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著發愣許久,而後才緩緩打開來。
是一根馬鞭。
她此前騎馬時無意中跟丫鬟說過想尋一條好用的馬鞭,配得上照夜玉獅子的。也不知怎麼就被他知曉了。
不過這好像也沒什麼稀奇,他想送生辰禮,也不必費心想,隻需找丫鬟們問一問自己想要什麼,就會得知。
顏婧兒手指撫摸馬鞭,上好的牛皮材質,手柄是雕花嵌銀如意紋,末端結了個紅色順滑的穗子。
片刻,她又把匣子蓋上。
腦子裡總是不受控製地浮現大門口處,他跟慕容貞站在一起的身影。
還有甬道上那兩個婢女說的話。
以及,談到古琴,令他諱莫如深的東西。
這般患得患失的情緒困擾了她許久,直到休沐結束,直到去國子監讀書。
本以為時間久了就會淡然,但卻發現,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好像在意得快要生病了。
後來有一天,她迷迷糊糊地歇午覺起來,走在路上聽見同窗們都在談論,說京城來了個鴻儒廖老先生,許多人都攜禮去拜訪,皆想拜入他的門下做弟子。
隻不過這位廖先生脾氣古怪,收弟子也隻收有眼緣的人。
可眼緣是個什麼東西?
上一次讓他有眼緣收入門下的還是大塑聞名的第一人臣顧丞相。可這般苛刻、挑剔的條件,也阻擋不了眾人的熱情。
原因無他,隻因這位鴻儒不僅泓涵演迤、才學淵博,更是得當今聖上的青睞和敬重。且又有顧丞相這個師兄坐於朝堂內閣,若是能拜入此人門下,就已經算是半隻腳踏入仕途門檻了。
進了學堂,連褚琬也問她:“顏婧兒,你聽說了嗎,那位廖老先生來上京了。”
顏婧兒點頭,沉默地從書箱裡拿出書卷來。
“顏婧兒,你就不心動?”
“心動什麼?”
“你就不想拜師嗎?”
顏婧兒抿了抿唇。
這種事估計還得跟顧景塵商量,而且也不大好開口,若是開口了,就有點她想成為廖老先生弟子的意思。廖老先生瞧得上她還好,若是瞧不上,顧景塵會為難。
“你哥哥曾當過廖老先生的門生,想來為你舉薦應該很容易。”
“嗯。”顏婧兒可有可無地點頭,將書箱放回地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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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便是逢初一的休沐,顏婧兒收拾東西提前一日回到常府街。
照常是拂夏和香蓉來接她,兩人在路上討論哪個糕點好吃,正好路上遇到一家糕餅鋪子,顏婧兒就給她們倆買了一包。
兩個丫鬟歡歡喜喜的,又說起近日府上的情況來。
“敏陽郡主前日給姑娘下了帖子過來,隔日靖海侯府的陸小姐也下了一封,皆是邀請姑娘明日休沐去赴宴的。”
“大人這幾日似乎格外忙,府上進進出出許多官員,像過年似的。”
“對了,素秋姐姐請假回了趟老家。”
顏婧兒問:“回去做什麼,她家裡出了事?”
“不是出事,是她娘喊她回去相看呢。”香蓉說:“素秋不是賣身進府的丫鬟,她簽的活契,明年正月就到期了。正好素秋姐姐十八,該回去嫁人了。”
“哦。”不知怎麼的,顏婧兒莫名地有些傷感起來。
很快,馬車到了常府街。初春天黑得快,這會兒才酉時剛過,門口就已經點起了燈籠。
顏婧兒剛進大門,就聽門房的說道:“姑娘回來了,大人說等姑娘回來就去一趟百輝堂。”
顏婧兒停下,訥訥問道:“大人可說有什麼事?”
“這小的不知,哦,姑娘稍等...”那門房像想起什麼,跑進屋子拿了封信箋過來,說道:“這是剛剛收到要給大人的,姑娘不妨一並帶過去。”
顏婧兒接過信箋,隨意瞥了眼,這一瞥視線就頓住。
淺粉色的香箋,上頭還壓了鋁箔金花,聞著便帶著一股清幽的香氣,一看就是女子常用的香箋。據她所知,這樣的香箋市麵上極為珍貴,光一寸都得二十兩銀子。
她隱隱有個猜想——
果然,翻到正麵一看,上頭寫著“韶卿親啟”。字跡俊秀飄逸,有女子的溫婉,也有男子的灑脫。
她想起,這字跡曾在慕容學官那裡看到過,正是慕容貞的字跡無疑。
顏婧兒盯著香箋怔了半晌,直到門房喊她,她才回過神來。
“好,我一會兒就帶過去。”
捏在手上的香箋,像長滿了刺一樣,那刺紮在指腹,密密麻麻地疼到心間。
進了二道門,顏婧兒讓兩個婢女先回洗秋院,她自己則背著書箱去百輝堂見顧景塵。
可走到照廳門口,她猶豫了會兒,視線落在那封香箋上。
慕容貞寫信給顧景塵,是想說什麼?
她突然心跳如鼓,手上拿的就是顧景塵的秘密,強烈地吸引她想拆開來看。
可她的心臟瘋狂跳了一會兒後,就冷靜下來。
這種事不能做,若是做了,她自己都瞧不上自己。
她平複心緒,進了百輝堂。這會兒屬官們已經下職回去了,百輝堂裡靜悄悄的。
正廳點著燈,很亮堂。
顏婧兒沿著回廊走過去,果真就看見顧景塵坐在飯桌前。他手上拿著本書卷,正在等擺飯。
他對麵還擺了副碗筷,顯然是給顏婧兒準備的。
顏婧兒站在門口,借著燈火的光亮打量那個石青色直裰的男人。有那麼一瞬,她神情恍惚,像是跟顧景塵隔了多年未見般。
然而,實際上距離上次她生辰,也才過去一個多月。
“為何還不進來?”顧景塵出聲道。
顏婧兒垂下眼睫,抬腳跨進門檻,然後福了福身:“大人找我?”
“嗯,先坐下。”顧景塵放下書卷,捏了捏眉心,而後看過來。
興許是連日的忙碌令他麵色有些疲憊,連說話的嗓音都有幾分慵懶。
他問:“在書院過得如何?”
“很好,”顏婧兒回道:“修道堂的課業沒有像以前崇誌堂那般緊,都能應付得來。”
顧景塵點頭,接過婢女遞來的熱巾子擦手,邊道:“叫你來,是有事與你說。”
顏婧兒也拿起熱巾子擦手,慢吞吞地嗯了聲。
“十年前,我曾在甫州遊學,有幸拜鴻儒廖老先生為師。”他緩緩道:“時隔日久,廖老先生來京,我欲抽空去拜訪他老人家,順道帶你一起去。”
顏婧兒抬頭,認真聽他說。
“你上次與我說你想當女官,廖老先遐邇聞名,世人敬仰,若是能拜入他門下,對你助益頗多。”
“你可願?”他問。
但還未等顏婧兒回答,顧景塵又遲緩道:“隻不過.....”
“不過什麼?”
“廖老先生祖居甫州,若是拜入他門下,恐怕也得離開京城。”
顏婧兒的心猛地一跳,仔細去看顧景塵的眼睛。
然而,燭火下,他漆黑的眸子深沉,麵色平靜,看不出任何東西。
就好像,說這番話,純粹是為她的將來考慮。
可不知為何,顏婧兒心口有些酸澀。
他這是......想要她離開京城嗎?
因為想娶慕容貞,但因她夾在中間覺得諸多不便?
過了會兒,顧景塵又問:“你可願?”
顏婧兒擦完手,將熱巾放在桌上,低聲問道:“要離京多久?”
“興許....兩年。”
兩年,屆時她十六歲,而顧景塵也已經二十六。
看來他真的是不想等她了。
顏婧兒的心涼了下來,袖中藏著的那封香箋變得如千斤沉重。
“那我不能在國子監讀書了嗎?”顏婧兒深呼吸一口氣,問道。
“此事我仔細考慮過,”顧景塵道:“於你有益。你在國子監所學十年,也不如在廖老先生門下做學問三年。”
“廖老先生之才學、眼界皆非常人能比。”
顏婧兒悶悶地點頭:“我...我想考慮一二。”
顧景塵勾唇笑了下:“也不急,你好生考慮就是。”
這時,婢女們擺飯進來,顏婧兒攥著那封薄薄的香箋,喉嚨發緊。
她緩了緩,最後還是將香箋掏出遞過去,說道:“這是門房托我順道帶給大人的。”
顧景塵視線落在上頭,定了片刻,淡淡嗯了聲,接過去。
顏婧兒餘光看見,他將香箋夾在書卷裡,然後合上,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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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洗秋院,天已經徹底暗下來,四處點了燈籠。
拂夏提著燈站在門口張望,見她來了,上前接過她的書箱,問道:“姑娘冷不冷?可要現在洗漱沐浴?”
顏婧兒怔怔搖頭,將書箱遞給她,然後從她手上取過燈籠。說道:“我現在還不急沐浴,想去湖邊消食會兒。”
“那姑娘稍等,”拂夏說:“奴婢去取件鬥篷來,初春夜裡涼,仔細彆病了。”
“嗯。”
過了會兒,拂夏給她係上鬥篷,囑咐她早去早回。
顏婧兒提著燈籠,沿著湖邊緩慢地走,走到上次坐的地方停下來。
她還記得上次在這裡脫鞋襪玩水,被顧景塵瞧見了,彼時顧景塵正要修繕頤夏院。
她抬眼朝湖中央頤夏院看過去,那裡寥寥點了幾盞燈籠,隻朦朦朧朧看清個大概。
顧叔說,顧景塵以後成親了就會住進去,想來也快了吧。
她不能那麼自私,讓顧景塵等她這麼久。
突然想起去年清明在萬壽寺的時候,她看見他站在樹下,那個孤獨的背影。
若是他娶一個喜歡的女子,然後共度一生,那麼,他是不是就不會孤獨了?
她在石頭上坐下來,盯著水中燈籠的倒影看了會,然後脫下鞋襪,像往常一樣,腳尖在湖麵上滑動。
但才碰到湖水,就覺得渾身一涼,涼得令她打了陣寒顫。
她突然大哭起來。
像個迷路的孩子,哭得難以自已。
很快,婢女們尋聲趕過來,擔憂地問她:“姑娘怎麼哭了?”
“我喜歡的東西不見了。”
“是什麼東西?”
“是很重要的東西,”顏婧兒哭著搖頭:“突然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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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洗秋院,顏婧兒獨自進了書房,點了盞燈。
小心翼翼地從抽屜裡取出冊子,翻開第二頁,將七夕的那個美好願望劃掉。
再然後,把冊子放進角落的箱子裡,塵封起來。
在她情竇初開的年紀,喜歡上了這世間最好的男人,以為長大後就能嫁給他。
可是,
有一天發現,他並不是她的。
她很遺憾,很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