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家整座府邸被屠戮殆儘之事,在翌日淩晨被隔壁高家發覺。濃鬱的血腥味沒有了雨水遮蓋,傳至高家,府內慘狀被高家派去查看的小廝看得清清楚楚,當場發出一聲驚叫,被惡鬼追逐般跑了回去。
據他說,盧府地麵上的血水稠得幾乎流不動了,隻透過大門的縫隙一點一點下滴,門內的場景宛如修羅煉獄,遍布橫屍。
此事立刻驚動了京兆府和金吾衛大將軍,不多時,連侍禦史也匆匆趕至,見狀紛紛嚇得往上報。
不出半個時辰,幾方都得到了宮中回複,震驚之餘,又齊齊沉默了下去。其中京兆府另外得令,率眾衙役清理好盧府,不可影響附近百姓。
其實長明街住的哪兒有普通百姓,全是達官貴人。這些平日裡威嚴赫赫的高官,看著從盧府拖出的一車又一車屍體,俱是麵如金紙,有甚者直接嚇昏過去。
這些都發生在早朝前的一兩個時辰,彼時綏帝仍在永延軒陪伴南音。
斷藥癮的第十一天,南音雙目的布條被撤除,完全恢複了光明,但戒藥的狀況並未好轉。
她無疑比最初更能忍了,常常在眾人未發覺的情況下獨自忍受那些顫抖和幻覺,有時甚至用自殘來克製。
為此綏帝除卻處理必要的事務,其餘時候都待在永延軒。他搬到了附近的一座小樓,步行而來隻需半刻功夫。
天子的耐心和溫柔前所未有,凡永延軒服侍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更何況是切身體會的南音。
神智恍惚時,她慢慢很少說“先生最後也會不要我”的話兒了,隻是依賴更深。恢複視力後沒有對驟然清晰的世界表示驚奇,反而常常用視線黏著綏帝,也不說彆的,就默默看著他,一直看著他。
當然,一旦恢複了清醒,她又會為自己的舉動感到羞慚。
昨夜她明顯沒有睡好,噩夢連連,這會兒被綏帝擁在懷裡輕輕拍打了許久,才勉強止住輕顫,過了會兒又撲到榻邊幾度嘔吐,卻隻能嘔出一些清水。
綏帝周身氣壓無比得低,在南音身邊依舊克製住了,毫不介意地拿帕子給她拭嘴,“吃些粥,過會兒喝碗安神湯再睡一覺。”
南音搖頭,掙開他的懷抱直往被褥裡鑽,她如今吃甚麼都沒味道,如同嚼蠟,還常常會吐出來,感覺非常不好。
她越來越清瘦了,綏帝彆的慣她,這個卻不容她逃避,把人撈起,半哄半命令地讓她用了一碗甜粥,再等候片刻,看著她服下安神湯合眼,才起身往外去。
早朝已經晚了兩刻鐘,綏帝步入金鑾殿時,鬨哄哄的大殿霎時間變得死寂,但沒過幾息,瞬間又爆發出更大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
群情激動,都是在為盧家之事議論,甚至有聲討帝王之勢。
內侍官尚未宣布升朝,他們已來不及等了,七嘴八舌地說了一陣,發現太吵鬨聽不清,於是派出一人——禮部尚書王知節。
“陛下。”王知節清清嗓子,斟酌語句道,“微臣今日得知,盧家發生滅門慘案,有傳言……傳言道此案乃陛下所為。這等謠言簡直滑天下之大稽,不知從何而來,還望陛下徹查此案!嚴懲傳謠者,也讓盧家一門不至死不瞑目。”
他說得非常委婉,小心翼翼試探,卻見綏帝眉頭都未動一下,平靜地朝他看來,“並非謠言,的確是朕所為。”
猶如水滴濺入油鍋,嘩——點燃了整座金鑾殿,有不可置信者,不相信陛下居然真的承認了此事;有激憤者,都是同盧家交好之人或世家官員;還有些沉得住氣的甚麼都沒說,默默等待綏帝開口。
“敢問陛下此為何意?盧家即便犯下大錯,也該交由刑部、大理寺及禦史台三司會審來定罪,再定刑罰。縱然要抄家滅門,也要去刑場處決,陛下身為天子,怎可知法犯法,動用私刑,且暴戾至此,同暴君何異!”
出聲之人是經由盧家一手提拔起的一名官員,名喚方應,一張嘴可比言官,從來是不怕死的態度。在他看來,能因諫言而死在金鑾殿上,興許更能成全他的百世流芳。
“盧氏有不臣之心,意圖謀逆篡位,加害於朕,死不足惜。”
一連串的罪名下來,讓方應懵了瞬,“縱然陛下為天子,也不可空口加諸罪名,據臣所知,盧氏一族忠心耿耿,絕無反叛之心!”
綏帝居高臨下俯視他一眼,未語,但很快就有人持物進入金鑾殿。
韓臨率領幾個小兵,大步邁入金鑾殿,對周遭的目光絲毫不懼,“臣幸不辱命,盧家私造龍袍,勾結皇祖嘉太妃毒害陛下的證據儘在此處。”
說完,示意下屬把東西全丟在了那些官員身前,有人定了定神上前查看,神色越來越凝重。
如果說這些證據貨真價實,那盧家確實該死,如果說這是陛下為盧家精心捏造,那也證明了陛下滅他們的決心之堅。
總之,盧家都逃脫不了一個死字。
方應同樣仔細看過這些陳列的證據,即便他知道十有八()九是假的,但緊急之下竟找不到任何疏漏,隻能道:“那也不可動用私刑,陛下為天子,乃萬民表率,若人人爭相去學,豈非置刑法於無物,天下就要亂套了!”
韓臨嗤笑一聲,“盧家都欺到臉上了,你還要讓陛下忍耐,莫非真要等盧家得逞,陛下才可還手?佛家尚且有怒目金剛,陛下身為一國之君,難道就隻剩下一個‘忍’字?!”
其實綏帝這次所為,的確是半點不占理的。屠盧家滿門不是不可為,但他不經任何商議,便私自派兵處刑,傳出去會讓群臣和百姓恐慌。君主無視責任和束縛,肆無忌憚揮霍手中大權的時候,往往就是動亂的開始。
但這次,除卻方應和幾個官階不高的官員,竟再無人抓住這點來攻訐綏帝。尤其是那些出身世家的官員,此刻的沉默顯得尤其突出。
論詭辯,方應爭不過韓臨,最後氣得大叫,“乳臭未乾的小兒,我不與你爭辯!”
韓臨臉唰得沉了下來,抬腳猛地踢向方應後膝,令他撲通趴下,抬腳踩上那腦袋,“老子征北狄殺人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兒被嚇得尿褲子,誰是小兒,嗯?”
上平侯抬袖掩麵,默默後退了兩步,把自己隱在百官中。
老子還在場上呢,兒子就敢這樣說話,他都不知該不該出去教訓。
方應猶在喊著“粗鄙”“有辱斯文”之時,綏帝終於看夠了這場鬨劇,喚了聲“觀棋”,韓臨便立刻應聲,收腳站了回去。
“朕曾對盧家容情。”綏帝道,“從天和十年至今,盧家貪墨國庫錢財逾千萬貫,朕不過因賦稅一事貶謫盧裕以示警戒罷了,眾卿便爭相求情,請朕恢複盧裕官職。”
“許是如此,盧家知其深得眾卿之心,便愈發肆無忌憚,才膽敢有弑君之舉。”綏帝一步步走下玉階,掃視群臣,“朕每每想至此,便夜不能寐。卿等輔車相依,可有為朕解憂?”
被綏帝目光掃到的人,紛紛垂首,俱不敢對視。
皇帝就差明著說他們結黨()營私、目無君上了,這些曾經接連上陣為盧家說話的人誰敢開口。
“盧家事尚未了。”綏帝接道,“朕已命左衛上將軍韓臨不日前往範陽徹查此事,應誅儘誅。著令禮部發布討盧檄文,將盧家所行之事昭告天下,滅門之事亦不用掩蓋,務必使亂臣賊子,不敢窺測神器。”
“另,皇祖嘉太妃遣往皇陵守墓,鑒於誠王毫不知情,隻作罰俸一年處置。”
一道道口諭傳下,最後還能堅持出聲反對的幾乎無人了,前陣子還激昂不已的許多人都保持了安靜,再沒有之前和綏帝一爭到底的勢頭。