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夫人是……”
“衛家的二少夫人。”那侍女笑起來,“方才您在拜佛,二少夫人看見了,說您也是要去沙場的將士,便讓我們給您送把傘。沙場凶險,”那侍女歎了口氣,“你要小心啊。”
宋世瀾沒說話,他從那侍女手中接過傘,一時間竟覺得有些哽咽。
那把傘陪著他去了疆場,後來又陪了他許多年。
他走過屍山人海,看過陰暗險阻,每次下雨他看見那把傘,都會覺得內心一片寧靜。
那傘的主人似乎是他少時一場華夢,她美麗又遙遠,讓他心生掛念,又不可觸及。
他本來以為,他們一輩子便是如此。
直到純熙九年,衛家滿門,除衛韞之外,具葬於白帝穀。
大楚上下,舉國皆驚,他得知消息的第一瞬間,腦中閃過的便是那女子清麗的麵容。
他已經許多年沒見過她,他也不知道那人如今是什麼樣。
他吩咐了下人去打聽衛家的消息,而後便投入這一場巨變。這一場巨變,對於整個朝堂來說都是一場全新的洗牌,所有人都不敢鬆懈。每個人都在打聽消息,準備籌碼,等著開牌那一天。
他本以為衛家會就這樣跌到穀底,誰曾想衛家卻重新站了起來。
當時許多人還以為,衛家不過就是苟延殘喘,他卻毅然選擇了和衛韞結盟。
他幫衛韞,衛韞替他殺宋文昌。
宋文昌一死,世子之位便非他莫屬。
他本當這不過就是一場交易,直到他與北狄軍糾纏在汾水附近的西郡城。
那時宋文昌好大喜功,被逼出戰,然後被困於小橘縣。他父親逼著他與北狄硬碰硬,救出宋文昌,然而他和衛韞早有約定,為了逼姚勇出血,他要保存宋家實力。
他正兩難時,他突然接到了蔣純的求救信,她來了汾水。
汾水就在西郡城邊上,蔣純有一位故人在汾水,她本是來解故人之困,卻剛好遇到北狄攻打汾水。
他二話不說,領兵出城。他帶兵入汾水時,兵荒馬亂,他在人群之中,焦急出聲:“衛二夫人!衛二夫人?!”
他太清楚知道,這樣混亂的攻城戰中,女人可能遇到的遭遇,他心亂如麻,最後不由得大喝出聲:“蔣純!”
他大喊著她的名字:“蔣純,你在哪?!”
便就是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一聲大喊:“宋公子!”
他駕馬回頭,看見人群之中,提劍而立的女人。
她穿著水藍色的長裙,披著銀白色的披風,一手拉著一個孩子,手中長劍還燃著血,她抱著孩子朝著他跑過來,焦急喊他:“宋公子!”
他騎著馬過去,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和孩子拉在了馬上。
她似乎跑了很久的路,整個人都在喘息。
她抱著孩子,他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用手中長/槍殺出一條路來。
“我奉大夫人之命前來,協助您刺殺宋文昌。人我已經帶來了,今日您攻下汾水,明日再攻一城,北狄被您激怒,必定開始強攻小橘縣。我們會趁亂刺殺宋文昌,嫁禍給北狄,您可儘力營救他,這樣一來,您父親也不能再說什麼。”
宋世瀾不說話,蔣純有些疑惑:“宋公子?”
“知道了。”宋世瀾聲音有些沉,似乎有些不高興,他皺起眉頭,冷著聲道:“你為什麼來這種地方?好好不在華京呆著,過來做什麼?”
“大夫人怕派其他人過來,你不放心。”
“你來了我更不放心。”
這話說出來,蔣純有些詫異,她抬頭看他,麵前男人麵色冷峻,他帶著她從沙場一路馳騁而過,將她放到安全處,隨後便道:“你且先等等我。”
說完,宋世瀾便回過頭去,一頭紮入了戰場。
蔣純在屋子裡吩咐來帶的暗衛趕往了小橘縣,隨後便在城中等著宋世瀾。等到天明時分,她站在城樓上,看著青年水藍銀紋長衫,提著長槍駕馬而入。那一瞬間,有什麼從她腦海中猛地閃過。
等宋世瀾回來的時候,她看著宋世瀾,輕輕笑了。
“我想起來了,”她說,“宋公子,您當年十一歲的時候,還一個人獵了一匹狼呢。”
宋世瀾聽得這話,不由得笑了。
“我不僅獵了一匹狼,我還在護國寺,被夫人救過一命。”
蔣純微微一愣,片刻後,她猛地反應過來:“呀,”她詫異出聲,“我都忘了!”
【8】
蔣純來了之後,她的暗衛殺了宋文昌,宋世瀾拿到世子之位,便給老侯爺下了毒,隨後控製住整個宋家。
此時整個戰場已經亂起來,宋世瀾接了衛韞的命令,和北狄膠著著。
宋世瀾不放心蔣純回去,便同她道:“你且先留著,等時間合適,我便送你回去。”
蔣純並不打算給宋世瀾添亂,並且她故人的孩子在戰亂中斷了腳,也需要休養,便留在了宋世瀾身邊。
宋世瀾如今已經將近二十一歲,卻還是孑然一身。他身邊沒有女眷,蔣純經曆了最初的匆匆忙忙後,便觀察起宋世瀾的生活。
他每日飲食極其簡單,吃飯時間完全沒有個固定時候,有些時候來晚了,吃得著急,便讓廚子直接熱兩個饅頭也是常有的事兒。家裡完全沒人安排打理,衣服破了個洞也沒人注意。看上去溫和的貴公子,其實過得十分粗糙。
蔣純最開始隻是調整自己和孩子的飲食,那時候宋世瀾並不會固定回來,她見了兩次宋世瀾隨意拿了個饅頭蘸湯吃後,終於在第三天,讓人去問了宋世瀾回來的時間。
宋世瀾以為蔣純有什麼事,便同下人道:“和二夫人說,我再過半個時辰就回來。”
蔣純得了消息,便在家中準備布菜,等宋世瀾回來的時候,他看著等在門口的蔣純等人,便站在那裡愣了。
蔣純朝他微微一笑,卻是什麼都沒說,同他道:“近來看世子飲食上不大規律,便冒昧給世子準備了些,一日勞頓回來,總該吃頓好飯的。”
“多謝二夫人了。”宋世瀾笑了笑,麵上客客氣氣,然而他在喝下第一碗熱湯,看著布置好的飯菜,感覺旁邊有一個人坐著的時候,內心卻已是有了驚濤駭浪。
他頭一次覺得,自己有個家。
吃完這頓飯,他轉頭看向蔣純,麵上帶了幾分懇求:“二夫人,世瀾有一事相求。”
蔣純愣了愣,隨後忙道:“世子,您請說。”
“世瀾一個人過慣了,家裡也沒個人管著,您也看到了,雖然公務上世瀾可以處理得井井有條,但家中的確一團亂麻。世瀾鬥膽,想請二夫人幫忙世瀾整頓一下家中庶務。”
說著,宋世瀾解下一顆鑰匙,交了過去:“這是我府中倉庫鑰匙,二夫人在這些時日,想如何動府中大可動一下,所有擺設、用人、規矩,都想請二夫人幫忙整頓一下。”
“這不好。”聽得這話,蔣純趕忙道,“宋世子,這些事,您當請一個人來管才是。我一個外人……”
“非常時行非常事。”宋世瀾說得認真,“實不相瞞,二夫人,您看我其實也已經到了婚配的年紀,的確是該找個人來幫忙。可是如今這局勢下我不可能匆忙成親,讓下人管家又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我信得過二夫人,還請二夫人給我在府中立出一套規矩來,等日後二夫人走後,我不至於後院失火。”
聽得這話,蔣純有些不好拒絕了。
宋世瀾是衛韞盟友,他能好,那是再好不過的。
蔣純猶豫了片刻,終於是點了頭,接過了那串鑰匙。
【10】
之後的時日,宋世瀾在外和北狄打著遊擊戰,蔣純便在家裡管家。
期初她小心翼翼,但後來她便發現,宋世瀾是當真不管府中任何事的,無論她做什麼,他隻會說:“好。”
她閒來無事,便開始大展身手。挪了這裡的花,移了這裡的盆,調整了食譜,建立了一套府中基本運行的製度。她分出了各種丫鬟侍從等級,又給宋世瀾培育了心腹……
她每天都等宋世瀾回來吃飯,因為她在,宋世瀾每日都會想辦法固定時間回家。
蔣純也不知道那份感覺是什麼時候誕生的。
就是悄無聲息間,她從“宋世瀾是個不錯的人”,慢慢就變成了“宋世瀾極好極好”。
宋世瀾做每一件事都很有分寸,他似乎從來不會犯錯。有一日她看他寫字,他每一筆都寫得小心翼翼,她不由得道:“世子這輩子做事兒,都這麼小心嗎?”
宋世瀾微微一笑:“是啊。”
“為什麼呢?”
“庶子出身,”宋世瀾垂眸看字,神色平和,“又哪裡容得我做錯什麼?”
蔣純微微一愣,那片刻,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心似乎突然疼了一下。
她突然有些憐惜這個人了。
“那這輩子,”她忍不住詢問,“世子就沒有過不小心的事兒嗎?”
“有。”宋世瀾微微一笑,蔣純不由得道:“是什麼?”
宋世瀾沒有說話。
他將話止於唇齒,他太清楚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對於蔣純而言,此時此刻他不過就是衛韞的盟友,一切都不過是看衛韞的麵子,他不敢說太多。
但那句話他知道。
他這輩子唯一不小心的事兒,就是喜歡她。
他們兩一直呆到楚瑜被困鳳陵城,北狄直取天守關。
宋世瀾帶兵前去支援天守關,打了極其漂亮的一仗,緊接著趙玥稱帝,衛韞去北狄生死不明,楚瑜死守在鳳陵城。
衛家瞬間沒有了任何可以主事的人,她便去找了宋世瀾,同他道:“宋世子,我要去找我婆婆。”
宋世瀾微微一愣,片刻後,他慢慢道:“此刻局勢太亂……”
“正是因為局勢太亂,”蔣純麵色平靜,神色沉著,這樣的冷靜讓她顯現出一種無法言說的剛毅,這是一種難以摧折的堅強。她靜靜看著他,出聲道,“我才得回衛家,幾位公子還有婆婆都在等著我,回去主持家中庶務。”
聽到這話,宋世瀾沒有出聲。
他垂著眼眸,握著筆。
他突然特彆清楚意識到,她是衛家人,她嫁給了衛束,哪怕衛束死了,她也是二少夫人。
他想說好,然而卻說不出來,可他也沒有什麼理由留下她。
“我已經找到了家中人所在,今日便啟程。”然而對方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應,便直接道,“宋世子,告辭。”
那一聲告辭出來,他終於沒忍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彆走了。”
蔣純回過頭來,她皺起眉頭,眼中滿是警戒:“宋世子?”
他閉上眼睛,輕歎了口氣:“蔣純,彆離開宋家。”
“宋世子什麼意思?”蔣純冷著聲道,“如今我小叔身陷虎狼之地,你莫不會以為能以我要挾衛家做些什麼?宋世子,你……”
話沒說完,他便猛地將她一把拉到懷裡,捧住她的臉狠狠吻了過去。
蔣純愣了片刻,隨後拚命掙紮起來。
她下手幾狠,一腳踹到他身上後,旋即一巴掌就抽了上去!
清脆的耳光響徹屋子,蔣純怒喝出聲:“你放肆!”
宋世瀾沒說話,他抬眼看她。
那眼神讓蔣純愣了愣,她想起他少時,提著狼王駕馬而過時的模樣。遮掩了這麼多年,那個要拿到什麼,拚死也要取得的宋世瀾,依舊還是這樣。
“我什麼意思,”他聲音平靜,“你現在知道了嗎?”
蔣純說不出話來,宋世瀾回身去拿披衫,他神色平淡,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你要管衛家,我可以幫著你管。你現在不答應我,那也沒事,你彆答應彆人就好。”
“我送你回去。”他停在她麵前,唇邊帶了笑意,“這輩子,我等得起。”
【11】
他知道不能打草驚蛇。
他知道不能做得太過。
衛束才離開,她和衛束的感情他很清楚,他不願意去和一個死人爭。
於是他就一直等著。
期初彆人問,他就是笑笑,但他總是去衛府走往,旁人也就看明白了。
她期初的拒絕悄無聲息,不過就是當著他的麵穿白衣服,帶白花,領著他去衛家祠堂看著衛束的牌位,同他說上自己和衛束過往的事兒。
他從來不介意,永遠一副笑眯眯不明白她說什麼的樣子。
一年、兩年、三年。
他的耐心好得出奇,讓人覺得害怕。
但其實他心裡知道,自己耐心並不好,他隻是能忍。
可忍耐終究是有儘頭的,衛陵春一日日長大,他越長大,她便越是躲著他。
他無可奈何,乾脆上門提親。
他們的感情一直如此,他逼著她,她卻不肯出頭。直到最後,他被所在太平城。
他得知自己染病的當天夜裡,他坐在屋子裡,看著月亮。
他突然就特彆想她,然而等想到她,又忍不住想,她死了,她會不會鬆了口氣,再沒人糾纏了。
然而沒幾日,他就看見那女子輕騎而來,她停在城門前,抬頭看他。
“宋世瀾,”她揚聲大喊,“開城門!”
他呆呆看著她,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這一輩子,值得了。
【12】
後來她嫁給他,成為王妃。他帶著她去了瓊州,那裡是宋家的範圍。
他們在那裡悠閒度日,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但她卻總是惦記。
她懷孕的時候,性格敏感。她經常在夜裡無法入睡,他便抱著她,陪著她一起。
有一天夜裡,她忍不住問他:“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嗯?”
“宋世瀾,”蔣純歎了口氣,“我嫁過人,又生過孩子,你喜歡我,不覺得遺憾嗎?”
宋世瀾想了想,好久後,他歎了口氣。
“那又怎麼樣呢?”
他輕聲開口:“這一輩子,我也沒喜歡過彆人啊。”
蔣純聽到這話不由得笑了:“騙人,”她笑意盈盈,“春宴上的花,總送過幾個姑娘吧。”
宋世瀾抿了抿唇,歎息出聲,他將人攬在懷裡,蔣純不滿道:“說話啊,莫不是不敢說了?”
“還記不記得,你十二歲時候,一株桃花都沒收到。”
“你胡說,”蔣純忙道:“我收到了!”
“一株。”
宋世瀾肯定開口,蔣純微微一愣。
宋世瀾笑起來:“我送的。”
蔣純睜大了眼,宋世瀾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
“傻姑娘,你走之後,我便再沒送過桃花。”
自卿離席,再無桃花。
最初和最後,都是你。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是昨天發的……結果昨天在酒店,我寫文到一半去浴室洗個澡,一跤給摔下去,腦袋磕馬桶上。
然後去處理了一下……今天才寫完。
抱頭痛哭,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我今年能水逆成這樣。,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