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個不常得到誇讚的人來說,抵製誇讚的蠱惑很難。
抵製來自張行簡的蠱惑更難。
誠然,沈青梧知道張行簡一貫會說甜言蜜語,會哄得人暈頭轉向。她曾嗤之以鼻,不為所動……
但是他誇她好看。
“好看”這個詞,很少用來放在沈青梧身上。
弱質纖纖眉目如春的沈青葉叫好看,富貴雍容華麗美豔的李令歌叫好看,王公貴族院中嬌滴滴吟詩作賦的未婚女兒們叫好看,沈青梧……誰會說她好看呢?
都是說她能打,武功厲害,脾氣怪,愛闖禍。
沈青梧偏著臉,思考張行簡的話。
張行簡已經試探著將玉佩從她懷中掏出,手指勾著那懸掛玉佩的朱紅色繩索。他再一次瞥到了玉佩上那個“無”字,心中稍微停頓一二分,他去睨沈青梧。
沈青梧也有如此明麗動人的時刻。
青蘿半臂素白長裙,勾著雲蘿紋絡的係帶束腰,肩窄身長,何其修長窈窕。烏鬢挽起,珍珠與流蘇點綴,長眉橫掃,丹朱點唇……
這恐怕是沈青梧這一生中,穿女兒裝穿得最像樣的一次了。
沈青梧愛不釋手地端著那塊小菱鏡,不停地照自己臉蛋,照自己腰身。
玉佩嘛……
平時她總會出醜,戴幾塊玉佩,沈青梧也不在意。然而今夜,沈青梧隱約覺得自己應當是不會出醜的——來自張行簡那世家小仙男之手的品味,豈會出錯?
若是錯了,隻能說明張行簡是故意的。
暈黃菱鏡後,沈青梧端詳許久,她非常喜歡,於是痛快地做了決定:“那我隻戴一塊玉佩好了。”
張行簡彎眉。
他登時勾著她頸下繩索,就要她低頭,幫她摘下那玉佩。
沈青梧卻理所當然:“把我脖頸上這塊係到腰上,把腰上這塊取下吧。”
張行簡勾著繩索的手指便那麼停下了。
他向她望來。
她眸子清黑神情愉悅,顯然並沒有其他心思。
張行簡輕聲問她:“為什麼?”
沈青梧不解。
張行簡忍著不悅,溫溫和和:“為什麼要將博容送的玉佩不離身,要將我送你的拿開?我比不上他嗎?”
沈青梧:……什麼亂七八糟的。
沈青梧:“你不是為了這身衣服才隨便搭配的玉佩嗎?可是博容的玉佩說是藍田玉,特彆昂貴。那麼珍貴的東西,當然不能亂丟,要小心些了。”
張行簡:“我的玉佩用的是獨山玉,細膩柔潤,堅韌微密,與藍田玉乃是齊名。也很貴。”
沈青梧:“……”
她貧瘠的知識,隻聽過藍田玉,沒聽過獨山玉。但張行簡說獨山玉和藍田玉齊名,大約是真的。
沈青梧堅持:“可那是博容送我的禮物。”
張行簡:“我的不是嗎?”
沈青梧:“你不是隻是用來搭配衣服的嗎?”
張行簡一怔,他說不下去了。他若說是特意挑選的,她恐怕就不要了。
他愛慕一女子,竟要小心隱瞞自己的心事,隻唯恐嚇跑她。
張行簡低頭看她脖頸上掛著的這塊玉佩。
沈青梧:“博容與你不一樣。他是自己磨的玉,自己刻的字。他當時猶豫很久,不知道該不該送我。但我知道他是要送給我的,我若是不搶走他就不給了。
“這是我搶過來的!他說我莽撞無比,讓我貼身戴著這玉,時時想一想他……”
張行簡:“時時想一想他?你都快把他刻到心裡去了吧,還要怎麼時時想?”
沈青梧沒理會他那古怪語氣,隻若有所思:“我許久沒給博容寫信,我忘了提醒他那個凶手殺博老三的事了。我這就應該……”
她抿唇閉嘴,因吃痛而皺一下眉——張行簡拉扯她頸上繩索,將她狠狠勒了一下。
沈青梧冷冷看他。
張行簡換個語氣:“梧桐,我們此行一團秘密,提早提醒博容,有可能驚動凶手。博老三已死,博容的威脅其實已經消除,我們如今找的,是那凶手背後的秘密,是博容的身份有沒有被其他人發現……而這種事,是你即使提醒他,也沒任何意義的。”
沈青梧:“聽不懂。”
張行簡言簡意賅:“不要寫信。等塵埃落定再說。”
沈青梧不能信任他。
她思考很久,在他再一次提醒他和博容的親緣關係時,沈青梧才勉為其難地點頭。
沈青梧猜,張行簡一定是發現了什麼,卻不告訴她。無所謂,她會跟著他,不會讓他傷害到博容。
於是,在張行簡心塞許久後,二人繞了一大圈,話題終於回到玉佩身上。
張行簡這一次乾脆告訴她:“我隻會綁這麼一種結,而且我很難重複。如果解開,我可能再綁不出這種結了。你確定要為了一個玉佩,摘下我的,換上他的?”
沈青梧低頭,看自己漂亮纖細的腰身,以及腰下的羅纓、香囊、玉佩、同心結。
沈青梧:“你真笨。”
張行簡不置可否。
沈青梧遺憾地做出選擇:“那你找個手帕,找個匣子,把我的玉佩好好收起來。我隻是穿一會兒你的衣服,戴一會兒你的玉佩玩……我明天還是要我自己的衣服和玉佩的。”
張行簡終於笑起。
他笑容清淺,眸若星子,摟著她腰,在這般近的距離下眉目明亮,看得沈青梧心臟砰砰,略有酸麻感。
沈青梧撇過臉不看他。
她近日總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也許是色心欲膽被養傷阻攔的後遺症吧。
張行簡幫她摘下玉佩,按照她的囑咐拿帕子包好,放到一玉匣中。他並沒有在此故意使壞,一個玉佩罷了。
這位清雋風流的郎君將玉匣蓋上,最後看一眼裡麵那塊翠綠溫潤的玉佩,目中噙笑——
雖然她隻肯丟下一晚。
但是他能讓她丟下一次,必能讓她丟下第二次。
總有一日,他要沈青梧徹底忘記博容,要那玉佩的位置被自己取代。
張行簡放好玉佩,回過身,見沈青梧小心翼翼地提著裙子,要推門而出。
張行簡:“梧桐?”
沈青梧不情不願地回過頭:“乾什麼?”
她不去計較他的稱呼,也因為他今夜的好,而願意遷就他一些——比如回答他的問題,和他說話,不動不動不理睬他。
張行簡眼中落笑,語氣溫柔:“你去哪裡?”
沈青梧不好意思說自己要顯擺漂亮的衣服。
沈青梧找個理由:“我、我出門看看,看能不能找到凶手的行蹤線索,幫一幫長林。”
張行簡:“你不是說,找人不是你的事,殺人再找你嗎?”
沈青梧盯著他。
張行簡向她走來:“何況你不是怕自己不會說話嗎……不如我陪著你吧。”
沈青梧上下打量他。
她眸中忽然拂過一絲狡黠的笑。
沈青梧:“張月鹿,你想跟著我出門?”
張行簡正要找理由。
沈青梧不在乎他的理由,她大度擺手:“你換身衣服,就能跟我出門了。”
張行簡不解:“在下出門,自然是會換衣的。”
如他這般衣行精貴的人,一天換七八次衣裳都十足正常。
沈青梧揚下巴:“我不要你穿平時你那些衣服——我要你穿長林那樣的衣服。”
張行簡眨眼睛。
沈青梧抱胸:“你不同意,我就不帶你出門了。”
張行簡隱約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微微笑:“好呀,不如娘子幫在下挑一身娘子滿意的?”
沈青梧看著他。
張行簡含笑改口:“沈二娘子。”
沈青梧這才哼一聲,走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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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夜火如星。
沈青梧與張行簡一同走上街頭。
沈青梧明明穿著極為淑雅的長裙,卻仍忍不住背過身走路。她背著手在前,掉個頭,笑著看張行簡——
窄袖勁裝,玉帛束帶。
她不得不感慨張行簡的漂亮,氣質的出眾:他穿著如此乾練的衣裳,也不像仆從,而是像話本中那些英俊風流的俠客。
沈青梧覺得自己眼光真好。
她越是看久他,才越能意識到自己的眼光正確。
張行簡笑:“看我做什麼?好好走路。”
他提醒她:“你出門一趟,不就是想讓街上人欣賞你嗎?”
沈青梧:“我的眼角餘光早告訴我,有許多人在偷看我和你了。”
張行簡:“哦,那你看得懂他們都在看什麼嗎?”
沈青梧沒聽懂他的揶揄。
她很正經:“還沒完全看明白。我再看看。”
她說著要去看,但隻背著手麵朝著他,倒著走路,看著他笑。
一個漂亮明媚的娘子不看旁人,隻盯著他看。她眼中倒映著星河,閃爍著笑意,前所未有的鮮活,誰能抵抗?張行簡臉上升溫,越來越不自在。
張行簡歎氣:“梧桐……”
沈青梧:“那裡有個水果攤,被風吹倒了。”
她從來眼尖,看到了旁人還沒注意到的街頭一角。張行簡一個沒留神,沈青梧已經提著裙子奔了過去。她跑得趔趄,幾次差點被絆倒,全靠她出色的武功來避免。
水果攤是被風刮倒的,攤主唉聲歎氣地蹲在地上撿水果,又提防著小偷小摸的人來壞他的生意。
凶巴巴的攤主罵咧咧,說走了很多客人。
沈青梧蹲過去幫忙撿水果。
那攤主立刻警惕:“多大的人了,還來欺負我一個老人家。這果子不值幾個錢,那可是我辛苦種的。占我的便宜,良心是徹底沒有了吧……”
沈青梧身旁一個胖婦人聽到這話,便黑著臉起身離開。
沈青梧隻低頭幫撿水果,一聲不吭,對攤主的汙言穢語也當沒聽到。
張行簡在後看了片刻後,蹲下來幫忙。
攤主靠自己的嗓門罵走了每一個人,見這對年輕男女居然無視自己的辱罵,一直低頭幫忙。攤主看半天,見他們沒有偷自己水果,而是一個個擺回架子上。
攤主鬆口氣。
他一改方才暴怒嘴臉,用很小的聲音說了句:“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