒼白的手端著水杯出現在了他的視線裡,順著看去,是柳康言惴惴不安的眼神。
他站在那裡略顯局促,像是自己做了什麼錯事才惹得陳宇直這樣生氣。
“謝謝……”
陳宇直接過水喝了一口,那股涼意似乎喉管直躥到了心底,良久,他斟酌著問道,
“班費的事……你當初知道是李壯做的嗎?”
柳康言點了點頭,
“知道。”
陳宇直沒忍住看向了他,替他不平,
“那你沒解釋嗎?”
柳康言笑了笑,顯得很是無力,
“有人信嗎?”
因為他窮,因為他卑微,所以,活該是沒人信的。
陳宇直心裡有點揪的難受,他皺眉,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結結巴巴的問道,
“那個,我以前……沒欺負過你吧?”
柳康言聞言怔了怔,墨色眼底逐漸幽深起來,像是一座不可逾越攀爬的深淵,帶給人的隻有死寂與絕望。
許久,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再次搖頭,聲音清清淡淡的,
“沒有……”
“沒有就好,沒有就好。”
陳宇直聞言不知道為什麼,無端鬆了口氣,外間季龍砸門的聲音還在繼續,但沒過多久就停下來了,周遭靜的讓人有些不適應。
陳宇直起身開門看了眼,卻見走廊靜悄悄的,萬濤和李壯都房門緊閉,季龍則大馬金刀的坐在樓底下看電視,茶幾上明晃晃擺著一把刀,很有些守株待兔的意味。
陳宇直覺得同學聚會實在無趣,在這個地方一刻也不想多待,他看了看手機,發現信號隻有一格,電話都打不出去,轉而看向了柳康言,
“你手機有信號嗎?”
在得到對方否定的回答後,他有些泄氣,司機把陳宇直送來的時候,一路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連加油站都沒有一個,攔車離開顯然是不可能的。
這棟房子很古怪,方圓一百米之內都沒有生物靠近,起碼陳宇直從住到這裡開始,就沒有看見過一隻阿飄,連種地的農民都沒看見。
這裡像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地方,遠遠的拋棄在世界一角。
幾人早上醒來也沒吃飯,剛才那麼鬨了一通也到中午了,陳宇直心不在焉,也沒感覺到餓,正一個人暗自發呆,肩膀忽然被人輕輕戳了一下。
陳宇直思緒瞬間歸位,淡淡轉頭,就看見柳康言站在麵前,細聲細氣的問道,
“那個……你餓不餓,我看見外麵的院子裡種了菜,要不……要不我炒兩個菜給你吃吧?”
他看起來總是很小心翼翼,說話都不敢看著對方的眼睛,隻低頭盯著地板。
陳宇直心想就算自己不餓,柳康言也是餓的,聞言便點了點頭,跟他一起下樓到園子裡挖菜。
季龍依舊老神在在的坐在客廳,雙手抱臂,瞧也不瞧他們,偶爾眼珠子轉動那麼兩下,也是對著李壯的屋子。
陳宇直心想這叫什麼事兒啊,他心中煩躁,手上動作不由得帶了出來,把一顆大白菜揪的稀巴爛。
柳康言蹲在旁邊拔蒜苗,見狀悄悄瞅了他一眼,然後又收回視線,然後又瞅他一眼,再若無其事的收回視線。
陳宇直莫名覺得他像一隻探頭探腦的傻兔子,
“你老看我乾什麼。”
“啊?”
柳康言聞言一愣,連忙擺手,話都說不順溜了,
“沒……沒有……我隻是……隻是……”
他結巴半天,才吞吞吐吐的道出原委,
“我隻是看你好像有點不開心……”
“是挺不開心的,”
陳宇直低頭又拔了顆白菜,心想誰待這裡能開心的起來,阿超估計還得過幾天才能來接自己。
思及此處,他看了眼柳康言,
“你怎麼來的這裡?打算怎麼回去?”
“我一路問過來的,後來在清溪鎮攔了輛三輪才坐到這裡,回去的話……”
柳康言說完困惑的眨了眨眼,
“我以為這裡會有車的。”
顯然大家都沒想到這個地方荒僻成這樣,這下好了,回去都成問題。
陳宇直見菜摘的差不多了,拍拍褲子站起身,
“過幾天我家司機會過來,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柳康言低下頭,靦腆的撓了撓頭,
“那就麻煩你了。”
“都是同學,客氣什麼。”
陳宇直不甚在意,跟柳康言進了屋子,二人開始做飯。
說是做飯也不恰當,他壓根沒幫上什麼忙,柳康言一個人就包攬了全部的活,洗菜切菜都利落無比,陳宇直隻能坐在不遠處的餐桌旁等著端盤子。
這個度假山莊裡麵還配備了冰箱,基本食材也是一應俱全,但就是不見老板和員工,陳宇直覺得自己能在這個來曆不明的地方待這麼久也是心大。
飯菜的香味很快飄散開來,樓上也有了動靜,先是萬濤開門悄悄看了眼,見有人在做飯,立刻笑嘻嘻的下樓來,
“唉,我正好餓了,一早上什麼都沒吃呢。”
他先是跟季龍打了個招呼,然後看也不看柳康言,徑直在陳宇直對麵落座找他攀談拉關係,言語間若有若無的奉承讓人聽得牙酸。
李壯最吃不得虧,很快他的房門哢嚓一陣響也打開了,頂著一頭紅毛小心翼翼的從門縫探出來觀察情況,誰曾想看見所有人都已經在下麵坐著了。
他生怕漏了自己,不著痕跡覷了眼在客廳沙發上不動如山的季龍,噔噔噔也跑了下來,
“哎,開飯了怎麼都沒一個人叫我呢。”
他提了提褲子,擠著在陳宇直旁邊坐下,見柳康言一個人在廚房炒青菜,扯著嗓門吆喝了一聲,
“哎,來個魚,弄點肉菜啊,素不啦嘰的我可吃不下。”
他話音剛落,還沒等柳康言回答,陳宇直就麵色陰沉,咣的一聲把水杯重重砸在了桌麵上,
“這裡沒有服務員,你想吃什麼自己做去,沒人給你找肉。”
陳宇直以前是光英高中出了名的混混,十七歲就把一個惹他的校外混混腿打折了,偏偏家裡有錢也沒人敢惹,李壯一直奉承著他,這麼多年已經成了習慣,下意識就縮著脖子不敢說話。
萬濤想打圓場,但見陳宇直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而且李壯又一向嘴賤,便也打消了這個念頭,倒是這番動靜似乎引起了季龍的注意。
但見他像是木頭人複活一般,慢吞吞的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然後活動了一下頭和頸,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骨骼響聲。
陳宇直清楚感覺到身旁的李壯渾身抖了一下,就連萬濤也下意識看向了他。
季龍走到餐桌旁拉開椅子坐下,什麼也不說,隻是咣當一聲響,往桌上拍了一把菜刀,無聲的威脅著。
李壯愈發抖若篩糠,季龍見狀嗤笑道,
“老子以前混幫會的時候,有人反水,我當時也是抽了把菜刀,把他的手指一根根剁了下來,”
他眼神死死盯著李壯,
“今天晚上,我要是沒看見那三千塊錢,剁的可就不是手了。”
說完飯也不吃,直接上樓了,隻有那把菜刀靜靜地躺在桌麵上,閃著森然的光。
眾人靜默不語,客廳回響著柳康言切菜的聲音,一聲一聲,仿佛都切在了李壯身上似的,隻見他忽然噗通一聲從椅子上滑了下去,捂著耳朵瑟瑟發抖的道,
“完了完了……完了……我要被砍死了……”
陳宇直全當沒看見,倒是萬濤,把他拉起來安慰道,
“怕什麼,都是同學,誰還會真的砍……”
他話音未落,李壯忽然瘋了似的一把推開他,
“你他娘的懂個屁!季龍心有多狠你根本不知道!他初中就在虐/貓玩兒了!那年高三,他把柳康言關進男廁所鬨著玩,還夾斷了他一根手指!你不信問柳康言,你問他啊!”
李壯一臉慌張,
“季龍說要砍我一定是真的!他媽的哪個王八蛋偷錢栽贓老子!”
陳宇直聞言麵色驚愕,下意識看向了柳康言,卻見他麵色蒼白的站在連理台後麵,無措的瞪大了眼睛,拿著菜刀的手都在抖。
柳康言身形瘦弱,衣服又多為寬鬆,袖子垂下來把他大半個手掌都擋住了,因此陳宇直竟是一直都沒發現,現在仔細一看,他右手小拇指似乎是沒有的。
萬濤訥訥的不說話,李壯一個人瑟縮在桌子底下驚恐的喃喃自語,陳宇直喉結動了動,忽然起身一腳把椅子踹了個老遠。
事情來的太突然,刺啦一聲巨響把萬濤嚇了一大跳,他眼神驚疑不定的看著陳宇直,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生氣。
陳宇直也不知道為什麼,李壯和季龍這兩個人似乎很輕易的就能挑動他內心磅礴的怒意。
望著歪倒的椅子,他為自己的失控行為感到怔愣以及羞恥,沉默著後退半步,轉身上了樓。
這間房子處處透著古怪,就像沒了枷鎖的潘多拉魔盒,人類的貪婪自私冷血被無限放大,醜陋的讓人心驚。
陳宇直進房之後就開始收拾東西,像是準備離開,就在此時,身後房門忽然傳來一聲輕響,回頭一看,原來是柳康言。
見是他,陳宇直動作不由得頓了頓,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倒是柳康言,進房把飯菜放到了桌上,又轉而在他麵前傾身蹲下。
隔著一道行李箱,陳宇直緘默不語,柳康言看了他一眼,大著膽子,輕輕拽出了他手裡的衣服,
“你想走嗎?”
外麵都是阿飄,陳宇直自然不想走,但跟李壯季龍這種人待在一起,還不如跟鬼一起混呢。
柳康言見他不回答,把衣服擱在膝蓋上細細的折好,右手的斷指便愈發明顯。
他小拇指整根都斷了,隻留下一個早已長好的傷口,醜陋的痕跡與他修長漂亮的手十分不搭。
陳宇直忽然喘了口氣,整個人憋的十分難受,他問柳康言,
“你說實話,我以前是不是也欺負過你?”
他雖然不記得以前的事,但並不代表笨,自己以前跟季龍李壯這種偷雞摸狗的人混一起,想來本性也好不到哪裡去。
柳康言聞言低著頭不說話,秀氣的眉頭微微瞥起,看起來有些為難,這便愈發肯定了陳宇直內心的猜測。
室內一時陷入了冗長的靜默。
“對不起……”
陳宇直忽然沒頭沒尾的說出了這句話,迎著柳康言困惑訝異的眼神,他扶著行李箱邊緣的手緊了緊,
“以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如果過去做了什麼傷害你的事,對不起……”
有時候說出“對不起”隻要一秒鐘,但那句“沒關係”,也許彆人用儘一輩子也沒辦法說出來。
道歉永遠是最無力,最蒼白的語言。
柳康言的反應是一笑而過,
“都過去了……”
他幫陳宇直收拾行李,衣服都細心的疊好,原本淩亂的東西也一一歸整,
“出了這裡往大路走半個小時應該能遇上車的,到時候讓彆人把你捎到最近的車站,你先吃飯吧,吃完飯才有力氣趕路。”
陳宇直有些不放心把他一個人留這裡,誰知道會不會又受欺負,
“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柳康言輕輕搖頭,拒絕了,
“大家難得聚一場,一下子走兩個人不太好,我還是留下來吧,到時候做飯什麼的也方便搭把手。”
那不就是老媽子?
陳宇直心中一半是無力,一半是恨鐵不成鋼。
幾經猶豫,他把行李箱裡的衣服又撿了出來,歎了口氣道,
“算了,不走了。”
柳康言大概沒見過這麼“說風就是雨的人”,張著嘴愣住了,眨巴眨巴眼睛道,
“可你剛才不是說要走嗎?”
“你剛才不是也說同學難得聚一場嗎,我一個人走了多不好。”
他把行李箱立起來隨便踢到一邊,坐到桌子旁招呼柳康言一起吃飯,一時間隻有碗筷碰撞的聲音。
外麵不知何時下起了瓢潑大雨,倒豆子似的嘩啦嘩啦澆在屋簷,震得人說話聲音都聽不清楚,原本就老舊的電視機這下直接熄了,一種詭異的氣氛無端開始蔓延。
吃完飯,柳康言想下樓去放碗筷,被陳宇直製止了,
“我去吧。”
他把碗筷隨便一摞,端著飯盤就出去了,樓下已經沒了人,餐桌一片狼藉,飯粒撒得到處都是,菜汁濺滿桌麵,陳宇直見狀扯了扯嘴角,把手中的東西往水池子一丟,拍拍手就準備上樓。
誰知就在這時,外麵忽然傳來了一陣喊聲,
“有人嗎?!有沒有人在這裡啊?!外麵雨太大了,麻煩開個門讓我避避雨啊!”
陳宇直聞言步子一頓,走到窗戶邊看了看外麵,卻見一名短發少女手裡拿著一個羅盤樣的東西正在院子裡轉來轉去。
她穿的樸素利落,像是農村種地的姑娘,肩膀上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斜包,明明大門就在眼前,她卻像是看不見一樣,睜眼瞎般在那一塊地方走來走去。
陳宇直見她被雨澆得濕透,又心想這雨一時半會兒怕是停不了,猶豫一下,走到門口大開了門。
他對那女子喊了一聲,
“喂!進來吧。”
外間雨勢傾頹,這麼一開門,不少水都濺了進來,連帶著人說話的聲音都被削弱了幾個調,那女子聽見喊聲,轉頭便見一名身材頎長麵容帥氣的男子站在門邊,當即眼睛一亮,小跑著進了屋。
“哎呀,真是謝謝你,不然我肯定被淋病了。”
那女子站在門口跺了跺身上的雨水,這才進房,陳宇直去廚房給她倒了杯水,卻見她正四處打量著周圍的環境,不由得心生警惕,不著痕跡的探問道,
“小姐,這邊這麼荒僻,你一個女孩子怎麼來這裡了。”
女子接過水,趕緊擺了擺手道,
“我家就在附近的三平村,今天去集市買東西,結果沒等到車,隻能自己往回走,誰知道忽然下雨了,稀裡糊塗就繞到這裡來,你也彆叫我什麼小姐了,我叫張三玄,你可以叫我三玄的。”
陳宇直若有所思,
“三玄,這個名字蠻少見的。”
“我爺爺以前是村裡的道士,起名就愛玄乎,隨便叫唄。”
陳宇直見她身上都濕透了,這裡又是一屋子男生,到底不方便,
“我叫陳宇直,跟同學來這裡度假玩的,你先坐著吧,我給你拿條乾毛巾。”
他說完轉身上樓,沒注意到身後的女子愣了愣。
三玄困惑的眨了眨眼,喃喃自語,
“陳宇直?這個名字好耳熟啊,人看起來也很眼熟。”
這棟房子裡的所有人,大概不止陳宇直一個不想在這裡待著,柳康言是礙於情麵不方便離開,季龍是惹了事被人追殺來這裡避風頭,李壯窮光蛋一個,秉承著有地方不住白不住的心態。
萬濤有正經工作,能住這幾天完全是看在能和陳宇直套關係的份上,不過他剛剛接到電話,工作上有急事得趕著回去,他剛拎著行李箱下來準備找眾人請辭,誰知卻看見一名短發女子坐在沙發上。
“咦?!”
萬濤仔細看了兩眼,忽然指著她驚訝出聲,
“張三玄?!你也來了啊??”
三玄聞聲抬頭,待看見萬濤也是一樣的反應,
“萬濤?!你怎麼會在這裡?!”
“同學聚會啊,難道你不是收到請柬才來的嗎?”
萬濤同樣一頭霧水,張三玄也是光英高中九班的人,平時嘻嘻哈哈跟個男孩子似的,班上也沒人敢欺負她,不過聽說畢業之後就跟她爺爺學算命去了,這件事還被當做笑料在同學群傳了好久。
二人正說著,陳宇直拿毛巾下來了,萬濤見狀趕緊把他拉過來介紹了一番,
“宇直,這是三玄,以前跟我們一個班的,記不記得啊。”
幾人把來龍去脈理了一遍,也是沒想到這麼巧,陳宇直隨便放個人進來居然就是高中同學。
三玄則是刮目相看,沒想到以前的九班霸王現在居然性情大變,不僅長這麼帥,還這麼彬彬有禮。
萬濤解釋道,
“宇直生病在醫院躺了好幾年,以前的事都不記得了,你來了正好,反正都是同學,在這邊多住兩天唄。”
他說著,忽然一拍腦袋,想起來什麼似的,
“哎,差點忘記跟你們說了,我工作有事得趕著回去,不能在這裡待了。”
陳宇直聞言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三玄就搶先道,
“這裡路很複雜的,本地人都有可能迷路,更何況外麵還下著雨,要不這樣,等雨停了我帶你走到集市去攔車。”
萬濤看了看外間的瓢潑大雨,猶豫一番隻好點了點頭,
“那好吧。”
他又想起這裡隻有四個房間,張三玄總不能睡沙發吧,便道,
“李壯季龍和柳康言都在上麵呢,我叫他們下來,這裡隻有四間房,回頭我跟李壯擠著睡一下,你睡我的房間吧。”
三玄聞言,神色微不可察的怔了一瞬。
陳宇直從頭到尾一直沉默的聽著,聞言掀了掀眼皮,心裡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隻是愈發覺得柳康言可憐。
萬濤說完就上樓去叫其他人了,三玄則在底下找陳宇直搭話,若有若無的探問著什麼,
“你們是自己約著來這個地方的嗎?”
“不是,邀請帖上麵寫的這個地址。”
“發起人是誰啊?老師嗎?”
“不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陳宇直鼻尖動了動,感覺空氣中有一股很淺的血腥味正在逐漸飄散開來。
走廊第一間房是季龍的,萬濤在外麵敲了半天門都沒人應,疑惑之下也顧不得禮貌,直接打開了房門,誰知道還沒進去,就被一股撲麵而來的血腥味熏了個倒仰。
“艸,搞什麼鬼!”
萬濤低咒一聲,皺眉捂著口鼻進去了,誰曾想眼前看到的這一幕幾乎把他嚇暈過去。
房間裡麵沒開燈,光線昏暗,隻能依稀看見床上躺了個人,借著門外的燈光,萬濤清楚看見床單被染成了發暗的黑紅色,而季龍則安安穩穩的躺在床上,隻是他的四肢都被人砍掉了一般。
季龍的頭顱靜靜的放在枕頭上,四肢關節都被人砍斷,雙手的每個指節都被人砍斷再拚湊起來,打眼一看是個完完整整的人,然而細看下來,身體的每一處都有縫隙。
就在這時,外麵轟隆打了一聲悶雷,將整個房間照亮了一瞬,黑暗中一個什麼東西骨碌碌從床上滾到了萬濤的腳邊,萬濤驚恐的低頭一看,卻對上了一雙布滿血絲的雙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忽然響徹房間,陳宇直和三玄都嚇了一跳,趕緊從沙發上起身,誰知一抬頭就看見萬濤連滾帶爬的從樓梯上滾了下來。
“死……死人了啊啊啊!!!!”
他被嚇的屁滾尿流,滾到樓底下之後站都站不起來,最後縮在牆角一臉驚恐的指著樓上,聲音還帶著哭腔,
“季龍……季龍他被……”
陳宇直見狀臉色一變,跟三玄立刻跑到了樓上,而柳康言聽到動靜也從房間內出來了,三人看見季龍房內的慘狀登時麵麵相覷,呆愣在了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