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喔了聲,不知在想甚麼,又過了會兒道:“陛下是不是不來看我了?”
紫檀愕然,竟能從娘子口中聽到這樣的問題,她努力克製住情緒波動,柔聲回:“怎麼會呢,陛下極為關心娘子,昨日娘子睡了大半天,陛下就親自來了兩回,又著人問了三四回。”
“是嗎?”
得到重重的肯定後,南音不出聲了,繼續坐在那兒,微微垂首,既不理睬興奮叫喚的喧喧,也不和他們交流。
察覺到不對,紫檀迅速朝人使眼色,那名侍女領意,快速溜出去尋人。
綏帝本就一直在關注永延軒這邊,得知消息後兩刻鐘的功夫就趕了過來,外袍上沾染點點雨水,幾縷發絲溜出冠外,他沒有理會,直接步入內室。
這個時候,南音已經抱起了喧喧,正在一下又一下地撫著它的背,小家夥也舒服地哼哼唧唧,不時抬腦袋舔她手指。
“先生來了?”南音聽到動靜,微微笑了下,“是她們傳的消息罷,其實我無事,隻是睡了太久,醒來不知時辰,就隨口問了一句。”
綏帝嗯一聲,慢慢走來,徑直坐在了她身側,“本就沒甚麼事了,可用了早膳?”
“喝了些粥。”南音道,“沒甚麼味道,我還是更喜歡吃包子點心。”
“下次就吩咐她們不要上粥。”綏帝的目光,從南音的臉掃至身體的每一端,的確沒發現甚麼不對。
“我現在還不能摘下布條,依舊看不見,也做不了甚麼,先生不用陪著,政務繁忙,還是快些回去罷。”
綏帝依舊道:“無事。”
他在永延軒留了下來,這次連奏折都沒有再批,就和南音同待一室,或是無聲相伴,或是讀書給她聽。
如此,第二日又過了。
南音第三日是在淩晨曦光微露時醒來的,萬籟俱寂,無風無雨,連自己的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她沒有喚任何人,就這樣恍恍惚惚地躺了大半個時辰,依舊是紫檀發現她已經渾身被汗水浸透,驚叫了起來。
“先生呢?”這依舊是她進入浴桶後的第一句話。
琥珀急急解釋,“陛下早朝後馬上就來,娘子彆急。”
南音這次連回應也無,就這樣任她們服侍沐浴更衣,回到重新鋪好的榻上,像隻小烏龜一樣,瞬間縮了進去。
侍女們耐心地勸她,“娘子,準備了好些你愛吃的點心呢,豚皮餅、酥黃獨、鮮筍包……還有各式各樣的湯,添了許多料,絕不會食之無味,娘子,起來嘗嘗罷。”
沒有任何反應,也沒人敢直接去掀被褥拉人起來。
綏帝的到來打破了僵持的氛圍,因一直記掛南音的狀態,他提前下了早朝,讓好些準備好了被斥責的朝臣都驚訝不已。
見人已經在被褥中縮成一團,綏帝示意其餘人退下,坐在榻邊,低低喚了聲,“南音。”
同樣是無聲,讓他又喚了一遍。
被褥中除卻些許的顫意外,沒有任何動靜,綏帝眼一沉,直接掀開被褥,將人抱了出來,才發現南音的手腳都在不受控製地顫抖。
她已經在竭儘全力控製了,那是四肢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蓋過了周圍所有的聲音。
綏帝想起江盛說過的話兒,沒有喚任何人,伸手慢慢在南音背部撫摸,不停地在她耳邊道:“無事,我來了。”
大約這種安撫的方法當真有些效果,南音從混沌的狀態中隱約聽到些聲音,她不明方向地抬首,“先生?”
“是我。”
“我以為,先生不要我,再不想來看我了。”她斷斷續續說出這樣的話。
綏帝目中閃過沉痛,“不會,永遠不會。”
他依舊重複了幾遍,話才被南音聽清,而後她一伸手,帶著滿腹的委屈,“那先生都不抱我,施針時,先生都會抱著我。”
綏帝依言將她攏入了懷中,這樣嬌小脆弱的身體,可能稍微一用力就會被破壞,她卻嫌抱的力道不夠用力,一直讓他緊些,再緊些。
身體碰觸時,綏帝已經感覺到了她身體不受控製的顫抖有多麼嚴重,已經緊緊錮在了懷中,那種震顫依舊止不住。
南音一會兒喊冷,一會兒喊熱,還哭著說渾身癢,又喊針紮得她好疼。
眼淚不知何時流滿了臉頰,發絲胡亂地鋪撒在被褥、綏帝身前,有好些被她淚水粘住,散在麵頰上,遮住了大半麵容。
綏帝已經需要動用些力氣才能製住她的動作,他直直地望向門簾邊,全英步履沉重地手捧一碗湯藥,奉至榻前。
伸手接過,綏帝將湯藥端至南音唇畔,輕聲道:“南音,喝一口。”
重複兩遍,南音愣怔停住,“喝甚麼?”
“喝一口,就不會再痛,也不會再癢。”
對於身處這種痛苦中的人來說,這句話無疑有著極大的吸引力,南音被蠱惑了,呆呆地湊到碗沿邊,就在唇接觸到湯藥的刹那,有甚麼記憶被喚醒了。
她突然回神,揮手直接打開湯碗,屋內發出啪的瓷碗摔裂聲。
“我不要喝——”她轉頭鑽入綏帝懷抱,雙手緊緊地擁著他,“我不要喝,我不要喝,先生,我不要喝……”
綏帝連聲說好,全英仍在原地等待他的指示,待他好不容易抽空瞥來一眼,頓時明白,是真的不用再煮了。
全英慢慢退了出去。
擁著綏帝的南音因這碗湯藥勉強找回了些許神智,意識到自己此刻情狀的狼狽可笑,更知道自己已經甚麼都被先生看見了,愈發覺得頭痛難忍,癢意和痛意同時遍布全身。
掙紮許久,最終還是隻能蜷縮在綏帝懷中,“不要讓紫檀和琥珀進來,也不要讓喧喧進來……”
“除了我,沒有任何人。”
綏帝的兩隻手臂都已被南音咬出了多道傷口,其中有幾道滲出了血絲,他渾然不在意,以從未有過的溫柔輕撫著懷中少女。
長久的寂靜,搖曳的燭火逐漸多了起來,窗縫溜進的天光被儘數收回,浮浮沉沉間,已不知過了幾個時辰。
南音在綏帝的懷中經曆了一場幻夢,醒來時仍是恍惚的,她喚,“先生。”
“我在。”
過了幾息,又喚“阿娘”、“青姨”。
於是綏帝知道,她仍然沒有恢複。
這似乎仍是江盛所言的症狀之一,幻覺。
好不容易平靜了會兒的人再度哭起來,這次是小孩兒般的哭泣,她對虛空道:“爹爹不喜歡我,阿兄也不要我,阿娘,是不是音音真的太差了?”
“沒有,你很好。”
“可是,他們都從未誇過我,我偷偷跑去書院,阿兄在誇慕笙月懂事、體貼,音音也很體貼的,音音也會懂事的……”
“不必懂事體貼,你本就比她們好千倍、萬倍。”
不知她是否聽到了回應,歪過腦袋,想了會兒又道:“但是,先生很喜愛我。”
“是。”
“有許多人都敬仰、愛慕先生,但先生卻獨獨偏愛於我。”
綏帝的眼神變柔了,又道了聲是。
“所以,即便不知先生為何喜愛我,會有多久厭倦,即便害怕留在宮中,我也想待在先生身邊。”
她說:“我喜歡先生的懷抱。”
綏帝為她挽過鬢發的手一頓,輕輕撫過她的臉頰,溫柔的觸摸讓南音將臉躺在了他的掌心。
原來,她一直在害怕麼?
縱然知他愛意,卻不解情之所起,更不信天子的腳步,會永遠為她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