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出車禍那年,他六歲。
那天是六一兒童節,也是他這輩子過得最後一個六一兒童節。
兒童節放假,他不用去幼兒園,但他也沒有睡懶覺,因為興奮得睡不著——媽媽答應了他,今天帶著他去動物園玩,不過要等到下午,因為上午她要去公司開會,開完會才能帶著他去動物園。
早飯是火腿雞蛋炒飯、鮮榨豆漿和炒青菜,是媽媽做的飯。
隻要媽媽不忙,每頓飯都會親自下廚,但如果她忙起來,就會接連好幾天不在家,每天在家陪伴著他的隻有阿姨。
“媽媽,爸爸今天會回家麼?”他握著小勺,剛吃了一口炒飯,小嘴吧油乎乎的,滿含期待地看著媽媽。
他已經好久沒有見到爸爸了,他希望爸爸今天能夠回家,陪他去動物園。
媽媽正在夾菜的動作一頓,不過很快就恢複了從容不迫的模樣,將青菜加到了他的小碗中,語氣溫和地說道:“爸爸應該是陪不了我們了,他需要工作,需要賺錢,賺到錢了才能給你買玩具。”
他很失望,長長地歎了口氣,悶悶不樂地說道:“為什麼你可以在家陪我,爸爸就不可以?你不是也要賺錢麼?”
小的時候,他很不理解爸爸為什麼那麼忙,忙到可以連家都不回。後來他才知道,他這個日理萬機的好爸爸,忙的不是工作,是女人。
除了柏麗清之外,他還有好多女人。
程吳川是個標標準準的紈絝子弟,不學無術紙醉金迷。他媽吳蔓之則是大家閨秀,知書達理,精明能乾,之所以嫁給了程吳川,完全是因為瞎了眼。
吳家和程家並無交際,所以他媽根本不知道程吳川的秉性如何,而且整個吳家早在她上高中的時候就舉家移民到了國外——她畢業後回國參加朋友的婚禮,在那次的婚禮上認識了程吳川——所以在婚前,也沒家人幫她打聽程吳川的過去和程家的背景,好心提醒她的人,隻有季疏白的父親。
吳家和季家是世家好友,他母親吳蔓之和季疏白的父親季淵自幼一起長大,倆家人還曾想過撮合他們兩個,達到親上加親的效果,奈何他們倆之前隻有兄妹之情,沒有兒女情長。
感情的事情勉強不得,兩家人也隻好作罷。
在他媽答應了程吳川的求婚之後,季疏白的父親曾苦口婆心地勸誡她千萬不要被程吳川的虛情假意蒙蔽了,但她沒有聽勸。
她天真的以為,自己可以令程吳川浪子回頭,而且這個男人為了自己連姓名都改了,怎麼會辜負她呢?
婚後的生活確實也甜蜜過一段時間,但也隻有一年。
一年後,他出生了,程吳川開始原形畢露。
先是和他媽不停地吵架,後是夜不歸宿,最後乾脆連家都不回了。
他在外麵,走馬觀花似的玩著女人。
他媽的心在一點點變冷,最後讓她徹底死心的,是她發現了程吳川在外麵還有個孩子的事情。
結婚之前,沒人告訴過她這件事,程家把這件事隱瞞的太好了,或者說,是他奶奶把這件事藏的太好了。
這個小老太太,似乎有著通天的本事。
程吳川當初之所以會堅持不懈地追求他媽,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不敢忤逆這個小老太太的命令。
這個精於算計的老太太,早就看透了她的那個爛到骨頭裡的兒子,知道他是個廢物草包,程家的未來根本指望不上他,所以他必須娶一個精明能乾的女人回家才行。
他爺爺倒是個頂天立地的人物,在他掌權的那些年,程家的地位與日俱增,程氏集團也是他一手打造起來的。
但人無完人,他生了個一無是處的兒子,更可惜的是,他死的早。
老爺子在程吳川還不到十八歲的時候就死了,之後他奶奶接替自己的丈夫接手了程家,剛開始的時候,她還能勉強堅持下去,但是隨著年紀的增長,她越發的心有餘而力不足。
程家開始走下坡路。
這時她意識到,自己需要個接班人了。
於是這個老太太,把算盤打到了他媽身上。
當他媽終於看透了程吳川的秉性,下定決心離婚的時候,老太太出現了,她用手中所持有的全部程氏集團的股權,換取他媽不離婚。
程季集團的最大股東是白家名下的集團,占有百分之二十六的股權——當年程老爺子創業,白家是最大投資人。老太太是第二大股東,手中掌握著程氏集團百分之二十五的股權,她許諾他媽,可以給先她百分之十五的股權,再聯手白家讓她坐穩董事長的位置,讓她成為程家的新任掌權人,剩下的百分之十,會在她死後,留給孫子,也就是他。
條件隻有一個,不離婚。
也是在這時他的媽媽才意識到,她的婚姻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她的婆婆是獵人,她是獵人相中的獵物。
她毫無防備地掉進了獵人事先準備好的陷阱當中。
她的婆婆要讓她用自己的一生,為程家服務。
她很憤怒,也很痛苦,但最後還是沒有拒絕這個條件,因為她考慮到了年幼的兒子。
當時他奶奶還對他媽說了一句話:“你也可以帶著孩子出國,但你要想清楚,你走之後,我一定會去找柏麗清,那個女人的野心不是一般的大,她早就想進程家的門了,我一直沒同意,因為我是看不上她的那副下賤勁兒,但如果你走了,我隻能去找她。我會讓她名正言順地取代你,我還會讓她替我接手程家,她生的那個野丫頭也會取代你兒子得到本應該屬於他的一切,你兒子會成為不被承認的野孩子。”
這番句話,成功的點燃了他母親的滿腔怨恨。
怨恨程吳川,怨恨柏麗清,怨恨她的這個毫無人性的婆婆,那一刻,她想把他們全給殺了。
但她是一位母親,為母則剛,任何一位母親都不會容忍自己孩子的利益被侵犯。
最後,他的母親,為了他的未來,心甘情願地跳進了這個火坑。
他奶奶這個小老太太,利用一位母親對兒子的愛,掐準了他媽的命門。
這個小老太太可以說是他見過的最陰險狡詐的人,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但她也不是一點良心也沒有,她在臨死前,把這些事情全部告訴了他,不然他一輩子都不會理解他媽的選擇。
不過縱使這個小老太太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他媽會出車禍。
那年的六一兒童節,是他和媽媽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個六一兒童節。
吃完早飯,媽媽要求他去練一個小時鋼琴。
媽媽對他很溫柔,同時也很嚴格,他的一天被劃分成了無數個小時段,每個小時都會有不同的學習任務,鋼琴,英語,繪畫,擊劍……即便是假期,他也隻能擁有很短暫的休息時間。
小時候他不理解媽媽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嚴格,長大後才知道,她是怕他變成和程吳川一樣的廢物草包。
後來他奶奶也是這樣,甚至比他媽還要嚴格。
這兩個女人,都很害怕他變成第二個程吳川。
其實那天他很不想練琴,一心隻想著去動物園玩,但是媽媽說去動物園是好好練琴的獎勵,所以他隻好乖乖地去練琴。
琴房在二樓,平時他練琴的時候,如果媽媽在家,媽媽一定會親自監督著他,如果她不在家,就會讓阿姨監督他。
但是今天他練琴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阿姨去買菜了,媽媽不知道去了哪裡。
他一個人乖乖地練了一會兒琴,忽然有點口渴,想喝水,於是就從長椅上跳了下來,登登登地跑去了一樓廚房。
阿姨不在廚房,但是媽媽卻在。
她在打電話,沒有發現他。
媽媽打電話的時候,語氣中的溫柔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憤怒與無奈:“今天是兒童節,我不管你有什麼理由,今天必須回家陪我兒子過節!”
他猜到了,媽媽應該是在和爸爸打電話。
“你真的有空?”似乎是被爸爸突如其來的合作驚訝到了,媽媽的有些難以置信,“那你準備什麼時候回家?”
爸爸不知道說了什麼,媽媽仔細的聽著,然後回道:“行,下午我帶著孩子……什麼?為什麼不能帶他?”聽完爸爸的回複後,媽媽歎了口氣,“好,等我開完會就去找你,然後我們一起回家吃午飯,下午陪小熊去動物園。”
似乎是不願意再和爸爸多說一句話,說完這番話後,媽媽直接掛了電話,然後才發現了站在廚房門口的他。
“你怎麼來廚房了?”麵對兒子的時候,她的神情和語氣又變回了溫柔慈愛的模樣。
他沒有回答問題,而是滿含期待地看著媽媽:“爸爸今天是不是要回家?”
媽媽笑了:“是,今天下午我和爸爸一起帶著你去動物園。”
他永遠也忘不了母親的那個笑容,她的笑容中帶著對他的愛,也帶著幾份成就感,因為她終於滿足了兒子想要見到爸爸的願望。
不過當時的他,還看不懂那個笑容,隻覺得媽媽笑得很好看,他也很開心,因為終於可以見到爸爸了。
等阿姨回到家後,媽媽就出發去公司了,臨出門之前,她叮囑他要乖乖聽話,不許鬨人。
他答應了媽媽,但是又很舍不得媽媽,他不想讓媽媽離開,又不知道該用什麼理由讓她留下來。
他用手扯住了媽媽的衣角,絞儘腦汁地想了一會兒,開始沒話找話:“媽媽,你為什麼要叫我程小熊?”
媽媽沒有著急離開,而是耐心地回答了他的問題,語氣十分溫柔,目光中儘是慈愛:“因為你在出生之前,媽媽給你準備了兩條小被子,一條被子上麵印著小鯨魚,另外一條上麵印著小熊。你出生之後,不喜歡蓋小鯨魚的被子,給你一蓋上你就會哭,隻有給你蓋小熊被子你才會乖乖睡覺。”最後,媽媽又補充了一句,“你很喜歡那條小被子。”
他很驚奇地回道:“如果我要是喜歡那條小鯨魚的被子,我是不是就該叫程小鯨魚了?”
媽媽被逗笑了:“程小鯨魚太長了,我應該會叫你程小魚。”
他歪著腦袋想了想:“我還是覺得程小熊好聽。”
媽媽表示讚同:“我也這麼覺得。”
他還是不想讓媽媽離開,想繼續沒話找話,但是媽媽的時間很緊迫,不能再陪他了,最後,她抱了他一下,離開了家。
那個擁抱和很平常,和平時媽媽給他的擁抱沒什麼不一樣。
但那卻是他得到的來自母親的最後一個擁抱。
媽媽離開後,他繼續練琴。十點鐘,英語家教來了,他開始上英語課,直到十二點。
他記得媽媽今天早上給爸爸打電話的時候,說他們兩個今天中午會一起回家吃午飯,然後帶著他去動物園。
但是中午他們倆卻沒有回家,他給媽媽打電話,媽媽沒有接。
他讓阿姨打,阿姨卻哄著他,讓他好好吃飯,還一直安撫他說媽媽很快就回家了。
然而一直到了下午,媽媽也沒回家。
他一直在等著媽媽和爸爸回家,帶著他去動物園,可是媽媽和爸爸卻一直沒回家。
那天下午的阿姨也很不一樣,她沒有督促他學習,而是放任他看在客廳動畫片。如果在平時,他一定會很開心,但是今天不一樣,今天是六一兒童節,他隻想去動物園。
他不停地去找阿姨,問媽媽什麼時候回家。
阿姨的表現很不自然,她一直待在廚房裡,神色焦慮不安,手裡緊緊地拿著手機,似乎在等待什麼消息。
每當他來詢問,她的回答都是:“應該快了,你先去看動畫片吧。”
然而一直等到了晚上,爸爸媽媽也沒回家,他很失望,失望到嚎啕大哭。
後來,奶奶來了。
他哭著問奶奶媽媽去哪了?
奶奶的神色沉痛,朝夕之間老了十歲。
這個小老太太,沒有像阿姨一樣把剛六歲的他當成小孩,沒有隱瞞他真相,沒有維護他理想中的童話世界,她很直接了當的告訴他:“媽媽出車禍了,非常嚴重。”
孩子的心靈很脆弱,媽媽是他唯一的依靠,那一刻他害怕極了,哭得更厲害了:“我媽媽死了麼?”
奶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有,但她很可能再也醒不了了。”
……
車禍沒有奪去母親的生命,卻奪去了她的自由。
她變成了植物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清醒,又或許,永遠也無法清醒。
那間處處都是白色的私人病房,像極了一個封閉的大箱子,母親被孤獨地關在了箱子裡,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處何地。
她是程家的現任掌權人,是諾大一個集團的董事長,忽然之間成為了植物人,令所有人都方寸大亂。
集團市值在一夜之間蒸發了好幾十個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