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冷淡的語調,幾乎相同的內容,驟然將虞承衍推回三千餘年前。
那一年他剛剛出生,還是個在繈褓裡的小寶寶,甚至還沒學會翻身。他從睡夢中醒來,躺在柔軟的搖籃裡,看著房梁在眼前一晃一晃,看得出神。
風輕輕地吹拂,窗外傳來樹葉的響動,一切都很安謐。
直到父母隱約的談話從裡屋傳來。
“……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母親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清澈而悅耳,“你知道我聽不懂那些彎彎繞繞。”
短暫的沉默,男人冷清的聲音響起,“惟惟,這是個錯誤,他不該出生。現在糾正這一切還來得及。”
“你是說……”
“殺了他。”謝劍白冷酷地開口。
“謝劍白!你是不是瘋了!”女子慍怒的聲音響起,“你要是敢碰我兒子,我就讓你給他陪葬!”
謝劍白沉默了半響,而後說,“如果這樣你就能同意的話……”
他後半句話沒有說出來,而是淹沒在挨打的聲音裡。虞惟好像拿了書或者枕頭之類的東西打人,聲音聽起來十分厚實。
“或者、將他送走也行。”在混亂裡,謝劍白艱難地開口。這讓他的聲音終於不總是那樣冷冰冰,而多了些人氣。
“行個屁!”虞惟怒聲道,“謝劍白,你如果真敢讓我兒子出什麼事,我也不用活了!”
男人沉默了。
搞不清狀況的嬰兒不明真相地哭了起來,屋內傳來母親催促的聲音,過了半響,謝劍白來到搖籃旁。
看到是父親出來了,本來還在哭泣的嬰兒頓時一噎,怯生生地咽下了哭腔,睜大眼睛看著他。
謝劍白目光冰冷地與搖籃裡的孩子對視。
那目光不是在看一個嬰兒,反而更像是透過這個孩子,警告地注視著他的未來,是在看著那個在升入金丹期後、便會擁有人生所有記憶的虞承衍,那個會憶起曾經父親想要殺了自己的孩子。
虞承衍十二歲便金丹期了,在那一天起,有些他過去不解的事情似乎恍然大悟,卻又將他推向更黑暗的深淵。
他記憶裡的父親總是嚴厲而少言的,他以為是自己不夠優秀,不夠努力,原來是因為他的父親憎恨他至深。
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
為什麼要討厭得恨不能殺了他,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就連在如今這個還沒認識母親的父親麵前,虞承衍仍然聽到了同樣的話。
虞承衍注視著用劍抵著他咽喉的男人。
“我不該存在?”他輕聲道。
紊亂的氣流掀起地麵飛沙走石,小草伏地,衣襟飛舞。
謝劍白不由得蹙起眉,他察覺到青年的法力忽然暴漲,之間摻雜著危險的氣息。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等等,不對——單純的入魔不會有如此醇正強勁的力量,難道……
謝劍白猛地抬頭看向虞承衍,他蹙眉道,“你以心魔為源修煉?”
虞承衍卻恍若未聞。
他雙瞳泛紅,竟然直接攥住了祈月劍的劍刃!
“我是個錯誤?”虞承衍喃喃自語。
他的手指越來越用力,鮮血不斷從他的指縫之間落下,在祈月劍瑩白的劍身流動。
虞承衍抬起頭,看著一臉驚愕的謝劍白,他冷笑道,“那你為何不真的殺了我,這樣我們都解脫了,也省得你要耐著性子裝三千年的父親關心我!”
他手一用力,竟然攥著祈月劍向著自己的咽喉刺去!
謝劍白少有因為吃驚而慢了半拍,他還沒來得及收劍,手裡的祈月劍卻嗡鳴一聲,硬生生停在了虞承衍喉結的邊緣,無論青年如何用力,都再沒有動一分。
見到它不動,虞承衍一伸手將祈月劍甩到一邊,祈月劍借力掙脫謝劍白的手,將自己甩飛得遠遠的,生怕再被這對父子握在手裡。
虞承衍抬起頭,向著謝劍白邁了一步,眼底紅光更盛,在月光下散發著血色。
“你其實很恨我吧,從出生時你便討厭我,後來娘死了,我還活著。”虞承衍輕輕地說,“你恨我,因為我的出生,娘的身子才開始不好的。你恨我,恨為什麼死的不是我,對不對?”
謝劍白蹙起眉毛,他立刻意識到虞承衍怒急攻心,被心魔影響,分辨不清麵前人的是誰。
他冷聲道,“淩霄,我不是你父親,你認錯人了。”
“就是你!”虞承衍怒道。
他像是一個發了狂的小豹子,正麵向著謝劍白撲去,要用拳頭揍他。相比於生死格鬥,更像是單純發泄自己的不滿,連攻擊都沒有什麼規章可言。
謝劍白很輕易便能阻擋他的進攻,虞承衍也不在乎,他雙眸泛紅,已經分不清是心魔血光還是眼淚,他咬著牙,倔強地揮著拳頭。
“你討厭我,因為我給你丟臉,因為我沒有天賦,一事無成,連你的一半都趕不上,沒辦法讓你滿意!”虞承衍怒聲道,“既然這麼憎恨我,為什麼還要裝模作樣地關心我,我不需要!你不喜歡我,我也不想給你做兒子!”
謝劍白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活了一萬年都沒見過這樣的場麵。
他一向最不喜歡脫離框架的事情,他喜歡有跡可循,照章辦事。而麵前的虞承衍便是這樣複雜的狀況,甚至沒辦法讓謝劍白找出一條法則來解決,並且又吵又鬨騰。
謝劍白阻擋了一會便失去了耐心,虞承衍又一拳頭揮過來的時候,他乾淨利落地扣住他的手腕,將虞承衍的雙手摁在後腰,再以法力將他遏製在地。
虞承衍悶哼一聲,他如今金丹期,謝劍白就算封了法力修為也比他高,讓他無法反抗。
他身上裹挾的心魔之力,碰上男人以殺戮道淬煉過的冰冷法力,就像是小巫見大巫,頓時掙紮著不斷強行褪去,疼得虞承衍額頭青筋橫起。
好疼啊,就算以前謝劍白不支持他以心魔為源修煉,也從來沒動過這麼重的手。虞承衍意識混沌,他渾渾噩噩的,心頭隻剩下委屈。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壞的爹,以前就夠壞了,結果現在比以前還要壞。
謝劍白站在一旁冷眼旁觀,他聽到被自己法力壓製在草地上的青年模模糊糊呢喃著什麼,似乎是……‘不做你兒子’和‘討厭你’。
謝劍白的頭頓時更疼了。
他從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尤其是他察覺到虞承衍對他沒有任何的防備心。以青年的資質,就算他如今是金丹巔峰期,可若是拚死一搏,謝劍白想動他或許還有些難。
可就以虞承衍剛才在他麵前的表現,謝劍白若真想殺他,恐怕這青年擋不過三招。連現在被敵人用法力完全壓製的狀態,竟然都沒有引起他的警惕心。
他這種毫無防備的潛意識姿態所代表著的意思,讓謝劍白心中無比雜亂煩悶,攪得他殺意四起。
虞承衍口中構造出的那個他過於陌生,簡直像是被下了蠱一樣離譜得不可理喻,謝劍白根本無法接受未來的自己是這個樣子。
那已經完全打破了謝劍白的立身根本,他根本不可能會愛上一個女子,不可能與她生孩子,更不可能為了她而討厭自己的孩子。
這三件事的每一件都不可能在他身上發生,除非重塑自我,不然他絕不會讓自己做出如此離譜的事情。
謝劍白不想為任何人而改變,隻有活在條條框框之中,他才能安心,更彆提那可能是一個會讓他打破自己萬年來所有所有底線的女子。
一想到青年所代表的那個未來,他的心中殺意越來越盛。
謝劍白緩步靠近草地上的虞承衍,就在這時,玉牌清脆的提示音響起,是一聲軟軟嫩嫩的小貓叫聲。
父子二人同時一頓。
謝劍白在虞承衍身邊蹲下,伸手摸出他的玉牌。
一個陽光活力、又帶著女孩子軟糯的聲音,頓時在充斥冰冷陰暗的森林之中響起。
“淩霄淩霄,你在做什麼?今天沒有和你一起吃晚飯,我都想你了。你有沒有想我呀?”
原本腦海混沌又頹廢的虞承衍聽到這個聲音,理智開始逐漸回神。一抬頭,他便看到謝劍白蹲在他的身邊,男人修長如玉的手指關閉了玉牌。
清冷的月光落在謝劍白的身上,映照得那張俊美的麵容愈發如神佛雕像般不近人情的冰冷。
“這就是……你母親?”男人輕輕地說,淡漠的聲線比平時要低,聽起來更加危險。
虞承衍怔怔地看著謝劍白,看到他眼裡的殺意時,虞承衍的大腦嗡地一聲響,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爹,不要!”虞承衍真的慌了,他慌亂地乞求道,“求求你不要傷害她,你會後悔的!”
謝劍白握著他的玉牌,緩緩站起身。
他垂下睫毛,語氣冰冷。
“本尊從不後悔。”:,,.,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