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步伐帶起一陣風,讓綏帝抬眸看了過去,如此凝視了會兒,見南音因韓臨的話語露出笑容,他的眉眼便也慢慢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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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綿綿的夜,在廊下、階前、甬路旁彙成一道又一道小水窪,讓不經意踏進去幾次的盧穎心情極差。
甩去袖口的水珠,他擺手讓仆從離開,也沒顧得上更衣,開口問道:“那邊還是沒傳消息出來嗎?”
“回郎主,並無。”
盧穎的心瞬間更沉了。
他有自信此事做得極為隱蔽,不會被人察覺,但凡事都無法保證沒有萬一,若是陛下的手段當真有那麼厲害,順藤摸瓜查到盧家也不是不可能。
覽遍史書,過往因為美色而做出不少荒唐事,甚至因此為臣子操控的皇帝不是沒有。所以在明確知曉那位慕娘子在綏帝心中的地位後,他們的打算是,等這位染上藥癮,自家再“偶然”發現此事,借機獻藥。
極樂丸的製法是盧家所有,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但凡陛下當真像傳聞中那般寵愛慕娘子,他的身前,就絕對會有盧家說話的地方。
法子是低劣了些,但架不住最簡單,也最有用。
可是沒想到這麼久了,竟然還是沒打探到其他的消息。盧穎今夜還著人去皇祖嘉太妃那兒試探過,從那邊得知的消息是此事應該成了。但是嘉太妃沒有露麵,另外一股暗中相助的勢力也不知是何人,盧穎幾番猜測,都沒能確定這到底是哪一家。
這股勢力最為神秘,但盧穎此時也沒有過多的精力去打探,隻當盟友相助。
思及從範陽搬來長安前,長兄的反複叮囑,盧穎深深歎了口氣。天威難測,從先帝開始,世家的日子就越來越艱難。隻不過那時候首當其衝的是崔家,如今換成了盧家而已。
他們又無謀逆之心,何必苦苦相逼呢。
“大娘子在何處?”他忽然問。
管家答:“大娘子身體不適,夕食也未用就回房歇息去了。”
盧穎點頭,心想女兒定還在念著天子。她一直在為那個位置準備,家中對於她鐘情天子也是樂見其成,如今驟然要她扭轉過來,確實很難。
不過……盧穎解開外袍想著,德容今歲十七,已不能再耽擱了,崔家那邊有位剛及冠的郎君尚未定親,明日或可讓夫人去說一說。
剛換好外衣,便有下人急匆匆趕至門前,“郎、郎、郎主……”
氣都喘不上來的失儀之態讓盧穎皺眉,“何事如此驚慌?”
“有人,率兵圍了府邸——”
盧穎大驚,趿著短鞋就往雨幕中邁去。
盧府所處的長明街幽深僻靜,最近的一處府邸是高家,離盧家的大門也有百丈之遠,尋常動靜很難彼此聽見。
一隊又一隊甲士無聲且迅疾地包圍了這座府邸,圍成鐵桶般,每當有人要發出尖叫,就會被迅速捂住嘴,拖至暗處。
因此直到整座府邸幾乎都被占領,盧穎及其子等人才匆匆趕至庭院。
夜雨成了最好的屏障,燈火明明滅滅,若風中殘燭,隨時要被這天降的雨水澆滅般,閃爍得叫人心慌。
“不知閣下是……”盧穎邊走近邊問,並細細看來人麵龐,好半晌才分辨出來,皺眉道,“上平侯世子?”
韓臨一笑,“盧大人該喚我——將軍。”
盧穎眼皮微跳,“不知府中可是有人犯了事,讓韓將軍夤夜前來,還……率了如此之眾的兵士?”
對危險的預感讓盧穎胸中狂跳,理智卻告訴他不可能,陛下不可能會冒世家之大不韙,就這樣對他們下手!
韓臨沒回他,問身邊人,“盧家人都可齊了?”
副將率兵統過人數,握著名冊道:“將軍,盧家共計一百六十八人,府中一百五十人,其中十二人為輪班仆役,回家去了,四人為盧穎嫡次子和三個庶子,皆外出遊學,一人為其妾室,因故回老家探親,一人為鄭氏奶娘,染病回家休養。”
韓臨嘖了聲,“剛過完年就去遊學,未免也太好學了些。”
他道:“那些仆役、妾室、奶娘甚麼的就罷了,幾個盧家子……罷了,明日我親自率人去追。”
“將軍,這是甚麼……”意思?
最後兩個字,盧穎已經徹底不能說出口了,因為韓臨手中的大刀一揮,攜千鈞之力從他脖頸掃過。
骨碌碌——盧穎的腦袋瞬間和身體分家,雙目猶睜,滾向了庭院的幽深之處,惹得周圍的盧家人一陣驚叫。但這叫聲隻是一瞬間,轉眼就被庭院中的其他甲士鎮壓下去。
雨水和著噴灑的鮮血,轉成淺淡的血水,緩緩在整座庭院流淌。
韓臨一甩刀,長靴踏在石道上發出驚人的聲響,每一次,便有數條人命流逝。
默然迅速的殺戮,他們要在天亮之前屠戮整座府邸。
與此同時,盧德容在一陣心悸中醒來,渾身大汗。
她這幾日都歇得不好,因此睡前服了藥,這會兒見天仍是黑漆漆的,張口喚人,“如今甚麼時辰了?”
又道:“怎的就你一個?”
“婢、婢不知啊。”貼身婢女帶著莫名的驚恐,“他們一個個出去後,就再也未歸了。”
大抵人在危險來臨前,都有種奇異的直覺,所以即便甚麼都不知,婢女和此刻的盧德容,都從心底冒出一種悚然之感。
她迅速起身披衣,“隨我去看看。”
還未走出院落的月洞門,她就知發生甚麼了,顫著身子步步後退,迎麵走來的是刀尖滴血,卻猶如閒庭漫步的韓臨。
“你……你是何人?”盧德容在不遠處看到了大兄倒下的身影,驚懼交加,幾乎說不出話。
“何人,這位娘子便不用知了,反正在下也是奉令行事。”韓臨微微扯了扯嘴唇。
奉令,奉誰的令,天子之令嗎?盧德容腦海中下意識冒出這句話,此刻想不到世家和皇權的百年爭鬥,想不到他們家所做的種種惡舉,唯一能反應的,便是那件事暴露,陛下因此動怒了。
天子之怒,便是如此嗎?為了那一個慕南音,一個女子……
盧德容想哭哭不出,想笑更笑不出來,腿一軟,已然倒在了地上。
有人正要對她揮刀,寒光厲厲間,韓臨抬手止住,“這是盧家哪位娘子?”
副將拿名冊比對一番,又問過那婢女,嚴肅道:“應是盧家大娘子。”
韓臨“喔?”了聲,傾身而去,挑起盧德容下頜,就著月洞門旁微弱的燈光打量她。
盧德容顫抖地閉上眼,眼睫上滾滾落下的不知是雨是淚,好半晌,她聽到身前這位高大的將軍冷笑了下,“倒是好容貌,可惜有著一副惡鬼心腸。”
他道:“不用取她性命,我要留著給人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