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鋪煥然一新,阿柔雖然嫌棄那床單和被麵上的大紅牡丹,覺得豔俗,但好歹也香香軟軟,還帶著陽光的味道。
雖然沒有水可以洗漱、沐浴,但畢竟是牢房,將就一下,度過一個平凡的晚上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不過,她才剛睡下沒多久,外麵就又傳來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
與方才知府大人過來探監的動靜如出一轍。
阿柔困了,便沒有起來,翻了個身,背對著門板、捂著耳朵裝睡。
外麵響起不耐煩的催促聲,阿柔權當沒有聽見。
誰知,門板一打開,一把渾厚低沉的蒼老生意就發出了來自心底的呼喊:“我可憐的孩子啊,這種地方,怎麼睡得著?定是累狠了!”
聲音裡帶著絲絲縷縷的哽咽。
阿柔頓時精神了,轉過身,果然看見白天在他家正廳老淚縱橫的太傅。
此時,老人家眉須俱顫,虎目因為驚訝和心疼,瞪得溜圓,眼圈還有點泛紅,一看見阿柔,就顫顫巍巍地走過去。
那場麵,簡直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隨行的知府大人已經很想哭了,卻不是感動的,而是嚇的。
“外公?”阿柔生怕他又哭成早上那樣,連忙引開他的注意,“這麼晚了,您不好好休息,過來乾嘛?”
“你這個傻孩子,”外公握住她的手,“你都這樣了,我哪裡還睡得著?”
阿柔小聲說:“原本也沒打算住多久,是看天色晚了,想要明天再告訴您的。”
外公嗔她一眼,也壓低聲音:“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有外公在,沒得還要那樣費儘心思——你啊,以後想怎樣就怎樣。這破地方,咱不住。”
說著,就要她趕緊收拾收拾,外公帶她回家。
“真走啊?”阿柔還有點兒不放心,望著外公,“我剛跟知府說了要等他查明真相再離開。這、話都說了,總不好自打嘴巴。”
外公看著她,突然笑了出來。
“好好好,查!現在就查。”老人家往床邊一坐,大刀闊斧的,大有不動如山的氣勢。
阿柔聞言,也連忙坐起來,祖孫倆齊齊望著旁邊的知府大人。
知府:“???”
“李智,你是慶雲曆四十二年的進士?那便是,宰輔大人的門生了。”太傅說道,“宰輔大人一向剛正不阿,我看你,也頗有他的風骨……”
一句話沒說完,知府就膝蓋一軟,往地上一跪。
哆哆嗦嗦地說:“卑職、卑職自知愚鈍,萬萬不敢辱沒宰輔大人的名聲。”
“哼。”太傅冷笑,“你還知道?”
“卑職知道!”李知府萬萬不敢再拿手底下人那一套來糊弄他,連忙辯解道,“聽聞太傅大人您丟了東西,有人前來告知,說東西在江府,卑職便請人前去調查。”
“然後你就把我外孫女給抓過來了?”太傅說道,“李智啊李智,你當真糊塗。你可知道,那些東西,本就是要送給她的!”
“因被歹人藏了私,我心疼孩子,一著急才說要報官!你倒好,我一片心意,全讓你給攪和了!”
他哪裡知道啊?
李知府是真的要哭出來了。
葉靈芝賊喊捉賊,他還就信了,甚至把東西真正的主人給抓了回來!
案子辦得這麼荒唐,怕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他。
他倒黴,他自認了,隻祈禱著,萬不能因此連累了宰輔大人!那才是真正的罪孽深重。
“卑職知錯了。”李智連忙說道,“定然會秉公處理,還四姑娘清白。”
太傅又說:“那我家孩子,這牢獄之災就白受了?”
“不不不,”李智後背都讓冷汗給浸濕了,“按律,錯判入獄,會給予一定的賠償……”
話還沒有說完,太傅就抓起桌上的紫砂茶杯朝他擲了過去。
同時,聲如洪鐘地咆哮道:“我鄭家的孩子,稀罕你那點賠償?!”
李智嚇得緊緊閉上眼睛,嗓子跟被棉花堵住了似的,再也不敢再隨便說話了。
“你既然知道要秉公辦理,就給我按照律法、按照規矩,辦的叫人挑不出一丁點兒錯才行。”太傅說道,“不然,你知道後果。”
李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深知,太傅和納蘭氏,他勢必要得罪一個。
就看他要得罪哪個了。
納蘭氏遠在京都、太傅近在眼前,遠水救不了近火。
何況,此事本就是太傅家占理——若這麼荒唐的案子傳到朝中,讓禦史台參了一本……
那可就不光是得罪太傅這麼簡單了!
“請太傅放心!”李智朝他磕了個頭,語氣突然變得極為認真,“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卑職雖人微言輕,卻也熟讀律法鐵條,絕不會徇私枉法!”
恐這些保證還不夠,連忙又說:“此案鐵證如山,卑職已有決斷,請太傅大人拭目以待。”
“江四姑娘被無辜牽連,全因卑職被賊人的障眼法所迷惑,卑職心中有愧,定將親自將此案上稟三法司,請上級降罪。”李智瞬間恢複了理智,“更深露重,不敢過多驚擾太傅,卑職懇請即刻去辦!”
此事一看就知道是長公主所為,上稟三法司,等於說把這件事情捅到了明麵上來。
今上丟不起這個人,不急著撇清關係就不錯了,絕不會保她。
還算李智上道。
因為,就算李智不往上麵報,太傅自己也會去說的。
他的職責就是教書育人,那些皇家子弟,哪個沒被他打過手板子?
就連今上做太子的時候,也時常讓他罵得抬不起頭來。
現在,他家的孩子,仗著天高皇帝遠,沒人管著,就無法無天、浪得沒邊兒了?
竟然敢這樣欺負他家外孫女兒。
嗬。
他——鄭·冷麵無情·嚇哭小孩子·刻板守舊·最討厭壞學生·看到就想教他們做人·鐵血·太傅,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的發生!
“去罷。”太傅捋了捋胡子。
李智鬆了口氣,渾身跟水裡撈出來的一樣。
剛要離開,就又聽見太傅說:“等等,我突然想了想,長公主到底是女孩子嘛,深更半夜的,這樣不好。”
李智麵上一喜。
“我瞧著這間房挺不錯的,被子鬆軟,茶壺還好看,”太傅坐在豔俗的大紅牡丹被麵上,衝他笑笑,“便請她來這裡先住著,明日再審。”
李智:“……”求求了!讓他回家種地罷!
“太傅大人如此用心良苦,卑職明白了。”彎著腰,李智恭敬地退出了牢房。
用心良苦的老頭還遠遠地衝他喊:“我在這兒等著喔。”
出了審刑處,知府大人仰著臉,胖手緊緊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嚎出聲音。
“大人?大人!”獄卒驚呼,“您、您怎麼流淚了?”
“啊。沒什麼。”他說,“這被太傅大人慈師心腸給感動的。”
獄卒:“……”-
蕭如茵早就已經睡下了。
還做了個好夢。
夢見煙火大會那一晚的場麵:有絢麗的煙花,有絕妙的琴音,還有那個,容姿秀麗、名動沬州的才子江鈿。
沒有鼎沸的人群和惱人的官眷——三哥隻為她一人彈奏。
蕭如茵如那日在東明戲苑看他的眼神一樣,素手撐著臉,帶著陶醉的微笑。
夢中的人,也對她回之以風度翩翩的笑容。
真好看。蕭如茵歡喜地想。
“主上,主上。”惱人的敲門聲將她吵醒,“出事了,您快醒醒。”
蕭如茵氣得麵容扭曲,抓起玉枕便往門上狠狠扔去。
外麵一陣沉默。
隨即,卻有男人的聲音,不容拒絕地說道:“府衙辦案,請您配合,半柱香的時間,若還不出來,咱們便要硬闖了。”
蕭如茵這才發覺不對。
披了衣服,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帶著她這個年紀特有的嬌憨神態。
一開門,眼神卻淩厲而肅殺。
“你說什麼?”她望著那說話的人,“你有幾條命,敢跟我這麼說話?”
來人不是羅捕頭,而是衙門的副捕頭。
見她這樣,自然是心虛害怕的,可是,知府大人明確說了,若不能將人帶來,當即便要治他的罪!
思來想去,他最終決定——按規矩辦事。
“您若有話,還是同知府大人說去罷。”說著,指揮身後的人,“帶走。”
蕭如茵這才意識到,他們是認真的!
“反了!都反了不成?”看著早已被綁起來的葉靈芝,蕭如茵花容失色,“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可是當朝長公主!”
她的暗衛呢?怎麼一個人都沒有?!
捕快們卻並不理會她的話,直接擒了人,要把她帶離納蘭府。
蕭如茵畢竟隻是一個不到十五歲的女孩子,萬萬沒有想到,這些人竟然如此大膽,真的敢把她逮捕!
眼下,舅舅雲遊去了,舅媽又受了傷,表哥根本不頂事,暗衛又不知蹤影……
隻有她皇兄!皇兄定然不會放著她不管的!
“皇兄!”蕭如茵大聲喊道,“皇兄救命!這些賤民要把我帶走,皇兄你快出來啊,救救我!我不要下大獄。”
“如茵表妹,你、你快彆喊了。”納蘭卓從陰影裡冒出來,為難地說道,“殿下今早出去了,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
什麼?
蕭如茵渾身的力氣都像是被卸掉了。
見到納蘭卓,也像是見了救命稻草一般:“表哥,表哥你想辦法救我……”
“我……”納蘭卓瞧她一眼,最終也隻是無奈地歎了口氣。
他連一個花魁都救不了,哪來的本事去救她?
即使蕭如茵一萬個不願意,她和葉靈芝,也仍然被帶去了審刑處、帶進了他們給阿柔準備的那間牢房、帶到了老太傅的麵前。
出來的急,蕭如茵隻披了件外衣,頭發都沒有梳。
路上雖是坐馬車來的,並不冷,但光是害怕,都夠她哭一鼻子的了。
是以,實在不是一般的狼狽。
同樣是坐牢,阿柔容姿秀麗、端正漂亮,她披頭散發、涕泗橫流。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即使見了太傅,她也想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如此大膽,竟然敢這樣對她!
在宮裡,被各路人給寵慣了,她完全沒有察覺,納蘭氏早已外強中乾,平日裡,連太子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如此高調,定然是要出事的。
幸而,太傅從不參與朝中派係之爭,否則,還不知道此事能鬨多大!
“出來玩了幾天,心都跑散了。”太傅雙手背在身後,望著她和葉靈芝,“胡鬨也要有個限度。”
蕭如茵如老鼠見了貓,根本不敢說什麼。
“李智。”太傅也不與她多說,而是向李智說道,“偷盜、私藏神機營最新研製的機密火;、器,並打傷了人,之後,還拒不認賬,陷害他人。該怎麼判?”
葉靈芝早就嚇傻了,聞言,癱軟在地。
蕭如茵則猛地抬起頭,不敢相信他竟然把話說的這麼難聽。
偷盜、私藏?而且是機密火;、器!
這老東西難道是想害死她?!
“太傅,我沒有。”蕭如茵淚流滿麵,看著他,驚恐地搖頭,“我、我隻是貪玩,我沒有想要偷……是、是舅媽給我的!”
她真的怕了:“舅媽換了你的箱子,她想要討好我,就讓我去挑禮物。我真的隻是看那東西新鮮,絕沒有想要私藏!太傅,我已經知道錯了,拜托你,不要告訴父皇。”
今上最重女子德行,即便她是長公主,也從不讓她玩那些弓;、弩和火器,所以她會那麼熱衷。
若父皇知道她用火銃打傷了舅媽,絕不會饒她的!
“這麼說,小周氏也有罪?”太傅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對李智說道,“那等明日,將她一起收押。”
李智頭皮都麻了,可事到如今,也隻能繼續下去:“是。”
最後一絲希望也沒有了,蕭如茵如葉靈芝一樣,癱軟在地,哭得眼睛都腫了。
“教不嚴,師之惰。”太傅最後看了一眼蕭如茵,“是老師的錯,現在,老師親自將它更正,也好讓你長長記性。”
蕭如茵根本聽不進去。
太傅卻說的認真:“位高者,其責不可以不厚。你生來便站的高,須知高處不勝寒的道理——若不小心謹慎、愛惜羽毛,損害的,可是你父兄的聲望和威嚴!”
“今日,你便在這裡好好反省。”太傅說道,“我也會儘快稟明今上,讓你回宮。外麵誘惑多、危險也多,長公主年紀尚小,當遠離是非。”
說完。
便邁開步子,離開牢房。
阿柔還沒有走,她站在蕭如茵麵前,麵容清冷地睥睨著她。
蕭如茵察覺到她冰冷的視線,抬起頭,與她對視。
“你現在一定很開心罷?”蕭如茵憤恨地說道,“你少得意,等我回了京,情況可就不一樣了。到時候,我定不饒你!”
阿柔冷笑:“我等著。”
說完,優雅地往前邁了一步,路過她身邊時,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與她說道:“你錯了,我並不開心。”
“隻要一想到那些有權有勢的人,都跟你和小周氏一個德行,身為慶雲國的子民,我絲毫不覺得開心。”她說,“該開心的是你。”
“——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投個好胎,對你這種蠢貨來說,有多麼重要。”
“你!……”蕭如茵氣得心肺劇痛,看向她的眼神更是陡然變得凶狠。
可是,她卻在此時的阿柔身上,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仿佛下一秒,她就能毫不費力地奪走她的一切。
而她,無能為力,甚至連話都不敢說-
月明如水。
不知道為什麼,蜚蜚今夜睡得格外不安生,半夜甚至驚醒了過來。
外麵天還黑著,分辨不出時辰。
她覺得害怕,忙喚不醉。
可是,不醉卻沒有在外間睡下,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院子裡靜悄悄的,蜚蜚緊張地捏著被角,側耳聽了好一會兒,連蟲鳴的動靜都沒有。
小姑娘更害怕了。
蒙著被子想要儘快睡著,可是越這樣,心跳得越快。
實在是不敢一個人呆在房間裡,便想著去找姐姐。
然而,鼓起勇氣過去,才發現姐姐的房間,根本就沒有人!
被子都是冷冰冰的,不像中途出去了。
怎麼會這樣?
蜚蜚捏著一盞燭燈,燈火搖曳之下,小姑娘徹底慌了!
“姐姐。”她試著喊了一聲,“你在哪兒?我、我害怕。”
四周黑漆漆、靜悄悄的,隻有她手裡的蠟燭發著微弱的光。蜚蜚甚至不知道,這究竟是現實,還是噩夢。
直到外麵響起一陣熟悉的塤聲。
蜚蜚這才確定,自己醒著,隻是家裡沒人而已。
可是,都已經這麼晚了,姐姐能去哪?
小姑娘披了件衣服,跑出了房間,將蠟燭固定在涼亭的石桌上,衝著屋頂張望。
沒有看到人,但塤聲還在繼續,顯然就是從屋頂上傳來的。
眼下也沒有彆人可以說話,蜚蜚還對剛剛的感覺心有餘悸,便衝塤聲響起的方向,說道:“顧瑾城,你怎麼又大半夜不睡覺?”
以為小姑娘是嫌棄自己,黑衣少年便停下了吹塤的動作,打算離開。
他才從納蘭府回來不久,遠遠聽到她說害怕,這才想要安慰她一下。哪知道這個小沒良心的,長大以後,就喜歡和他唱反調。
正要走,就聽見院子裡的小姑娘,弱弱地問:“你、你還在嗎?”
顧瑾城:“……”
黑衣少年仰頭籲了一口氣,搖著頭,又是無奈又是寵溺的表情,簡直拿她沒辦法。
哪怕知道她現在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氣自己,此時,聽見她尤帶著小心的、可憐兮兮的聲音,他還是下意識地心軟……
“怎麼?”顧瑾城壓低聲音,有意營造出一股子酷勁兒。,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